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别生气
“亲爱的,别生气。”话刚出口,他就意识到这样说有多无力,所以几乎不由自主,他补上一句,“我知道我错了。”
女孩没有看到他的努力,扭着头不说话。
“我真的,真的,知道错了。下不为例,好吗?亲爱的,你知道……我绝对不是有意的。”
“不,是我的不对。”
“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我一定不了,事实上我现在非常后悔。”他适时搂住女孩的腰,但女孩挣脱了。
“你上次也是这样说。”女孩闷声说道。
他觉察到了情况的改善,赶忙说:“那么这就是最后一次,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女孩虽然仍不肯回过头看他,但至少声音又柔和了一分。她问:“你做错了什么?”
男孩略微沉默,回想上周的事。他不过是在酒吧里和一个女孩打情骂俏——只是说话而已,说话,这时候他的女朋友正好推门进来,一眼就在人群里瞧见了他。之后的事自然不必言说。他还没质问她为什么去那种成人酒吧呢,她凭什么让他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
“我不该招蜂引蝶。”
“哦。”
“我不该偏偏找那个女孩。”男孩无奈地说。
这种情况反复出现,他找别的女孩,被她发现,接着她和他争吵,接着她原谅他。这使他开始怀疑,是否她也会做同样的事情,只是未被发现。
“你怎么会看上一个康斯坦星女人?你的品位一定出了问题。”女孩突然想到什么,没有再说下去。
我不也看上你了吗,男孩心想,真没劲。他开口提醒道:“别这么说,你涉嫌星域歧视。”
“涉嫌?别用你们星系的语气和我说话。”
“好了,我不想再谈下去。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好吗?结束。”
但男孩说完这句话,并没有如女孩想象那般站起身来,扭头走掉。他还坐在那里,搂着女孩。透过薄薄的衣物,他可以感受到她的肩膀绷得紧紧的。一个声音在他心里说道:毕竟她现在在你身边,于是他叹息,手轻柔地摩擦女孩的肩膀,感受着她在他手心下一点点松弛。然后他解开她的衬衣,将手掌放在她的肚子上。
“我们该好好谈谈。”
此刻他们坐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爬上来的时候费了他们很大的力气,仅仅因为女孩一句“站得高看得远”。女孩说那句话用了那老得几乎死掉的吉克语——无论什么话用吉克语讲都显得富含哲理,这也是他们为什么现在被困在这块石头上,屁股贴着坚硬潮湿的地面,狼狈又不知所措。
“我们可以趁机好好谈谈。”但是谈什么,还有什么话可说。
白昼驱逐黑暗,发光的星体从东方一步步地升起。大脚怪被男孩拴在臭椿树下,无声地咀嚼。它的脊背闪闪发光,随它的每一下颤动起起伏伏,好像变化的群山。男孩看了它足足十秒。出门前母亲叮嘱他一定要把大脚怪喂饱,一家人的出行都得靠这个忠厚老实的家伙,所以他出门了,然后遇到了女孩。他们的聊天本可以是愉快的,只要她不提那愚蠢的发生在上周或者更久之前的破事,也不要纠结于他们各自的原属星球。
然后他听到:“你想讲什么?”
他知道这是她在给他台阶下,当然不是指让他们从这里下去的台阶,在下去之前他至少得先让她不再气呼呼的。否则下周,下下周,他就有麻烦了。这个星球上所有男人都知道,女人的怒火总是越酝酿越烈。
“要不要先来一丁点泛银河系含漱爆破药?”男孩问,不等女孩回答他就把手伸进背包,摸索一阵,掏出一个浅黑色金属罐子,“我出门前自己调的,味道还不太正,不过毕竟是酒。你要来一点吗?它能让你更有活力。”
他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女孩,女孩也小小地抿一口。整个过程她面无表情,但他知道她心里是高兴的。因为泛银河系二十岁以下都禁止饮酒,他们现在做的事是在破坏规则,小小的,他们俩一起。
“这酒好辣。”
“当然,是我配的。”
“是看你爸爸的酒方吧?”
“是,但是是我自己配的。”
“味道不错。”女孩点头道,“可惜坐在这真不舒服,又硬又湿。”
他脱下外套给女孩垫上。
“酒还有吗?”
“有,还有一点。但是……但你应该首先道谢。”
“抱歉,谢谢。”
女孩的表情让他瞬间明白,他又搞砸了。号称整个银河系最好喝的酒,泛银河系含漱爆破药,也全白喝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刚才自己那句话的浅薄和小气。
“大脚怪似乎睡着了。”女孩指给他看。
“是的,你看它多漂亮。”
“嗯,你说得完全对。”
“呃,我想,我似乎该走了。”
“你就撇下我一个人在这过?”
你可以自己下去。男孩想,但只要跟她一对上眼,他的心立刻就软了:“我很抱歉。”他不知道自己在为哪件事抱歉。
“好吧。”
“我母亲还在家等我。”
“好吧,你快点走。”
“我今天本来是出来喂喂大脚怪……后来……”
“后来就遇到了我?”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匆忙间他又去拉女孩的手,落空了。
“我明白你是哪种意思,你快走吧。”
“我不走了。”
当他清楚他们的矛盾不可调和时,他反而冷静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矛盾不是源于某件愚蠢的小事,当然那也是诱因之一,但绝不是根本原因。他们是因为一些更深的原因而争吵,可能是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做什么,也可能是,他们不再想在彼此身上浪费时间。
星星在天上闪耀。
他指给她看,偏西北的那颗是半人马星。
这样至少有一小段时间他可以不必说话。
“我猜想,会不会有另一个我在这个世界上,只不过存在的时间空间不一样。”女孩突然说,她眼里还闪着星光。
男孩沉默了一会。他看着女孩脸上的表情,好像在确定她是否在开玩笑,然后他开口说道:“事实上,不太可能是在‘这个世界’。”
“啊,为什么?”
“不为什么,世界上,此刻,找到一个和你完全相同的人是不可能的。”
“这样啊。”女孩有些失望。
“所以要找另一个你,得到另外的世界去找。”男孩接着说,“而且,恐怕那不仅仅是一个,会有无数个,你肯定会很害怕。”
“哈哈,她们在哪?”女孩笑起来。
“我脑袋里。”
“你真会说话。”
情况好转了。
男孩不置可否,脸上露出微笑,所以女孩也跟着笑了。她抬起头望向他们所在星系的恒星,因为有别的行星阻挡,它显得不那么明亮。这是夜晚,属于所有人的夜晚。
“假设上周,在你去那间成人酒吧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我,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男孩突然问。
“接下来你和那个康斯坦星女人可不仅是打情骂俏而已了吧。”
“假设你当时看到了我,但并没有阻止我,或者没有及时阻止我,会如何?”
“我会和你分手。”女孩啐道。
“假设你去成人酒吧,看到了我,但我只是一个人喝酒,会如何?”
“呃,不知道。”
“会是我反过来质问你,你为什么去那间酒吧,你该知道那有多危险。”男孩面无表情地说。女孩不知如何接话,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做太多解释。
幸好男孩没有深究,他接着说:“那么我们继续假设。你那天没有去那间酒吧,而我去了……我搭讪那个女人。”女孩松了口气。
“或者,我去了,但我没有搭讪那个女人。又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去。”
“是啊,那又怎么样呢?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我在试图给你解释可能性。A.你去了,我没去。B.你去了,我去了。C.你没去,我没去。D.你没去,我也没去。”男孩坚持一口气说完。
“当然,为了避免情况太过复杂,我没有加入那个康斯坦星女人的因素。”
“最好别加!”
“我要说的是最后一种可能。如果你我都没去,那么你也犯不着和我生气了。对了,顺便问一句,刚才,我们见面的时候你有真的生气吗?”
“当然生气,我真的很生气。”女孩以为男孩会顺势讨好自己,好好地温存,事实上她现在就需要这个。但男孩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情况无疑越来越好。
“所以,如果你没有生气的话。后面的对话就不成立了,我们也不会谈到这些。”男孩递给她一口酒,自己也闷灌一口。
“那么所有可能性即被取消掉,故事会按另一条线发展。说不定我们会更开心呢。”
女孩不接话。
“但事实是,你听我说,”男孩笑道,“所有可能性都是存在的,D正是一种可能性。每当我们做选择的时候,因为选择至少有两种,所以也会产生两种不同状态的你。想想你到目前为止做了多少选择吧。”
“好像一根树枝,最后却无限地分叉。”
不等她回答,他说:“更加有趣的是,我和你在分叉后被塑造出来,各自在不同的时空演练每一种可能性。所以,在不同时空,确实有无数的你。当然,也有无数的我在烦你。这就是你开始问的问题,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女孩说:“那,我们现在这样谈论他们,嗯……我是说,安全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怕我们每说出一种可能或者否定一种可能,就会影响到不同时空的你我,让他们消失或者怎样,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不是那样的,我们没有创造他们,我们没有那样的能力,我们只是洞察到了他们。”
“真奇妙,也真可怕。他们可能在听我们说话吗?”
“可能,在我脑袋里。”
天都快亮了,她打了个喷嚏,他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递给她。看样子仅仅这样做,也给了她很大的安慰。大脚兽刚刚睡醒,它站起身,发出哞哞的叫声。酒还剩下一点,男孩拧开盖子,递给女孩。
“宇宙究竟是什么?”
“一个不可数集合。嗯?我们谈这些干吗?”
“还有呢,你还想到什么?”
“现在的我和你,和所有其他的我和你几乎没有差别,我是指‘在宇宙中的位置’,一样的微不足道。我们不能创造他们正是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也许我们是被某种东西意识到,于是我们被创造出来。宇宙中有种酷刑,就是让你知道你在宇宙中的位置。我现在所做的程度不及它万分之一。我就知道这些。还有的,我不敢说。”
“已经够了,没关系的。”女孩微微啜泣,她主动,他们亲吻起来,她抱着他。
天空出乎意料的广阔,这个星系有七颗行星,一颗恒星,现在他们一起悬挂在男孩和女孩的头顶。这个星系还能存在很久,也许是一直存在下去。
石头的触感在他们身下结结实实。
女孩还在哭泣,所以男孩就抱着她。他不断地安慰她,尽管他其实不知她为何伤心,尽管很无力,他还是一遍遍地重复着:
“没关系没关系,世界不过是大脚兽的一个梦。”
幸运的是,她现在在他怀里,身体贴着身体,而且她暂时忘了自己在生他的气。几个小时前她还在斥责他招蜂引蝶,而他觉得她无聊刻薄。现在却什么事都好了,想到这,男孩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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