第三枚“礼品炸弹”

第五章　第三枚“礼品炸弹”

1

谁也没有料到，聂风竟然一语成谶。

四天之后的广州市。10月17日，上午10点左右。两个神秘的男人出现在汽车总站候车厅门口。

两人站在台阶上，神情有些焦灼，不时向街对面张望。

隔街是一排绿色玻璃墙面楼宇，在居中位置的大门墙上，挂着一块红色“南都医疗门诊部”字样的招牌。街上汽车川流不息。路边人头攒动。

这两人像是外地来打工的。其中一个中等个子，样子有点蛮。他的衣着普通，三十五六岁模样，黑黑瘦瘦的，手里提着一个橄榄色旧帆布旅行袋，一身的江湖气。那模样就像是一个来自荒野，准备在附近盘桓小住的旅客。尤其是他的眼神，在窥视门诊部大门方向时有种微妙的变化，一种难以捉摸的寒光掠过他的黑瞳，就像刀锋般锐利。

另一个男人不停地抽着烟，他的体型稍胖，圆脸，短下巴，戴顶地摊上买的驼色软檐腈纶帽，年龄在三十四五岁。

这时，黑瘦脸抬腕看了看表，然后给了腈纶帽一个眼神。腈纶帽会意，把手里的烟掐熄在水泥柱上。他从黑瘦脸手里接过帆布旅行袋，拎在手里，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笑容。

黑瘦脸紧抿着厚嘴唇，目送着同伴走下台阶，穿过人行道的斑马线，径直走进医疗门诊部大门。

门诊部大厅里很宽敞，地面光可照人。挂号窗口，有几个患者在排队。腈纶帽观望了一下，没有人留意他。这时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系蓝围腰的女工，双手戴着帆布手套，正用拖把在拖楼梯口，看样子面貌温和。

腈纶帽向她走过去，“大嫂，我想请你帮个忙。”他笑着搭讪。

“什么事哦？”女工扬起胖脸，态度和善。

腈纶帽拉开旅行袋的拉链，从里面提出一个红色塑料袋。

“这里是水果和两瓶酒，麻烦你交给泌尿科的胡医生，我是他的病人，特地来向他致谢的。”

他说道，无意间将“致谢”二字拉长了调。

胖女工拎起红塑料袋掂了掂，有点沉。

“好的，没问题。”

“这里还有一封感谢信。”

腈纶帽从旅行袋的底部又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她。胖女工接过信封，插进胸前的蓝围腰兜里。

“多谢啦！”腈纶帽说。

“不谢。”胖女工满面春风。

她放下拖把，拎着红塑料袋，走上门诊部的二楼。腈纶帽看见她消失在楼梯拐弯处，才放心地退出来。

回到街对面候车厅门口。黑瘦脸还兀立在原处，就像一尊非洲的魔怪木雕。腈纶帽凑上前，在他耳畔小声说：“搞定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黑瘦脸，这时咬着牙，从厚嘴唇里迸出一句：“龟儿子的，我看你这次还跑得脱！”

这是在诅咒。他说得不徐不疾，声音也不大，但话里充满着一股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话毕，两个神秘客迅速离开，绕过候车厅，消失在人流中。

2

胖女工兴冲冲地走上二楼。

走廊两侧，蓝色硬塑靠背椅上坐满了候诊的患者。胖女工已经习以为常。看上去，这些患者的表情都有点奇怪，有的垂头丧气，有的若无其事，也有的神色有点暧昧。反正都是在等待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点名和救赎。所谓健康所系、性命相托也。但倘若碰上一个无良医生，那就活该倒霉了。如今到医院看病的平民百姓，除了怨声和无奈以外，还多了一分提心吊胆。例如本来你左肾有毛病，没想到手术下来，操刀医生笑眯眯地对你说：“不好意思，刚才把你的右肾割掉了！”再不然就是你陪老婆去做剖腹产，忘了送红包，稍不留神，手术刀就永久留在你媳妇肚子里作纪念了。

泌尿科室一共有四间诊室，一字排在左侧。胖女工在一诊室门口停步，用手指敲了敲门，动作熟练。里面没有回应。

等了等，她再敲。一个五十开外的白大褂打开门，露出一张慈眉善目的瘦脸。

“胡医生，这是一个病人送给你的礼物，有水果还有酒哦。”胖女工举起红塑料袋，兴高采烈。

胡医生的手上套着胶手套，戴副深度近视眼镜，像个教书匠。他扬了扬下颌，示意把东西放在角落里。

诊室中央横隔着一个白色布幔，隐约可见里面床上躺着一个正在做检查的患者。

胖女工把塑料袋在屋角摆好后，从围腰兜里抽出牛皮纸信封。

“这里还有一封感谢信嘞。”

胡医生哦了一声，接过信，随意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然后撩开布幔的一角，探进身去，继续给病人检查。他不知道送礼的病人是谁，也无暇拆看感谢信。不过门诊部的人都知道，胡医生是个敬业的老医生，不仅医术高明，而且宅心仁厚，深受病人的爱戴。

快到中午时，候诊的患者终于全部看完。胡医生喘了口气，伸伸腰，脱掉了白大褂。他用肥皂洗完手，然后拎起屋角的红塑料袋，走进走廊对面的乙肝科诊室。里面正坐着两个医生，一老一少。老的是六十多岁的杨医生，花白头发，年轻的叫小严，模样憨厚，是个实习生。事后有媒体报道说，当时杨医生正翻着一本医学词典，在教小严念拉丁文。

胡医生爽快地说：“来来来！大家吃水果。”

他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拿出几个红苹果，摆在桌子上。

这时胖女工正用拖把在拖走廊，胡医生也招呼她：“林大姐，你也来吃！”

胖女工笑吟吟地过来，一脸客家妇女的憨直。

杨医生合上手里的词典，笑眯眯地说：“是红富士哦！”

这时，眼尖的小严发现塑料袋里还有两瓶酒：“有两瓶酒啊！”

“嘿，这酒盒设计得蛮精美的！”

胡医生把塑料袋口往下褪，从红富士苹果旁露出两瓶盒装的剑南春酒。酒盒分为两部分，上面的烫金盒盖占三分之一，两侧印着扁圆形的“剑南春”标志；下面的红色盒身占三分之二，拦腰处烫着“剑南春”三个金字。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探着脑袋，凑上去看，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

杨医生无意中看见其中一瓶酒的盒盖与盒身V形的接缝处，露出两根导线来，一黄一红，一直连到瓶底。他随口说了句：“会不会是炸弹啊？”

说完，他便走出乙肝科诊室去卫生间方便。

或许因为杨医生的口气像开玩笑，也可能都被漂亮的酒盒吸引住了，杨医生的话并没有引起大家注意。最大的可能，就是杨医生看酒瓶的角度正好对着V形接缝，而其他人并没有看见，所以都没有当一回事。

胡医生好奇地打开了酒盒盖，他至死都不知自己打开的并不是剑南春酒，而是罪恶的潘多拉盒子。

只听见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硝烟弥漫之中，在场的三人顿时倒在血泊里。胡医生、姓林的胖女工当场气绝。小严被炸成重伤。

已走出乙肝科诊室几米远的杨医生，被爆炸的气浪冲倒在地，所幸的是他只受了轻伤。医生和护士们在走廊上惊呼大叫，都朝乙肝科诊室奔来。

有人急忙拨打110报警电话。

整座门诊大楼陷入一片混乱和恐慌中……

3

珠海市。聂风正在某医院采访，忽然接到小川警官的电话。

“聂哥，现在你在什么地方？”

小川的声音非常急迫。

“在珠海市的一家医院……”聂风回答。

“就在两个小时前，广州市南都医疗门诊部发生一起炸弹爆炸案。”

“啊！”聂风震惊，他急忙问，“有没有伤亡？”

“两死两伤。现场一片惊慌。”小川接着说。

聂风心情沉重。

小川在电话里叹息了一声：“果然像是魔咒啊！”

“为什么？”

“在爆炸现场，发现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有一张信笺。信笺上写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具体内容是什么？”聂风急切地问。

“还不清楚……”小川警官回答，“下午4点整在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开案情分析会，崔队问你能不能赶过来。”

“我马上赶过去！”聂风情绪亢奋。

4

广东省公安厅。

巍峨壮观的蓝色大楼，像一把刺向碧空的擎天柱。

风尘仆仆的聂风走进大楼电梯。在第十八层楼的走廊上，聂风遇到姚震霆副厅长，“谢谢你同意协助警方破案啊！”姚震霆伸出温厚的大手。

聂风握住姚副厅长的手，受宠若惊。

“哦！我是来向英雄刑警们学习的哟。”

原来崔大钧请他来是姚副厅长批准的。

姚震霆佩戴着一级警监警衔，大脑门，戴副宽边眼镜，讲话彬彬有礼，有种学者风度，像一个总工程师。

“你爸最近还好吧？”姚震霆问他。

聂风的老爸聂东海，是四川省公安厅副厅长，兼西南高级警官大学校长、一级警监、全国著名法警专家，与姚震霆是老同学。

“挺好，就是忙得很。到处请他讲课。”

“他写的那本《刑事侦查学》确实是经典啊！”

聂父书房那本《刑事侦查学》，聂风精读过三遍，确实受益匪浅。

聂风跟在姚震霆身后，和几个随行警官同步走进案情分析会场。会场很大，里面已坐满了刑侦人员，大家一齐向姚震霆行注目礼。姚震霆在正面中间桌子坐下，向左右几位头儿点点头，然后用浑厚的嗓音宣布开会。

聂风看见后排的小川和姚莉在招手，他报以微笑，在一个空位上坐下来。

案情分析会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中开始。

参加案情分析会的，有广东省公安厅刑侦局、广州市市公安局和珠海市市公安局三方的领导和刑侦人员。这是全省最高级别的警方联席会，南国警界的群英会集，阵容强大。

姚震霆副厅长亲自主持会议。

广州市的刘局长首先通报了南都医疗门诊部爆炸的情况。

崔大钧总队长接着汇报南都医疗门诊部爆炸现场的勘查结果。

“如果当时在场的人重视杨医生说的话，这场悲剧完全可以避免。”他的面部表情严峻，话中带着悲悯。

爆炸发生在南都医疗门诊部二楼的乙肝科诊室。医生胡祖德、勤杂工林阿秀当场被炸死，实习生严俊杰被炸成重伤，老医生杨础受轻伤。该门诊部蒙受了重大的经济损失。经法医鉴定：被害人胡祖德因爆炸致严重复合性损伤死亡；被害人林阿秀因爆炸致肝脏多发性破裂合并创伤性、失血性休克死亡；受害人严俊杰的损伤程度属于重伤。

根据刑事科学技术鉴定，初步确定：从爆炸现场提取到的雷管密封塞线头、方形电池外壳碎片、黄色封口胶纸碎片等物，与珠海市百合花酒楼爆炸现场发现的在质地、属性等方面均属于同类产品。在南都医疗门诊部爆炸现场提取的粉尘中，也检测出硝酸铵和TNT成分。证明作案人使用的炸药是一种硝酸铵炸药。

崔大钧总结说：“这表明南都医疗门诊部的爆炸案，与珠海市‘10·13爆炸案’具有明显的相似之处，而且两次爆炸的时间又非常近，相关性很强。”

“请珠海市方面说说情况。”姚震霆说。

珠海市警方的高洪亮大队长汇报了珠海市“10·13爆炸案”的摸排情况。

警方询问了百合花酒楼全部员工，还有当天晚上就餐的一百零六个客人，他们都可以排除嫌疑。酒楼领班和目击证人证明，那瓶礼品炸弹五粮液是常安院长自带的，与现场的其他人无关。

“受害人常安五十二岁，系珠海市某医院院长，在医院里口碑不错，威信较高。有医护人员反映，他对人比较严厉，但处事公道，比较服众。据常安老婆提供的情况，常安曾托人事局朱副局长帮忙安排儿子的工作。10月13号晚上常安请朱副局长吃饭，是向朱表示感谢。常的老婆也证实了，五粮液酒是常安从家里带去的。不过我们调查时，常安老婆态度相当生硬，不大配合。那瓶五粮液的来历，她不愿透露，只称不记得了。也许她真的不记得了，也许有什么隐情……”

“搞清那瓶五粮液的来历，是个关键！”姚震霆朗声说。

“我们还在继续调查。”高洪亮大队长解释。

聂风一直在倾听和做笔记。在这种场合，他没有资格发言。

高洪亮说罢，坐下。

崔大钧接着说：“除了炸弹制作的材料和作案的手法相似以外，这两个案子还有一个共同点——受害人里面都有医生，或者是在医院工作。不过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尚未发现胡祖德和常安这两个被害人有什么关系，两人也许并不认识。”

“尽快调查胡祖德的所有社会关系和背景。”姚震霆指示。

“是。”崔大钧点头。

“还有，一定要查清雷管、炸药等爆炸物的来源。”姚震霆表情严峻，声若洪钟地说，“这两起恶性爆炸案相距不到一个礼拜，总共四死二重伤二轻伤十人轻微伤，给社会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我已向部里报告了情况，省上领导也非常重视，要求我们必须在一个月之内破案。”

全场鸦雀无声。刑警们都感觉到这话的分量。

“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姚震霆环视左右。

崔大钧迟疑了一下，最后说，还有个最大的疑点，就是刑侦人员在南都医疗门诊部爆炸现场对面泌尿科一诊室的桌子上，发现了一个封了口的牛皮纸信封。有点奇怪的是，信封上什么也没有写。信封里装着一张折了四折的横格子信笺，纸张很薄，纸质很差，像是小学生练习簿一类纸张。在信封上提取到两枚指纹。

崔大钧举起一个夹着信笺的塑料薄膜，向大家展示了一下，信笺上面用圆珠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字。

然后，他看着信笺，字正腔圆地念道：

说扯白，就扯白，说个白来了不得。

三四月，种小麦，七八月，下大雪。

蚊子滚在牛背上，压得气都出不得。

夜壶炖蜡（腊）肉，香得了不得。

扁担上睡壳（瞌）睡，宽得过不得。

听到这段古怪的说白，众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小川眼睛瞪得滚圆，仿佛听的是天方夜谭。姚莉抿着嘴，竭力忍住笑。其他人的表情，形形色色，但更多的是莫名其妙。

“谁知道，这个‘扯白’是什么意思？”姚震霆副厅长问全场。

没有人回答。看来警官们都不晓得。

小川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他觉得这话在哪里听到过，但又记不准确了。这个“80后”青年警官是个“重庆崽儿”，他感到神经似乎被什么触动了一下。

“这应该是四川方言。”聂风忍不住插话说，“在四川的方言里面，‘扯白’就是‘说谎’的意思，比如说‘扯谎捏白’……”

“哦！对对对，就是‘扯谎捏白’。”小川警官大声应和。他猛然想起来在一部四川方言电视剧里听到过。

警官们把视线投向聂风。

“原来是‘扯谎捏白’啊！”有人跟着说。

“这对破案也许是个重要的提示。”聂风又说了句。

“小聂的意思是……”姚震霆很重视他的话。

“我觉得，这说明作案的人有可能是四川人。”

“广东省有多少四川人啊！光打工的就有几十万吧……”姚副厅长旁边的刘局长冒了一句。他的话有明显的否定意味。

其实刘局长和聂风说的是两个概念。照这位公安局长的口气，要从“几十万”中去寻找“一个”，当然如同大海捞针。聂风的意思是说，侦查的目标特别要重视四川籍人。

姚震霆环顾左右。

现场其他警官没有表示。

聂风没再吭声。他已暗中打定主意，在返川前抓紧最后的两三天时间，作跟踪调查。他“黄金犬”般的鼻子似乎已闻到了什么。

姚震霆作简短总结。会上做出决定：广州市“10·17爆炸案”和珠海市“10·13爆炸案”两案并案调查，组成联合专案组，由广东省厅刑侦局领导做专案组组长，刑侦局崔大钧总队长和广州市、珠海市警方的负责人做副组长。

此外，决定派出六组人马分赴湖北、湖南、四川、广西、江西、海南等省，调查全国生产炸药、雷管的厂家，寻找作案人使用爆炸物的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