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颠倒歌”童谣
1
翌日上午,聂风赴川东巴渠地区作调查。
10点58分,聂风乘坐K123次列车,直奔达州。他一身旅行装束,全副武装。头戴棒球帽,身穿牛仔裤、圆领黑绒衣和摄影背心。肩上挎着ESPN白色帆布袋,袋里揣着采访笔记本、袖珍录音机、相机和备用雨伞。每次外出采访,聂风都有探险的准备,而且心情颇佳。
他独来独往惯了,口中常吟道:“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不过聂风从来不会动刀,但他却是潇洒的独行侠。
此次东行的目的,是想摸清那三首诡异童谣的来龙去脉,进一步查明裴茅根作案的心理轨迹。
通过蒲老的介绍,聂风事先已和达州一个区文化馆联系过,对方说编过一本《巴渠地区民间歌谣集成》,但尚未正式出版。童谣的采集工作由一个姓田的馆长负责。
K123次列车车厢为赭红镶边的灰色,视觉效果不错。车内海蓝色布面罩座椅,整洁舒适。聂风的座位在03车厢32号,靠近走道。乘客坐得满满的。
列车准时启动,驶出车站,一路东行。
聂风是第一次作川东旅行,有一种新鲜感。
窗外,缓缓掠过青山、白屋、高压线铁塔。周围的景物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中。树木多为柏树,偶尔可见竹林。
中午12点过了,还不见卖盒饭的。一个穿浅蓝制服的女列车员站在走道上,大声向乘客们兜售泰国香包:“只花十元,买一送一。”聂风上前问她餐车在第几号车厢,女列车员回答:“没有餐车,也不卖盒饭,但有方便面供应。”
这么漂亮的列车不供应午餐,别无选择,只好吃方便面了。好在车厢两头有开水,泡起来方便。聂风买了一桶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泡好后,连汤带面呼呼地吃得精光。
列车继续东行。车厢里播着不知名的音乐。同厢的乘客随意地聊着天,多为川东乡音。午后1点30分左右,车到南充站。
再向东行。一路丘陵,景观变化不大。菜地、芭茅、水田。
下午3点30分,车到营山站。乘客下了一大半。车厢里丢了一地的果皮、瓜子。
5点左右,列车沿着河畔行驶。河面很宽,中间有小船。几只白色的鸟掠过水面,很醒目。河对面的山岭,云雾缭绕。山已经相当高,植被茂密。望着窗外,聂风想,这就是大巴山的南麓了。
6点50分。在暮色中,K123次列车抵达达州火车站。
聂风走出车站。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楼房林立、正在迅速扩建中的城市。不愧是四川的人口大市、农业大市和工业重镇,素有“川东明珠”之誉。
聂风叫了一辆出租车,五元的起步价即到达预订好房间的一家安逸连锁酒店。
酒店位于一幢科技大厦的一楼至三楼。装修色调雅致,房间很舒适。安顿下来之后,天色已黑。聂风搭乘公交车到热闹的市中心广场转了一下。这里十分热闹,也颇为时尚。内地大都会有的沃尔玛、好又多、摩尔百盛等超市和商号,这里都有。
聂风在广场边上找到报亭,买了一张达州地图。然后寻到一条有名的“好吃街”,花十八元饱餐了一顿川东口味的红烧肉,软而不烂、红亮酥香。
当晚他做了个梦,梦见一群娃娃坐在山脚下的茅屋前,一边嬉笑,一边欢天喜地地喊着:“大公鸡,两个脚,红尾巴,绿脑壳。三更半夜就叫起,从早叫到太阳落……”
2
第二天。小雨。
清晨起来,聂风用手机和T区文化馆的田馆长联系后,发觉对方是位女馆长。对方在电话里抱歉说正在党校学习,出不来。采访的事,可直接找一位姓刘的副馆长。她还告诉聂风,参与巴渠童谣采集和整理工作的,还有一位老专家,叫邱正春,是文化局的老局长,已经退休了。
T区文化馆在城北的通川中路。聂风在酒店门口打着伞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拦到一辆出租车。车在蒙蒙雨雾中穿行,先后过了两座拱桥。一路上司机都在抱怨路况不好。待车驶到通川中路某处,聂风下车,问到文化馆的方位,在拐角的一个公园里。
也许因为下雨天的关系,公园门口显得很冷清。聂风举着伞,径直进了大门,踩着湿漉漉的石板地朝里面寻去。“穿过那座圆门,进去就是。”按照路人的指示,文化馆在一个圆形拱门里。
圆门外停着几辆小汽车。聂风顺着台阶拾级而上。穿过圆形拱门,发现里面是一个小院坝。院坝中央有两棵遮阴的冬青树,满地的落叶和积水。正面的一排办公室关着门,阒无一人。门的左右挂着舞蹈学校和电台少年艺术团的招牌,看上去像是收费的艺术培训班一类,唯独不见文化馆的牌子。
聂风探着头朝玻璃窗里窥视,也无所发现,颇感纳闷。
院坝的左边,是一家搭着棚子的小卖部。两个游客模样的人,正坐在小条桌旁吃面条。聂风走过去,恭敬地问:“请问区文化馆是不是在这里?”两人都说不晓得。
聂风无奈,从圆拱门退出来,再折回到公园大门外打听。刚才给他指路的一个矮胖子见聂风说没找到,也觉得奇怪。聂风再次跟他确认文化馆的位置。
“一进圆门,右边拐角的地方就是。”
聂风重新返回圆拱门,一副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概。进了神秘的圆拱门,右边拐角的地方,一堵土红色的矮墙,果然有座小门。他走了进去,只见里面黑乎乎的。一楼也没有人影。正犹豫间,一个中年女士从二楼下来,同他擦肩而过。聂风如遇救星。
“请问这里是区文化馆吗?”聂风问她。
那女士回眸,态度友善。
“是的。在二楼。”
聂风谢过,沿着木楼梯登上二楼。楼上有三个房间,最里面的一间开着门。看见一个皮肤白皙、圆头活脑的小伙子,中等个子,穿件镶白条的黑色运动衫,显得很精神,坐在写字台前,像是值班人员。
“请问这里是区文化馆吗?”
“是的。”小伙子起身。
“我是《西部阳光》的记者聂风,田馆长叫我来找刘副馆长的。”
聂风递上名片,说明来意,表示想了解巴渠童谣的有关内容。
小伙子态度热情,礼数周到。他给聂风沏了一杯花茶,递过来说:“我们和文化局合编了一本《巴渠地区民间歌谣集成》,资料在刘副馆长手里。我马上和他联系。”
聂风大喜:“谢了。怎么称呼你?”
“叫我小舒好啦。”
小舒同志立刻打电话联络刘副馆长,但对方没有接。
“刘馆长今天到乡下去了。”
小舒解释,区文化馆是群众工作,经常要下基层指导。
聂风表示理解,耐心等候。乘小舒打电话的时候,他打量办公室。两张写字台几乎占了半个房间。桌上堆满资料、简报、杂志。玻璃板下面压着几张合影照片。右面墙上挂着七八个金色匾牌,诸如“一级文化馆”、“卫生先进单位”、“安全文明单位”、“计划生育合格单位”等,都是上级部门授予的。
小舒一连又拨了好几次刘副馆长的手机号码,仍然没有回应。
他试着打开刘副馆长的抽屉寻找聂风需要的资料,但抽屉都上了锁,打不开。
再打电话,仍然不通。
小伙子灵机一动,拨通另外一个号码,联系上了文化局一位朋友。他在电话里说明缘由,请求对方帮忙。
“他们那里也留有童谣资料的底。”他告诉聂风,“我们现在就过去。”
走出文化馆矮墙门口,聂风拿出相机,准备留影。小舒移开立在门旁的“书法班招生”广告牌,这时“区文化馆”的牌子才亮了出来。
聂风不禁笑起来,怪不得让他找了半天。
文化局就在附近,穿过闹市的两条街就到了。地点在一条巷道里,是幢漂亮的红色小楼。办公室在二楼上。小舒带聂风上去时,他的朋友正坐在电脑前,随意地搜索着文件夹。此君穿着一件绛红色灯芯绒外衣,头发油光,很潇洒。
“我正在找童谣资料。”他告诉小舒。
“谢了。”
小舒带聂风进里面一间屋子,意外发现一位老同志坐在里面。
“这是邱正春局长。”小舒给聂风介绍道。
“哦,真是幸会啊!”
聂风喜出望外,没想到会在这里意外见到邱局长!就像是冥冥之中,有谁派他专程在这里等候聂风似的。
“这位是聂风记者,就巴渠童谣来采访的。想看看《巴渠地区民间歌谣集成》的资料。”
“欢迎、欢迎。”
邱局长皮肤黝黑,刚理过发,留着精干的平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额头上的皱纹微现。他穿着棕色皮夹克、浅蓝色圆领衫,显得精神矍铄。他坐在临窗的写字台前,微微笑着。桌上放着保温茶杯、玻璃烟缸、杂志报纸。看起来他是“退而未休”,继续在发挥余热。
寒暄之后,聂风向邱局长请教。
邱局长稳重,又很健谈,身上有种儒雅、学者气质。作为巴渠童谣的研究者和搜集整理的组织者,邱局长对巴渠童谣可谓了如指掌,不愧是位民俗专家。
聂风征得邱局长的同意,掏出袖珍录音机,放在桌上,按下录音键。
3
邱局长给聂风讲解巴渠童谣,侃侃而谈。
一是巴渠童谣自古传唱,影响深远。据《太平寰宇记》记载:巴渠居民“其民俗聚会则击鼓、踏木牙、唱竹枝为乐”。巴渠人自古喜欢歌舞,童谣一直活跃在巴渠儿童口中。
聂风问:“‘巴渠’的地域概念,指的是哪个区域?”
邱局长说:“通常指的是大巴山南麓的渠江流域一带,包括现今的达州、巴中、广安等地区,位于川东陕鄂渝的结合部。在古籍里就有‘巴渠’的记载,今人称之为‘巴山渠水’。这一片大巴山领地既神秘、广袤,又贫穷、封闭。自古环境闭塞,生活极为艰辛。小孩们的童年被束缚在小小的院坝里和孤单的家里,他们唯一的娱乐,就是在童谣的伴唱下,做些简单的游戏。这些通俗的儿童口头歌谣,在民间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被称为巴渠童谣。”
原来是这样!民间的真谛,上古的传承。
老局长兴致盎然地继续说:“巴渠童谣具有浓郁的川东地方特色,内容非常丰富。有反映时代特征的时政童谣,有伴随儿童成长的催眠谣,还有游戏童谣、教诲童谣、谐趣童谣等等。”
小舒坐在他们的对面,像个学生,安静地聆听着。
邱正春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个温厚的长者。但深谈之后,聂风才发现他的睿智和分析问题的透彻。
老局长给聂风举了两个游戏童谣和催眠谣的例子,都很生动。聂风拿出笔记本翻开,念了一首李琴医生说的童谣:“大公鸡,两个脚,红尾巴,绿脑壳。三更半夜就叫起,从早叫到太阳落。”
“这是不是巴渠童谣?”他向邱局长求证。
老局长点头:“这是巴渠童谣,属于寓教于乐的教诲童谣。”
聂风喜形于色。三个小孩在医院唱的,果然是巴渠童谣。他有预感,自己终于逼近了裴茅根的领地。
聂风又翻到笔记本的另一页。
“还有这一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向老局长请教。
聂风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念起来:“三十晚上大月亮,贼娃子出来偷水缸。聋子听见脚步响,瞎子看见翻院墙。哑巴在喊莫忙走,子……”
“子起来撵一趟。”邱正春接住话头。
邱正春告诉聂风:“这也是巴渠童谣。”
“这是一首典型的‘颠倒歌’。”他说。
“哦,‘颠倒歌’?”聂风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对,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童谣。”邱局长向他解释“颠倒歌”的含义。
“‘颠倒歌’也称滑稽歌、古怪歌或倒唱歌,它故意把事物的本来面目颠倒过来叙述,具有浓厚的幽默和讽刺意味。它们的特点是:正话反说,辛辣风趣,内容荒诞,联想丰富。”
聂风翻到笔记后面的一页,又念了一首:
“太阳落土又落坡,听我唱个扯谎歌。两个和尚来打架,头发扯成乱鸡窝。乌龟团鱼天上飞,鸡蛋打烂石碓窝。先生我,后生哥,姐的年龄比爹大得多。”
“这也是巴渠童谣‘颠倒歌’。”邱正春微笑,告诉他说,“意思和上面那首一样,只是表达方式不同。”
聂风非常兴奋。
“我想请教一下,‘颠倒歌’具体的寓意是什么?”
聂风急切地问邱局长。他确信这其中一定有深意。
“有的研究者把‘颠倒歌’归入谐趣童谣。”老局长娓娓道来。
他话锋一转说:“‘颠倒歌’,说实在话,它也是旧社会的一种表现和反映。为什么那个时代要把它颠倒?正话不敢说或不便说,就说颠倒话嘛!要说颠倒呀,有大小颠倒、新旧颠倒、前后颠倒、黑白颠倒、老少颠倒、上下颠倒、利弊颠倒、远近颠倒、贫富颠倒,等等。要说‘颠倒歌’的寓意,那为什么会产生‘颠倒歌’?实际上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影射,是对现实的一种不满的发泄。……但它不是直白的,而是通过一种很谐趣的形式表达出来,所以不容易被人察觉,甚至包括旧社会的富贵人家、当官的,他们的娃娃也在唱‘颠倒歌’。当时家里人还不晓得它是讽刺时政的,甚至还觉得有趣哩!”
“这是黑色幽默哟!”聂风脱口说道。
“是的。”邱正春点头,“所以说,‘颠倒歌’是对旧社会的一种有趣的、隐约的、非常隐蔽的反射。它非常机智,非常犀利,非常幽默诙谐,又朗朗上口,易于群众流传。”
老局长说到这里,起身打开背后的一个棕色木柜。从里面拿出一本装订成册的资料集,大16开本,牛皮纸封面。封面上印着《巴渠地区民间歌谣集成》字样。
聂风顿时眼睛一亮。这就是蒲老说的那本书呀。
邱局长戴上老花眼镜,打开资料集,找到其中的一页,然后把打开的集子递给聂风。聂风接过来,见这一页上印的正是“颠倒歌”。
在总标题“颠倒歌”下,一共有三首,和前面说的内容完全一样。
聂风没有想到,在S市、珠海市、广州市爆炸现场出现的那三个童谣段子,竟然是一首完整童谣的三个段落。歌里的比喻一段比一段谐趣、滑稽,一段比一段荒唐;语气一段比一段强烈。
聂风茅塞顿开。他似乎明白了裴茅根送三张“礼品炸弹贺卡”的含义。
“邱局长,这个集子能给我一本吗?”
“你拿去吧。”老局长很爽快,“希望聂记者为巴渠童谣作点宣传哦。”
“这没有问题。谢谢哈!”
聂风接过童谣集,如获至宝。
当晚,聂风给老爸挂电话,报告收获。
“爸,我正在达州。童谣之谜终于解开了一半。”
“哦,你不虚此行嘛。”
“童谣里的玄机,我回来再向老爸报告。”聂风说。
“告诉你一个信息。”老爸在电话里透露道,“听市局的同志讲,郑得利交代了,他和裴茅根都是四川大竹县人。”
“裴茅根的老家在大竹县?”聂风感到意外。
“对。据说在城西镇的六盘村。”聂东海说出一个地址。
“裴茅根老家里还有人吗?”
“听说他的父母亲都还在老家。”
“啊!太好了。”聂风又惊又喜。
他心中此时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裴茅根就躲在六盘村老家……
聂东海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
“你想去大竹一趟吧?”
“嗯。”聂风承认。
聂东海叮嘱他:“要特别注意安全!”
“我知道。”
4
次日,聂风乘中巴车赶到大竹县。
大竹县距达州八十公里,车票二十六元,30座绿色宇通中巴。到了大竹汽车站,又搭乘一辆小巴,到了城西镇。
从城西镇到六盘村没有班车,只能搭过路车。
聂风走了一段路,后面远远开来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车的是个小伙子,一个穿深色外衣的老汉坐在他旁边。聂风挥手拦住,坐了上去。车里垫着稻草,稻草上躺着四个小孩。最大的女孩七八岁,细眉细眼,穿灯芯绒黄夹克。旁边是她的弟娃,有五六岁,一张机灵的瘦脸,手里抱着一把塑料玩具冲锋枪。另外两个男孩胖而壮实,三四岁模样,神态十分惬意。见聂风上来,好奇地笑起来。
聂风问年轻的司机,到不到城西镇六盘村。司机说到。
“我们就要过六盘村。”老汉说。
“哦,太好啦!”聂风在稻草上坐定。
拖拉机向山路上开去。天飘起小雨来。这里的天,说变就变。穿深色外衣的老汉起身,把两个胖男孩抱到拥挤的司机座上去了。聂风撑开雨伞,遮在另外两个小孩头顶上方,又向前靠了靠,掀开两个麻袋遮在身上。好在雨不大,只是时断时续的雨丝。不一会儿,雨停了。老汉和聂风聊起天来。他的脸庞黢黑精瘦,看上去很精干。老汉说,这四个小孩是他两个儿子的。大的两个是大儿子的,小的两个是小儿子的。也就是说四个小孩都是他的孙儿。
“您老有福气哟!”聂风说。
“有啥福气啊!”老汉回答,“这些娃娃半岁就丢在老家了。”
老汉说,两个儿子都在外地打工。一个在省城龙泉镇做厨师。另一个在重庆,是个小包工头。小孩生下来就送回老家,由他这个当爷爷的一手带大。
原来是留守儿童,有点无可奈何呀。
“现在带细娃淘神(四川方言:费精神),责任大啊!”老汉感叹。
“你老伴呢?”
“在省城里头带舅子的娃娃。”
老汉说,为了带四个孙子他把烟酒都戒了。每个月四个娃娃生活费一千多元,不够就叫儿子再寄。反正吃粮食不要钱,主要花销在副食和穿衣上。一箱牛奶,一次就消耗四盒,几天就喝完了。
见四个娃娃都很健康,营养是保证了的。
聂风随意问道:“他们会唱童谣不?”
“会唱。这里的娃娃都喜欢唱童谣。”老汉说。
“唱个来听听嘛!”聂风鼓动两个胖男孩。
两个小家伙不好意思,没有开腔。
手抱玩具冲锋枪的瘦脸,有点表现欲。他端起冲锋枪,大声唱起来,声音尖厉,颇有穿透力。
“打枪的,莫打我,端打屙屎狗。吃家饭,屙野屎,人家恨死你……”
两个胖男孩受到感染,跟着喊了起来,一个个喜笑颜开:
“吐口水,害百癞,死得早,烂得快。人家把你当狗屎卖,我把你挑去浇白菜。白菜好,逗人爱,你来买菜我不卖。怕你乱吐惹起癞……”
聂风的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就是充满童趣的巴渠童谣啊!让人感到大巴山麓民风的淳朴。
他的眼前浮现出医院蓝色靠背椅上三个小孩的面影。
他们也是大巴山的孩子哦。
拖拉机继续沿着盘山路开。路边的缓坡下,不时可看见黑瓦白墙的农舍,多有竹林环绕。偶尔有几只白色鸭子在地面觅食。一脉远山笼罩在云雾里,显得神秘而苍茫。那里就是横亘在川陕边陲的大巴山岭,仿佛永远藏在迷雾中,不让人看见真面目。
虽然这里是穷乡僻壤,但却是山清水秀。从车上远眺,云雾缭绕的山脚下,露出许多波光粼粼的小湖泊。
“那是百岛湖。”老汉说。
“很漂亮啊!”聂风赞道。
老汉说,前面再往山里走,是国家森林公园五峰山。那里的竹海景观延绵几十里,非常壮观。有家旅游杂志曾作过报道,称为“绿竹碧海”。不过由于宣传不力,有点闭塞,来这里旅游观光的游客并不多。
老汉说他是五岭村的,与六盘村相邻,属于同一个镇。
聂风向老汉打听裴茅根家的情况。
“他是个有名的‘二杆子’。”老汉随后说起裴茅根。
所谓“二杆子”,是指有点横蛮,做事不考虑后果,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老汉说,小时候一次在学校踢足球,裴茅根被人从后面冲上来踢倒在地,膝盖摔出了血。他从地上爬起来,问同伴:“是哪个龟儿子踢老子的?”同伴悄悄指了指一个大个头。他记在心头,寻机报复。后来他在大个头的凳子上悄悄放了几颗图钉。大个头一坐下,就嗷嗷地叫起来……他对欺负过他的人,会记恨一辈子。
老汉说,不过这小子有点仗义,从小就爱打抱不平。他们班有个姓郑的小同学,也是六盘村的,长得矮小,在学校经常受欺负。裴茅根帮他出过几次气。他一个人对抗三四个男孩的挑衅,就算被打得满脸流血,也绝不求饶。
“哦,这个裴茅根名气有点大啊!”聂风调侃道。
“记者同志认识他?”
“不认识,随便问问。”
据老汉说,裴茅根的父亲是个老实人,当过村长,因为身体不好后来退了。裴的母亲很能干。不过大巴山麓是穷乡僻壤,很闭塞,农民都比较穷。裴茅根人很聪明,懂点电器。初中没有读就辍学,在城西镇开了一个小店修理收音机、录放机什么的。后来看到别的人到外面打工赚钱,很眼红,就关了修理店,到南方闯荡去了。走的时候,他发誓赚了钱要给家里建幢砖瓦楼房。
没想到这个裴茅根还是个孝子。
“裴茅根最近回来过没有?”聂风试着打听。
“不晓得。这小子有好几年没见了。”老汉嘀咕道。像是在搜索记忆,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么穷的山窝子,飞出去的后生哪个愿意回来啊……”
拖拉机在一个像是小盆地的地方停下来。不远的山脚处散落着十几户农舍。周围的山上大多是柏树。田地荒芜。旱地上种着少量的苎麻,还有红薯、萝卜和葱。一只大黄狗晃着尾巴从路边走过。
“这里就是六盘村了。”年轻司机说。
聂风道过谢,跳下车。
“叔叔,再见!”车上的娃娃们向他挥手告别。
“再见!”
聂风望着拖拉机远去,然后转身大步走进村里。
5
在一栋简陋的农舍里,聂风见到了裴茅根的父母。
这是那种老房子,相当破旧。房檐下堆着捆成小捆的细竹子。房子背后长着竹林,还有芭茅。房里的光线昏暗。屋里的角落堆着一堆玉米、南瓜。
村里有几幢新建的砖瓦楼,白墙黑瓦,很显眼。看来裴茅根离村时发的誓没有实现。
裴母年龄有六十岁出头,已是满脸皱纹,颧骨突出,宽脸虎鼻,厚嘴唇。她身上穿着一件在农村常见的紫红黑条纹外衣,领口露出蓝色线衣。挽起来的袖子也是蓝色。头上包着一块白色的帕子。聂风感觉到,她的眸子里透着一种温良和慈祥。即便是对陌生人,也表现出一种毫不设防的信赖。
“我是《西部阳光》杂志的记者聂风,来乡下采风的。”
聂风作自我介绍。
听说是记者,房主人态度恭敬起来。
先是聊家常。家里有两亩多地,种苞谷(即玉米)和苎麻。种苎麻是这里的主要副业,家家都种,但是收入很低。四月五月剥头麻,七月间剥二麻,九月十月剥三麻。一亩苎麻最多产六百来斤。现在一斤苎麻才卖两元多钱。种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看这里竹子很多。”
“主要是白夹竹和斑竹,砍下来也可以卖点钱。”
正聊着的时候,裴父从外面进来。他穿件驼色纤维质地旧西服,人又黑又瘦,戴一副圆框大眼镜,弯着腰,看上去有六十多岁。聂风注意到他鼻梁上那副眼镜,镜框特大,几乎快遮住半边脸。
不知为什么,尽管穿着西服戴着副眼镜,聂风觉得他的模样仍然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也许是当过村长的缘故,老人比较健谈。他告诉聂风,现在农村的青壮年都到外面打工去了,留在村里的,大都是老年人和小娃娃,田地都荒芜了。他话中透着一种无奈。
聂风的视线停留在墙上挂的一个镜框上,里面有几张照片。一张像是全家的合影已经褪色。
“这是一张全家福吧?”聂风问裴父。
“是嘞。”
裴父上前,把镜框取下来,递给聂风看。
“是十多年以前照的了。”老人话里带着感慨。
这张褪色的照片有8寸大小,果然是张全家福。裴的父母坐在屋前的凳子上,背后站着两个少年和一个扎马尾辫的女孩。女孩要大一些,像是姐姐。两个少年高矮差不多,是两兄弟。一家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很快乐。画面里还有一条小黑狗,趴在裴父的脚前,神态惬意。
“这两个娃娃是我们的儿子。老大叫裴茅根,老二叫裴茅林。这女孩是他们的姐姐,叫裴茅桂。”裴母介绍说,话里带着感情。
聂风细看。高个少年的裤脚挽起,衣服的第三颗扣子扣错了位,脸上笑盈盈的,一看就是个调皮蛋。这就是当年的山村少年裴茅根啊!他的弟弟模样比较规矩,双手贴着裤缝,睁着一对乌黑含笑的小眼。照片里背后的远景是起伏的群山。那里大概就是五峰山吧。
裴母说,家里只有这一张全家合影,后来没有再照过。
“那时茅根这娃娃费得很,但却最孝顺。”裴母念叨着大儿子。“费”是四川方言,有顽皮的意思。说谁是“费头子”,就是调皮鬼。
裴母又说了一些裴茅根小时候的事,说他好胜心强、报复心也强,记人恩,也记人仇,但是他最有孝心了……一个母亲的牵挂溢于言表。
聂风打量着茅屋里外,看不出有人回家的痕迹。
“裴茅根在家里吗?”他试探着问了句。
裴母摇头,一声叹息:
“他们三姐弟长大后,都远走高飞了。”
裴父说,两个儿子十年前就离开六盘村,到外地打工去了。裴茅根在珠海市,裴茅林在重庆。闺女裴茅桂嫁给了城西镇邻村的老孙家,后来跟着丈夫也到省城去了。
“我听说裴茅根在镇上修过电器。”聂风说。
“修电器是他自学的,没挣几个钱。”裴父告诉聂风说,“后来邻村的罗家二娃去深圳赚了大钱,家里盖了楼房,四处炫耀。裴茅根他们这一帮小子心都花了,挡不住大都市的诱惑,一个个都到沿海拼命赚钱去了……”
裴茅根走时曾发誓说,他赚了钱一定要在村里给家里建栋砖瓦楼。
裴茅根先赚了些钱,寄给家里。
后来把媳妇也接去了。
三个娃娃从小就交给裴的父母带。前年秋天,邻村有个男娃娃,都五岁了,晚上不小心掉进鱼塘淹死了,第二天才发现尸体。男娃的爹妈也都在外打工。这件事发生后,村子里蒙上了浓重的阴影。家里也都不放心。
后来,裴茅根就把三个娃娃接去了。
但是,没有多久,裴茅根的信来得少了,偶尔来信也流露出不安。
再后来钱也没寄来,只说有点临时困难。
又过了一段时间,听说儿子与媳妇离了婚。三个娃娃判给他抚养。
两个老人不知道儿子究竟遇到了什么事。
他们显然不晓得儿子涉嫌连环“礼品炸弹案”。
裴母哀叹了一句:“没有想到他去大城市,是飞蛾扑火啊!”
这句话让聂风有点震惊。
他暗忖,那些受现代都市繁华诱惑进城打工的人,究竟是走向辉煌,还是走向毁灭?谁也打不了包票。
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人的命运,却往往不如水。
裴母无意中提到,裴茅根的姐姐住在省城。这引起聂风的注意。
“大妈知道她的住址吗?”
裴父从里屋找出裴姐的一封信,信封上贴着邮票。聂风瞟了一眼,右下角的地址:S市J区荷花南路56号5栋601。
他默默记下。
聂风说,在拖拉机上听到几个娃娃唱童谣。
裴母:“这是这一带的风俗。这里自古就很穷,又闭塞。山村的孩子没有其他的娱乐,常常聚在一起唱童谣。从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村里人都喜欢唱。”
老人家随口哼唱了几句……
聂风陷入沉思。
那苍老、沙哑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从远古的旷野传来……
聂风问:“裴茅根会唱童谣吗?”
裴母:“会唱,就是唱得不太好。”
“都唱些啥子呢?”
“啥子都唱,婚丧、谐趣、骂人……”
“他会唱《三十晚上大月亮》不?”聂风突然问。
“会哦。”老人家说,“这是‘颠倒歌’嘛。”
“‘颠倒歌’!”聂风心里一震。
“这是对扯谎捏白的诅咒。”裴母说。
“诅咒?”
“老辈子有传说,谁要是被人追着唱‘颠倒歌’,谁就不得好死……”
聂风恍然。死亡的诅咒啊!
“老人家您能不能唱一下?”聂风请求她。
“记者同志想听?”
裴母说,脸上的表情仿佛是在问:“你不怕呀?”
“很想听一听。”
“我这嗓门,嘿嘿,都生锈啦……”
裴母有些不好意思,咧嘴笑了。
聂风期待地望着老人清癯的面孔。
裴母清了清喉咙,眼睛凝视着窗外,哼唱起来:
三十晚上大月亮,贼娃子出来偷水缸。
聋子听见脚步响,瞎子看见翻院墙。
哑巴在喊莫忙走,子起来撵一趟。
……
这怪诞的“颠倒歌”,带着一丝戏谑、一种嘲讽、几多诡异,从老人家嘴里唱出来,缓缓地散布开,再穿过茅屋竹林,像轻风一样飘向远方。
聂风顿时感觉到脊背上一阵发凉。
他竭力沉住气,一边倾听一边在小笔记本上快速地记录着。(事后把笔记与邱局长提供的《巴渠地区民间歌谣集成》对照,内容竟然一样。)
裴母唱完时的表情,让聂风大吃一惊。
她的两颊绯红,眼神有点怪怪的。先前慈善的笑容不见了,留在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的,是一抹隐隐约约的恐怖之色。
在一旁的裴父,大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望着远方的山峦,闪烁着异样的光辉。黑瘦的脸膛上,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神色。
聂风大为震撼。
可怕的“颠倒歌”!
6
“颠倒歌”的寓意真相大白。
这是一首童谣的三段,一段比一段长,一段比一段强烈。童谣总的名字就叫《颠倒歌》。它的奥妙在于,表面上是一首诙谐有趣的童谣,实际是一首针砭时弊的童谣。诅咒、讽刺颠倒黑白、假话连天的社会现象。
在戏谑、打趣、幽默和妙趣横生中,竟藏着杀机。
这可怕的童谣!死亡的诅咒!
在《巴渠地区民间歌谣集成》第96页,聂风找到《颠倒歌》完整版:
颠倒歌
(一)
三十晚上大月亮,贼娃子出来偷水缸。
聋子听见脚步响,瞎子看见翻院墙。
哑巴在喊莫忙走,子起来撵一趟。
(二)
太阳落土又落坡,听我唱个扯谎歌。
两个和尚来打架,头发扯成乱鸡窝。
乌龟团鱼天上飞,鸡蛋打烂石碓窝。
先生我,后生哥,姐的年龄比爹大得多。
爹妈结婚我打锣,先生读书我教学。
冬水田里牛牵人,大路边上人咬狗,
捡个狗儿打石头,又怕石头咬了手。
(三)
说扯白,就扯白,说个白来了不得。
三四月,种小麦,七八月,下大雪。
蚊子滚在牛背上,压得气都出不得。
夜壶炖腊肉,香得了不得。
扁担上睡瞌睡,宽得过不得。
大刀杀虮虱,流了八桶血。
灯草做成牵牛绳,一天拉到黑。
聂风合上《巴渠地区民间歌谣集成》。
他想起老爸说过的那句箴言:“荒诞里面埋真谛,谐趣之中藏杀机。”
聂风心中不禁大奇。
他不得不佩服老爸的睿智。
7
从六盘村回到大竹县城。聂风打电话给殷学强。
“你好,殷队。我是聂风。”
“我听出来了。”
“裴茅根归案没有?”
“还没有。”
“有可能他就躲在S市他姐姐家。”
“是吗?!”殷队提高了嗓门,绷紧了神经,“聂记者怎么知道的?”
“我现在正在大竹县车站。我刚去过裴茅根的老家六盘村,从他母亲那里得到的信息。”
“哦!”殷队抑制不住兴奋,“有他姐姐的地址吗?”
“有,你记一下。”聂风说,然后从容地背出信封上的地址。——“S市J区荷花南路56号5栋601”。
W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群情激奋。
刑警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憋了九个多月的闷气,此刻犹如在黑夜里见到了曙光,个个摩拳擦掌。
“立即采取行动,抓捕裴茅根。”魏局下达命令。
殷队率领手下驱车赶往聂风告知的地址。殷队身穿黑色皮夹克、套头毛衣。李波和另外三个刑警也一律便装。
荷花南路位于城北J区,是一条南北向的小街。56号是个小杂院,内有6栋浅灰色居民楼。殷队他们找到第5栋,敏捷地登上6楼。601的灰色防盗铁门上,倒贴着“福”字、水电抄表记录。
屋里隐约传出小孩的声音,像在背诵什么。
殷队示意手下噤声。他侧耳倾听,小孩背的内容有点滑稽:
“猪打架,咬耳朵;牛打架,顶脑壳;马打架,脚对脚;鸡打架,啄脑壳;羊子打架,角对角……”
咚、咚、咚。他敲门。
里面没有反应。
咚、咚、咚、咚。他再敲。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突然掐断了。
门打开一条窄缝,露出一张顽皮的小脸蛋,年龄约莫八九岁。
“叔叔,你找谁?”他的眼睛明亮,透着滑稽的笑意。
殷队从门缝向里窥视了一眼,见另外两个小孩并排坐在凳子上,一齐好奇地朝这边望着,神态就像两只受惊的雏鸟。
“我们找裴茅根,他在不在?”
“大姑,有人找我爸!”小脸蛋朝里面叫了一声。
“是哪个哟?”
一个女人从里屋出来,年龄约三十六七岁,穿件黑底碎花灯芯绒外衣,微卷的头发,丰满的圆脸。应该就是裴茅根的姐姐了。
“我们是裴茅根的朋友,有点事找他。”殷队和颜悦色地说。
女主人把门打开,让殷队三人进屋。另外两人留在外面守候。
长条形大客厅。屋角立着柜式空调。玻璃茶几上摆着水果、瓜子。39寸的大彩电。阳台上有绿色植物。看上去比较殷实,但不豪华。装修有点乡土气。墙上挂着一本烫金的月历,钉子上缀着一串装饰的金元宝。
殷队环视左右。看样子裴茅根不在屋里。
女主人让殷队他们在长沙发入座。三个小孩规矩地坐在一旁,两个小点的一看就是双胞胎。黑眼睛、尖下巴,脸色白净,似乎有点营养不良,见到生人有些腼腆。殷队想起刚才听见的“猪打架,咬耳朵;牛打架,顶脑壳……”,冲着他俩挤了挤眼。那两个小家伙笑了。
“裴茅根住在这里吧?”殷队试探地问女主人。
“是的。他上个礼拜刚从珠海市回来,身体不大好。”裴姐回答说,“我帮他照顾三个娃娃,他也住在这里,方便些。”
她的话证实了裴茅根这段时间确实在这里落脚。从裴姐的表情和态度揣测,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是三地警方正在追捕的疑犯。
“他人呢?”殷队像是不经意地问。
“刚出门了。”
殷队与手下面面相觑。
“走了好久了?”殷队不动声色。
“半个多小时。”
“去哪里了?”
“天气冷了,他回五福村家里,给三个娃娃取衣服。”
“五福村的哪个地方?”
“他租的房子,就在黄荆路五福村一组,龙凤制药厂。”
也许裴茅根真是回去取娃娃的衣服,但不排除他就此一去不复返。他们与裴茅根竟然擦肩而过!殷队手下脸上都掩饰不住沮丧。
殷队手心都捏出了汗。
要早来半小时就好了!眼看着裴茅根从眼前消失,他心里实在不甘心。为了找到这个神秘的炸弹客,他和刑警队的弟兄们跟踪追击,苦苦追寻了九个多月呀……
他和手下交换了一下眼色。
“对不起,打扰了。”殷队说。
他们从屋里退了出来。
殷队在楼下大门口留下两个人蹲守。他率领其余三人,登上捷达警车,风驰电掣地赶去黄荆路五福村。他似乎预感到什么,一路上脸色凝重,一言不发。
这位魁梧彪悍的汉子隐约知道,珠海市警方的人这几天一直在五福村蹲守,但具体细节高队没有透露。
捷达警车驶出城北J区,向东三环路方向开去。殷队仍感到不放心。他打开手机,拨通了高洪亮的手机。
“你好,高队。我是殷学强。”
“哦,是殷队。有什么指示哦?”高队开玩笑道。
“你们在五福村有人蹲守吧?”殷队问。
高队犹豫了一下,答道:“是的,我现在就在五福村。已经五天了。”
“目标瞄得很准啊!”殷队一语双关。
“哪里,只是守株待兔。”高队低调掩饰道。
“我们刚得到消息,裴茅根马上要回五福村。”殷队向他通报。
“啊!”高队兴奋不已,“消息确实吗?”
“是他姐姐提供的消息。我们正往五福村赶来。”殷队特别关照了一句,“你那里要盯紧啊!”他现在首要考虑的是不让裴茅根逃走。即便是珠海市同行捷足先登,抢了头功,他也不后悔。
“谢了!”高队领情。
二十分钟以后,殷队一行赶到五福村。
捷达警车驶入一条路面坑洼的小街,越过小街两边的一排旧屋。
在五十米开外,殷队望见了街尽头龙凤制药厂的院子。这时,一个模样精瘦的中年男子,正走出橘红色“Π”字形水泥院门,手里拎着一个橄榄色旅行袋。
殷队还没来得及叮嘱手下留意,突然看见四个便衣一拥而上,冲上去把中年男子摁在地上。整个行动发生在一刹那间,可谓迅雷不及掩耳。那情景就像一群野狼猛然捕住了猎物。
蹲守了五天五夜的珠海市刑警们,终于将疑犯裴茅根捉拿归案。
裴茅根被摁在地上,手臂反扭,脸压在碎石地上。他只挣扎了一下就被制伏,双手被手铐铐住,根本来不及反应。他的脸颊被地面的碎石擦伤了,留下几道血痕。橄榄色旅行袋滚落在一边,上面沾满了泥土。
殷队猛踩刹车,捷达警车在十步远处吱地刹住。
殷队目睹着这个场面。
裴茅根被反剪着臂膀,被迫弓着腰,像一头困兽。他脸上的表情狼狈,又有点桀骜不驯。也许是因为本身的抗拒心,给人印象不是很友善,表情有点恶狠狠的。
九个多月来那个似影似幻的炸弹客让S市警方绞尽了脑汁,如今终于在面前现形了!看见双手被铐住的裴茅根,殷队的心情非常复杂。
一个高个儿刑警过去捡起滚落的旅行袋,拉开拉链。裴茅根吃力地昂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旅行袋。其他几个便衣围过去,小心地朝旅行袋里窥视,担心里面藏有危险东西或者爆炸物。
高个刑警一件件检查旅行袋里的东西。只有花毛衣、小棉袄、毛线帽等小孩衣物,还有一个黄色塑料游戏机、两只布袋熊。高个刑警又刷地拉上拉链。在他检查旅行袋里的衣物时,裴茅根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这些东西,眼里透出一丝温情和无奈。
就在殷队和李波等人的眼皮下,珠海市的刑警们将裴茅根押上一辆白色面包车,缉拿归案。
李波眼睁睁看着追捕的猎物成了珠海市警方的“战利品”,懊恼得眼球都快暴出来了。
殷队抱着双臂,竭力保持着头儿的风度。
神采飞扬的高队看见了殷队,向他扬手致意。
“谢了,殷队!”
殷队点点头,没有吭声。
对于他和手下而言,这意味着与得头功的机会擦肩而过。
只怪自己运气不好,慢了半步。
第二天,在S市刑侦局,根据刘得意的指认,裴茅根就是雇他送塑料礼品袋的那个黑瘦的中年人。将裴茅根和郑得利的照片传到广州市,经小旅馆的老板确认,两人就是10月15日入住的客人。警方在五福村裴茅根住处的床底下,搜出9管炸药和雷管。在一个抽屉里还发现了电池、导线和烙铁等工具。
所有的证据都表明,裴茅根就是三起“礼品爆炸案”的作案人,郑得利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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