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故事集
1．相亲相爱的双胞胎
远离城市的小村庄里，住着一对双胞胎。他们家庭富裕，哥哥既无须赶走弟弟，弟弟也不需抢夺财产。他们的父母早亡，两人相依为命，住在山脚边大橡树下的房子里。
双胞胎长得很像——同样英俊。好像流落世间的王子，再加上父母双亡，如果有人耐心考证，相信一定能发现些什么。淳朴而富有同情心的村民相信着，隐隐约约，双胞胎不同凡人。
打从双胞胎来到这里，村民就对他们很尊敬。兄弟俩的离群索居也加强了这种尊敬。
不过，也许是太过相像，旁人很难分辨清哥哥和弟弟。他们都有棕黑色深沉的眼睛——好像古井一样，和深黑色的头发——如同黑夜一般。唯一的不同是弟弟额头有一小缕卷发。
或许也是因为太过相像，兄弟两人不可避免地同时爱上了村里的一个姑娘。姑娘的美貌自不用言说，性格也百般温顺。她的善良让她无从抉择，她的父亲也无法帮她下定决心，因为在父亲眼里，她嫁给兄弟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没什么差别。
在一个夜里，哥哥来到弟弟床头，还未开口，弟弟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于是两人同时决定沉默不语。半小时后，弟弟心中对哥哥的爱战胜了对姑娘的爱。弟弟说，你与她结婚吧。哥哥离开前拥抱了弟弟。
所有的村民都可以看到他们的幸福，尽管他们并未举办盛大的婚礼。一个星期后姑娘搬进了哥哥的房屋，而兄弟俩还是如往日一般上山打猎，然后回家吃姑娘煮的饭。
事情在一年后出现转折。有一天哥哥和弟弟上山打猎，遭遇一头母熊，也许是母熊在丢失小熊的时候也失去了常性，它攻击了兄弟俩。只有弟弟活着回来。那一天村里所有人都好像能听到姑娘在嚎啕大哭，那一天之后姑娘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弟弟的悲伤不比姑娘少，但一个男人的责任感告诉他，他不能大哭失声。弟弟像往常一样朝出夜伏，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更委婉的哭泣方式。然后，下定决心的他来到姑娘面前。
他说：“在山上，死的那个人是我，哥哥活了下来。”
也许是感受到了他的坚毅，姑娘摸着他的头，露出笑容：“比起哥哥，我更喜欢弟弟。”
2．关于遗憾的故事
很久以前……很久就是很久很久的意思，不要纠结于此。很久以前，在一个偏远的小城里，住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女孩。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在那个年代，好像每个女孩都非常美丽。如果不是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我们不会注意到她。
她的父母健全，有一个哥哥。也许是因为哥哥太过体贴，或者父母太过温柔，她长成了一个天真烂漫的十八岁少女。我们知道，这个年龄的少女，是最好骗的。为了不让女孩接触陌生人，她的哥哥甚至每天送她上学。哥哥小自行车的车铃声成了椿树街每早固定的音乐。
女孩的生活幸福，仿佛拥有一切。有一天夜里她家却忽然失火，幸运的是没有人受到伤害。椿树街和谐的邻里关系使火灾从发现到扑灭只有不到二十分钟。值得注意的是，火灾发生时，姑娘正在睡觉。火灾结束时，她仍在睡觉——在哥哥的怀抱里和父母的注视里。她的父母逃出来时两手空空，他们眼神好像在说，她就是他们最宝贵的东西。
小女孩生活平静，仿佛什么都不会变。但在经历那次火灾后，她开始疑惑起来，什么是我宝贵的东西呢？她鼓起勇气问她的同桌，傻乎乎的男孩说兄弟最宝贵。她问女伴，女伴说闺蜜最宝贵。她问老师，老师说你们考上大学最宝贵。她没有问哥哥，哥哥肯定会说她最宝贵。但是，小女孩还是不明白，对自己来说什么最宝贵。
这一年，成绩优秀的她恰好考上了大城市的大学（真是完美女生）。她想，这个问题以后再想吧。于是她进了大学，一边看着别人为宝贵的东西奋斗，一边思考，一边无动于衷。她什么也不做，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偶尔也有男孩约她出去但她都拒绝了。
她的生活注定一帆风顺。大学毕业后，她进入了一家国企。工作三年后，回到家乡和一个男孩结婚。那个男孩她谈不上喜欢，也不能说不喜欢。然而门当户对，各项条件都符合。五年后她有了孩子。六年后他们住进一个带花园的房子。
很久以后的一天，很久很久，她突然想起来那个早就不再想的问题，到底什么才是我最宝贵的。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这个快四十岁的女人脸上的皱纹。她忽然回想起十几年前读大学时的一个夜晚，她在路灯下和一个男孩擦肩而过。那个男孩，多看了她一眼。我说过，这个姑娘非常美丽，就像一朵未开的花。
没有人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3．织女和牛郎
从前有一个姑娘喜欢洗澡，从前有一个小伙只会放牛。
姑娘叫做织女，小伙名字你来猜。
姑娘和小伙是男女朋友，几千年来他们都平平淡淡，相安无事。有一天，一个叫王母的销售员带着箱子来到姑娘面前，她说，姑娘你的美貌如同天上的银河，但银河也有阴暗的时候。这里的香波可以让你更加美丽，让你在每时每刻都格外耀眼。
织女就很高兴，她说，好心的王母，你想要用什么来换香波。王母说，美丽的姑娘，只有你配用香波，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于是织女用了香波，更加爱上了洗澡，好像一个中国的静香。偶尔织女也会送给王母一些纺织品。
突然有一天，王母没有出现，织女怀着疑惑草草泡了会就结束了洗浴。第二天，王母仍然没有出现，织女开始觉得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洗澡，都不那么快乐了。终于到了第七天，织女开始感到不安。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不开香波了。于是，她第一次去了王母的宅邸。
王母的宅邸建在当地最高的山上。因为山高，所以寒冷，王母就多了一个一直泡在洗澡盆里的借口。这一天织女来到王母家，王母家的金碧辉煌让她目瞪口呆，她站在门口，听到王母唤她，好姐妹，快进来。于是她顺溜地进了王母天然温泉般的澡堂。
回到自己的茅屋，织女头一次觉得怎么都不舒服。她对小伙说，你去挣钱吧。小伙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他实在太爱姑娘了，于是二话不说出去挣钱了。
但王母的香波种类和更新频率远远超过了小伙挣钱的速度。渐渐织女开始抱怨。她说，为什么我不能用最好的香波，为什么我不能住最好的房子，你是不是不爱我。小伙问她，爱是什么。姑娘说，爱是香波。小伙为买不起香波感到很愧疚。
后来，织女就开始很少回家。小伙每天在茅屋里郁郁寡欢。有一天王母来拜访小伙，当然小伙并不认识她，否则一定当场掐死她。王母说，英俊的小伙啊，你为何如此忧愁。小伙说，因为我没有钱买香波。王母说，我送给你一个工作，你到我那做事吧。
于是这个故事要到了结尾的部分。小伙做了那份工作，生活开始富裕起来，有了香波，爱洗澡的织女也回到他的身边。虽然有时会迷茫，但织女的话时刻提醒他，爱就是香波。
考虑到他做的工作，后来的人，都叫他牛郎。以讹传讹，后来的人，都说王母用银币隔开了织女和牛郎。银币很多，所以叫银河。
4．世界末日之前的永恒夏夜
现在，如果你抬头看天，会发现我们城市的夜空并不那么干净，没有星星，月亮也只好无视。据说之前并不是这样，容我回忆一番——之前，是指2012之前。
古代的月亮也是美丽的，古人喜欢用性价比很低的诗句来赞美她，比如月盘啦玉轮啊夜光啊，种类繁多。奇怪的是无须解释，古人都明白所有词指向哪里。
然而最懂得欣赏夜空的是一群小城市里的孩子，兵兵和他的小伙伴们。这群住在中学家属院里的孩子们，晚自习的下课铃声一响，就搬着小板凳，坐到操场里，讨论一些宏大的问题。月亮在遥远的天上聆听。
这个宏大是真正意义上的宏大。孩子们都相信着自己掌握着改变世界的力量。那是临近2012的夏天，传说2012世界就将要毁灭。
月夜之下，孩子的讨论声回响在空旷的操场里。怎么拯救世界仍然毫无头绪，他们却列出了许多世界毁灭的方式。那时候，未来的报社编辑兵兵还只是小兵兵，他说，世界可能会被外星人袭击。邻居家的君君显然更有创意，他说，世界会被机器人占领。未来的画家周周在那时就已显露天分，她的答案最出彩。她说，世界会被画进画里。
馋嘴的君君说：“那我们能不能在画里画很多好吃的？”睿智的兵兵敲了一下君君的头：“笨蛋，在画里怎么吃东西，那时候我们就不用吃东西啦。”
只有多愁善感的周周说：“哎，不知道以后画里的星空，有没有我们的星空美丽。”
后来，比起拯救世界，世界如何毁灭反而变得更有吸引力。每晚，孩子们准时聚集，一人一个毁灭世界的故事，轮流做着掌握世界命运的暴君，或女王。
然而无论多残暴和富有想象力的暴君，都决定留下夜晚星星和月亮不去毁灭，这成为了一个共识。后来在周周的提议下，幸存名单还加上了操场。她说，世界毁灭之后，我们就在夜空之下，操场里面，讨论如何创造新世界。
随着2012的临近，世界毁灭的方式已经有了上百种。由于孩子特有的心猿意马，几百个毁灭的种子还会随机地自由排列，生出变化。所以，我很难确定最终2012是如何到来的。
我试着猜想，猜想，然后辨析。排除掉外星人侵略地球，以及地球被鲸鱼吞入肚子的可能（这个想法来自馋嘴的君君）。比较靠谱的一种说法是，世界毁灭的方式，是孩子们长大了。
突然有一天，他们不再会在夜里分辨铃声，秘密集会，也无人再抬头聆听月亮。孩子们熟稔了月亮的每一种别称，然后丢弃了她。想象中的世界失去他们的想象力，轰然倒塌。
最后，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反复嘱咐我，一定要着重描写夜空的美丽（尽管我因为对夜空不够敏感，显得笨拙），也许那能给这个平淡的故事增添些许亮色。她说：“世界末日之前，我们曾经拥有最美的夏夜。”
5．眼睛像镜子的少年
男孩A从平原的那边走过来，这片想象中的平原下着雨，如果他本人愿意，可能还会刮起风尘，这些都会让他显得很是忧伤。
而忧伤，是青春期男孩最常见的状态。在我们城市里充斥着男孩A这样的忧伤少年，他们背着大大的书包，带着大大的耳机，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显得很小。
我倒无意苛责男孩A的“做作”，如果你也觉得他做作，我相信最终你会原谅他。他的忧伤源于无助和疑惑，源于他的十万个为什么。比如现在，男孩A走在想象中的平原上，思考着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哪里。在那个年纪，男孩们好像总喜欢思考终极问题，却不知掉进去就难以出来。
分辨这一类少年的方法很简单。他们的眼睛好像一汪泉水，你以为能看到底，实际上看到的却是自己。
因为隐藏自己的最好方式是忠实地反映外界世界。就像一面镜子，而男孩A无疑是最光亮的那面。
故事讲到这里，还不能称为故事。正如缺乏倾听者，讲述者的话语就毫无意义。一个人是无法活动的，即使是在故事里。于是我们的另一个主角，一个姑娘，正从平原的另一边走来。她的脚步坚实，让我无从判断她是否也是男孩A虚构的产物。
但可以确定的是，她有一双和男孩A一样的眼睛，这是一个忧伤的少女。他们会在某个城市相遇，然后相望。
当男孩A看着姑娘的眼睛，好像一面镜子面对着另一面镜子。他们可以看到彼此，和彼此眼中的彼此，相顾无言。这时，对于一些朋友，故事已经结束了。对于另一些朋友，故事才刚刚开始。
“一面镜子，加上一面镜子，就是无限。”——意大利谚语
6．擅长刺绣的少女
古代东方的村庄里，少女们整日编织着珍贵的蚕丝。唧唧复唧唧，唧唧唧唧唧，如果你有幸在少女闺房的窗户下待一会，便能听到这奇妙的音乐。充满想象力的小伙，甚至能据此分辨纺织姑娘美貌与否。
但是，有许多姑娘不那么热爱织布，比起织机，她们更愿意和窗外的花蝴蝶打交道。这些姑娘一般都不怎么漂亮。（爱劳动的姑娘才美丽。）然而有一个少女却精通此道，女红里面，她尤其热爱刺绣。
清晨，姑娘在闺房里刺绣，绣出的图案线条分明。傍晚，姑娘在河边月光下刺绣，绣出的样子色彩斑斓。姑娘本人喜欢后者，因为夜晚使人浪漫。
她收集晚霞的紫色和石榴的深红。淳朴村民的汗水在她眼中是土黄色，而春天的绿色，冬季的雪白，也都被她刺进织布里。纳凉的村民常常能看到姑娘在河边用取自自然的色彩和来自西方的颜料为自己的蚕丝染色，娇小的脸上露出温柔的微笑。
一开始，她的刺绣只是在闺蜜间流传，后来一些村民们也爱上了她的作品。新婚的村姑喜欢从她这讨来刺绣，为刚出生的婴儿做一件件肚兜。姑娘感到高兴，被认可的喜悦使她的刺绣焕发出兴高采烈的活力。她的刺绣越来越出名。
有人说，姑娘的刺绣能赋予事物本身生命。出于对女子有意无意的轻视和人们自己的傲慢，这种传言很快就被反驳，然后销声匿迹。当时的文坛才子评论姑娘的刺绣，格调不高，难登大雅。
这些言论并没有挡住刺绣的火热。渐渐的，官吏商人们喜欢附庸风雅地买来她的刺绣挂在床榻之上，或是用刺绣来为自己仕途疏通关系。村民们看她的眼神有时充满崇敬，有时则满眼谦卑。这两种情感都是姑娘所厌恶的。
姑娘情绪低落，她的刺绣便黯然失色。当有一天她刺出一整张只有灰色的布时，她明白，种种迹象表明，是时候告别了。
她决定为自己留下最后一张刺绣。于是她开始工作，这一次，她只想使用简单的线条和黑白两色。从早到晚，一整天过去了。工作临近尾声，姑娘无声地啜泣起来，她的手指颤抖，恰如此刻我的手指（原谅我的手指）。她不小心刺破了指头。
终于，姑娘绣完了最后一针。扑哧一声，她像空气一样消失在原地，织布上出现一个身着白衫，桃尖顶髻的少女，栩栩如生。
最终，善于刺绣的少女，把自己绣进了刺绣里。
如果你有幸得到那张刺绣，请一定珍惜。你会发现在织布的右下角有一朵暗红色的花，那里混杂了姑娘的眼泪和鲜血。
7．猜到结果的公司职员
在我们这座钢铁森林的某个小角落里，住着一位普通的公司职员。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单调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让他感到无比的厌倦。
他非常的寂寞。他喜欢坐在地铁上，默默地计算时间。他发现从公司到他的公寓，居然要花四十一分钟。尽管已算了多年，这个数字还如第一次计算时一般让他惊异，要知道，在他故乡的小城，四十一分钟的车程就可以绕城一周。
更多时候他在公寓中枯坐。打开房门后他顺畅地把自己摔在沙发里，一轮一轮地翻看电视节目，等待疲惫自己覆盖上他的双眼。如果我们敲别的房门，会发现这栋公寓装满了这样厌倦的身体。
我们普通的公司职员像上了发条一样生活，他不允许自己的生活里出现一点亮色。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具有了某种特殊的能力，他能看到事物的结果。因为鲜花最终会衰败，他看到鲜花，想的是枯萎的灰色。孩子终究会长大。他看到孩童，想的是大人的无趣。他看到太阳，唔，他几乎看不到太阳，因为太阳终究会落山。日复一日，他想象的形象最终代替了事物本身。有一天公司新来的姑娘带来一盆茶花——她的笑容本身就像一朵鲜花。在他的眼中，那却只是枯枝败叶。
我说过，他的生活像上了发条。准确的说，像一个钟摆。那么就让我们把视线暂时从他身上移开，反正当我们看回来时，他都还会在那里规律地摇摆。反正在他眼中，他自己与死人毫无两样——在他眼中我们都是要死的。
有一天，公司里来了一个小姑娘。她想用她带来的茶花，以及她自己，让公司气氛不再那么沉闷。她的努力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他们望向姑娘的眼神，以及和姑娘说话时刻意放低的声音都可以证明这一点。然而邻座的公司职员却始终无动于衷。姑娘发现，他看东西的眼神总是冷冷的。
尽管如此，姑娘仍然坚持每天给茶花浇水，自己则始终微笑，保持乐观。她经常观察邻座的公司职员，发现他少言寡语，盯着电脑时常能坐一整天。显得闷闷不乐，姑娘想。她对他越来越关注，渐渐地发现自己已深深地爱上了他。于是她偶尔会给他讲几个小笑话，希望能让他短暂地从电脑上移开视线，看向自己。
公司职员仍然无动于衷。当姑娘再无笑话可讲的时候，她决定离开。或许是心有不甘，她要求他来送她。
姑娘的请求并不过分，公司职员一口答应。到了分别那天他和姑娘相视而立，时间一长，居然有一种意味深长的沉默。但公司职员到底是什么也没做，我说过，他很普通，普通得近乎平庸。
姑娘恨铁不成钢地一跺脚，把花递到他的眼前，说：“我的花送给你，你看她多么美丽。你要用心看，你会看到什么？我……我喜欢你。”说完，姑娘再无遗憾地离开了。
我们无从知晓公司职员看到了什么。在属于他自己的故事里，他说：“我看到了刚刚开始，永不结束的爱情。”
8．叛逆的红龙
龙吟声划破平静，惊起了所有山谷中的鸟兽。这是红龙先生每日清晨的必修课。此刻他咂咂嘴巴，为自己威严尚存感到满足。
这片山谷是属于他的，他庞大身体下的财宝，没有人能够夺走。无数年前他只身来到这片土地，击败了山谷之王，建造起自己的山洞。这才换来了清晨舒畅吐息的权利。
他最爱的财宝，是他的儿子——小红龙。
同样是在记不清岁月的日子里，他强占了一头母龙，以新晋统治者的身份令她为自己生下骨肉。新生的小龙血统纯粹，仅仅一点，他的肉翼单薄，像他平凡的母亲，除此之外，他简直像和红龙先生一个蛋里生出来的。
红龙先生得到了母龙的身体，却没得到她的心，母龙产下蛋甚至没有看一眼就离开了。尽管红龙先生并不在乎——所有龙都不在乎——他还是感到一丝挫败。于是他把这份遗憾转化成爱，全部灌注在小龙身上。
你要成为真正的红龙。红龙先生这样教育他的儿子。
这一天他的儿子来到他的洞穴，他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小龙已有小山大小。
“父亲，我要出远门了。”小龙开门见山地说。
“呜？你甚至都飞不过山谷。哈哈哈，容我翻个身再笑，哈哈。”
小龙低吟道：“但我善于奔跑！”如果他不是红龙，或者皮再薄些，你会看到他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是吗？那又怎样，孩子，世界很大。”
“我说过我不是孩子！对面山谷的小绿龙已经出门历险，我却在这里拿鸟兽取乐。”
“每条龙都有自己的路……等等……原来你想要统治更多，那么，我封你做王。”红龙先生用前爪捻起一个黄金王冠，扔在小红龙面前。
“父亲，我把这视为挑衅。”小红龙吐出一口火焰，愤恨地说。
红龙先生知道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儿子。于是他换上一副愤怒的表情，说：“如果你要统治，那么就先打败我，像我曾经对别人做的一样。如果你想历险，那么我是你第一个敌人。现在，开战吧！”
“您是我最大的敌人，父亲。”小龙扑向红龙先生。
无数个年头的懈怠和根深蒂固的满足感，让红龙先生不知不觉已变得不堪一击。小龙毕竟长大了。况且他不管不顾，而红龙却心慈手软。几个回合后，小龙遍体鳞伤，红龙先生已经倒在地上。
像所有龙所做的一样，小龙打败了老龙。
“再见，我的父亲。”小龙捡起父亲赐他的王冠，用自己的火焰熔化了它。从今之后，他可以肆意处置自己的战利品。
“再见，我的儿子。”在龙王的低吟中小红龙已经平稳地飞远。
原来他一直在练习飞行。
在那之后，龙王的心境不得而知，他仍然守护着自己的财宝，即使有的财宝已经失去。
无数年后，化成人形的老红龙先生，站在一张自己父亲的照片前，手中把玩着胞浆核桃，想起年轻时自己的叛逆。
9．瘦身患者
亲爱的姑娘，听说你要减肥。好，我举双手赞成，谁不喜欢身材苗条的姑娘呢。不过，在你下定决心之前，请容许我先讲一个故事。
在古老日本的某一个时间点上，有一个相扑之国。这里的人们视相扑如生命，甚至高于生命。相扑国的国民珍惜他们身上的每一块肥肉像珍惜他们的财富。从某种意义上讲，那确实代表着他们的金钱、荣耀乃至人格。年轻的小伙为了争夺一个姑娘，通常会在城中央摆起台子，请来姑娘的父母，举行一场相扑比赛。每逢这种时候，城中就热闹非凡，台下挤满了相扑国国民。细心看会发现，站在最前面的总是最肥胖的，因为他们地位最高。
因为爱情故事频繁发生，城中每时每刻都在举办相扑比赛。赢得比赛的小伙也赢得了他的姑娘——一个肉质鲜嫩的女相扑，而输掉比赛的小伙要急着赶往下一场。观众中常常混杂着星探，他们在寻找明日之星。
同样，相扑国吃饭也离不开相扑。上好的肥肉和猪油只留给赢得比赛的人，失败者只配吃瘦肉和水果蔬菜。没有时间悲伤，如果不想一直当失败者，那么就快点赶下一场比赛。
然而吃上好食物的人往往更容易长胖，也就更易赢下比赛。长此以往，胖则更胖，瘦则更瘦。相扑城慢慢出现了明显的等级分化：重量级、中量级和轻量级。
有一个少年，在二十岁的时候只有令人怜悯的200斤体重。不知是他不思进取，还是他屡战屡败，总之他不再长肉，还有不断变瘦的趋势。重量级的人自然看不起他，连中量级和轻量级也每每轻视。而他自己也选择不再自取屈辱，让人从相扑台上扔下来。
他每日靠捡来的瘦肉度日。也许饿昏了头，有一日他走到了城中央的相扑台旁。
台下的人纷纷对他投来鄙夷的目光，连台上的选手也大感扫兴。他们藐视的目光就像看一坨瘦肉精。终于，一个优雅的官员拉住少年说：“你破坏了我们的比赛，一定居心叵测。走，我要抓你去见国王，让他亲自审判你。”
毫无疑问，相扑国的国王就是全国最胖、最重和最重要的人。
所以少年跪在国王面前，国王只是厌恶地移开眼睛，他支吾道：“我判你有罪。罚你进健身房一个月，只许喝减肥茶。”一个好心的大臣提醒国王这会要了少年的命，于是国王补充道：“态度良好，就赏你两斤肥肉。”
那是怎样的一个月，少年不敢去回忆。当他走出健身房时只有堪堪130斤体重，看着街上肥美的国民们，他对生活充满了绝望。“我一辈子都无法成为胖子了。”他在心里哭泣。
于是他选择离开。
他自制了一支帆船，带着国王赏赐的两斤肥肉，漂流渡海，开始他的旅程。风暴毫不同情地吹着他瘦弱的帆船和他，许多次他都想放弃。
终于他在一个海岸线停泊下来，这时他的皮肤已晒成了麦色，脸颊消瘦，他不敢想象自己的体重，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尽管如此，意志消沉的他还是强撑着走向一座城市。
这个城市属于苗条国，顾名思义，这里以瘦为美。少年凭借他紧凑的肌肉和麦色的皮肤，一进城就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他顺理成章地被推选为国王。登基那天，大臣跪在他脚下，请他说出哪怕一条的谕令。
“让我们……让我们不要歧视瘦子。”余惊未消的俊美少年说。
10．被遗忘的故事
有一座城市，叫左耳城，城中住着善于遗忘的人们。城名源于一句谚语，左耳进，右耳出。表示健忘，再贴切不过。但城市的建造者刚把上半句写在城门上，就忘了下半截。
左耳城的人们生活简单而幸福——因为健忘，所以幸福。在他们偶尔感到忧愁时，遗忘的力量就会抹去一切。左耳城的人是不记仇的。打个比方，在城南的小集市上，一个奔跑的少年刚刚撞倒了另一个少年，你一定觉得血气方刚的他们会大打出手，但事实是，被撞倒的少年匆忙地帮另一个掸去衣服上的灰尘，柔声说道：“没关系没关系，反正转眼就忘。”
传闻不远处的对岸有一座城市，城名忘记了，总之那里面住满了善于记忆的人们，他们用纸笔帮助自己牢记，杰出者可以背一千零一个故事。左耳城的人们对此感到不解和震惊，城主甚至一时兴起立下一条法令：杜绝用纸。法令写在纸上，挂在城门上，然后他们把这件事忘了。
要我说，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遗忘，左耳城的人自己没有故事，也对他人的故事毫无兴趣。他们的记忆长则几星期，短则数秒，要看被记忆的事情而定。
有一天，在这座城市里，一个少年爱上了一位姑娘。这段恋情几乎注定不得善终，但少年和姑娘像所有年轻人一样，都固执地认为自己可以例外。事实证明，并不如此。在坚持了七个星期之后，遗忘率先击中了姑娘。
“亲爱的，早上好。”少年问。“您好，您是谁？”姑娘答。这使少年明白，这一刻终于到来，自己心爱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初次见面，但我爱你。”少年毫不气馁。
不知道这种相识重复了多少次，少年悲伤地意识到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忘却一切。
某一日，趁着夜色，他只身逃往了记忆之城。说明来意，面见国王，一切都很顺利。看不出年龄的国王朗声道：“姑娘早已不是你最初爱的样子。既然这样，何不留在这里，这样你就永远不会失去她。你不用害怕，这早有先例。”
不等少年回答，国王又说：“或者你害怕孤独，只是想陪着她身边？因为她还像初识时一般美丽。那么你尽可回去，我赐你纸笔，这也许可以暂时延长你的幸福。”
现在，选择吧。
关于少年最终的选择，后来的人们众说不一。有人说他永远留在了记忆之城，那里的人深爱着的是自己的回忆，少年成为了他们的一员，但后来渐渐不愿去回首往事。
有人说他铤而走险，一笔一画地写下自己和姑娘那些被遗忘的故事。偶尔他也会写下城中的其他人的故事，为了不再遗忘，讲给她和自己听。
可以确定的只是，两座城之间每天都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11．逃跑计划
众所周知，逃兵和勇士拥有同样悠久的历史。在古代战场，哦，沙场上，一些人突然惊醒或者走神，被血光所覆盖，一些人也许想起家中的娇妻爱子，一些人本身就是孩子。总之，无论何种原因，他们选择了做一个逃兵。
逃跑，无论如何并不光彩。逃跑成功的士兵多数选择隐姓埋名，失败的士兵自然死在原地，这就导致关于逃跑的传说一直未有流传。关于逃跑的技巧也就更不得延续。
在所有逃跑中的人中，有一位佼佼者。
据说他曾经是个王子，成年后自然而然地当上国王，也自然而然地感到厌倦。于是他开始了逃跑之旅，至今没有停歇。他谎称驾崩，偷偷返老还童，做了自己的对手——叛军的士兵。然后他又很快感到厌倦，扮成一名刺客杀死了叛军头子并取而代之。接着不出所料，他又杀死了“自己”，逃亡别国。
他有许多闲暇时间，事实上，在成为国王之前……哦，谁能想到特洛伊战争中，被海伦吸引的麦尼劳斯和帕里斯，其实是同一个人呢？
史书中对他多有记载，或者说，他匆忙的身影在史书中时隐时现。他以各种语言的名字出现，英文、拉丁文、法文乃至古老的中文。每当有人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时（时常会有人觉得佛祖和耶稣理念其实差别不大，诸如此类的证据使他们沉思），他就熟练地逃走。所以时至今日，都无人能探知他一鳞半爪的秘密。
我说，时至今日，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逃过了时间的追捕。他是位真正的大师，没有什么能困住他。
“那么，他现在逃到哪里了呢？”姑娘抬起头问讲故事的男人。
“不知道，他还在逃。”说完，男人轻轻拥抱姑娘，站起身来。
12．倔强的小锡兵
“你看天边的晚霞，它多么美丽，它的红色在我的眼睛里。你看地上的草地，它多么柔弱，它的青色在我的手指上。你看奔跑的犀牛，你看电视机里的北极熊，还有午后的猫，在树枝上打盹。”
“你为何如此悲伤。”
欧洲北方的一座小城里，一个中年工匠正对着桌子上的小锡兵倾诉衷肠。
“现在出门，外面是怎样的春色。你能相信吗？他们说我是灰色的，整个城市里只有我一个人不信。我不是的，我现在就带你去外面，敢不敢？我相信我会说我敢。”
工匠把小锡兵摆在眼前，看着它的眼睛，为它抚平额头的头发——准确的说，那是他的，都是用他的头发粘起来的。
“你什么都不懂。”他突然把锡兵用力扔在地上。士兵在地上弹跳翻滚，每发出一声响动工匠就捂住胸口，做出一个悲伤的表情。声音未停，工匠已经捧住锡兵，把他好好地放在桌子上。
幸好它只擦破了皮，“衣服破了。”工匠说。他正在动手调制颜料。
“然而只有你听我说话了。隔壁的姑娘——但愿她是个好姑娘，我只有幸透过窗子看到过她的一截小腿。楼下的老头，他只有在收房租和送饭的时候出现。外面的世界，我很久未亲近。事实上，它们也不值得我亲近。”
“好吧，也许是我嘴硬。深夜出门？好主意，你真的那样想吗？但我不会，我不会。既然我已经决定将自己和他们隔开，那么我就不会做任何妥协，哪怕是悄悄的。”
说话间，工匠已经为锡兵涂好了颜料，现在锡兵穿着一件大红色的礼服。
“瞧你多美。不过，毕竟没有我想画的那种更美，我手太笨了。况且无限的红只有在想象中才会存在。”
他停顿一下。
“就好像，最美的景色只有在我的想象中存在一样。就让我待在房间吧。具体的事物太易使人厌倦。云彩会散，草地会枯，而在它们真正消散之前，我就已经感到无聊。就让我的北极熊，永远在我脑海中走来走去。”
“请原谅，这是我爱这个世界的方式。”
工匠讲完最后一句话，把小锡兵轻易地丢在身边的箱子里，好像它和他再无关系。那里放满了各色的锡兵——其实在外人眼里他们大同小异。但出于职业道德，工匠还是觉得该给自己的作品一个名字。
“你叫，‘倔强’的小锡兵。”工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称呼它。此时，收锡兵的商人已经在外面敲门。
13．德拉威尔
风平浪静，太阳高悬的某一天里，一艘大船刚刚驶进德拉威尔的港口。动作缓慢的码头工人懒散地为大船绑好大锚，安置木板。一切照旧。
舱口打开，第一个出现的人却让他们眼前一亮。一个女人，一个东方女人，在那时并不多见——码头工人对女人总是格外敏感，何况这位姑娘飘扬的黑发，小巧的五官，都表明了她的身份。最先看到姑娘的工人立刻指给自己的伙伴看。
“在那。”她提起裙摆。
“不对，我看到她在啊。”姑娘混在了人群里。
“我看到了，她很高对吗？”一个工人指点道，“提着灰色的箱子。”
“蠢货。姑娘很小巧。她的箱子是红色的。”说话间人群已经散尽，姑娘消失得无影无踪。码头工人叹息一声，为一天中小小的艳遇感到既高兴，又遗憾。
经过一天的跋涉，这位姑娘敲响了德拉威尔郊外的一个大庄园的木门。
打开门的是仆人，真正迎接她的却是一位公子。初次见面，公子听了数次，又找来仆人一起听，才确定了姑娘说的是你好：Hello。
原来，这是一个日本女生。
备好纸笔，姑娘开始写下自己此行的目的：原来，她是庄园主人在日本的私生女。现在，女大当嫁，她需要征求自己父亲的意见。
只停顿了片刻，姑娘又写到：但现在到了，庄主并没有迎接，想必是去世了。毕竟年月已久，我也不抱什么希望。最后，姑娘用日本人特有的温柔语气说，要不我就走吧。
公子几乎是抢着表明身份：我是庄主的养子。请你务必留些时日。
但姑娘似乎并不开窍，或者是语言障碍太过巨大。她时常表现得非常懵懂，而少年只以为她思乡心切。
于是他每日带着她到处游历，或者是在自家庄园打转，或是在森林里捕捉野味。
姑娘有很多疑问，他都一一回答。
“这是什么果子？很甜。”
“这是葡萄。”
“这是什么液体？红色。”
“这是葡萄酒。”
“为什么我喝了会头晕。”
“因为里面有很多葡萄，太甜。”
“为什么我们要喝它？”
“……”公子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装作没有听懂姑娘的英语。
终于到了离别的时候，公子明白已经没有尝试的必要，于是亲自把姑娘送到港口。“嗨，我又看到她了。”码头工人说。他们又将延续一天的小小幸运。
但公子的心情却非常沉重，以至于他什么都没说，也不敢问姑娘是否明白自己心意。匆忙间他递给姑娘一包葡萄种子。
最后，他还是不知晓她的想法。
在姑娘离开的许多年后，一个风平浪静、太阳高悬的日子里。
公子在家中读着报纸——那时已经信息发达，世界像一个轮子一样疯狂地向前。也许已经有电视也未可知。但彼时彼刻，公子翻着报纸，在报纸角落的世界趣闻里，读到一条消息。
日本，葡萄产量突破10万斤。日本某城市开展葡萄节。
在消息的结尾，标注了日语中“葡萄”的拼写：デラウェア
懂日语的朋友一定知道，这个词的读音，正好与德拉威尔相同。
14．好心的狼
在一个油绿色的夏天，少年在山谷里放羊。他忧愁地甩着鞭子，却不是抽向羊背——他不舍得。他的鞭子抽在地面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鞭头被石子擦破了皮，他倒是一点不心疼，很显然，这是个不那么专业的小羊倌。
更多则是因为他的漫不经心，漫不经心是因为孤独——那种感受，多年后某个名叫长途卡车司机的职业，最能体会。少年走来空旷旷的山谷里，树叶在他头顶上严丝合缝，他就没来由地感到无趣。
其实在山谷外面，就是他的村庄，但显然没什么用，村庄里的人都少言寡语。还不如——此刻他靠在一棵松树下，掏出纸和笔，写下：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我内心肿胀啊。”
少年大声喊道，声音在山谷回荡，然后演变成了“肿—肿—肿—肿，胀—胀—胀—胀”的渐变效果，从山下听好像是山谷在为自己长了个肿瘤恼怒。
所以没有人理他。
少年只脸红了一下，很快恢复回来，他毕竟读过书，这次他喊出他该喊的句子：“狼来了！！！”
尽管这一次听起来也不尽如人意，好像怀春少女在喊“郎来了”，但他面前还是瞬间出现众多村民。“怎么了？”村民问。“我寂寞啦！”少年答。村民把少年痛骂一通之后很快走掉了。
少年毫不气馁，待村民走远之后，气运丹田，又喊出一声字正腔圆的，“狼来了！！！”
于是已经走掉的村民又重新出现，“怎么了？”又问。“我好孤独。”少年抚摸着山羊脑袋说。村民这回确定了，眼前这个人是在耍他们，于是把他暴打一顿，然后以更快的速度消失了。
果然，当缓过气来的少年再次喊出狼来了时，只有山谷里的回音响应他。
而狼这次真的来了，就站在他面前。
少年这才后悔莫及，他尖叫了三声，山谷就跟着他尖叫了六声，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狼不动神色地注视着他。
然后他突然想起，在山谷的另一边还有一个人，或许她能救他。那是一个姑娘，一直在山谷的另一边放羊。有关姑娘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飞快闪回，长久以来他们的对话都局限在“你想来找我吗”、“我不想来找你”、“我也不想来找你”、“那你别来找我”、“那你也别来找我”的阶段。他们好像两个傲娇的小孩，一直玩着你不信我那么我也不信你的游戏。
脑海中漫长的画面，现实里只有数秒。沉默的狼眼看着少年眼角划出一两滴泪。接着少年开口说话：“亲爱的狼先生，我还不太想死。不如我们玩一个游戏，如果我能叫来人救我，你就放过我。”
也许是因为狼先生同样离群索居许久，他也很想知道是否有人愿意相信少年。于是他说：“我应许你，不过你每说一句话，我就要吃你一头羊。”
少年喊出姑娘的名字：“山谷那边的姑娘，请你回答我。我需要你的帮助。”说话间一只羊被扑倒，少年脸色一沉。
“山谷那边的小伙，你又有什么事，不是说好谁都不理谁的吗？”
“我遇到了危险，这里有一头凶恶的狼，亲爱的姑娘，请你一定来救我。”又一只羊被咬破了喉咙，但狼并不急于吃它，任由可怜的山羊鲜血流干。
“是真的吗？你确实不是骗我来见你的诡计？”那边的声音停顿了一会，“那么我很快就来救你。”
“不。”少年眼见狼的凶残，突然醒悟，心知素未谋面的少女如果到来，只会成为狼的食物，于是他说：“等等……不要来，狼太过凶狠，我会想办法，请你去找人帮忙。”尽管少年知道救兵来到时自己早已被吃掉。
但少年的话语反而坚定了姑娘的决心：“我这就来救你！”
少年灵机一动，语气一变：“亲爱的姑娘，我只是试探你，我这里并没有狼。我想骗你来见我，您瞧，我显然快要成功了。”又一只羊死掉了。
“真的吗？您当真如此卑鄙？”
“真的，我很抱歉，但这只是无害的玩笑。”
“我不会来见你。”
“我不稀罕你来见我。”
“我绝对，根本，不会去见你。”
“那么正好。”少年知道羊已经所剩无几，他不想看到更多血腥，索性闭上眼睛，“不要来。”
“还有，我爱你。”
说完最后一句话，山谷的那边没有回音。少年抱着最后一只瑟瑟发抖的羊，向狼走去。
于是故事终于到了结尾的部分。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并不确定，有人说狼早已吃饱喝足，索性放过了少年。有人说山谷那边的姑娘从一开始就在召集村民，说话的时候正向少年走来，每说一句话都盼着少年还活着。
“总之，少年和姑娘后来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时常有人看到他们在山谷里一起放羊，显得很般配。”
靠在松树上的少年写完文章的最后一句话，合起手中的本子，长叹一声，抚摸身边的山羊。山谷里，从头至尾，一棵树，一个人，一只山羊，一笔，一纸。
15．怪物图鉴
有一种大鸟，立地能飞几十丈，幼鸟就有成年老鹰大小。他们飞行的时候全身羽毛光滑，好像涂了油一样，是暗紫色的。不飞的时候羽毛就变成了白色。但他们只有死的时候才不飞，所以没人见过白色的大鸟。他们飞过头顶的时候，总有公鸡母鸡嫉妒地咕咕直叫。大鸟就说：“你们懂个鸡毛。”
有一种猫咪，动作很灵巧，毛是白色的，跑起来像一阵风。她快得好像没人能抓住她一样，不过她的脖子下面很柔软，你帮她揉揉她就会顺从地扭腰。有时候她也会故意让人抓住她，你得意地给她梳理毛发，却不知道你才是那个被抓住的人。
有一种岩石，在火山、沙漠和海底都会出现。那种岩石是纯黑色的，叫黑曜石或者什么，也可能什么都叫。他是做刀具的上好材料，但这种石头很倔，怎么锻都锻不好。聪明的小孩捡到这样的石头，就把他在黑屋子里放一夜，然后给他讲好多故事，再趁他不注意一下把他摔在地上。岩石就像鸡蛋一样裂开了，孩子会说：“呀，他的心好软。”
有一种松鼠，个子挺大，通体黄色的毛发，摸起来是毛茸茸的，好像猫的耳朵，一点都不吓人。没人的时候她习惯用后爪走路，空出前爪梳理头发，经常有匆忙的旅人惊鸿一瞥，把她误当成森林里的精灵。久而久之就有了美人鼠的传说。如果你也目睹她的美丽，可能会被小小地电一下。
有一种恐龙，是最后一只霸王恐龙。他游走在森林和山区的边缘，羞于让人见到。因为他有严重的哮喘，走几步就呼哧呼哧喘粗气。（后来他不停缩小自己身体，这种情况才好转。）如果有好心的哺乳动物试图帮助他，他就傲慢地扭头走掉。他只吃草，所以很瘦。看到哺乳动物，他最爱说的话就是：“讨厌你们，讨厌你们。”或是，“世道中落，礼崩乐坏。”
有一种冰块，因为化得太快，所以来不及讲故事啦。
有一种小鸟，身材肥胖，说起话来粗里粗气，所以没什么朋友。他晚上不睡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站在树上，好像夜晚守护者。他会咕咕咕咕叫，或者嘟嘟嘟嘟叫。他一咕嘟，就爱讲故事。
16．大魔法师
南怀帝国的最后一位魔导师，坐在藤椅上动了一个念头，然后南怀帝国灭亡了。后世的人常常用此例来证明他魔力之强大，也有人斥责他把人民扔进战乱之中。对于这些话语，他从不反驳。一次醉酒后他坦言：“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是时间摆平了一切。”
“在现实面前我和你们一样无力。”
说话间他随手把一只杯子变成兔子，作为这句话的注解。邻座的人为魔导师的幽默露出得体的微笑。
随着魔法源泉的消失，魔法师之后再无魔法师。魔导师大人只能凭借体内残存的魔力，完成C级以下的咒语（如今似乎连魔法分级都不再必要了）。而昔日炙手可热的魔法大学堂早已关闭，来避免无学徒可教的尴尬。如今已经没人能感受冥冥中魔力的召唤。
在魔法世代兴盛的时候，魔导师有填海造陆之能，可在伸手间毁灭一座沙漠，甚至能使用那最终的魔法，穿越时空。因为魔法源泉里有无穷的魔力，他要做的只是感知它，熟稔地念出魔咒，然后将魔力引导出来。当然，其中也有一番艰难，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魔法师。
但确实每个人都可能成为魔法师。
他曾经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直到有一天他隐隐约约触摸到某个屏障。那天他在街上碰到一个小姑娘，准确的说，是小姑娘碰到他。小姑娘手中的冰淇淋弄脏了他最爱的长袍。
“瞧瞧你都干了什么！”常年的傲慢让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怒容。
然而小姑娘只是不断地道歉，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抱歉——她一点不害怕吗？眼前的人可是一位发火的大魔导师。
接着小姑娘低下头不再说话，好像很伤心。
原来，这是一个盲女孩。
魔导师这才知道自己的失言，无意间伤害了小姑娘。他变出一朵玫瑰花，接着又把玫瑰变成兔子，兔子变成老虎，老虎变成老鹰，老鹰变成一整只交响乐团。最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从始至终，小姑娘都没有笑一下。越热闹，她就越伤心。
他的魔法唯独不能改变人心。
幡然醒悟的魔导师感到沮丧，更沮丧的是，作为一个大魔导师，他对自己的沮丧毫无办法。他回到家，刚刚一声叹息，南怀王朝就毁灭了，魔法之源消失，他再也无法做任何弥补。
他念动那个最终的咒语，把自己传送到千年后。魔法完成了，他体内的魔力所剩无多，他现在几乎是一个普通人。
“您是街头艺术家吗？”大街上一个小伙看到他古怪的装束后问道，不等他回答，小伙就扔下一枚硬币匆匆走掉。
“你会做什么？”又一个路过的行人问。
“您能让高脚帽里飞出鸽子吗？”终于有一个小女孩停下脚步。
“当……当然可以。”魔导师照做了。
“您是怎么做到的？”魔导师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是默念咒语，像往常所做一样。
“您真是一位好魔术师。”小女孩接着说，她鼓起掌，表情郑重地放下一枚硬币，然后笑着跑开了。
每一天，每一个时辰，魔导师都站在那里。
“您能让鸽子跳舞吗？”
“没问题。”
“您能飞起来吗？”
“当然。”
“您能变出一朵玫瑰吗？”
“可以，另外，你的女友很漂亮。”
“您能毁灭世界吗？”
“呃，不能。因为我喜欢你们。”
尽管体内的储存的魔力一点点减少，他却毫不在意，自得其乐。周围的人们慕名而来，人群里混杂着记者，所有人都想一窥探他的秘密。没有人成功，他没有丝毫破绽。
有一天，他看到一位垂头丧气的少年。
“你怎么了？”
“我的生活太过无趣，我每天都闷闷不乐。”
少年默默地倾诉自己的不如意——生活没有希望，每个明天都像昨天，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自己只不过是人类中平凡的一员……
在少年的喃喃自语中，魔导师低声吟唱咒语（随着魔力减少，他确实变弱了，需要辅助）。然后少年看到天空中飞满了萤火虫，在他们这样的城市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些星星，今晚只为你闪耀。”
“有没有多余的硬币，我还有一个很棒的魔术。”
魔法使人们相信惊奇。
“年轻人，你为何如此匆忙。”一个中年人在广场上焦急地踱来踱去，偶尔趴下头寻找些什么。
“我的戒指丢了，那是我要送给未婚妻的。”
“是这枚吗？”魔导师伸出右手。
魔法使人们得到安慰。
一个老人找不到回家的路，在大街上踌躇。魔法师在他面前扮出一个大大的鬼脸，然后施展魔法，治好了他的健忘。
“这次是免费的。”
“我……你一定有真正的魔法，我要把我亲历的东西告诉别人，别人一定会说我瞎说……我的老伴也不会相信我……但你一定有魔法，我不太懂……你好像神仙……让给我想想……”老人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受，他找不到那个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
魔法使人们审视内心。
那个小女孩又出现了，这次她想听鸽子唱歌。她扔下一个硬币，双眼闪着光，盘腿坐在地上静静等待。
“魔法使人幸福。”
魔导师变出一群鸽子，它们乖巧地停在小女孩四周。一开始很小声，后来越来越响亮，它们甚至有不同的声部。仔细听，那是一首《欢乐颂》。
人群向这边聚集，他们惊叹眼前的奇迹。魔导师拨开人群，走进小巷。念动最后的咒语，于是时光从他身上剥离，魔力一点点地回到他的身体，他感到自己在不断地后退。他睁开眼，盲女孩站在他面前，如最初一样美丽却无助。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魔导师笑道，这次他知道该做些什么。他抚摸小女孩的双眼，于是不再盲了。她的眼睛也是那么闪闪发光，好像星星。他伸出双手，于是两个冰淇淋出现在他手中，他和她，正好一人一个。
至于他袍子上的印记，魔导师倒是没有消除。他说要留作纪念。
“太美了。”《欢乐颂》结束，人群和鸽子一起散开。小女孩也不知何时不见了，广场上只剩下一个少年。
这个少年，就是那个郁郁寡欢的孩子。他本不相信奇迹，直到他遇到魔导师。在刚才，他一直注视着魔导师，看着魔导师在《欢乐颂》中向外面走去。然后他跟过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小巷。于是他明白这个男人从此之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几个星期之后，广场上多了一个“变魔术”的少年。只要有人投下一个硬币，他就讲一个有趣的故事。他最常说的话是：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魔法（笑），这是我的。”
17．折纸姑娘
传闻很久以前，一个姑娘擅长折纸。她折出山川河流，花鸟鱼虫，吹一口空气，就能赋予它们生命。一切自然而然。她隐居在某座迷宫里。当然，那是由她自己制造的，谁都没有真正见过她，但一部分人选择这样相信。
姑娘有一双巧手，却很粗心。一次她折出一朵美丽的鲜花，又担心鲜花干枯，于是把它插在花瓶中，自己则动手制作下一个作品。等她回过神来，鲜花自然已变成绵软的湿纸片。姑娘感到有些伤心，她平缓了一下情绪，然后把新折成的面包投进烤炉。
她并不总是如此大意。家里的小猫小狗是她折成的，它们既不会乱叫，也不会撞坏东西，优点多多，姑娘很爱它们。有一天小猫从高处阳台上坠落，所幸身子轻盈，才不至摔伤。后来女孩在一棵树上发现了小猫，把它带回家去。
小狗也并非无灾无难。一次它不巧碰倒蜡烛，尽管女孩眼疾手快，及时用水扑灭火点，小狗的左耳朵还是烧成了黑色。右耳则安然无恙。小狗留下后遗症，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再不敢靠近火炉。
折纸姑娘和小狗、小猫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无忧又无虑。
有一个小女孩，住在一个小城市里。她从小性格孤僻，任何时候都显得忧心忡忡。她的家人为了舒缓她的眉头，递给她一张彩纸，然后她便不可制止地爱上折纸。一张纸足以抹掉她的泪滴，也可以消除她的怒容。最好是A4。
在女孩十八岁时候，她变成了一个喜欢折纸的孤僻少女。
生活里的繁多事物让女孩感到厌倦，她的朋友形容她“像纸片一样美好和稀薄”所以“不近人情”。事实上，她没有多少朋友。
她的折纸生动漂亮，但终究没有生命。
一个偶然的机会，女孩听闻折纸姑娘有一双神奇的手，决心拜访。她一路向北，坐火车，搭汽车，风餐露宿却不知疲倦。尽管如此，她并没有找到折纸姑娘。她明白，一个人决心把自己藏起来，是很难被找到的。
她旅行到一个大城市，突然想要停下来。为了不至于太过无聊，她开始读夜校，白天在饭馆打工。洗涤液和钢笔都让她的手变得粗糙，这使女孩非常困扰。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她再次离开，并在另一座城市停下。
她并没有放弃寻找折纸姑娘，只不过这种寻找是无意识的。
终于有一天，女孩从网上找到了折纸姑娘的所在——很幸运，正是这座城市。女孩徒步前往，在一栋大楼前停下。反光的无数窗口和喧闹的人群让她一瞬间明白了“迷宫”的含义，这栋大楼临近菜市场。
犹豫一下，女孩选择走楼梯，几乎出于刻意地忘掉走过的层数。然后她敲开那扇大门，折纸姑娘正在等待。
“你好，请您教我，怎么赋予折纸生命。”
姑娘微笑地引领女孩进门。女孩注意到，她的手非常柔软，她笑起来有皱纹。
“你先坐下，我给你倒杯水。”姑娘说。
女孩以为折纸姑娘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于是重复了一遍。
喵的一声猫叫，一只猫，真正的白猫，从房间里跑出来。姑娘把它抱在怀里，对女孩招手，让她坐下，说出那个她们都心知肚明的答案：
你知道的，它们只是折纸而已。
这次拜访就在这里结束。
很久之后，传闻有一个女孩擅长折纸。她住在某座城堡里，折出有生命的折纸，偶尔在淘宝上出售。
她一个人生活，无忧又无虑。
18．梦旅人
从前有一个王子，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常常惘然若失。他的领土宽广，即使骑马七天七夜，也跑不出他的牧场。王子折返而回，并不是害怕迷失方向——无边无际的平原，不存在迷失，更不存在方向，他只是担心家中的宠物感到寂寞。
王子住在一座大而不当的城堡里。城堡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却有数不清的房间。有的房间里装饰着鹿角，有的却像爱斯基摩人的营地。幸好每个房间都有足够的食物和篝火，有时还有不同的小动物，给人家的感觉。王子从一个房间，游荡到另一个房间，在任意房间里度过或长或短的时间。有时候，他也会停下脚步，望着雕花窗外散不掉的薄雾。
忧愁像水滴一样附着在他心上。
在他的记忆里，一直有一个姑娘的身影时隐时现。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像梦一样美好而纯洁。王子知道，只要找到她，他就能清楚自己是谁。王子即刻启程。他身披银色盔甲，头戴有彩色羽毛的头盔，背双手大剑一柄，配银质匕首一把，香料别在腰间。王子左手怀抱猫咪，出发——征途是下一个未知的房间。
有一次，他遇到一个女孩。
这是一个小姑娘。她蜷缩在床下，用枕头捂住脑袋。但枕头太小，捂住左边耳朵，又露出右边。一只黑色的怪鸟站在床前，这就是她恐惧的根源。王子拔出匕首，俯身向前。女孩露出的眼睛瞄到了这一幕，她尖叫起来。怪鸟扇动翅膀，王子被打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
盔甲和大剑起了很好的缓冲作用，短暂的晕眩之后，王子站立起来。他放下手中的猫咪，从背后拔出大剑，跳跃起来，这一次他成功了。怪鸟被劈成两半，然后化成灰烬。
“谢谢你啊。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女孩说。
王子没有掀起头盔。他沉默地擦净女孩的眼泪，又把猫咪递给她，以防她再次哭泣。他在房间里走动，铁片的摩擦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然后他点起篝火，这个房间变成了一个明亮的房间。
“我该走了。”王子说。他是一位真正的王子。
“好的，再见。”女孩说话的时候视线还没有离开猫咪。女孩都是很容易忘记的生物。
王子来到下一个房间，这像是个酒馆。几个男人围着一张桌子推杯换盏，他们大声地说话，显得有些刻意，好像害怕不这样就会消失一样。王子注意到一个独眼男人不断地为别人敬酒，自己却只顾流泪。别的男人身上则伤痕累累，有的断了胳膊，有的失去了一只小腿。一个男人坐在角落，脖子上一道深红的血痕。
这是一群雇佣兵，也许是死掉的。王子悄悄拉上门出去。一个男人一定不愿意在自己哭泣和怀勉的时候被外人看到。
下一个房间则索然无味。一群贵族一样的男女举行着一场舞会，王子不耐烦地绕场一圈。有女子邀请他跳舞，他当然知道那不是他寻找的公主，于是婉言拒绝。尽管他也非常擅长跳舞和豪饮。贵族们邀请他留下，而王子执意要走，走时唯一带走的东西是一瓶威士忌。
他的旅途并不总是如此顺利。他曾经独战一只十米高的恶龙，也击败过独眼巨人。值得一说的是，巨人的战斗力一点不比恶龙差。他躲过了三个女妖的诱惑，从五个巫婆的房间里逃走，拒绝了十个女人的求婚（“那可比恶龙和巨人更加难以对付。”王子说），又斩杀了数不清的僵尸。他的盔甲和武器仍然光洁得像一面镜子。
但仍然没有公主的踪迹，这使他焦躁不安。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这些人都沉迷着某件事情而不自知，在城堡里自顾自地游走。一次，他来不及阻止一个男人坠河。过了几天，他又再次看到这个男人站在河边。这使他终于明白，这也许是一场梦。人们不自知是因为……谁能够在做梦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做梦呢？而他能在人们的梦里穿梭。
他是一个梦旅人。
他是王子，他要到公主的梦里去。
于是王子继续上路。许多年后，他的名字被城堡里的人们传诵。在他们醒来后，有时仍然能记得些许王子的样子，知道这个人曾努力让自己的梦境甜美。
王子的消息就这样星星点点地传来，然后消失在薄雾里。
也许终于有一天，王子幡然醒悟，公主不过是自己一场漫长又不愿醒来的梦，又或者这一切根本是在被别人梦到。
也许有一天，王子脱下崭新的盔甲，掀起华美的头盔，借着它的反光，看到了自己衰老不堪的脸。然后他突然明白，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也可以在某一个未知的梦里永远地停下来。于是，就停下来。
19．塞壬之歌
初显老态的尤利西斯，矗立在甲板之上。
巨船行至海妖海域，他命令船员原地抛锚。但茫茫的海面，没有一个岛屿可供依靠。妻子和儿子的面容，船员士兵的妻子和儿子的面容，无疑，抓挠着他的心。
“睿智的雅典娜，吾等该何去何从。”没有回应。
“强大的波塞冬，您竟如此狠心。”回答他的只有海浪拍打甲板的响声。
“为何我打赢了一场战争，却要受到如此的磨难。还是说我正在打着另一场战争，一场没有尽头，无望的战争。”尤利西斯并没有说出这句话。船员的士气已经非常低迷，这些话只会雪上加霜。
他必须快点做出决断。
水和食物都不够了。
远处传来海妖的歌声，隐隐约约。即便如此，已经够美了。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有无数的旅行者迷失在塞壬华美的歌声中。尤利西斯无法想象他们最后看到了怎样的景象。“但那一定很美。”他想。旅行者们驾驶着大船行向塞壬的海域，谁都知道那里布满暗礁，等待他们的是真正意义上的永远的迷失。
尤利西斯可以想象，在纯净的蓝色海洋下面，有多少骷髅沉睡。每当塞壬再次唱起，就立起身来跳舞，准备迎接新的兄弟姐妹。
还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激动，我的心脏。”
他知道，旅行者中的一些人，他们似乎更加聪明。他们避开了塞壬的海域，掉头折返，或者去了更远的方向。他们真正活了下来。
“但我不能这样，我必须通过。”尤利西斯一声长叹，“那歌声如此美好，没有听过的人就不能算真正活着。是这歌声让生活不至于变成谬误。然而，还不是时候，我还有重要的事需要完成。”
“我想要那天上的星辰，也想要尘世的幸福。”
然后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出那个早已想出——并不是被他，是被所有过往的人类，想出的办法：把我困在桅杆上。把我们所有。
他们就这样出发，堵着耳朵，把自己的身体交给桅杆以保存最后一丝理智。他们听着塞壬的歌声越来越近，却只能在脑海里补全它的美好。尤利西斯在绳子里扭动着身体，绳索磨破他的皮肤他却一无所知，他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然后，他听着那歌声渐渐离自己远去。
他的脸上露出微笑，因为他曾经和真理如此接近。他满脸泪水，因为他可能终身无法再达到。船桨划着水面，只有身上的血污能证明他们做过怎样的挣扎。
20．写信的古代
有一个独居的男人，中年丧偶，生活寂寥。他的宅邸空荡而僻静，坐落在京城远郊。在妻子死前，这里曾经也有许多雕花和摆件，有许多阳光和美好。在她死后，男人酗酒，像幽灵一样整日整夜地在房间里游走，时常被繁杂的器物以及附着其上的过往记忆绊倒。于是索性把它们全部当掉，换回美酒，继续醉生梦死。
家具很快就被当光，然后是小物件。除妻子的遗物之外，全部用马车拖走。连床榻也变得不再必要，男人醉酒之后，在地板或院中枯叶上和衣入睡。
唯一提醒他时间流逝的，是每月送来的五担供奉。当仓房被篮筐摆满，自己也不再对运送供奉的小哥冷眼相对的时候，男人知道，有个女人真正地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他戒了酒。
打开窗户，亲自拿起扫帚，将落叶扫至墙角。他购置物件，首先搬回的是一张檀木桌，一把木椅。做完这些，他气喘不止，趴在桌子上休息。他意识到，整个宅邸都是静谧的，这很好。但有一些生机，也很好。
第二天，他领回一只暹罗猫。
又一日，他收到一封信。信面素雅，白纸一张。男人认定这是一场恶作剧，把信仍在桌子上。然而入夜后，他又忍不住拿起这封信，久久端详。
“只当是用来抵御漫漫长夜。”他想，动手给信的主人回信。
信中，他不谈风月，也不谈天气。因为写今日晴空万里，等对方收到信，也许这里已经阴雨绵绵，这或多或少是一种欺骗。
他想谈自己的生平，谈亡妻和自己对亡妻的思念，又觉得不耻。于是他开始讲一个故事——这无疑更加委婉。
“男子与她在河边相识的时候，手中提着脏掉的衣物。男子家中贫困，无闲钱雇佣下人，所以只好自己捣衣。但他一介书生，手脚笨拙，几次把衣衫掉入水中，沾上不少污泥。到了这时候，只好尴尬一笑。抬起头来，正好瞧见她用袖子遮着脸，只看得见眼睛在笑……”
男人将信寄出，生活继续，心里有些萧索。他每日逗猫取乐，也渐渐写一些公文折子，终于等来了回信。
“然后呢？”信中写道。这正是他所需要的。
“她帮男子捣衣，之后的事则顺理成章。起初，他把诗句提在秋叶上：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之后，他在她闺房下扮鸟鸣，引她对答。然后很快，他们终于可以直接相见，执手相见泪眼，竟话不停歇。
“然后男子家贫，女子的父母自然极力拆散他们。无奈，男子进京赶考——他本就要去，这件事使他的计划提前了。他渴望考取功名，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迎娶女子。
“实际上，他几乎做到了。喜讯传来的时候，女子正在闺房之中，手拿他送的秋叶，一惊，把叶子撕碎了。”
写到这里，男人产生了一丝疑虑。女子是否应随男子进京，如果进京，会不会直见男子可能的变心，或是遭遇种种黑暗。也许女子应该留在乡村中，和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结婚，这样她就能避开将来的灾祸。这无疑是又一次机会。
他没有写下去，就在这里停笔。还好，信件寄出后还有一些时日才能得到回应，他有足够的时间考虑。
但这次的回信比他想象得更快。
“然后呢？”他这才注意到字迹清秀，是女人。
只好写下去。
“男子的马车只比消息晚到了一天。女子站在窗口，看三辆马车碾压路面上的石子，车前是骑着白马的他，觉得阳光明媚，幸福万分。
“她选择和男子一起走，这是她的选择。
“男子在朝中当官，官位不高，但生活不忧。他们在郊外购置一座宅院。宅子对两个人来说，有些大了。他提议招一些下人，被她否决。她不喜欢生人。权衡许久，只招了一个小丫鬟，赐名春分。
“女子不爱出门走动，对她来说，京城也有些大了。‘城中有许多人贩。’她这样吓唬春分。女子的世界就在宅邸里。她今日买来两只鸟雀，明日搬来一盆花草，又做了很多女红，立了许多雕花摆设，甚至还在院子里种下一棵树苗。俨然要把这里变成一个乐园净土。
“次年，女子怀孕。”
就在这里停笔，男人告诉自己，应该在这停下了。男子和女子幸福地在一起，直到子孙满堂也不分开，她会在故事里永远地活下去。尽管这个故事会无可避免地走向庸俗。
“然后呢？”他心里的声音在问。
于是他颤抖地捡起纸笔，看了一眼院中两人高的枫树，痛苦地写下去。
“女子怀孕之后，男子自然非常高兴，日日在旁服侍。春分还是个孩子，在宅中兴奋地跑动，‘夫人，老爷，小宝宝’的直叫，好像一只小猫。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这会惊扰夫人和那孩子，便又蹑手蹑脚，显得更像小猫。
“这样过了些日子。男子公务繁忙，很快负担不住。他再次提议多招几个下人，再次被女子拒绝。男子第一次觉得女子有些任性。
“男子只好每日照旧。
“有一天男子归家晚了些，女子便哭个不停。
“之后几日，男子仍然很晚归家。女子嘴上不说，心中却起疑，于是派春分暗中跟着男子。如此几次，终于探明，男子是与同僚去了烟柳巷。
“女子隐忍不发，男子却越加过分。终于，女子叫春分与男子对峙。男子知道女子派人打探自己，大怒，拂袖而去，干脆住在花魁房中，再不回家。
“女子整日泪水涟涟，春分则想着为女主人报仇。
又过了几月，女子临盆。”
他脸上泛起笑容，一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他写得愈发简单，心里很平静。
“女子临盆当晚，暴雨倾盆，伸手不见五指。男子还在青楼。春分听着女子痛苦的呻吟，终于耐不住，撑着纸伞去寻找男子。刚一出门，纸伞就被吹散。她一头扎进黑暗的雨夜之中。
“她没有找到男子，也没有回来。
“也许事情是有预兆的，男子感到心中不安，连夜返回。他叫着女子的小名，听到的是婴儿的哭泣声。
“等他推开房门，母子都刚刚断气。
“又过了些时日，烟柳巷来了一位新的花魁，芳名春分。”
故事在这里结束，男人觉得此刻才是真正的安宁。他什么都已得到，什么都不怕了。
信件寄出，一去不返。
21．寒冬夜行人
在蒸汽男孩的国度，蒸汽所代表着的，除了生命本身之外，还包括活力、勇气和热情。当然主要还是勇气。这是蒸汽爷爷传授给男孩的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知识。“记住这一点就对了。”他说，“总之不要离开蒸汽机。”他的身体是一台多胀式蒸汽机，不太需要补水那种，这直接造成了他的言简意赅。这种机器常常被安装在轮船上，他去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他说得话总是很有道理。“今天就到这儿，我有点过热，需要休息一下。”爷爷这样结束今天的故事时间。
蒸汽男孩是在一台旋转式蒸汽机中产生的，这是一种比较新的机型，理应前途无量——假若内燃机不代替蒸汽机的话。自从有了内燃机或者别的什么机之后，蒸汽机就不再被安装在火车轮船上了。蒸汽之国的国民一辈子飘在某个煤炉房的上空，靠怀勉度日。这也是蒸汽男孩爱听故事的原因，他还很年轻，不知道什么是“沉重”，尽管爷爷告诉过他沉重等于你不再想向上浮，但蒸汽怎么可能不向上浮呢？除掉这些烂道理，蒸汽男孩还是喜欢听爷爷讲故事，用他的话说，那让他“很有压力”。“压力”在蒸汽之国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词。
今天的故事讲完了，该回家了。蒸汽男孩闭上眼睛，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爷爷，我还是做不到假装你不在。”他的左边是一团蒸汽，蒸汽中传来一个声音：“那你就再努力假装一下。”声音渐渐变小，很快消失在空气里。男孩和爷爷并排漂浮着，因为两台蒸汽机被摆放在一起，他们哪都去不了。现在爷爷已经变成了没有形状的雾气。他通过降低自己的温度，化成低温的蒸汽，意识便会陷入模糊，这就是所谓睡眠。男孩从来学不会睡眠，只好一个人望天。“明早见。”爷爷说，很难分辨是不是梦话。
“在我‘稀薄’的一生里，遇见蒸汽男孩是件很有‘压力’的事。其实我早看出来他是一个胸怀压力的人。”后来蒸汽爷爷在回忆录中这样写，尽管他的回忆录很快随风飘散，他还是感到自豪，“你们不觉得‘稀薄’这个词用得很酷吗？”
蒸汽男孩梦想着去看外面的世界，机会很快送上门来。一家公司要铺设一段铁路，同时需要的是一辆蒸汽火车。这意味着蒸汽男孩会被装载在火车上。他终于可以换一片天空，他有些过热，只想到这些。蒸汽男孩和爷爷进行了一次真正的告别。“等你回来，我再给你讲故事。”爷爷说，但很快他意识到了问题，“不对，等你回来，你来给我讲故事。”
蒸汽男孩用一个响笛应答，然后被熄了火。
等他醒来，他已经被安装在火车上。蒸汽男孩高兴地开动，沿着铁轨向前。无疑，他看到的是新鲜的风景，平静的湖泊，绿色树林。崭新的铁轨一直向前，枕木滋滋作响。他就是火车，轰隆轰隆，轰隆隆，钻进迷雾中。
他如此的年轻。
起初，风景好像永远看不厌。
蒸汽男孩每日如此奔跑，试图把所有东西记下来。但很快他就为此后悔，因为，如果不去记忆的话，他也许就不会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
这是一个蒸汽火车主题公园，沿着人造湖铺设的铁轨，正好是个椭圆。蒸汽男孩其实哪都没去。“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蒸汽男孩说道，他“冷静”下来。火车停靠在半路上，人们从打开的车厢门中抱怨着下车，向公园出口处步行。“它好像坏掉了哎。”一个小男孩指着车头说。
修理工来了几次，看不出问题在哪，于是定论蒸汽机本来就是不可靠的东西。其实蒸汽男孩并没有坏，只是感到伤心，或者说，沉重。只有司机老头一个人相信他没有坏，仍旧给他烧煤，反复地想要启动他。蒸汽男孩想也许自己不该如此的小心眼，哪怕是为了司机老头。所以有一天他无可奈何地重新启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在公园里玩开火车的游戏。只不过速度慢了不少，那种感觉就像是散步。
他仍然会跑，在夜深人静之后，默不作声地带动火车跑，好像水面上滑行的船。偶尔有夜行人从公园里借道，意外看到这一幕。于是就有了蒸汽火车夜里自己开动的恐怖传闻。有一次，一个姑娘在公园里遭遇歹徒。幸好不知从哪传来的响笛声，吓走了他们。又有一次一个小伙子趴在车厢上痛哭。人们习惯这个庞然大物连带公园本身，但世界上新奇玩意越来越多，这里很快就糟到废弃。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蒸汽男孩却爱上了一个人类女孩。
其实这早有预兆，她曾经坐过他的火车，后来又每日从公园里路过。那天蒸汽男孩救了她，而她以为火车驾驶室里有人，甚至可能幻想那是个少年，所以心安理得。火车跟着她缓缓地向前，在临近公园出口停下，呜的长鸣一声。
那是冬夜，行人稀少，路灯昏暗。蒸汽男孩从女孩的倾诉中得知她是一名附近学校的学生，下晚自习后从这里借道回家，但他无法给出自己也是学生的答案。实际上，他回应的只是几声汽笛。他有时陪女孩一起慢行。有时则在公园里狂奔，让她能看到大团的蒸汽。毕竟，爷爷说过，蒸汽所代表着的是勇气。
如果不是太过寂寞，没有人会对着一辆火车倾诉，何况期待中的男孩始终没有打开车门。有一天女孩说道再过些时候便要离开，理由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外面的世界。她要出门远行，这在她的性格中也早有显现，否则，她怎么会如此热爱火车和关于火车的隐喻。
蒸汽男孩还来不及感到伤心，司机老头就带来另一个消息。火车停用——没有人再愿意为他的“远行”支付金钱，蒸汽机会被送回原处。司机老头拍拍驾驶台，拉响也许是最后一声汽笛。尽管如此，蒸汽男孩还是注意到了他流下的眼泪，滴落在锅炉上，变成一小团蒸汽。这让蒸汽男孩下定了决心。
在蒸汽机将被送回的前夜，它彻底地变成了机器。蒸汽男孩的灵魂第一次脱离了蒸汽机，当然这也是他第一次不听爷爷的教诲，他隐约觉得，这也算是一种远行。他离开蒸汽机，降低自己的温度，代价则是意识变得模糊，或者几乎没有意识。
冬夜里，每个路过公园的行人都会心生温暖。这并不是心理作用，蒸汽男孩在最后将自己的灵魂打散。从此之后，每一口行人呵出的雾气中，都有蒸汽男孩的笑容，如果在路灯下呵气，就会尤为明显。
雾气男孩保佑着每一个夜行的人，给予他们远行的“勇气”。在冬天结束之前，他都能以这样的形式和她在一起。
22．无用才华
A是一名普通司机，兴趣爱好是打乒乓球和弹吉他，但真正擅长的还是开快车。“不过，真想打一次乒乓球或者弹一首卡农啊。”A这样想，因为车载音响里正在播放卡农。这是一个风和日丽并且风平浪静的星期天早上，A第七次提醒自己不要睡着，因为，“拜托，你开得可是460马的奥迪A8。”
时速到达200km／h，A打了一个哈欠，吐出的热气在头盔里把他的脸弄得黏黏的。有点口臭，或许。
尽管如此散漫，A还是保持着第二名的位次，第一名也还在肉眼可见的前方。再下两个弯道就可以超过它，假若操作不出现失误，还可以试着刷新一下记录（那是由A在两天前自己创下的）。这条公路他跑过无数次，他身后的六辆车也是一样。
A做过最风光的事莫过于超速驾驶。超速并且招来五六辆警车。A撞翻了其中的三辆，把另一辆撞下了悬崖。值得一提的是，整个过程中他的车速都保持在150km／h以上。那次他开的是迈巴赫62S，无疑是好车一辆。A非常尽兴。直到后来警察出动直升机，A才迫不得已地结束这场游戏。
车载音响跳到《天空之城》。A喜欢在比赛时候听安静点地音乐，虽说他也知道自己品位不甚高。A深吸一口气，湿润的气息再次弄得他脸庞痒痒的。他握一握方向盘，第一个弯道就要到了。
方向盘向右打满，油门松开，刹车踩一半。“你可以的。”A对那个迟钝的上帝喊道。过了无数次弯道，他还是会感到心脏一紧，停跳一拍。A好像能听到马达的轰鸣以及轮胎嘶叫的声音。车窗外的颜色飞快向后退，车内的时间却缓慢了，停滞了。回过神来，弯道刚过，A呼出那口气，手握得有点疼痛。但和第一名的距离又近了一些。A突然又想打乒乓球了，他委屈地想自己还没打过乒乓球呢。
对于一个车手来说，那是无用才华吧。
“加油！赛车手！”A说，跑完这一圈。虽然跑完了还有下一圈，还要和其他七个讨人厌的车手再比一次。真是没劲透了，好在下一个弯道就在前面。
“顺便一提，我还开过卡车哦。”A想道。
入弯，好的，时速150，方向盘向左打满，再来一次……但这次失控了，他几乎能听到什么东西在断裂，像是……像是流水干涸……奥迪A8像一只黑熊一样向路障撞去。A从后视镜瞄见有一个车手正在逼近。“可惜了，一辆好车。”A首先这样想，“又得重新来过。”然后他这样想。
A当然知道，自己不过生活在一款名叫《极品飞车》的赛车游戏里。
又不巧碰见了手潮的玩家。
23．麦克斯韦门
有一年世界上发大水，许多人都淹死了。没有淹死的，就都聚到最高的山上。身强体壮的，都要去到高的地方以保平安，小孩女人以及体弱的，则留在山腰上，日日忧心那水淹上来。
山顶上寒冷，草木稀少，更不宜养殖，只有数不清的石头。山腰上则土地肥沃，动物遍地。高地人就要从山上下来，抢走低地人的粮食、皮毛和木材。带走一些女人和壮丁，带不走的，按比例赶走，但并不杀掉。长此以往，高地人越发的强壮富饶，地低人越发的软弱贫穷。
起初，有一个低地人，私藏起一些收成，又锻炼身体，修习武术。在他认为机会成熟，自己已经足够强大的时候，他站出来号召低地人反抗。于是下一次高地人下山收割时，他挡在了粮仓前面。“从我的身上踏过去。”他喊道。高地人却出乎意料的强大。在击倒两个高地人之后，他也倒地不起。他身后的低地人一哄而散。绝望之际，高地人却没有赶走他，而是将他抬回山顶，治愈并接纳了他。从此之后，低地上仍有人偷练身体，但只为有朝一日成为高地人的一员。
同一时期，高地人饱食终日。其中一个高地人长期受人供养，不事劳作（哪怕是抢夺），身体越来越差。一日，另一个高地人想要取代他，于是就取代了他。他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理所应当地被打败，被赶下山去，成为低地人。
新成为高地人的，名叫麦克。被赶下山的，名叫斯韦。
斯韦来到低地，首先见到的是丰饶的水稻田。“这些都会是我们的。”他这样想，但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逐出高地，一时间五感交集。他坐在地上，痛苦地垂着头。一个女人看见他没有劳作，走过来问他：“您在苦恼什么。”别的低地人可都在劳作。“我在想，这些很快就不是我们的了。”斯韦说。
“没关系，世事如此。”女人微笑道。
斯韦擦擦脸，擦掉想象中的眼泪，站起身来说：“这些都会是我们的。”
他开始锻炼身体。
在高地，麦克养好伤后，仍然卧床不起。因低地人对他的心重重一击，他对低地人感到绝望。每日都有人负责给他送来吃食，间或有高地人小头目探望他，希望他的英勇善战能给高地人带来好处。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对低地人的期望连带失望一起，被藏在肉里。麦克心的伤也好了。
“我仰慕你们的强大。”麦克跪在高地王面前。
这时高地王似乎并未意料到面前的人终将取代自己。
时间过去一年，麦克成为了新的高地王。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打破了以往规矩，他没有赶走旧高地王，仍让他留在高地，受人供养。麦克说：“这叫知遇之恩。”同时麦克也没有停止使自己变强，他明白，这里充满混乱与竞争。
斯韦是低地的领袖。他身材恢复健美，甚至比以前更加完美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慈祥和刚毅的神情。低地人无比崇拜他，这使他感到满意。唯一让他忌惮的是高地人的掠夺，所以他训练低地人成为士兵。身体很容易训练，对高地人的恐惧和低地人本身的奴性反成了最大的困难，好在斯韦用另一种东西：献身精神，代替了它们。这并不难，因为，凡是斯韦同意的，没有人想要反对。
接下来只缺一战。
高地军和低地军在唯一的一条通路上开战。高地军和低地军在体力上几乎不相上下，在精神力上，高地军拥有强烈的个人主义精神和好战情绪，低地军则充满了献身精神和荣誉感。大战之后，双方死伤惨重。
麦克知道，低地军无疑补给更加充足，考虑到这一点，久战不是办法。斯韦明白，高地军士兵更加精锐，考虑到这一点，强攻只会吃亏。于是谈判便成为了可行的方案。
夜半，两军统帅在山腰见面。
麦克和斯韦未曾谋面，但都听过彼此的故事。所以两人见面，先是一愣，然后感到有种莫名其妙的尴尬。
麦克说：“我们可以和你们和解。”
斯韦说：“我们也是。”
两人沉默一会，又是一阵尴尬。于是两人同时决定放弃掉“我们”的称呼，以免双方不知指谁或忆起往事。
麦克说：“高地人可以和低地人和解。”
斯韦说：“低地人也恰好这么认为。”
说完，两人仰着头，各自回营。
双方约定：第一，在高地和低地之间唯一的通道上，建一道大门，用“麦克斯韦”命名。未经允许，高地人不得踏入低地，低地人不得前往高地。第二，低地定期定量运给高地食物，高地则用金属和石料交换。第三，强壮的人通过考核可前往高地，衰老的人也可在低地养老。
当然，这些条例都是私下订制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就是不用打仗了。
后来的人，把这个和谐的时期称为稳定期。相应的，之前的便是混乱期。
这样的状态保持了一年。
有一天，天降大雨，连续数星期，水位上涨，把低地淹了小半。庄稼歉收，生计再次成为问题。这时低地人自身难保，更不提拿出粮食和高地人交换。所有人都能想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低地人环顾四周，没有找到一个壮士，更加关键的是，他们的领袖斯韦，也身处高地。
另一个消息更让人们吃惊。麦克和斯韦私定条款，高地给低地的金属，斯韦私藏起来，给自己亲信制造武器。低地给高地的粮食，麦克也扣取了部分，供养了一支私人军队。这个消息如何传出来，始终是个谜。
这并不妨碍所有人群情激奋。夜间，一场刺杀同时在高地与低地发生。他们冲进麦克和斯韦的家，第一时间杀死了他们，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战争。
短暂的战争之后，高地人仍然负责奴役，低地人继续被奴役，就像大家都熟悉的那样。这里进入了下一个混乱期。
正如祖母所说：“世事如此。”
24．面包仙
亲爱的姑娘，你说你又饿了。不用急着感到羞愧，因为我也是的。好在你怎么吃都不会胖，就像我怎么吃都很瘦一样。这么说来我们真是有太多共同点。现在，为了让饭前的等待时间不显得那么漫长，容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胃口甚好的姑娘，生活幸福，令人羡慕。
姑娘和两只猫住在不大的房间里。一开始的时候，其实只有姑娘一个人。因为她太能吃东西，家里的钱都被她吃光了，所以只好住不大的房子，一个人。两只猫咪来是稍后的事情。
不吃东西的时候，姑娘除了喊饿，就是窝在床上玩电脑，或者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画画，总之是干不了正事。这样一来，生活就愈发的艰难。终于有一天她的邻居看不过眼。一个少年，敲开姑娘的大门。
“请问，我能帮你什么吗？”少年问，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啊呀，不用的啊。”姑娘挡住门，不放少年进来。少年只好在门缝里看一眼，然后悻悻地走掉。
姑娘最烦的事情之一就是整理房间。当然主要还是要怨她自己经常饿，她想吃东西的时候就只想吃东西，什么别的事也做不了。在姑娘的房间里，衣服和物件，以及画，鳞次栉比高低不一，乃至琳琅满目。到了夜里还会发出微弱的闪光，很是好看，那是她在画里加了荧光的颜料。姑娘就在这里的房间里想心事，侧卧在沙发上。外人来这里就像进入一座迷宫，稍有不慎就会踏入陷阱或者迷失。
姑娘另一件最烦的事情就是别人踏入她的迷宫。
不过邻居的少年倒不是很讨厌。
偶尔，姑娘也要出去赚钱养家。她想到一句话，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然后又忧伤地想，可是这个人胃口真的好大。所以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吃不完的东西。姑娘把这当做自己的理想，奋斗不止，时不时还要给同事宣扬，好像道姑布道一样。
有一天，这个愿望真的实现了。
姑娘没想到如此容易，起初有些不相信。她就是抱着这样怀疑的态度审视眼前的面包的。这是一个方形的面包，边角带点圆弧，所以又有那么一点可爱。面包有橄榄球大小，摸起来硬邦邦，好像真的能当橄榄球打一样。她把面包切开来，里面是肉松和海苔，接下来快要溢出来的还有葡萄干和黄瓜，再等下去，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姑娘很高兴，心想这一切真是棒极了。
姑娘吃了一片，味道不错，于是就再来一片。这时候外面一声猫叫，一只白色小猫隔着窗户向里看，姑娘知道主要是看面包。她打开窗户，把小猫引进来，和小猫一起分享面包。因为，不允许人进入的迷宫，是允许小猫进的。
第二天，姑娘一觉起来，果不其然，面包摆在桌子上。昨天切掉的部分，现在又长了出来。姑娘早有预感，一点也不吃惊，也便不会感到不安。她高高兴兴地吃完早餐，觉得缺点什么，环顾四周，才发现昨天的小猫不见了。当然她不是那种对什么都依赖的人，但一个人的早餐，多少有点寂寞，有点好东西不能分享的感觉。好在小猫一会就回来了，窗户开着，它领回来另一只小猫。黄色，带斑点。
此后每日，都有新的面包“长”出来，姑娘和两只小猫饱食终日，感到幸福。她想这必定是神仙赐予，不如就叫它面包仙。事情就这么定了。
姑娘更加不愿出门，她想永远这么不出门。又过了些时日，一天早上，姑娘睁开眼睛，发现面包仙没有出现。她知道，这一刻终于到来。面包仙被邪恶的邻居偷走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姑娘想，神仙赐予的东西，一般不会收回，因为神仙都很懒（像她一样），如果要收回，就不会赐予。
为面包仙的失踪感到不安的除了姑娘之外，还有两只猫。白猫喵喵叫，黄猫皱眉思索。姑娘想找回面包仙，却不知如何下手，因为邻居那么多，她一个都不想也不敢拜访。眼见日落，姑娘和猫咪吃掉冰箱里的水果，还是感到腹中饥饿，一种弹尽粮绝的悲壮感油然而生。
怀着这样的心思，姑娘睡下。这时候房间里没有灯光，小猫的眼睛闪着光，神情复杂，好像心怀鬼胎或者想好了离开。姑娘感到自己有些可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白猫不在房间里。姑娘的窗户从来不关。黄猫还在，站在窗口上向外张望。姑娘跟过去一起望，看到了旁边的阳台。白猫喵的一声，从那边房间里走出来，在阳台上舒展身体，走了几步，不看她和黄猫一眼。
姑娘敲响对面的房门。少年一脸惊异地打开门，但看到姑娘怒气冲冲，也不敢多问，慌忙让开路来。“我来找我的猫。把门关上，别让它跑了。”姑娘说完冲向阳台，几分钟后抓回了还在挣扎的胖胖的白猫，而少年还站在门口发愣。
“可是，这是我的猫啊。”少年怯怯地说。
“我管你啊。”姑娘说。
说完，才反应过来。她赶忙抚平头发，露出一个淑女的笑容。“原来它是你的猫啊。”姑娘重复了一遍，简直想要夺门而出。
这时候她看到，在少年身后的桌子上，面包仙在那。顿时又怒又急的情绪再次出现，但还要极力克制，就说：“但面包仙是我的。”然后放开手里的猫，抱着面包仙向回走。走前凶狠地瞪了少年一眼，就是那种戳着胸口说“你你你你”的眼神。少年只好一直赔笑，并承诺改日帮她整理房间并将自己桌子上的面包机也拱手相送。姑娘进门之后，少年还站在门口望了很久很久。
姑娘打败邪恶的邻居（其实是吓退的），夺回了面包仙，从此过上了富足平和的生活。她住在迷宫一样的房间，或者说房间一样的迷宫里，和一只黄猫生活，后来白猫回心转意，姑娘才勉为其难地接受它。偷走面包仙的少年，每周一次来帮姑娘打扫房间，是为赎罪，长此以往，姑娘也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他。
好了，亲爱的姑娘，故事讲完，饭正好做好，这一顿我们吃烤面包。
相信我，我的手艺和面包仙一样的好。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