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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

时间:2023-12-2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像德·奥热尔伯爵夫人的那种心态是否已不合时尚?为此,有些妇女认为奥热尔伯爵夫人太老实,有些妇女则认为她太轻佻。德·奥热尔伯爵夫人出身豪门望族,是格里莫阿·德·拉韦布里家族的后裔。然而奥热尔伯爵夫人的祖先们却没费吹灰之力。她幼年时的生气一直到十七岁出嫁时才得以恢复,丈夫安纳·德·奥热尔伯爵属于我国相当出众的门第。安纳·德·奥热尔伯爵其实挺年轻的,刚三十岁。

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

沈志明 译

像德·奥热尔伯爵夫人的那种心态是否已不合时尚?当今之下,她那种本分和放纵兼而有之的心态似乎是难以想象的,哪怕出身名门的女子和克里奥尔女人[1]也不再具备这种心态了。更确切地说,人们不再注意纯洁,借口纯洁不如放荡富于情趣,难道不是这样吗?

然而,纯洁心灵的无意识不轨活动要比不道德行为的鬼花样奇特得多。为此,有些妇女认为奥热尔伯爵夫人太老实,有些妇女则认为她太轻佻。不论对哪种说法,我们都将作出答复。

德·奥热尔伯爵夫人出身豪门望族,是格里莫阿·德·拉韦布里家族的后裔。这个家族历经许多世纪,久盛不衰,光耀夺目。然而奥热尔伯爵夫人的祖先们却没费吹灰之力。其他家族进入贵族阶级都有光荣的经历,唯独这个家族获得显贵是靠呆在国外。不过老呆在国外,久而久之也不是没有危险的。格里莫阿家族曾一度充当急先锋,鼓动路易十三下决心削弱封建贵族阶级,招致种种辱骂。该家族的族长忍无可忍,沸沸扬扬离开法国,率领全家定居马提尼克岛。

德·拉韦布里侯爵重振威风,把昔日祖先们对奥尔良地区农民的权贵移植到该岛土著人的头上。他领导几个甘蔗种植园,在满足权威欲的同时,大大增加了财富。

于是我们发现这个家族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在艳阳普照下,一度使格里莫阿家族僵化的傲慢仿佛惭惭消融了。他们好似一棵未经修枝的大树,枝枝杈杈不断延伸,几乎覆盖全岛。刚下船的人们必定先去拜访他们。新到的人员只要证明自己跟他们有点亲戚关系,便可立即发迹。所以,加斯帕尔·塔谢·德·拉帕日里一到岛上,就去认表亲,尽管这一房亲戚远得不能再远了。后来格里莫阿家族的一个成员和塔谢家族的一位小姐联姻使这两家疏远的关系变得密切起来。岁月流逝,塔谢家族尽管依仗格里莫阿家族,却仍得不到普遍的尊敬。当玛丽约瑟芬·塔谢小姐打道回法国,她和博阿奈[2]家族一个成员的结婚预告颇受冷淡,甚至被认为是丑闻,尽管男方的父亲在圣多明各拥有几处种植园。

格里莫阿家族是唯一对被休的约瑟芬不怀恨的旧贵。他们从约瑟芬那里获悉大革命,对这个消息由衷地欢迎。但他们始所未料那个剥夺他们权利的家族居然能在宝座上待很长的时间。也许因为他们起先认为这场革命是由领主们发动的,为领主们效劳的。但当他们后来得知法国变化的情势,反而指责那些被砍头的人们没有遵循他们的榜样,在最适当的时机,即在路易十三统治下,背井离乡。

他们身居岛上,犹如幸灾乐祸的邻居,注视着旧大陆。这场革命使他们乐不可支。譬如,他们的一个小表妹居然嫁给了波拿巴将军,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但他们听到帝国宣告建立时,觉得玩笑开过了头,并认为革命已达到顶点。革命的烟火腾空而起,雨花般散落下勋章、爵位、财产。他们对这场巨大的假面舞会甚感不快,人们改变封号有如往脸上贴假鼻子那么轻而易举。于是人们看到马提尼克岛上发生了奇怪的骚动。美丽的宝岛转瞬间人口锐减。约瑟芬,为组织皇族,在宫廷大搞裙带风,只要沾一点儿亲的人,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人,一概收罗,但必须属于旧贵门第。她首先想到了格里莫阿家族。不料格里莫阿家族对此嗤之以鼻。等到约瑟芬被休,他们才跟她重新接上关系。侯爵甚至给她写了一封充满道义的信,强调他一向不把事情看得太认真,并表示愿意接待她。侯爵对帝国的仇恨这时才爆发。在这之前,由于同约瑟芬有亲戚关系,他一直忍耐着。

我们追溯这个家族几个世纪的历程时,仿佛只看到一个人物,只看到总是同一个人物在活动,不禁惊讶不已。究其原因,我们其实对格里莫阿家族毫不在乎,而只对活生生代表这个家族的一个女性感兴趣。我们必须明白,格里莫阿·德·拉韦布里小姐,由于降生在艳阳天的吊床上,天生就缺乏手段,而巴黎的妇女,不管其出身如何,则有的是手段。

玛鸥出生时不是很受欢迎的。格里莫阿·德·拉韦布里侯爵夫人从未见过新生儿。当家人把玛鸥抱给她母亲看的时候,这位勇敢地忍受过分娩疼痛的女人昏厥过去,以为自己生了个丑八怪。这次昏厥给她留下了后遗症,从此怀疑小玛鸥不健全。由于玛鸥牙牙学语较晚,妈妈一直以为她是哑巴。

格里莫阿夫人焦急地等待另一个孩子,希望生个男孩。她预先认为她的儿子十全十美,具备她女儿所没有的一切美德。不幸,她怀孕的时候,圣皮埃尔城遭到一次特大的洪水袭击。侯爵夫人奇迹般地脱险了,但人们一时为她的神志担忧,也为她即将生下的孩子担忧。从此这个岛使她惶惶不可终日,她说什么也不肯继续住下去了。医生们纷纷劝说她丈夫不要违背她的意旨,否则后患无穷。就这样,格里莫阿全家下定决心,即使白给个王国也不要了。他们于1902年7月风风火火赶回法国。事有凑巧,德·拉韦布里庄园正值拍卖。侯爵怀着为祖先报仇的信心重新买下了他们的领地,以为此举光宗耀祖,严然以路易十三急切召回的领主自居。从此他以领主的气派跟领地的农民们打了一辈子官司。

格里莫阿夫人生下一个死胎。她在洪水袭击时得了妇女病,因此不可能再生育了。当得知死胎是个男孩,她几乎悲痛欲绝。侯爵夫人沮丧过度,得了衰竭症,从此成了克里奥尔女人的活标本,卧靠在长椅上度过终身。

她那颗得子无望的心会不会把母爱转给玛鸥呢?难说,小姑娘生性太活泼,太好动,同她失望的心情太不协调,使她大为不悦。

玛鸥在拉韦布里庄园像野藤似的茁壮成长。她的美貌和聪明虽说长进不快,但却是稳扎稳打的。原先她由黑人老妇玛丽抚育,黑女人好似格里莫阿家的一件东西,听凭指使。玛鸥从她那里得到真正的温情,一种下级对上级的温情,非常接近情爱。

玛鸥离开黑女人以后,只得呆在拉韦布里,就地托给一位出身外省名门却一文不名的老处女抚育。母亲整日昏昏沉沉;父亲只注意教她懂得谁都配不上格里莫阿家的千金。她幼年时的生气一直到十七岁出嫁时才得以恢复,丈夫安纳·德·奥热尔伯爵属于我国相当出众的门第。她如痴如狂地热爱丈夫,丈夫对她感激不尽,报以最热烈的情谊,即他所谓的爱情。只有黑女人玛丽对这桩联姻侧目而视。她的非难建立在年龄的差异上。她觉得德·奥热尔伯爵太老了。为了不离开伯爵夫人,玛丽跟着她进入德·奥热尔公馆。有人说,她无事可干。正因为她的职务不明确,佣人们把许多杂活儿推给她。一天下来,黑女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安纳·德·奥热尔伯爵其实挺年轻的,刚三十岁。他的荣誉怎么获得的,一时说不清,但他卓越的地位已确立无疑。这跟他的姓氏倒没多大的关系,即便特别看重门第的人也得靠才干取胜。然而也得承认他的品德纯是世系的,他的才干只限于上流社会的生活。他父亲去世不久,人们对其赞扬的语气夹着嘲弄。总之,安纳在玛鸥的内助下,使德·奥热尔公馆重放光彩,从前那种无聊沉闷的气氛一扫而尽。可以说,战后的舞会首先是德·奥热尔夫妇举办的。已故德·奥热尔伯爵如果在世大概会认为他儿子在宾客中过分突出自己,过分炫示财富。这种不许出风头的说教未免严厉,丝毫说明不了德·奥热尔夫妇获得成功的原因,倒给那些与家族之外的人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提供了说三道四的依据。因此,德·奥热尔公馆的舞会对这些亲戚来说是唯一消闲解闷和说长道短的机会。

已故德·奥热尔伯爵如果在世,受到邀请的不少人都会使他大惑不解。首先是一位年轻的外交官,保尔·罗班。他认为受到某些家族的接待是三生有幸。在他看来最大的荣幸莫过于去德·奥热尔夫妇家。他把人分为两类,一类是参加大学街节庆活动的,另一类是不参加大学街节庆活动的。他对这种分类法洋洋得意,并用来影响他的好朋友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暗暗责怪他不利用贵族姓氏捞好处。保尔·罗班以未谙世故的天真主观地识别他人。他哪里想得到在弗朗索瓦眼里,德·奥热尔夫妇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大可不必趋炎附势。再说,保尔·罗班还庆幸于自己虚构的优越性,并乐此不疲。

这两位朋友的差距之大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但他们却以为十分相似,紧密相连,也就是说他们的友谊促使他们尽可能相似。

保尔·罗班一心想“往上爬”,而别人则错以为他立而望之,姗姗来迟。怎不叫他急得跺脚,生怕误了班车。他寄希望于“大人物”,确信可以有所作为。

如果剔除十九世纪发明的那种愚不可及的浪漫色彩,他的想法倒是蛮可爱的!

自感才疏资浅和未谙世事的人不敢乱闯,生怕陷入流沙。保尔却自以为成了场面上的人物,其实是沾沾自喜,懒得克服自身的缺点。这根毒草越长越大,慢慢缠磨他,使他认为找到了比较圆通的办法。外表看来他颇有手腕,实际上意志薄弱。他慎之又慎,近乎怯懦;他四方应酬,八面玲珑,认为什么地方都应插一足。玩这样的游戏有失去平衡的危险。保尔自视谨慎小心,其实故弄玄虚。为此他把自己的生活做了不同层次的安排,认为唯有他交游各方,能上能下。他哪里晓得世界小得很,到处都可能碰见。当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问他晚上干什么,他回答:“人家请我吃晚饭。”他所谓的“人家”包括“我的人”的含义。“人家”是属于他的,为他所垄断。一小时之后,他在晚宴上却碰见了塞里欧济。尽管故弄玄虚使他出尽洋相,但他始终不改。

与之相反,塞里欧济是无忧无虑的典型。他年方二十,尽管年轻和好闲,却颇为比他年长的能人看重。在许多方面他相当不知轻重,但清醒地懂得万事不可急于求成。说他早熟,未免失实。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成果,问题在于善于采摘。然而,年轻人往往太急躁,总想摘取最不可及的果子,总想一举成器,而忽视唾手可得的果子。

总之,弗朗索瓦完全是他年龄的产物。一年四季,如果说春季最为宜人,也可说最难承受。

他圈子里唯一使他未老先衰的人是保尔·罗班。他们俩互相施加坏影响。

1920年2月7日星期六,我们的这两位朋友来到梅德拉诺马戏场。一些优秀的小丑把各家剧院的观众都吸引了过来。

表演已经开始。保尔对小丑上场不大注意,更注视入场的观众,寻找熟悉的面孔。突然,他惊跳了一下。

一对夫妇正从他们对面的门进场。男人轻挥手套向保尔致意。

“这就是德·奥热尔伯爵吗?”弗朗索瓦问道。

“是的,”保尔回答,相当的自豪。

“跟他在一起的是谁?是他的妻子吗?”

“是的,她叫玛鸥·德·奥热尔。”

幕间休息一开始,保尔就像干坏事的人那样溜了,乘嘈杂之际寻找德·奥热尔夫妇。他很想见到他们,但是由他一个人见面。

塞里欧济在走廊里转了圈之后,推开弗拉蒂利尼一家的包厢。进他们的包厢就像进舞女的包厢那么方便。

包厢里摆着一些很有气派的残留物,多已失去原来的意味,但在他们这些小丑们看来却意味更浓了。

德·奥热尔夫妇既然来到马戏团,少不得要去见见小丑们。其实安纳·德·奥热尔只不过想露一下面罢了。

伯爵看到塞里欧济进来,立即把姓和人对上号。哪怕只瞥见一次,他就能把全场的人都认出来,从不出差错,除非故意把姓氏说得不准确。

主动跟陌生人说话的习惯是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已故德·奥热尔伯爵为此常常招来令人不愉快的答话,有些人不喜欢他这个好奇的怪物。

再说包厢狭小,在场的人不可能不打招呼。安纳跟塞里欧济寒暄,装出未瞥见过他的样子。他看出弗朗索瓦因没有被认出而感到拘束,这场游戏是不平等的。于是,他转向妻子说:“德·塞里欧济先生好像不如我们熟悉他那样熟悉我们。”玛鸥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但她已经习惯丈夫的花招了。

“我经常请罗班‘接一下头’,”伯爵笑着对塞里欧济加添道,“我怀疑他没有把口信带到吧。”

他刚才看到弗朗索瓦和保尔在一起,因熟知保尔的怪癖,所以胡编的话听起来倒叫人感到亲切。

三人一起嘲笑罗班故弄玄虚,决定耍弄他一下,让安纳·德·奥热尔和弗朗索瓦假装是老相识。

这一无伤大雅的玩笑使他们一见如故。安纳·德·奥热尔主动请弗朗索瓦参观马戏团的马厩,好像是他自己家的,其实弗朗索瓦早已观看过了。

弗朗索瓦乘德·奥热尔夫人不注意的时候,时不时瞧她一眼,觉得她美丽,傲慢,心不在焉。她确实漫不经心,除了对伯爵爱情专一,对任何事情都心不在焉。她的谈吐有些生硬,声音略带嘶哑,富有男性朴实而粗犷的韵味。她的声音比她的容貌更能显示高贵的出身。而安纳的声音则略带女人气的,朴实而柔弱。他具有某种艺术流派的嗓音,这种假声在舞台上一直还保留着哩。

身经奇遇并不感到稀奇,事后想起来倒令人回味无穷。弗朗索瓦不觉得同德·奥热尔夫妇相遇有什么了不起的浪漫色彩。但他们耍弄保尔的花招却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他们感到同谋与共,结果自欺欺人,因为在决定使罗班相信他们是老相识之后,他们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铃响了,幕间休息结束。弗朗索瓦想到马上要与德·奥热尔夫妇分手,又要去同保尔在一起,不禁有些惆怅。安纳建议换座位,让弗朗索瓦同他们“待在一起”。

玩笑越开越妙了。

保尔厌恶迟到,会毫不客气地数落你。不管别人有什么想法,他一味坚持自己的意见。没有找到奥热尔夫妇也没有碰见什么大人物,满肚子不高兴,对弗朗索瓦未按时回来正低声埋怨,突然看见他们三人在一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安纳的举止始终好像是名扬全球的人,与老伯爵不同之处在于他风度优雅,颇博好感。他的自信或无意识的自信又一次使他获得成功。他只打了个招呼,女引座员就把两个观众换了座位。

安纳·德·奥热尔和塞里欧济谈笑风生,严然是老相识,保尔哪能猜想得到他们才初次见面哪。他怒火中烧,觉得受人愚弄了,但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安纳·德·奥热尔具有用之不尽的热情。他好像第一次来马戏场,但又要充当熟悉节目的内行。当矮人经过马道时,安纳向他微微示意,就像刚才向保尔那样轻轻摆手。

如果说他谈起世上伟人时含糊其词,那么他在谈到自己时也相当谦逊。但有时提到某个女王,却轻描淡写,一带而过,颇为不敬,而讲起另一种阶层的人,用他的话来说,下等的人,他可以热情似火,洋洋洒洒发挥一个小时,有如人们描绘昆虫的生活习性。而且,一旦面对陌生阶层的人,他就昏昏然,飘飘然,一心想出风头。他从战战兢兢到话多饶舌到胡说八道,乃至飞蛾扑灯似的忘乎所以。

战时他有机会接触不同阶级的人,因此战争使他兴奋。

兴奋的结果是使他失去了英勇作战所得到的好处:他受到了怀疑。将军们不喜欢成天饶舌的毛头小伙子,他非但没有敬重等级的意识,并且声称要用德意志的精神状态来鼓舞自己的士气,更有甚者,从不隐讳通过瑞士同奥地利的表兄弟们通信。尽管好几次都可以获得荣誉勋位的十字勋章,但始终没有授予他。

这是不公正的。究其原因,与他父亲有很大的关系。此公着实了不起。他硬是不肯撤离他那座坐落在香槟的科洛梅古堡。“我不相信会挨爆炸,”他向车夫喊道,下令套车外出兜风。每天哨兵们向他问口令,他总是回答:“我是德·奥热尔先生。”

他认不出军衔,不管中士或上校,只要戴军衔条纹的军人,一律称“军官先生”。人家用各种恶作剧来报复。借口祖国需要信鸽,住在他古堡里的军官们征用了鸽塔的鸽子,当天晚上鸽子成了军官食堂的美味。德·奥热尔先生知道了,从此逢人便讲:“我不知道若弗尔先生怎么样,反正他手下的人是些骗子。”

鸽子消失之后不久,借口鸽塔妨碍打靶,借口德·奥热尔先生可能上塔打信号,上面下达命令拆除鸽塔。老人气得比他的古堡还傲然。拥有鸽塔是一种封建特权哪!

所以,我们的部队撤退后,德·奥热尔先生看到德国人来占领非常不在乎。德国军官们对他敬之重之,贵族姓氏令人肃然,而德·奥热尔家族更令人起敬。因为这家名门在德国人的字典上占着二、三行的位置。德国对我们侨民的荣誉关怀备至,大革命一开始,奥热尔家族就奔赴德国和奥地利,在那里扎下了根。

德国人放弃科洛梅之后,德·奥热尔先生回到巴黎,以免重见我们的军官。他对德国的赞颂葬送了儿子的十字勋章。他一再说:“普鲁士人好极了。”十分欣赏他们文雅的举止。

“再说,我们世代相传的敌人,是法国。”这便是他的结论。

正当安纳转战沙场,正当他的姐姐在前线照料伤病员,德·奥热尔伯爵一天晚上在躲警报的时候,突然心脏停止跳动。在大学街的公馆地窖里他还对周围的人说,我们的航空兵奉政府之命投假炸弹,以便疏散巴黎人民。

“请您跟我们去罗班松参加舞会吧,”在走出梅德拉诺马戏场时,安纳·德·奥热尔对弗朗索瓦说。妻子不胜惊讶地瞧了瞧他。

弗朗索瓦不禁一怔。他当然不想跟奥热尔夫妇分手,不管他们去哪儿。

奥热尔夫妇的汽车没有折叠式座席,只好挤着坐三个人。保尔宁愿感冒,也不肯错过舞会,自告奋勇坐到司机旁边。这一举动是向弗朗索瓦挑战,表明他与奥热尔夫妇关系亲密,坐差位置无所谓。弗朗索瓦坐在他们夫妇的当中。

“您去过罗班松吗?”玛鸥问道。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常听他家的挚友福巴赫老人讲起这个小村庄。德·塞里欧济夫人自从守寡,即弗朗索瓦出生不久,就离开圣母田园街,长年住在尚皮尼。弗朗索瓦每当在城里吃晚饭就在福巴赫家换装和过夜。尽管福巴赫家的人跟他讲过他们青年时代的罗班松,但因为从未去过,弗朗索瓦想象的田园风光还是旧时的情景:老头老太骑着毛驴散步,在树上吃晚饭。

停战后的一年时兴到郊区跳舞。一切符合需要而不出于古怪动机的风气都是令人快乐的。警察局严厉的措施把不肯早睡的人们赶到郊外,乡间聚会一般在晚间举行。几乎都在草地上吃夜宵。

弗朗索瓦坐在车里就像眼睛蒙上布条,莫名其妙,不知道走的是哪条路。车子停下时,他问道:

“咱们到了吗?”

其实他们刚到奥尔良门。一列车队中途停着待发,两侧簇拥着围观的人群。自从罗班松举办舞会以来,税门附近闲逛的人和红山的百姓常来奥尔良门观赏上流社会的车辆。看热闹的人放肆地把脸贴着车窗玻璃,张望车里的主人。女主人们装做甘心受罪。收入市税的职员动作缓慢,拖拖拉拉。有些胆小的女人,长时间隔着玻璃窗被围观,被觊觎,感到晕眩,如看木偶戏,时间太长,支持不住了。这些群氓虽说不伤人,却咄咄逼人,新贵夫人们不由得想起革命,顿感脖子上的项链有了压力。不过,装做风雅的女士们正需要这些目光来显示她们珍珠项链的价值倍增了。与轻率的女人不同,胆小的女人哆哆嗦嗦地把貂皮大衣领子向上拉起。

况且,车里的人比车外的人更忘不了革命,而民众则陶醉于每晚免费的街景。在红山区各家电影院看完周末电影的观众,散场后随意加入人流,好像继续看更为壮观的电影。

人群中很少有人对走红的人表现出敌意。保尔不安地转身朝朋友们笑笑。几分钟后汽车还停着不走,安纳·德·奥热尔探身车外。

“奥棠丝!”他对玛鸥说,“我们不能见奥棠丝这么样不管哪!她的汽车抛锚了。”

在一盏煤气路灯下,身穿夜礼服,头戴冠冕形发饰的德·奥斯特利茨王妃正在指挥她的司机修车,一边调侃、吆喝人群。她由一个名叫魏纳的美国侨民陪同,魏纳女士享有美人的名声,如同上流社会的其他名声,总是过分渲染的。稍微有点洞察力的人都会发现魏纳夫人并不具备真正的姿色。

德·奥斯特利茨王妃雍容华贵,煤气路灯的亮光比分枝吊灯的亮光更加烘托她的风韵。她与围观的群氓周旋自如,好像跟他们朝夕相处似的。

为了避免呼唤她那过分响亮的姓氏,大家都管她叫奥棠丝,言外之意她是大家的朋友。愿意接近她的人都觉得她平易近人,因为她善良至极,尽管道学先生们对她的善良也许不以为然。由于她生活作风自由,有些人对她抱敌对情绪。她是帝国一位元帅的曾孙女,嫁给另一位元帅的子孙。德·奥斯特利茨亲王周围所有的人都跟他的妻子合得来,唯独亲王跟她合不来。再者,亲王夫人从不打扰亲王。默默无闻的亲王毕生潜心改良马种,年轻人以为他早已去世了。奥棠丝长得很像她家始祖拉杜元帅。少年时当过屠夫伙计的元帅脸色通红,头发卷曲,使人不禁联想起生猪肉。奥棠丝是温顺的女儿,贤惠的妻子,颇得老百姓的好感,所以老百姓觉得她美。她不仅是温顺的女儿,而且是温顺的曾孙女,因为她非但没有背弃她的出身,还始终对元帅怀着敬意,甚至爱戴。她的胃口十分好,中央菜市场买来的都爱吃,为此有人说她胃口不正常。

年轻一代对她不像她那代人那样严厉。人格无可怀疑的奥热尔夫妇从不排斥她,不认识奥热尔夫妇的弗朗索瓦也早已认识奥棠丝了。

三个男人吻德·奥斯特利茨夫人的手,围观的人群哈哈大笑。

弗朗索瓦已经和奥热尔夫妇融为一体,不明白为什么众人大笑。除了吻手的举动,德·奥热尔伯爵的嗓音也引得大家开心。

有件事德·奥热尔夫人苦思不解,为什么公众对奥棠丝·德·奥斯特利茨和赫丝黛·魏纳盲目好感,而对她则只是一般的爱慕,因为王妃和美国女人穿夜礼服而不戴帽子,妇女百姓识别贵妇人的标志,首先看戴不戴帽子。

只有一个站在第二排的大高个儿敢于表现出对王妃的敌意,低声咒道:“哼,要是我有手榴弹!”但周围的人立即轻声教训他,想活命就得放老实点儿。于是此人把火气转向司机,冲着司机骂“笨蛋”。可怜的司机满头大汗,每次发动,以为成功,不料哒哒几下,发动机又熄火了,汽车还是原地不动。王妃冲着发脾气的家伙嚷道:

“喂,懒鬼,你骂娘充好汉还不如来帮我们一把哩!”

有时候某些话好似掷硬币猜正反面,会使形势突变。

“坏事了,”保尔暗自思忖。

不料相反,王妃这句话赢得了一阵喝彩。

喝彩声迫使大高个儿出马,他低声抱怨,一脸的不情愿,硬着头皮尽义务。他推开众人过来,钻到汽车底下,一会儿工夫就把车修好了。

“请这位先生喝一杯波尔图酒!”奥棠丝对司机说。从车厢取出一瓶酒和几只无脚杯。通过同援救者碰杯,王妃把众人彻底征服了。她喊道:

“行了!嗨,上路吧!”

借着王妃布下的光彩熠熠的光泽,奥热尔夫妇,塞里欧济和惊叹不已的保尔兴致勃勃地驰往罗班松。

风云人物就是这样产生的。

热拉尔从前当过赌场的出纳,战时为巴黎人组织娱乐。只有二、三个人敢像他这么干。他还抢先办起了地下舞厅。为躲避警察追捕,他每半个月更换一个地方。他害怕警察,因为这是违抗禁令的,更因为他犯有前科。

在巴黎城里干不下去了,就跑到郊区找小房子代替舞厅。最出名的是讷伊舞场,持续了好几个月。一对对风雅的夫妻把这个不法舞场的方砖地跳得锃亮,间歇时却只能坐在铁椅上休息。

热拉尔为取得的成绩欢欣鼓舞,决意扩大经营。他以极低的价钱租下罗班松古堡。这座巨大的古堡建于上世纪末,是由大名鼎鼎的花粉商迪克的疯女儿出资的。她下令在古堡的简介和标记上利用“迪克”和“公爵”同音同字的巧合添饰公爵花冠。

这个花冠图案也装饰在栅门上和邸宅的三角楣上,迪克小姐终身呆在庄园里等待背弃她的茨冈人回来。

离奥尔良门几公里处,一些人打着手电筒为去古堡的汽车司机引路。

保尔不时回头朝奥热尔夫妇和弗朗索瓦笑一笑。他的微笑可有多种解释。或是:“不要紧,我挺好,一点也不冷”;或是:“没关系,我不生气”,因为他隐约感到人家在耍弄他……也许他的微笑只反映一个外出兜风的孩子的快乐。

奥热尔的汽车紧跟在奥斯特利茨王妃的汽车后面进入主要院子。还未把车停在台阶前,他们就通过玻璃门窗瞧见了被热拉尔称为侍卫大厅的舞厅里摆着一张很大的桌子,周围分散地坐着不少男人。只有两个女人,桌子两端各站一个。

奥热尔夫妇、保尔和弗朗索瓦直接从马戏场赶来,还是白日穿着。保尔退缩在后,庆幸陪同奥热尔夫妇和德·奥斯特利茨王妃来见这么显赫的世面,从而抵消了不体面的自卑感。大厅里的男男女女,听到汽车喇叭声,顿时消失,大桌子转眼无影无踪,酷似童话中的情景,保尔大为惊叹。但见有人把双扉门打开,急冲冲来到王妃跟前。他正是热拉尔本人,看得出大桌子旁的众人必定是服务人员了。顾客一到,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近日来生意清淡,舞池空落落的,热拉尔为得到手下人的支持,将为取消预约的顾客准备的食物慷慨地给大家分享。同时派他的“同事”到路口用手电筒引路,招徕不知底细的汽车主人。

乐队开始奏乐。弗朗索瓦很高兴,有了音乐,他就可以不说话了。

他转身朝德·奥热尔夫人无意识地笑了笑。

“米尔扎!米尔扎来了!”德·奥斯特利茨夫人喊道。

循声望去,只见沙赫[3]的堂弟带着几个朋友进来。大家都管这个波斯人叫“米尔扎”。其实这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他的称号。这个缩略称号一经被大家采用,便成为友好的绰号了。

人们大概想象不出有比波斯人米尔扎更波斯人了。但祖先的奢华在他身上却以截然不同的形式出现。他没有一大堆妻妾,连唯一的老婆也死了。他专门收集汽车。总是第一个买新车,没等汽车装配完毕就买下了。有一次他驾驶一辆世界上最大的汽车,在去迪耶普的路上抛锚了,而当时这种车只有在纽约才能修理。

他对政治狂热,这一点和他的同胞们完全一样。

在巴黎,米尔扎给人以轻浮的印象。人说亲王喜欢寻欢作乐。理由很简单,哪儿不热闹,他转身就走。米尔扎是不知疲倦的猎奇者,但从不纠缠,既然醉心于猎奇寻欢,那么他就行踪不定了。

米尔扎对弗朗索瓦十分友好。礼尚往来,弗朗索瓦对米尔扎也一向有好感,认为他实际上比传说的要更好些。

米尔扎成了一种偶像。大家认为他具有使聚会活跃的特殊本领,只要他一到场,人们立即生气勃勃。但这天晚上,弗朗索瓦觉得米尔扎讨厌透了。他的到场使他们几个人振作起来,先前谁也没想到跳舞,而现在人人都翩翩起舞了。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不会跳舞,扫兴至极,因不能搂住德·奥热尔夫人跳舞而深感遗憾。

每当一对夫妇跳舞,人们便看得出夫妻间融洽的程度。伯爵和伯爵夫人的动作非常合拍,证明他们情投意合或配合习惯了。

难道可以说安纳和玛鸥协调一致仅仅因为配合习惯吗?不,伯爵夫人一人的爱情就可包容两个人,她爱得如此热烈,安纳深受感染,使人以为是互相爱恋。弗朗索瓦根本看不出问题,他认为面前是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妇,并为他们的和睦感到高兴。他产生了一种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情感。在他,嫉妒先于爱情。这次他的脑筋不开窍,根本不去想这对夫妻间有什么裂痕。弗朗索瓦看着德·奥热尔夫人和丈夫跳舞,高兴得像自己在同她跳。他羡慕他们,看得出神,没有答理赫丝黛·魏纳的问话,心想倘若让他企求一种配得上德·奥热尔夫人的幸福,那他一定选择安纳和玛鸥心心相印,而不希望他们同床异梦。

德·奥热尔伯爵忙得连坐的时间也没有。他利用舞间休息,配制各种混合酒,与其说他具有酒吧侍者的技艺,不如说他在耍魔法。大家品尝第一杯,但谁都不肯喝第二杯,连配制者自己也不愿再喝。只有德·奥热尔夫人肯喝,因为是安纳配制的;塞里欧济为随顺德·奥热尔夫人,也跟着喝了。

魏纳夫人先想叫弗朗索瓦陪她跳舞,后来离开舞池在他身边坐下。面对趣语连珠的美国女人,弗朗索瓦觉得束手无策,情愿一个人待着。她尽说些弗朗索瓦已经遗忘的事情,而她则是前一天晚上听来的。她用的一些“字眼”,在弗朗索瓦看来,词不达意。她竭力讨弗朗索瓦喜欢,显露才智,高谈某个形象,某种思想,其实都不足挂齿。刚才安纳让人品尝他配制的混合酒时,有人用了“魔法”一词,她借题发挥,大谈春药,温情脉脉地让弗朗索瓦明白她喜欢他,并低声述说使特里斯丹和绮瑟[4]永远相爱的绝妙配方,还提到有史以来各个国家激发爱情的一些鸡尾酒。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警惕起来。她胡说些什么呀?他原想只有他和德·奥热尔夫人喝了混合酒,这酒本应配制给安纳喝的,可他并没有喝。

他以为赫丝黛·魏纳猜到他的心意,不由得心绪不宁起来。美国女人看出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局促不安,认为此人比她想象的还傻,但还值得为之开窍。

“在所有这类饮料中,”她继续故作风雅地调情,“必须加进曼德拉草根的粉末。我可以让任何人爱我,因为我拥有一棵曼德拉草。去我家看看吧,世上一共只有五棵呀。”

这种草根的形态长得像人,她是1913年在君士坦丁堡的一个集市上买到的,只花了几个铜子。当时她还以为买了个黑人小塑像哩。

“我得给您搞个半身雕像,”她沉默片刻后说道。

“您会雕刻吗?”弗朗索瓦漫不经心地问。

“不专门搞雕刻,我幼时样样艺术都学过一手。”

那么这个塞里欧济对什么感兴趣呢?她思忖自己的话是否太微妙了,谈吐是否符合他的层次(她自以为太含蓄了)。于是她百般逗乐和取悦弗朗索瓦,对他热情似火。弗朗索瓦却相当不礼貌,几乎不掩饰他的厌烦。赫丝黛·魏纳慌乱起来,有如在音乐厅经理办公室要求雇佣的女人,竭力施展才艺。她问侍应领班借一支铅笔,信手并排画了两个8字,她说横倒过来就成了两颗连在一起的心。乐队停止演奏。德·奥热尔夫人累了,有点目眩,随便坐了下来。对弗朗索瓦来说,却不是随便的,因为恰巧坐在他旁边。她看到桌布上画着两颗黏合在一起的8字,无意之中,投射出讯问的眼光。

美国女人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好像有见不得人的事情被人当场捉获。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恨她居然暗示德·奥热尔夫人他们串通搞了什么名堂。

“魏纳夫人刚才给我变戏法呢,”弗朗索瓦回答玛鸥无声的问题。

德·奥热尔夫人对弗朗索瓦表现的生硬和放肆并不反感。当她得知画的两颗心是由数字拼起来的,反倒觉得挺有意思,赶紧为弗朗索瓦的唐突向赫丝黛·魏纳表示歉意。她心想:

“这舞跳得把我的脑子都弄糊涂了。我想到哪儿去了,居然认为这个年轻人在桌布上画心呐。”

由于她对魏纳夫人说话和气,弗朗索瓦也显得十分客气,为的是取悦玛鸥,不料赫丝黛·魏纳以为终于征服了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感到自己的脸被人家瞧得挺难受的。赫丝黛眯着眼盯视他。

“您这个样子更有性格。给您雕半身像不容易呀,我会受累的。”

难道她已经在想一次接一次地叫他摆姿势吗?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对她的话没有放在心上,根本没有想到魏纳夫人除了聊天之外还有别的招数叫他为难。他忘记了这个美国人是女人,而且非常漂亮。

玛鸥掏出镜子照了照,并非卖弄风情,而是看表似的,想知道是否该回家了。她也许从自己的脸上看出时间已晚,率先站了起来。

“你们车上大概很挤吧,”赫丝黛对德·奥热尔夫人说,“奥棠丝和我可以带一位。”

她的语气很随便,朝弗朗索瓦瞥了一眼,表明根本不在乎是保尔还是弗朗索瓦搭乘德·奥斯特利茨王妃和她的车。

保尔的脑子很快转动起来。该让他的朋友独自跟奥热尔夫妇还是跟魏纳夫人在一起呢?他以为弗朗索瓦对魏纳夫人的关注胜过对奥热尔夫妇的关注。

保尔像个运气不好的赌客,看到谁赢才跟着谁押宝,每每为时已晚,等他下赌注,赢者已开始输了。他根本不懂每次赌输后下双倍赌注的赌法,总是输得一塌糊涂。

他在梅德拉诺马戏场受到愚弄,对弗朗索瓦怀恨在心,以为抢先登上奥棠丝的汽车是替自己报了仇,阻碍弗朗索瓦的计划得逞。

他反倒救了弗朗索瓦。

在汽车里,安纳·德·奥热尔问他的客人:

“您跟赫丝黛·魏纳有那么多东西可谈吗?”

了解安纳的人从他提的问题看得出他对弗朗索瓦已经产生兴趣。德·奥热尔伯爵为人非常和蔼可亲,但同时却非常独断专行,唯我独尊。他广罗朋友,并不广交朋友。他一旦“收养”谁,谁就得唯命是听。他好指挥,好管事。

弗朗索瓦对他的问题感到吃惊,但并不生气,因为安纳·德·奥热尔给他提供了机会,让他当着德·奥热尔夫人的面澄清事实。由于对赫丝黛·魏纳态度生硬而引起了德·奥热尔夫人不快,他正后悔不迭呢。于是他抓住机会替自己辩护:

“这很简单嘛。只有我一个人不会跳舞,自然很感谢她来陪伴喽。”

“对,”安纳对妻子说,责备的口气却是冲他们俩的,“可怜兮兮的!我们把他拉到罗班松,他却不跳舞!”

弗朗索瓦没有接话茬儿。是的,他没有跳舞,却喝了“春药”。

安纳·德·奥热尔力图弥补疏忽,心想只有立即发出邀请方能马到成功。

“改日请过来吃午饭吧,后天怎么样?”他的口气好像是弗朗索瓦的老相识了。

后天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没有空。

“那么明天吧。”

德·奥热尔夫人始终未开口。安纳这般殷勤虽说与她的性格不合,但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塞里欧济陪他们出来玩,理应受到殷勤的接待。

弗朗索瓦尽管早对德·塞里欧济夫人说过他回尚皮尼吃午饭,但德·奥热尔伯爵的盛情难却,伯爵把他当作知己看待,哪能谢绝呢?他接受了邀请,但不了解奥热尔夫妇的日程安排。按照他们那种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下午才安排活动,中午往往只限夫妻俩在家单独用餐。所以中午的客人是可请可不请的,完全出于高兴才请。这些客人很少在白天的其他时间进入公馆。可以说,邀请吃中午饭既表示友情也表示不太重视。但弗朗索瓦哪里晓得上流社会这部机器有那么多复杂的环节,人家发出邀请,他已喜出望外。至于晚宴的邀请,他根本不敢企望。他接受邀请时喜形于色。德·奥热尔伯爵见了心里高兴。他一向热情奔放。内心丰富的人是不讨价还价的,是不遮遮掩掩的。德·奥热尔伯爵喜欢别人也像他那样豪放,在他,这是贵族最好的标记。他自己在接受任何邀请,任何礼物时必定喜形于色。高贵的天性,其本义恰恰在于懂得一切都不是天生就有的,至少主观上不应有这种看法。只有像罗班这样的人才掩饰意外的喜悦,生怕显得幼稚或得意。因此弗朗索瓦的举止深得伯爵的欢心,这是任何深谋远虑都不及的。

他们在安茹河滨大道告别,已是凌晨5点。

弗朗索瓦9点钟踏进餐厅,同福巴赫一家一起吃早饭。福巴赫太太对他说:“你很晚才回来吧,我听见的,大概是凌晨1点吧。”

福巴赫太太像一般上了年纪的人那样喜欢在人跟前卖弄,说自己容易惊醒。她和儿子阿道夫在圣路易岛上这座老房子的底层已住了30年。福巴赫太太时年75岁。她双目失明。儿子阿道夫一向显老,像个老头儿。他患脑水肿。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生气,虽然他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幸,福巴赫母子俩也根本没有感到不幸。当双目失明的老太太对他说:“你的脸色可不好哇!”他听了并不惊讶,因为弗朗索瓦的作息对一位一辈子9点钟就上床睡觉的妇女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当弗朗索瓦刚满可以有一定自由的年龄时,德·塞里欧济夫人就想出这个变通的办法:让他在福巴赫家占一间房间。她每月支付儿子的膳宿费。福巴赫太太起先嚷嚷不肯收,说她太见外了。德·塞里欧济夫人坚持支付。她很高兴找到了资助老朋友家的借口,再说也可以更好地对儿子进行监督。儿子对她变通的办法毫不抱怨,相反,产生了平衡感。

福巴赫太太1860年嫁给普鲁士乡绅冯·福巴赫,此公是个酒鬼,专门收集逗号。收集的办法是查核每种版本的但丁著作中的逗号数目。总数每次查核都不一样。他从不灰心,孜孜不倦地统计。另外,他是最早的集邮者之一,当时普遍认为集邮是发疯。

可怜的妻子等了15年才盼到一个儿子,一个丑八怪。她不仅不承认儿子丑陋,而且还说患脑水肿的儿子了不得:“他的脑门像维克多·雨果。”

福巴赫太太怀孕时隐居在罗班松的朋友家。分娩时刻临近,人们去请助产婆。不料助产婆来不了,只得请乡村医生。但福巴赫太太宣布宁愿像牲畜那样下仔,也不愿男人助产。人们劝她说,“不能把医生当男人看待。”可她嚷嚷得更厉害。但最后不得不投降。几年之后,福巴赫太太听说罗班松村的医生死了,这才松了口气。只有圣女才承认自己有这种思想。

面对福巴赫太太,弗朗索瓦常常懊悔自己寻欢作乐。但是这天早上,他兴致勃勃,情不自禁地要讲他的新遇,在罗班松如何玩得痛快,哪怕转弯抹角说一说心里也高兴。但一转念,觉得真的问起他来还确实讲不清罗班松村是怎么个样子,那多尴尬啊。幸亏罗班松这个村名引起福巴赫太太许多的回忆,她根本没有提问,自己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对她的回忆并不陌生。福巴赫母子俩谈话的范围很窄,总是重复同样的事情。不过,弗朗索瓦在外边听够了无聊的闲谈,听听她的回忆也是一种休息。听多了,她的回忆几乎变成了弗朗索瓦的回忆。反正,阿道夫·福巴赫断定自己在出生前就参加了那些乡间聚会了。

时间长了,弗朗索瓦觉得眼前不是一母一子,而是一对老夫妻。

这家人的私生活安排得很好,称得上知足者常乐吧。弗朗索瓦常常赞叹不已,感到得益不浅。他看出母子俩什么也不需要。福巴赫太太即使双目炯炯,眼睛对她又有什么用呢?她生活在回忆中,对自己所珍视的一切倒背如流。有时弗朗索瓦坐在她身旁翻看照相簿,其中一本有许多德·塞里欧济先生的照片。母亲一直未让弗朗索瓦看过他父亲的照片。德·塞里欧济先生原是海军军官,死在海上。德·塞里欧济夫人竭力不使儿子对那种该死的职业产生兴趣,但福巴赫太太不大赞成德·塞里欧济夫人向儿子隐藏值得留念的东西,这是因为她不懂得做母亲的焦虑。大凡母亲们牵肠挂肚的事情,福巴赫太太盼也盼不到,她从未有过牵肠挂肚的幸福,因为她不幸的儿子在人生的旅途中从未独自迈过一步。

弗朗索瓦每当翻看相册,心里总很激动。福巴赫太太看不见相片,但每张相片都铭刻在她心上,说起话来根本不像双目失明的人:“这是你父亲4岁时的相片,那是你父亲18岁时的相片。喏,这是他最后一张相片,在他的船上照的,是他亲自寄给我们的。”

“我必定同他合得来!”弗朗索瓦叹道。他的叹息并不针对他的母亲,所谓合得来或合不来,指的是彼此的心事相通或不相通。德·塞里欧济夫人内向,具备地道的内审力,而她的儿子则外露,酷似盛开的花瓣。德·塞里欧济夫人的冷漠其实是老成持重,不露感情。人们以为她对人对事无动于衷,连儿子也觉得她冷漠。德·塞里欧济夫人实际上十分喜爱儿子,只因为20岁守寡,生怕弗朗索瓦感染女人气,硬把冲动的感情深深压在心底。一个家庭主妇只看得到面包屑是多余的;而德·塞里欧济夫人则认为抚爱不仅浪费感情而且可能造成儿子缺乏阳刚之气。

弗朗索瓦对母亲表面的冷漠一点不觉得痛苦,因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一个母亲会是另外的样子。可是朋友接触多了,场面上表面的热情感染了他。弗朗索瓦把这种逢场作戏的殷勤同德·塞里欧济夫人的态度相比较,不由得心里难受。所以,母亲和儿子,由于互不了解,各自暗中悲叹。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冷若冰霜。德·塞里欧济夫人时刻想到她丈夫倘若在世应持何种态度,她总是让眼泪往肚子里流。“20岁的儿子疏远母亲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她暗自思忖,“我缺乏勇气吗?”弗朗索瓦运用德·塞里欧济夫人同样的思维逻辑,企图到外面寻找慰藉,以便消除郁闷。这是他作为儿子的心情。

有件事使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心烦意乱,就是福巴赫太太谈起他父亲时的口气。很显然,父亲幼时,她就认识;跟大小伙子讲他父亲小时候的事,叫人怪别扭的。同样,福巴赫家的一些挚友,例如德·拉帕利埃尔,健壮的少校,对他说:“我非常熟悉令尊哪!”好像他和他父亲是一码事,都是前程似锦的人。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在这个老年人的圈子里享有相当高的声誉,因为是他沟通了新老两代人。他谛听老年人讲话,就凭这点殷勤,人人都预言他前程远大。福巴赫太太的朋友们说,他挺稳重的,不像今天的年轻人那样疯疯癫癫。再者,人们特别欣赏他的谦虚,每当问起他的学业,他总把话题扯开,设法回到往事上来。福巴赫家的人没有一个会承认像他这样善于听人讲话的人竟是个懒汉。

福巴赫一家除了上述的朋友会面之外,主要精力用于“拯救中国儿童”,至少直到1914年是如此。阿道夫从小就对这种神秘的慈善事业着迷,他只知道用邮票就能拯救中国儿童。他家的人,包括姨母婶娘,堂姐表妹,都尽量为阿道夫收集邮票。阿道夫像父亲统计逗号那样,精确地计算别人送给他的邮票。一旦收集到一定的数量,他立即寄给慈善机构。

为支持慈善事业,阿道夫自然没有姑息冯·福巴赫的收藏。这样,在印有“法兰西共和国”字样的邮票中,毛里求斯岛的邮票占据重要的地位,据说抽出其中一张就能拯救所有的中国儿童。

1914年的战争改变了阿道夫·福巴赫的活动。人们不再给他送邮票,而给他送报纸了。阿道夫和母亲把假新闻剪下来,作为取笑的对象,据说可以御寒。福巴赫太太还编织手套,毛衣,短袜,风雪帽。

福巴赫母子每年去德·塞里欧济夫人家作客一次,总在尚皮尼战役纪念日[5]那天。早上弗朗索瓦雇一辆出租汽车来接他们去吃午饭。他们有请必到,无论如何不肯错过纪念仪式。

福巴赫太太和阿道夫是爱国者同盟会的成员,每年到福巴赫先生倒下的地方参加纪念仪式,热情为演说鼓掌,但在他们,还有另一方面的纪念意义,即在1870年战争爆发之时,福巴赫正在普鲁士继承一笔小小的遗产。因此,阿道夫在尚皮尼纪念碑前摆的鲜花既是福巴赫儿子献的,也是爱国者同盟会成员献的。

德·奥热尔伯爵刚坐下,就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别人无法插嘴,他却称这是交谈。为“引导”客人,他在独白中提到许多姓氏,好让弗朗索瓦心里有数哪些是认识的。德·奥热尔伯爵对这种转移问者角色,自问自答的做法十分满意。他踌躇满志,庆幸自己对塞里欧济采取友好的态度。

弗朗索瓦通常对健谈的人颇能敷衍,并非欣赏其内容,而是因为他可以不说话。这次,他对自己插不上话感到恼火,尽管安纳打断他的方式近似恭维的。他一开口,安纳就兴奋起来,仰头哈哈大笑,笑得出格,笑声尖得出奇。弗朗索瓦心想:“我做梦也想不到他这般锋芒毕露。”安纳不仅笑,不仅对塞里欧济的话,哪怕极无足轻重的话,赞不绝口,还宣称塞里欧济非常了不起,不可思议,可爱至极,并且向妻子重复塞里欧济的话。这叫塞里欧济尤感别扭。怪得出奇呀,因为安纳·德·奥热尔重复弗朗索瓦的话时,一个字一个字拉得很开,好像在翻译一种外语。德·奥热尔夫人出于对丈夫的爱慕,好像只有安纳说话时才洗耳恭听。安纳之所以这般热烈,正是为了在交谈中始终做中心人物。哪怕吃喝的时候,他那只空的手也不停地挥动,阻止别人把话茬抢过去,迫使别人沉默。这种手势成了习癖,即使用不着担心的时候,他照样害怕人家抢话头儿,就拿这天来说吧,他的对手是一言不发的妻子和很少说话的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比前一天更觉得德·奥热尔伯爵确实像那些不喜欢他的人所描绘的样子。他不无惊讶地发现,晚会和夜宵与参加者何等相称,甚至上流社会的人也不例外,人物渺小,聚会必差劲。他不再认为晚会有什么精彩之处,所谓情投意合只不过是耍弄保尔的一种默契。所以,当他们离开餐桌进入客厅后,弗朗索瓦寻找适当的时机,尽快体面地告辞。

客厅的壁炉里燃着柴火,塞里欧济见到熊熊的炉火,不禁回想起乡间生活。火焰使他心上的冰块消融了。

他说话了。他的话很朴实,朴实得叫德·奥热尔伯爵反感,太离谱了。

安纳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说:“我喜欢火。”相反,德·奥热尔夫人的脸上突然有了生气。她坐在高出壁炉挡火板的皮长椅上。弗朗索瓦的话如同一束野花,使她感到一阵清新。她张开鼻孔,深深吸了几下,觉得耳目一新。她终于开口说话。他们俩聊起乡村来了。

弗朗索瓦为更多地享受炉火,把椅子移近壁炉,把咖啡杯放在德·奥热尔夫人坐的长椅上。安纳蹲在地上,对着高大的壁炉好似对着歌剧舞台,他温顺地一声不吭,好像一向是无所作为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安纳·德·奥热尔生平第一次充当观众。他谛听他们的谈话,不是听内容,而是当音乐来听,因为伯爵对乡村一无所知。

大自然,除非得到王室的保护,安纳才觉得有魅力。他很像他的祖辈,认为凡尔赛以外或某个古堡二、三里以外,大自然就等于原始森林,一个正经的男子是“不去冒险”的。

另外,安纳·德·奥热尔第一次看到他的妻子离开他的光辉,离开他的注意力。他觉得玛鸥十分风趣,好像是别人的妻子。

“真遗憾,安纳,您的趣味同我的不一样,”德·奥热尔夫人在兴头儿上脱口而出。

话音未落,她冷静下来,觉得刚才的话轻率了,无意间说了错话。然而这句从未说过也从未想过的话却很说明问题。玛鸥和安纳之间的差别是巨大的。这就是几个世纪以来格里莫阿家族和奥热尔家族之间的差别,即宫廷贵族和领主贵族之间的对抗。不过奥热尔家族总交好运。这样,尽管他们是小贵族,却飞黄腾达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久已湮没的同音异义的姓氏,其门第经常在维尔阿端[6]的著作中排在蒙莫朗西[7]一起。他们成了最典型的廷臣,因此他们的姓氏占据显赫的地位。

所以,知其底细的人对德·奥热尔伯爵为突出他家的荣耀而异乎寻常地说谎无不惊讶。但在他,谎言并非谎言,而只是激发想象力。说谎就是用形象说话,对那些他认为不如他灵敏的人,体会不出细微差别的人,必须夸大某些奥义。像保尔这样的人当然会对他幼稚的冒充大为惊叹。德·奥热尔伯爵甚至自编自演情节剧。他认为公馆的地窖是最好不过的戏剧背景,似乎在昏暗的地窖里人们不容易识别真假:有一次,德国人扔炸弹,竟伤着了躲在地窖里的父亲;又有一次,大革命初期,人们把路易十七藏在这座公馆的地窖里。

玛鸥和弗朗索瓦沉默不语了。安纳像个不愿扔下新玩具的孩子,继续保持着沉默。沉默是个危险的因素。德·奥热尔夫人等着丈夫打破沉默,心想这不该属她做的事情。

电话铃响了。

安纳站起身,拿起听筒,是保尔·罗班。

“有人要跟您讲话,”安纳交谈了几句,拉拉弗朗索瓦的袖子。

“你!是你!”保尔听出塞里欧济的声音,说话都结巴了,心想,他又跟奥热尔夫妇在一起了!演的是什么闹剧?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他忘了自己是个大忙人,每个小时,每半个小时都排得满满的。此时居然不顾露馅儿,敏捷地对弗朗索瓦说:

“你能同我一起吃晚饭吗?我想跟你谈谈,很想见见你。”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原定回尚皮尼,别无他事,就同意了,但又一次把家庭义务推迟了。

“千万别挂电话,我要跟‘德·奥热尔先生’说话。”

花花公子们为了不损害自己的形象,说话时一律省去卷舌音。我们的时代为类似的怪癖所缠绕,担心出洋相已到了荒诞的地步。保尔·罗班竭力培养这种荒诞的廉耻心,所谓现代的廉耻心,即不愿相信某些严肃的字眼和某些敬词敬语。他们使用这些词语时总说得像带有引号,表示不为之负责。

所以,保尔每当使用某个套语常谈,少不了扑哧一笑或事先深深呼吸一下,以此表明他不轻信。

不愿上当,成了保尔的怪癖,也是世纪的怪癖。这种怪癖有时可能蔓延,使一些人受骗上当。

一切器官根据本身的活动情况,或发达或萎缩。谁要是不断怀疑自己的心脏,那他的心脏就越来越萎缩。谁以为自己经受了锻炼,晒得黝黑健壮,那他一定在自我摧毁。由于完全搞错了奋斗目标,这种慢性自杀竟成了最有趣味的事情,还以为活得很有意思哩。迄今为止,人们只找到了一种阻止心脏跳动的办法,那就是死亡。

保尔就是带着加引号似的口气请“德·奥热尔先生”听电话的。

安纳接过话筒。保尔受好奇心的驱使不肯等到吃晚饭时再打听,硬说有要紧事要对奥热尔夫妇面谈。他可以马上就来吗?

保尔天生沉不住气,有什么秘密总要迫不及待地说出来。

“可怜的保尔,我们昨天晚上无恶意的戏言把他弄得心慌意乱。”安纳挂上话筒时说,“他好像以为我们存心合谋捉弄他。”

电话打破了美好的气氛。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心想:“保尔的办法很灵光。我开始明白他的动机,明白为什么我同一位朋友见面会使他气恼。不过,他应该跟别人耍弄他的手段。”

是的,保尔很像外省的街坊,随便找个借口闯到别人家里去捕捉秘密,并为引起的混乱而幸灾乐祸。

奥热尔夫妇家有什么秘密可捕捉呢?玛鸥的行为叫人朝这方面去想。她说:

“我要出去。”

安纳对她不合时宜的决定惊讶不已。

“您知道汽车不在呀!”

“我想走走。再说,我把安娜婶婶完全忘了,她会跟我过不去的。”

安纳·德·奥热尔学演员表演惊讶时的傻样。他的惊讶是真诚的,但夸大了。他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双臂向上,求助苍天。他的动作明显表示:“我的妻子疯了。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不知道为何说谎。”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感到很不自在。

当下,玛鸥不顾丈夫的阻拦,眼睛看着门,有如嗅到危险的狗,硬要出门,而主子还以为是心血来潮哩。她跟弗朗索瓦握手告别。

保尔在街角上和德·奥热尔夫人交错而过,他回头瞧她,而她却没有注意到保尔。

既然如此,你走你的独木桥,她走她的阳关道,难道不更好吗?

保尔进入客厅时,推出与场合相宜的面孔。但安纳和弗朗索瓦不比他自己更说得清到底是副怎样的面孔。

他站着不脱外套,活像警察分局局长。德·奥热尔夫人不在场使他不知所措。他心想要是她在场,也许摸得清底细;她突然离开,大概正是为了使他摸不着头脑吧。

“我只转一转,马上就走。”保尔说。

“没有必要专门来一趟嘛,”安纳听出保尔信口雌黄,说话有点刻薄。然后对着两个朋友问道:“你们打算在哪儿吃晚饭?”

他们说了常去的一家小酒店店名。

“我们在家吃晚饭,”安纳说,“说不定晚饭后去找你们。”

伯爵又一次不由自主地信口开河。这种不分场合都要出风头的偏执是十分危险的。

保尔和弗朗索瓦一起离开,但很快就分手,各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

晚上,弗朗索瓦首先到达赴约地点。跑堂儿的对他说,德·奥热尔伯爵打来电话表示歉意,说晚饭后不来了,并请德·塞里欧济先生第二天上午给他打电话。不出所料,德·奥热尔夫人漫无目的地散步回来之后,想到将要同安纳单独度过一个夜晚,喜不自胜,所以安纳没敢向她提起出去的打算,乘她离开客厅的间歇打电话取消了约会。

整个夜晚,安纳·德·奥热尔茫然若失,玛鸥心不在焉。为了体会单独相处的幸福,应当一心想着单独在一起是多么幸福。他们很少说话。德·奥热尔夫人根本不担心她所处的特定状况,因为她认为同安纳心心相印是很自然的。然而安纳只要同妻子单独在一起,就不免感到一丝淡淡的哀愁,因此心不在焉。倒不是他缺乏感情,而是他喜欢热闹,只有在人多、灯亮、沸腾的氛围中才感到自在。

保尔和弗朗索瓦谈得十分投机,每人都收敛一部分个性,竭力迎合对方,把秘密深藏在心底。他们模仿十八世纪除杰作《危险的私情》[8]之外的坏小说中的人物:每个同谋者用假造的罪行给自己脸上抹黑来愚弄另一个同谋者。

保尔不敢询问奥热尔夫妇的情况,等着人家主动给他讲。为了获得秘密,先得透露秘密。他抢先讲了回家时坐在德·奥斯特利茨王妃和美国女人中间的情景。

“她始终不愿意告诉我们你跟她干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但她决不想把你带入天堂。在她看来,法国男人都是一路货色,只想着一件事情。不过,奥棠丝和我,我们总算叫她冷静了下来。”

弗朗索瓦微微一笑,差点儿没说他更加明白赫丝黛·魏纳才是她说的那种人呐。不过他没有吹嘘他对魏纳夫人如何生硬,因为他猜想是保尔独自使美国女人冷静下来的。

塞里欧济听了这段插曲很高兴,决定不再折磨好奇的朋友,给他讲了怎样在小丑包厢里结识奥热尔。保尔舒了一口气。这算不了什么。赫丝黛·魏纳的青睐为他洗雪有余,尽管他觉得他的朋友当天就“夺得”一次邀请确实很有能耐。

保尔陪弗朗索瓦走到巴士底广场才离开。弗朗索瓦在巴士底车站乘末班车去尚皮尼。人们管这趟车叫“戏子车”。车厢要到最后一分钟才坐满,乘客稀奇古怪,多为男女演员,大部分住在拉瓦雷纳。剧场离火车站有远有近,演员们卸妆的程度有彻底的有不彻底的。但不应当根据这趟火车下结论说巴黎的戏剧繁荣,因为车厢里演员多于观众。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到达较早。他登上一节车厢,里面已有一家子人,是刚看完戏的。他们有股樟脑丸味儿。小男孩为父母让他保管车票感到十分自豪。他学父亲的样子,把车票一半插进袖口的翻边,一半露在外面。家长一手托着旧式折叠高顶礼帽,一手抚摸动物似的抚摸礼帽。他用这顶帽子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使得孩子们不打瞌睡;甚至学小丑吹牛,逗得孩子们哈哈大笑。临了,用右手一拍,礼帽缩成一块黑烘饼。

“你没把车票丢了吧,小鬼?”他时不时不放心地问一声,语气里好像在说,真没有必要乘头等车厢哪!

太太和大女儿因弗朗索瓦在场而为憨直的家长感到难为情,埋头阅读刚看过的演出的节目单,孩子们则高兴得手舞足蹈,摇晃着裹纱巾的脑袋。她们微笑着,用微笑表示不赞同。弗朗索瓦被母女的女性串通感到窘促。一家之长却兴高采烈,这天在他仿佛是节日,但对母女来说是特殊的日子。好不叫人伤心,要是每天都这样过日子该多舒心哪。她们心想至少要让弗朗索瓦这个陌生人认为她们经常这么打扮,经常看戏,经常乘头等车厢。但她们傻主人的举止却不打自招了。

弗朗索瓦并不大惊小怪,中产阶级某些妇女为她们的大恩人感到难为情是习以为常的。

母女俩生气了,收起笑容,绷起了脸。家长则高谈阔论,对这出戏赞叹不已,说演员演得精彩,说餐馆的晚饭极好,说车厢的坐垫柔软。她们却给他泼冷水:“车厢很脏;有个演员根本没有进入角色……”内行应当会抱怨,她们是这么想的。咳,可叹哪!从下到上大家都这么想啊。

她们之所以耍小聪明,因为她们觉得弗朗索瓦是上等人,当然猜不出他宁可听到令人扫兴的老实话,也不喜欢听她们的蠢话。有的人尽管令人扫兴,但不怎么装腔作势。他觉得孩子们倒蛮有意思的,因为他们没有为不平等的意识所扭曲,所以快活得像小王子。父亲摸着高顶礼帽,与其说感到得意,不如说感到有趣;想到因工作需要很快又可以外出,不禁喜眉笑眼,而母女俩的连衣裙穿着不自在,母亲想着即将换上的围裙,女儿想着售货员的罩衣。

这家人在马纳河畔的诺让下车。刚才那幕场景叫他触景生情,本来就愉快的心情更加恶劣了。

德·塞里欧济夫人迄今为止在她儿子的生活中起到一个母亲应起的作用。弗朗索瓦绝非坏儿子。但如上所述,他们两人的性格各异,各有自己的心事,互不说心里话。火车上的情景是善良纯朴的心灵常有的折射,使弗朗索瓦不由得想起德·塞里欧济夫人。母女难为情的表情促使他审视自己对家庭的情感。

弗朗索瓦感到自豪,对自己的姓氏感到自豪。这种对祖先的自豪感是出自敬爱还是出自纯粹的自尊?他很想弄个明白。德·塞里欧济的贵族门第并不显赫。德·塞里欧济夫人虽说是个贵夫人,但因生活俭朴,只把自己看成良家妇女,而一般的妇女通常恰好相反。大概由于从小受到高尚情操的熏陶,她认为高贵的情感不仅出身名门的人应当具备,而且所有的人,包括出身低微的人也应具备的。仅此一点,不就看出她的思想方法是贵族式的吗?

她结婚时很年轻,德·塞里欧济的海员职业使她在丈夫去世之前就习惯于守寡了。由于天性孤僻和对丈夫敬畏,她对把她当作孩子看待的贵族亲戚热情不高。丈夫死后,她抑郁不堪,更懒得跟他们来往。

丈夫家里的人多为老小姐、老妇女,目光短浅,心胸窄小。跟她们接触时间久了,德·塞里欧济夫人也沾染了市侩习气,对贵族产生了偏见,竟未想到这是否定她娘家的门第。但她并未因此而失去高贵的情操,她的行为时时印证她的出身。婆家的人对她的为人处世深感吃惊,归咎于性格古怪,缺乏经验。

因此,关于弗朗索瓦的教育,人们对德·塞里欧济夫人颇有微词。她让一个二十岁的男青年无所事事,不操心为他开拓一个职业,真叫人难以理解。倒不是像德·塞里欧济先生的姐妹、堂表姐妹们想象的那样出于高傲,或因为她的家产虽不是万贯却足够使儿子啥事也不干,而是德·塞里欧济夫人懒得理会小市民的偏见。她心想不要硬性逼儿子,甚至认为年轻人需要过一阵逛荡的生活,尽管她对上流社会十分反感。

弗朗索瓦也许不领会母亲的高尚情操,在日常生活中,往往容易夸大他个人的优点,意识不到他之所以能出入不向所有人敞开的邸宅,正因为门户相当,风度相像,而外人是感觉不出来的。例如像奥热尔的那种狂热在一般人的日常生活中是不多见的,因此令人产生耳闻不如目见的快乐。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被火车上的情景搅得烦乱不安。他扪心自问:“难道我也像火车上的那两个女人吗?”这颗豁达的心强迫自己承认没有把母亲放到应有的高度,怪自己没有把母亲纳入自己的生活,好像母亲使他脸上无光。但这种难为情的心理是事后觉察到的,仅仅因为时至今日他还没有遇上比母亲更高尚的人。

总之,火车上的场景所引起的自责表明他从心底里希望母亲认识德·奥热尔夫人。

年轻人顾着体统,出于自尊,常常向母亲隐瞒私情,只有当他打算联姻时才向母亲公开。

醒来时,弗朗索瓦首先想到母亲,他还从未如此急切地想见母亲。

德·塞里欧济夫人出去了,要到吃午饭才回来。弗朗索瓦为排遣无聊,胡乱看看书,写写字,抽抽烟,但不管做什么,无非摆摆样子而已。他在等待。

他什么也干不下去……突然心头一怔。谁说他还没有想念德·奥热尔夫人哪?谁说他装模作样等待母亲哪?他觉得两个同样荒唐、同样无意义的问题是别人强加给他的,他不无心酸地自问:“我为什么要想念呢?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等待呢?”他甚至答应自己故意拖后一天再给奥热尔夫妇打电话。

他为自己行动自由而高兴,没想到有意识证明自己自由其本身就说明他不正常了。

等的时间长了,弗朗索瓦开始忘记他在等候,忘记在等谁。这不,德·塞里欧济夫人还得亲自叫他下楼吃午饭呢。

弗朗索瓦向母亲投以新的目光,他从来没有注意到母亲青春犹在。德·塞里欧济夫人37岁,脸上看似不到37岁。正如她的青春不引人注目,她的美貌给人的印象也不深。也许她缺乏时代意识吧?

她很像16世纪的妇女,16世纪是法国美女辈出的世纪,但她们的肖像如今看来叫人黯然销魂。我们对妇女的美所抱的理想历代各不相同,也许不会再转回到珠宝商的店里去欣赏纳姆尔[9]为之倾家荡产的美人了。

今天我们依据脆弱的程度来判断女性。德·塞里欧济夫人脸部健壮的轮廓失去了风韵。这种美已吸引不了男人,唯一欣赏她的男人已经死了。德·塞里欧济夫人始终为死去的男人保养身体,好像要同男人重逢似的。甚至连最老实的女人都难避免贪婪的眼光,而她则能避免。

德·塞里欧济夫人没有注意儿子的目光,就局促不安了。她像有些人那样,不习惯别人的关切,不相信别人会改变本性。弗朗索瓦变得亲切起来。这种亲切使她相信儿子在寻求原谅。他干什么了?德·塞里欧济夫人一时有些纳闷儿。通常弗朗索瓦吃完午饭立即离开客厅,这天却迟迟不走。他说不清什么道理,对眼前新发现的形象总觉得看不够。

临了,德·塞里欧济夫人慌乱了,站起来说:

“你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对我说吧?”

“没有,妈妈!”弗朗索瓦吃惊地说。

“那好,我走了,有事要办。”

她说完就走开了。

弗朗索瓦在屋里愁闷地踱来踱去。他决心在尚皮尼呆在母亲身旁一整天,但母亲避开了。先在房里闷呆,后在花园溜达,最后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找了一本书,但没有打开,便躺下了。

他辗转反侧,像个心绪不宁的病人。他需要喝什么药水吗?身上在发烧,好像需要一只清凉的手来帮他退烧,但他又不认为特别需要某只手。

他隐约觉得自己钟情了,这种隐约的感觉是因受到一次明显的冲击而产生的,但害怕把这次冲击挑明。他从来没有这般微妙的心情,这般为自己害臊。通常承认自己有什么欲望并不这么扭扭捏捏呀。他从来不约束自己的肉欲,更不约束自己的思想,今天却禁止自己想某些事情。他好像终于明白心灵的礼节比举止的礼貌更为重要,前者只有靠我们自己控制,后者则由公众来评判。为什么不对自己客气点呢?他怪自己迄今为止对自己不如对别人尊重和客气,有些埋在心底的情感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但他新近这种爱清白的怪癖太过分了,简直是虚伪了。

弗朗索瓦已经爱上德·奥热尔夫人,诚惶诚恐,生怕惹她生气。正是为了不惹她生气才不去想她,因为他还没有找到一个与玛鸥相配的高尚的思想。

爱情悄悄地在他的心底萌发,藏得太深,自己都觉察不到。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像许多年轻人那样,只注意最强烈的感觉,即最赤裸裸的感觉。爱情的萌生虽说别有一番滋味,但一个不高明的欲望更富有刺激性。

当一种苦恼刚侵袭我们的时候,我们感到危险。但一旦扎下根,我们就跟它和睦相处,甚至忘却它的存在。弗朗索瓦不承认苦恼是不行的,总不能掩耳盗铃吧。尽管他说不清是否真的爱上德·奥热尔夫人,道不明这位夫人在哪些方面勾引了他。然而,可以肯定,祸首是她,不会是别人。

他不想闷呆了,不想独自闷呆了。他强烈需要温情,不由得想起德·塞里欧济夫人刚才本能的慌乱,但他确实需要一个女人。他回忆起一个好久不见面的女友,喔,也许是跟她疏远才苦恼的吧。他想见她,但顶住了。不去这个女友家是出于迷信。他觉得倘若去了,那就是背叛德·奥热尔伯爵夫人,必定给他带来厄运。

第二天下午弗朗索瓦在奥热尔夫妇家吃点心时,仍感到与安纳的友谊完整无损。其实这种友谊不足挂齿,不过是天真的心的反复无常而已。他明明一路上对自己说:“我爱玛鸥,”并且盼望当着她的面体验新奇的情趣。但他并不激动,心想:“莫非我搞错了?也许只是对安纳的友谊吧?对他的妻子根本不在乎吧?”

我们可以说弗朗索瓦关于爱情的想法是墨守成规的,他拼凑一些老一套的想法,并恪信不疑。他哪里晓得这是依据没有活力的情感削足适履,结果必定作茧自缚。

弗朗索瓦就这样根据前人的经验来判断他的爱情,犯了认识上的错误。首先,为什么被安纳吸引?不该嫉妒吗?他明知道德·奥热尔夫人热爱安纳,却根本不把安纳看作幸运的情敌,而当挚友对待。他在德·奥热尔夫人身旁对安纳总以赞许的眼光看待,虽然竭力抵制这种怪诞的心态,但当他以为消除了怪诞的心态,不料怪诞的心态又重现了。

至于安纳·德·奥热尔,他对弗朗索瓦巨大的热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很快把弗朗索瓦看作一个挚友,不认为塞里欧济如此迅速地加入他的朋友圈子有什么不正常。

他对这种偏爱的缘由不加分析,即使有人向他揭示难以置信的理由,他也会无所谓地耸耸肩膀。奥热尔之所以喜欢弗朗索瓦胜过所有的朋友,正因为弗朗索瓦喜欢他的妻子。

不管人们以什么方式奉承我们,我们总是受用的。弗朗索瓦佩服伯爵,尤其佩服他能得到像玛鸥这样的女子的爱慕。作为报答,奥热尔不知不觉地对弗朗索瓦产生感激之情,正像一般对待羡慕我们的人所产生的那种心情。

弗朗索瓦的爱慕不仅是德·奥热尔伯爵对弗朗索瓦产生偏爱的神秘的由来,而且使他对妻子的爱情确定无疑了。他开始爱恋妻子了。好像非得要有别人垂涎他的妻子才明白爱情的价值。

德·奥热尔夫人以相当赞许的眼光看待安纳的这位朋友。她哪会因给予弗朗索瓦的偏爱而感到不安呢?赞同丈夫的偏爱难道不正是妻室的义务吗?

怎么能怀疑使你感到亲近的情感呢?

很快,德·奥热尔公馆少不了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弗朗索瓦为新朋友泡掉很多时间,但没有做出什么牺牲,只不过疏远了以前因闲着无聊而交往的朋友们罢了。

奥热尔夫妇举行晚宴必有弗朗索瓦参加。

塞里欧济第一次在奥热尔夫妇家吃晚饭时,身旁坐着安纳的姐姐,早有所闻的奥热尔小姐。面对弗朗索瓦的殷勤,奥热尔小姐痛苦地想到:显而易见,家里新来了个插足者。

弗朗索瓦以为了解奥热尔家所有的人,对这位姐姐的存在并不感到惊讶。他认为德·奥热尔小姐在午餐时从不出现仅仅是巧合。然而巧合却意味深长。

德·奥热尔伯爵不让她露面的动机颇为复杂,其中最简单的一条是他认为姐姐的长处不多。在他看来,姐姐的价值仅仅是身为他的姐姐。

德·奥热尔小姐是长女。初次见面,弗朗索瓦就明白安纳看不起她的原因。她像一件完美无缺的作品的粗俗模型。她的粗陋与弟弟的精巧形成鲜明的对照,其素质大相径庭。

此外,如果说她在奥热尔公馆没有任何地位,不等于她在其他地方也没有地位。喜欢漫画胜于素描的人们觉得她比伯爵像样子。她每天下午拜访一位年纪很大的人或令人厌倦的人,即奥热尔夫妇不关心的人。这些人认为大学街的聚会是涣散人心的,无忧无虑的,但只要受到邀请立即跑来参加。

每当在沙龙里听到德·奥热尔小姐的名字,必定是在讲她的好话。只有朋友们才谈起像她这样被忘却的人,尽管可以怀疑她是靠掩饰对兄弟和弟媳的怨恨才博得了这种好感的。

“她简直是圣女哇!”赞扬的人们对她作了结论。

这就是说本性成全了她。

德·奥热尔伯爵开始感受到一种新的情感。

先前他总是回避爱情,有如回避一件过于排他性的事物。要爱就得有充裕的时间,而他忙得要命,尽管忙于无聊的事情。

然而,痴情在他不甚提防的时刻巧妙地渗入他的心田。这新鲜的事儿始于玛鸥坐在挡火板旁的长椅上跟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谈话的那天。安纳垂涎于玛鸥,好像她不是自己的妻子似的。

至于弗朗索瓦,他自然希望少一点聚会,多一点私谈。他像乖孩子那样满足于大人给他的玩艺儿,玩得十分起劲。他甚至努力成为讨人喜欢的客人。他多么希望傻呵呵地呆在玛鸥身旁一句话不说,可他不得不绞尽脑汁跟周围的女士们聊天。

弗朗索瓦在饭桌上最害怕跟同龄小伙子坐在一起,多为上流社会的平庸青年,害怕他们瞧不起他,他们则因安纳对他的偏爱,不可企及的偏爱,而羡慕他哩!他们认识安纳已久,把他看做大哥。安纳·德·奥热尔有点把他们当中学生对待,而弗朗索瓦小时候,安纳不认识,所以不把弗朗索瓦看作他们的同龄人。如果弗朗索瓦猜得出他们对他的羡慕之情,也许会觉得他们蛮可爱的。

在这样的晚会上,弗朗索瓦只希望大家忘记他,就像他忘记大家那样,唯有玛鸥例外。但安纳·德·奥热尔却不愿他这样,出于友谊,硬把他推到引人注目的地位。弗朗索瓦心里叫苦不迭,并非谦虚或胆怯,而是担心人家看出他面孔背后的东西。

他在面孔背后藏的东西不希望任何人发现,甚至包括玛鸥在内。他觉得要是被人发现,那他的幸福就完了。弗朗索瓦是幸福的,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无牵无挂,当然是幸福的。

弗朗索瓦从不跟德·塞里欧济夫人谈他的朋友,却为奥热尔夫妇破例了。母亲大为感动,好像与儿子的距离缩小了。

弗朗索瓦不向母亲隐瞒,因为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也许这种纯洁是时机造成的,但正好让他利用了。在这之前,他一直猜想纯洁是乏味的。而今他断定只有粗俗的味觉器官才品尝不出纯洁的美味。然而,这纯洁的美味,难道不正是他不纯洁的心里所缺少的吗?

弗朗索瓦讲起德·奥热尔伯爵夫妇时,语气坚定不移,好像他们是他唯一的朋友。德·塞里欧济夫人虽然不认识他们,但不用怀疑了。不过,弗朗索瓦有件非常牵肠挂肚的事说不出口:让母亲和奥热尔夫妇聚一聚。他的幸福是这般的新鲜,生怕稍微一个不注意就给毁了。

一天,他跟母亲叙述隔夜的晚宴,德·塞里欧济夫人对他说:

“你的朋友们会怎么想你呢?他们一概说你是无家可归的吧!为什么不邀请他们呢?”

他惊讶地瞧瞧母亲。难道是她说这话吗?他从不敢提及邀请,现在是母亲主动邀请,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好像不乐意?”德·塞里欧济夫人说。

“你想到哪儿去啦?”弗朗索瓦情不自禁地喊道,上前亲吻母亲。

德·塞里欧济夫人怪不好意思的,轻轻推开儿子。

德·奥热尔夫人得知德·塞里欧济夫人希望认识他们夫妇时,大喜过望。她很高兴弗朗索瓦如此认真对待他们的友谊。

至于安纳,他同往常一样,高兴得直喝彩。就在这时候,安纳的姐姐来了。弗朗索瓦出于体面也邀请了她。但没等不幸的人儿开口,安纳插进来说:“星期六,您到安娜婶婶家吃中午饭吧。”

弗朗索瓦已经听到过这位婶婶的名字,那天保尔·罗班打来电话后,德·奥热尔夫人突然撇下他和伯爵出门。当时安纳·德·奥热尔瞪着眼睛犯傻,意思是她在说谎。弗朗索瓦甚至怀疑这位婶婶是不是虚构的人物。不,安娜婶婶真有其人,只不过被奥热尔夫妇疏远了,而他们觉得需要时利用她来做托词便是对她的补偿。

十一

当德·奥热尔伯爵夫妇到达尚皮尼,踏进他家客厅时,弗朗索瓦明明在等候他们,却仍感到惊讶。朋友们出现在他久已熟悉的客厅对他来说简直是上帝显圣。他的惊愕使安纳·德·奥热尔有点局促不安,但更使安纳不知所措的却是面对一位年轻的妇人。德·奥热尔酷爱取得老年人的欢心,来尚皮尼的路上,他做了精心的准备,没想到弗朗索瓦的母亲这般年轻。

弗朗索瓦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向他母亲献殷勤,尽管这是非常自然的,他仍感到不好意思。

这天,德·塞里欧济夫人帅极了!

弗朗索瓦暗自惊叹,惭惭忘了她是自己的母亲。她也乐得如此,说起话来生动活泼,是弗朗索瓦前所未闻的。

说来让人难以相信,德·奥热尔夫人也受到感染,觉得自己更年轻了。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不要把德·塞里欧济夫人当作似曾相识的幼时女伴,所以始终恭恭敬敬的。

饭后,德·塞里欧济夫人和德·奥热尔夫人在一起聊天,弗朗索瓦静静地望着她们俩。德·奥热尔伯爵不说话难受,为了排解,逐一观赏挂在墙上的肖像,但注意力不集中,随便看看而已。德·塞里欧济夫人看不出他这一招是不耐烦的表现,以为有什么东西使客人蹊跷,见他似乎把目光放在一幅肖像细密画,其实他视而未见。

“您在瞧这幅肖像吗?”

安纳这才举眼细看。

“这幅肖像不像约瑟芬皇后一般的肖像,但确实是她,时年15岁。肖像是由马提尼克岛的一个法国人画的,画好后送给博阿奈,让他一睹未婚妻的芳容。”

听到马提尼克一词,德·奥热尔夫人马上抬起头,有如小狗听到有人唤它的名字。她向细密画走去。

“她是我曾祖母的婶婶,布列塔尼人管叫婶娘,同约瑟芬的母亲一样,也是萨努瓦姑娘。”德·塞里欧济夫人说道。

“这么说,你们俩是远房亲戚喽!”安纳转身对弗朗索瓦和玛鸥喊道,对自己的新发现乐不可支。

这一断言使大家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弗朗索瓦对玛鸥的家史不甚了了。玛鸥没有接话茬,安纳更来劲了。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你们俩与塔谢家族和戴韦日·德·萨努瓦家族都有姻亲关系咧,是吗?”

“是的,”德·奥热尔夫人回答,好像不情愿承认似的。

为什么心烦意乱?她想到与弗朗索瓦有亲戚关系,哪怕是远房的,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什么原因以后会弄清楚的。眼下她只想到对德·塞里欧济夫人和弗朗索瓦的态度不可太热忱。

弗朗索瓦也非常局促,甚至没有注意到德·奥热尔夫人得知远房亲戚时的反应。

安纳·德·奥热尔对这个戏剧性的变化仍在津津乐道,对弗朗索瓦说:

“倘若我父亲还在世,他一定会很高兴的。他经常责备我广交朋友,絮叨什么:‘我年轻时没有朋友,只有亲戚。’要是换了他呀,今天会买您的账啦。”说完一阵哈哈大笑。

安纳自以为不拘泥于门户之见,援引已故德·奥热尔先生的话当做玩笑。不过他对自己的发现所表现出快活确实证明他很像父亲。

“您的结论下得太快了吧,”德·塞里欧济夫人说,“因为祖先是亲戚就宣布我们和德·奥热尔夫人是亲戚,是不是有僭取称号的嫌疑呢?”

玛鸥很赏识德·塞里欧济夫人的良知,认为她极明事理,不像安纳,总那么夸大其词。不过稍后,在热烈之余,在轻率之余,安纳突然迸出一句解围的话:

“反正马提尼克全岛的人都是您的亲戚!”

德·塞里欧济夫人很不习惯听安纳的话,不懂他话中的形象,话中的话。安纳所谓马提尼克全岛的人,意思是指格里莫阿家族所联姻的三、四户家庭,而在德·塞里欧济夫人听来,则包括全岛的住户了。她觉得伯爵相当傲慢,以为伯爵把她看作黑奴的后裔,第一次自豪地亮出她的家族:

“德·奥热尔先生言之有理:您家与萨努瓦家族联姻势在必然,只有二、三个家族可门当户对……”

玛鸥,他的远房表妹!

弗朗索瓦不知该喜该忧。他联想到几个嫡亲堂表姊妹,平庸至极,虽说都是青梅竹马,但一个也看不上。他不无伤感地思忖,要是玛鸥是嫡亲表妹,那才是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呐。

他一刻也不怀疑亲戚关系的作用。塞里欧济可能觉得滑稽的事情,德·奥热尔伯爵则可能拼命地追求。后者与城关的大户多有亲戚关系,往往只注重整体性的联系,怎么会一下子对这个悠远的亲戚如此看重呢?因为在他眼里,弗朗索瓦不大符合体统,不完全配得上他的圈子。这下好了,在伯爵看来,这场小小的游戏正儿八经地使弗朗索瓦加入了他的圈子。

挂钟敲响四下。安纳·德·奥热尔问弗朗索瓦是否去巴黎。弗朗索瓦本无事去巴黎,但想到可以坐在德·奥热尔夫人身旁乘汽车游览一番,编造说有个约会。

“我想我的儿子希望带你们去观赏一下马纳河畔的风光,所以要尽快再来呀。”德·塞里欧济夫人说。

奥热尔夫妇让她答应在他们再来之前去他们家吃午饭。

弗朗索瓦带着感激的眼光瞧瞧母亲。

“你回来吃晚饭吗?”母亲问道。

弗朗索瓦去巴黎只是为了陪伴奥热尔夫妇,本不想见外人,不愿别人插进来打搅他幸福的回味,于是回答说回来吃晚饭。

但安纳请求德·塞里欧济夫人把儿子留给他。弗朗索瓦求之不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奥热尔夫妇一向很少在最后一刻发出邀请。弗朗索瓦感激不尽,暗自庆幸把爱情深藏着,不要求任何回报,要不然欺骗像安纳·德·奥热尔这样的好朋友太叫人恶心了。不过,他若能在汽车里跟随德·奥热尔夫人的思绪,那些理不清的思绪,那么他高尚的不安情绪就不会太强烈了。他和某些人一样,有点像大海:在一些人身上,不安是正常状态;另一些人则像地中海,波浪起伏只是一时的,很快又恢复平静了。

玛鸥竟对第三者插足他们的小家庭感到无穷的乐趣,但不是没有苦恼的,这种苦恼几乎从第一次接触就开始有了。但拜访德·塞里欧济夫人之后,她放心了。这种假象使她的误会越拖越久。远房表亲的关系叫她高枕无忧了,因为她的祖先们联姻时不讲究爱情,无忧无虑。弗朗索瓦不使她害怕了。总之,德·奥热尔夫人不知不觉地感到对这位远房表兄产生了女性祖辈们对她们丈夫的感情,然而此时此刻,她爱丈夫倒像爱情人。

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玛鸥不是烦躁不安的女人。也许她那些女性祖辈们守节的主要理由恰恰在于担心爱情扰乱平静。

十二

德·奥热尔小姐下楼吃晚饭,当她踏进客厅时,安纳从客厅另一端大声对她说:

“一个大新闻!猜猜看……玛鸥和塞里欧济是表兄妹。”

德·奥热尔小姐向弟弟扫了一眼,然后举起长柄眼镜,仔细打量两个年轻的表兄妹。

“我弟弟真怪……”她自言自语,但没有确定怪在何处。

安纳·德·奥热尔在饭桌上只谈此事,津津乐道。他不放过任何细节,乘机把格里莫阿·德·拉韦布里的整个家谱叙述一遍。德·奥热尔夫人好像在听光荣榜上成绩优异奖名单,涨红了脸。弗朗索瓦非常欣赏安纳·德·奥热尔惊人的知识。安纳自尚皮尼开讲以来,兴致不减,晚上谈起格里莫阿劲头更足了。

消息很快传开,一直传到配膳室。

“日子一长,伯爵先生就不会这么圆通了。”一个当差的悄悄地说。

配膳室离客厅不远。那个仆人开始说长道短,他的谗言不胫而走,起先交头接耳,继而公开地飞短流长。

弗朗索瓦离开时接过德·奥热尔夫人的手吻别。安纳却把他们俩拉在一起说:“请您用另一种方式向表妹告辞,吻她一下,给我赏个脸吧!”

德·奥热尔夫人后退一步,她和塞里欧济宁愿下火海,也不愿拥抱。但他们各自都不想向对方透露心思,所以笑着遵命了。弗朗索瓦在玛鸥的脸颊上重重地亲吻了两下,而玛鸥的脸部做出淘气的样子。她心里责怪丈夫强迫他们吻别,责怪弗朗索瓦亲吻时打哈哈。但她如果明白自己的笑包含什么意义,那就不会怀疑弗朗索瓦笑的用意了。

十三

第二天塞里欧济非常想见保尔·罗班,去外交部找他,给他讲了尚皮尼的插曲。

保尔认为这是安纳·德·奥热尔一手编造的谎话,故事太真,反倒露出马脚。外面议论纷纷,保尔起先拿不定主意,但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看法。他的想法和安纳的相同。

“多么不平常哪!”弗朗索瓦喊道。

“不见得,不见得,”保尔说,有如剧院经理机械地回答一个呈递脚本的剧作家,“不,不!好稀奇呀,安排得非常巧妙。约瑟芬的肖像,马提尼克岛,整个故事多么动听哪。”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瞠然望着保尔,没想到外交家把真人真事当作传奇来赞赏,心想:“罗班的气质与众不同,把生活当成小说。”看来此人并非知音。

在这之前,弗朗索瓦已找过一个朋友,向他倾诉内心的喜悦,但碰到了冷脸。他感到十分孤单,是的,他孤单,孤单单守着他的爱情,守着别人以为圆满的爱情。

十四

安纳要设晚宴招待德·塞里欧济夫人,弗朗索瓦说不行,她不爱晚上外出,于是决定举行午宴。

午宴后,弗朗索瓦和母亲一起离开奥热尔夫妇。德·塞里欧济夫人不习惯同时见那么多人,有点头晕目眩。他们默默走了几步,她忍不住说:

“德·奥热尔夫人怪惹人疼的,我若有这么个儿媳就好了。”

“我也是,我若有这么个妻子就好了,”弗朗索瓦心里凄然想道,但没有说出口。他从母亲的话中看出自己的命运已定,心上人确认无疑了。

十五

弗朗索瓦对那次吻脸颊记忆犹新,心里很不痛快。

至于德·奥热尔夫人,她虽然时时想起这件事,但是总把注意力移开,只怪丈夫胡闹。

一天晚上,他们去看戏,弗朗索瓦照例坐在奥热尔夫妇中间,但觉得不舒服,挤了一下,无意间把手臂塞进德·奥热尔夫人的手臂下。他被自己的动作吓呆了,不敢把手臂抽出来。德·奥热尔夫人明白这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不想惊动他,也不敢挪动手臂。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猜到玛鸥的体贴,不该把她的好意看作鼓励。他们就这样僵着,不舒服极了。

一天,弗朗索瓦想到这件事,产生了对不起爱情的邪念。他虽然没有误解玛鸥的沉默,但仍想利用一下,利用非常不舒服的姿势占点便宜。想起吻脸颊就想报复一下。当天晚上,他又把手臂塞进去,德·奥热尔夫人马上感到他是故意的,心里十分明白这并非出于爱情,而仅仅出于情欲。这个动作在她看来简直是对友谊的凌辱:“我看错人了,他不值得我们信任。”然而她却不敢把手臂挪开,生怕引起安纳的注意。弗朗索瓦情趣不高,我就该翻脸吗?她希望弗朗索瓦主动脱离接触,不料他把沉默当鼓励,胆子更大,贴得更紧了。

弗朗索瓦瞥见她的剪影,一时泪水涌上眼眶,恨不得跪到奥热尔夫妇面前求饶。此时是羞愧使他不敢把手臂抽出来。

迎面汽车的一盏头灯扫进他们的汽车,德·奥热尔伯爵瞧见朋友的手臂压在妻子的手臂底下,但什么也没说。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在安茹河滨大道下车,与奥热尔夫妇告别。

直到大学街,伯爵和夫人沉默不语。安纳对自己的发现十分意外,大惊失色,难以置信。德·奥热尔夫人心想,如果守口如瓶,那再也不敢直视安纳了。因此,她主动承认塞里欧济在汽车上把手臂塞在她的手臂下,使她很为难,生怕引起纠纷才没有吭声。她问安纳该怎么让弗朗索瓦明白他的动作惹她不高兴了。

安纳·德·奥热尔松了口气。这么说,玛鸥没有向他隐瞒什么,她是无辜的。她在不知道他知情的情况下承认了他所见到的事情。

他感到宽慰,默然庆幸。安纳默不作声却叫德·奥热尔夫人心里七上八下。丈夫会不会暗示弗朗索瓦今后不准再来呢?她不该说出来吗?她已准备为做错事的人辩护,为其寻找托词。于是胆怯地抬头望定安纳,等着见发怒的面孔。怎么他在高兴?什么意思?

“嗯……这是第一回吗?”他问道。

“您怎么能怀疑呢?为什么瞒着不说呢?我没想到竟会如此怀疑。”她愤愤地回答,丈夫脸上的高兴样子比怀疑更使她生气。

她一气下,说了谎,自己还没意识到。对话的连贯性使她漏掉了弗朗索瓦第一次的举动,她只讲了一半真话,很想改口说:“不,搞错了。早些时候已发生过一次,弗朗索瓦把手臂塞到我的手臂下,我猜想他不是有意干的。”

但她的话到嘴边留住了。再承认的话,她丈夫不是有权怀疑她了吗?

玛鸥仍等着丈夫拿主意,不料安纳因妻子坦诚而放松下来,把事情掩盖起来,甚至不再认为弗朗索瓦放肆。他说:

“闹孩子气吧。您瞧,我根本不把它当回事儿,学我的样……假如弗朗索瓦再闹,那我们可要认真喽。”

如此轻描淡写的话,德·奥热尔夫人听了很不高兴。既然丈夫拒绝协助,她就决定必要时单独自卫了。

十六

安纳·德·奥热尔有权认为他是谨慎行事的,因为玛鸥不再抱怨了。

确实,塞里欧济决心不再重犯。他不怀疑玛鸥已说出全部真相,所以十分感激他们夫妇只字未提,装作不知道。这种豁达更叫他难受,更使他明白自己的鲁莽。

弗朗索瓦意识到自己对不起玛鸥,变得专心一意,和蔼可亲,对人殷勤可嘉。他从失着中得益,难能可贵呀。

天气晴朗。他们经常去巴黎郊外吃晚饭,是弗朗索瓦怂恿安纳组织郊游的。安纳同意去乡间,只因为他发觉妻子每当见到一点绿色便眉开眼笑。从三人的关系中可以看出一切都是以一般人不习惯的、高层次的方式进行的。一般的弊害,因披上高贵的外衣,他们视而不见,所以比别人更难察觉。

许多次从圣克鲁或从圣克鲁附近地区穿过布洛涅森林返回时,德·奥热尔夫人和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意识不到他们的思想是多么融洽,各人只觉得跟另一个人一起长时间的兜风,一起穿过邃密的森林。

那个名叫米尔扎的波斯亲王经常参加他们避人耳目的郊游。他想方设法叫他的小侄女开心,小姑娘年方十五就守寡了,但她受的是欧洲的教育,根本不顾东方的习俗。亲王和小公主是玛鸥和弗朗索瓦在乡间合得来的人。

爱,使得大家亲密无间。诚然,米尔扎爱小侄女不同于弗朗索瓦爱玛鸥,但也以塞里欧济自以为是的爱的方式相待:米尔扎纯洁地爱着。面对那张充满稚气的脸,面对为丧夫而哭泣的脸,米尔扎不由得怜惜备至。时时窥伺邪恶的巴黎人很快议论纷纷,认为他这位叔叔的行为太过分了。

正是这种不被人们理解的纯洁使米尔扎,小公主,奥热尔夫妇,弗朗索瓦接近,连他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可以说,他们想把无瑕的纯洁藏在巴黎郊外。

在罗班松发生的那个场景中,我们曾描述过外界对米尔扎的看法,我们所描绘的人物形象是不确切的。譬如,人们众口一词地说他寻欢作乐,其实是富有诗人气质。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理解自身的诗人气质。他认为自己注重实际,像美国人那样讲究实惠。他崇尚精确,反对含混到了怪癖的程度,由此产生许多笑话。哪怕去凡尔赛,去圣日耳曼,都得打开巴黎地区的大地图,那种开司米衣服似的杂色地图。每次迷路,就推托是在找近路。

他的本性往往在最出人意料的时候大发作。一天傍晚,当这小伙人路过布洛涅森林一条小径时,米尔扎突然跳将起来,叫汽车停下,拔出手枪,躲到一棵树后,屏住呼吸:他瞥见了两只母鹿。

根本无法使他明白布洛涅森林里的母鹿是不可以打的。

幸亏他的武器精致而不实用。他回到车上时还气呼呼地怪手枪。要不然可以把两只母鹿献给侄女儿和德·奥热尔夫人了。最使奥热尔夫妇逗乐的,还是波斯小姑娘的赌气,为不能把叔叔的猎物带回里茨街而深感遗憾。

十七

自从德·塞里欧济夫人谈到玛鸥时说:“我若有这么个儿媳就好了,”弗朗索瓦在母亲面前总感到有点拘束,生怕母亲猜出他的爱情,所以他避免让两位夫人重逢。他害怕母亲向他指出,爱恋玛鸥,哪怕默默的爱恋,都是背叛。

弗朗索瓦心想,不要把她牵连到微妙的处境中,反正是清白的,何必呢?

然而爱情叫人诚惶诚恐,他又怕奥热尔夫妇责怪他几个星期都不让德·塞里欧济夫人露面。

他的朋友们每次来尚皮尼,总抽不出时间去游览马纳河畔。他巴望玛鸥到他儿时生活的地方看一看。五月份对实现这个愿望最合适。弗朗索瓦盘算着,如果奥热尔夫妇在他母亲家吃午饭,游览马纳河畔又得告吹。但他又害怕若不以德·塞里欧济夫人的名义邀请,朋友们大概不肯来,所以他编造说家母乐意见到他们并确定了日期。这次假冒的约会前夜,弗朗索瓦睡在福巴赫家,以便奥热尔夫妇开车来接他。

等到上路之后,他才说:

“你们想想,女看门人刚把昨晚到的快信交给我。母亲信中说她不得不去埃弗勒,一个叔叔病了,她大概希望我及时通知你们,表示歉意。”

安纳·德·奥热尔觉得奇怪,弗朗索瓦怎么上路以后才说。弗朗索瓦赶紧加添道:

“咱们照样去尚皮尼吧。我带你们游览马纳河畔。”

安纳·德·奥热尔表示同意,心想这很合玛鸥的情趣。

弗朗索瓦的谎话没有多大危险,因为德·塞里欧济夫人从不沿马纳河散步。她坐马车外出,通常去克伊,去谢纳维也尔,离马纳河甚远。

德·奥热尔夫人对临时变动颇不满意。前夜,她提醒自己应当减少郊游,否则不太明智。她每次郊游回家,总好像感到发低烧,感到一丝淡淡的哀愁。她认为这是有害的。如果丈夫抚摸她几下,她更觉惆怅。对自己的心绪,她想找到单纯的缘由。譬如,她像那些喜欢鲜花的人,花香得叫人头晕,那么只要不在花旁睡着就行了。可玛鸥硬要自己相信惆怅难挨。其实她用浓郁的花香作比较是张冠李戴了,惆怅不是因为头晕,而是因为陶醉。

十八

他们在河边一家餐馆的半圆形拱顶下吃罢午饭,桌子已收拾停当。玛鸥坐在扶手椅上生闷气,背朝马纳河,背朝爱情岛,背朝丈夫,背朝弗朗索瓦,她的眼睛只盯着大路……

一阵铃铛声和一匹马的碎步声使塞里欧济心头一怔,他的耳朵立即竖起来听:这是母亲的马车。

瞬息间,他感到无地自容,愧对母亲,愧对奥热尔夫妇。

德·塞里欧济夫人走这条大路能到哪儿去呢?她哪儿也不去,你绞尽脑汁也无法解释她为何走这条异乎寻常的路线,只能说是偶然吧。这种世间为数甚多的偶然迫使人们承认有一只神奇的手在操纵一切,这就是所谓天意。偶然也罢,命中注定也罢,反正德·塞里欧济夫人突然在家坐不住了,她叫人套上马车,下令到她不常去的地方散步。

就这样,她的儿子听见她的马车在大路上经过。

“我完了,”弗朗索瓦心想。

是的,即使安纳和弗朗索瓦看不见德·塞里欧济夫人经过或不被德·塞里欧济夫人发现,那也逃不过玛鸥的眼睛。

四轮敞篷马车过后,弗朗索瓦闭上眼睛,好似淹死了。

德·塞里欧济夫人从未显得如此年轻。玛鸥只见过她穿深色衣服。今天她身穿旅行连衣裙,头戴草帽,撑着小阳伞,简直可以说是弗朗索瓦的妹妹了。

玛鸥见到夫人这身打扮,以为在做梦,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此时,四轮敞篷马车已经消失。安纳·德·奥热尔转过身来问道:

“您怎么啦?”

弗朗索瓦脸色苍白得使玛鸥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反应,顿时改变了回答:

“没怎么,我扎痛手指了。”

“您把我们吓坏了!”安纳温和地责怪她,“瞧,弗朗索瓦脸都苍白了。”

弗朗索瓦镇静下来,猜想不到玛鸥已成了他的同谋。他心想:

“幸亏扎了一下,她没看见我母亲。”

他虽然松了一口气,但内疚远没有减轻,相反加重了。他设想着可能发生的情景,仿佛看到奥热尔夫妇把他像作弊者似的赶出他们的小圈子。

德·奥热尔夫人默不作声,她不明白改口回答的原因,不明白为什么最后用一个谎言把它掩盖了。她按照一个陌生的玛鸥的命令行事,理解也罢,不理解也罢,不管三七二十一,干脆停止自省了。几周以来,她已经养成习惯了。

弗朗索瓦苍白的脸色在安纳看来是极度不安造成的,这种不安使他恼火,不过他及时恢复了镇定:“难道我陷入可笑的嫉妒了吗?”

这样,他们三人警觉起来,但每人都错过抓住真相的机会。一切很快恢复正常,就是说他们又重新蒙在鼓里。

德·奥热尔夫人为隐约认为他们家的朋友做错事而感到羞愧,为同时对弗朗索瓦和安纳说谎而感到不安,所以竭力为她的行为补过,尽管很难加以解释。她表现得比平常更加亲切。这次警觉带来的好处也落到德·塞里欧济夫人头上。弗朗索瓦不再把母亲和奥热尔夫妇隔开了。

十九

巴黎城空空的,已是盛夏。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还不想走,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德·奥热尔夫人也不想走。安纳不胜惊讶,心想这两位都是喜欢乡村的啊。伯爵从不热心去乡村,暗自高兴,好像老师忘了叫背书,占了便宜。奥热尔夫妇本打算七月在巴黎过,但接着马上去乡间,就是说这是安纳最不喜欢的时期。八月份,德·奥热尔小姐在巴维埃尔小住的时候,安纳和玛鸥将去一趟奥地利,看望奥热尔家族的亲戚。奥地利的亲戚们还不认识少夫人呢。但少夫人心里不大情愿,甚至对继奥地利之后的威尼斯也不感兴趣。

可是上年的度假义务并不如此使她生气呀。但表面上她欣然接受了丈夫的主意。

安纳·德·奥热尔对妻子很满意,没想到她对度假计划有这么好的反应,认为她进步了,心想:“从前,她只在我们俩单独相处时才感到幸福。现在她不讨厌交际了。”

玛鸥为呆在巴黎找到了一个借口,说她几乎天天泡在花园里。他们在花园里吃午饭,经常饭后安纳对弗朗索瓦和玛鸥说:“你们不介意的话,我离开了。”他承认:“我很乐意奉陪,但我不喜欢老呆在露天。在花园里,不是太热就是太冷。”

“您能陪我实在太好了!让您受累了!”德·奥热尔夫人对弗朗索瓦说,口气严然是个老夫人。

弗朗索瓦莞尔而笑,欣然默默无言地呆着。

德·奥热尔夫人总是缝着什么,有时对弗朗索瓦迷迷糊糊的得意神态突然害怕起来,不由得把他叫醒,如同对寂静的情景着慌的孩子,以为人家坐着不动或闭目养神是死了呐。但她不愿承认自己的孩子气,总找得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如,“请把线团递给我,”或“见到我的剪刀了吗?”弗朗索瓦把东西递给她的时候,他们的手经常笨拙地触及。

一天天长时间地呆在一起,她没有感到不安,对自己说:“在他面前我什么感觉也没有。”难道这不正是对幸福下了最好的定义吗?幸福和健康一样,只在出了问题时才有感觉。

有时德·奥热尔夫人浸沉在惬意的氛围中,微微陶醉了,定要做出一些感激弗朗索瓦的举动。一天晚上,她建议用车把弗朗索瓦送回尚皮尼。

“亏您想得出来,”安纳说,“我们没有关照帕斯卡尔,他一定睡下了。”

“安纳,您自己会开车嘛,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兜兜风让我放松一下。”

安纳·德·奥热尔对这个心血来潮的主意不太热心,德·奥热尔夫人立即意识到自己太没有分寸,迅速退却,收回了建议:

“您说得对,我糊涂了。”

她埋怨起自己来:“老使性,这叫什么事呢?该动身了。我变得软弱无力,每天晚上觉得自己好古怪。像我这样年轻的人整天懒洋洋地坐在树下成何体统?”

她忘了说:“整天和弗朗索瓦呆着。”

“总之,我们呆在巴黎干什么?”她对安纳说,“我们好滑稽哟,人都走空了。”

这句话提醒了弗朗索瓦,使他回到现实中来。但由于一直生活在云里雾里,他认为受到捉弄,心里起了疙瘩。

我们最难忍受的事莫过于虚荣心遭到创伤,简直叫人晕头转向。弗朗索瓦的虚荣心比情感受到更大的损伤,但他的虚荣心还不够膨胀,还不敢企望“人都走空了”不包括他自己。其实玛鸥说此话时把弗朗索瓦包括在“我们”之内。但他却只品味到蔑视和无情。

他充满伤感地提醒自己:“我不能怪她。对她来说我算个啥?她给予我的东西够多的了,我应深深感谢才是。”

“巴黎人都走空了,”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突然蛮不讲理地想道:“一会儿向他们宣布我主动离开的计划。”他像孩子似的,自以为报了一箭之仇,其实只是惩罚了自己。

他恢复镇定之后,不再改变决定。虽说这只不过是小心眼的傲慢情绪,但玛鸥的话提醒他确实该分手了。他心想,去威尼斯和奥热尔夫妇会合总不会有什么障碍吧。

二十

不难看出弗朗索瓦经常自相矛盾,最好的证据就是他天生不记仇。

当他确定与奥热尔夫妇在威尼斯会合之后,他的忧愁立即烟消云散。他不再担心离别,甚至急于离别。与玛鸥在威尼斯重逢的想法解除了离别的不安。远离玛鸥生活一个月在他看来好像是履行旅行前的一次手续,譬如买车票或等护照,叫人特别高兴。

下午,弗朗索瓦单独和玛鸥呆在花园里,心里只想着他的新计划,不料玛鸥根本不提旅行的事。可前一天她要求得那么强烈,不免使他有点失望。弗朗索瓦一心想着威尼斯,把玛鸥那句引起不快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反倒主动提醒玛鸥,好像提醒她别忘了许下的诺言。最后他忍不住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去奥地利。玛鸥打了个哆嗦,确实把她自己的决定忘记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噢,我说不清楚。”

没有比别人的慌乱更替我们壮胆了。

“我呐,过两天就去巴斯克地区。”弗朗索瓦说,“我的座位一星期前就订好了。”

他幼稚地加了一句谎话,以便不让玛鸥猜出是她那句话催他走的。

“您自个儿走吗?”

“是的。”

德·奥热尔夫人大惊失色,以为他跟一个女人去旅行,不愿说出名字。她捉摸不出这个女人是谁,但立即不无高傲地推断:“我一定不认识她。”接着又想:“滑稽,他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可我们对他的生活了解什么呢?”

她感到受了伤害,可她硬把这看做是好奇心造成的。

平时那么灵巧的德·奥热尔夫人此刻却理不好这么粗的线团,真叫人奇怪。但她心中的某些幻想由于不断培育,已经非常容易驾驭,爱怎么使唤就怎么使唤。

玛鸥作出的第一个反应是给人以假象。她深感忧伤,却表现出很快活。安纳来花园找他们,建议到郊外转一转。弗朗索瓦突然想不走了。玛鸥假装的快活使人感到她已经忘记弗朗索瓦要走,什么弗朗索瓦只说说而已,并不是真的要走。她就用这种口吻对安纳说话,并阻止弗朗索瓦再提此事。

但弗朗索瓦反复思考后还是决定走:“晚走不如早先,否则等他们走后再走,那太没出息了。”

德·塞里欧济夫人和玛鸥猜想得一样:他决不会单独一人去一个凄凉的地方。

弗朗索瓦却希望奥热尔夫妇送他上火车站。玛鸥早已想到,但怕显得不知趣。还是德·奥热尔伯爵坦诚,没有那么多疙疙瘩瘩,弯弯绕绕。他说:

“我们开车送您。”

玛鸥看到弗朗索瓦马上接受心里着实喜欢,对自己说:

“我怀疑他搞小名堂,这太荒唐了。”

二十一

出发那天,弗朗索瓦一清早向母亲告辞,这样,他可以在奥热尔夫妇家度过整个白天。玛鸥和弗朗索瓦很少说话。弗朗索瓦感谢玛鸥不像往常那样为打破沉默说些没有意义的话,他最喜欢默默无言地呆着。但安纳·德·奥热尔把沉默寡言看做离别不可避免的感伤,竭力活跃气氛。他帮了倒忙。

分离使我们有权享受某种温情。一个男人要是在月台之外挥动手绢,只能说明他是个疯子。德·奥热尔夫人顾不得体面,不加掩饰地表露出脉脉温情。弗朗索瓦依依不舍,一心想着尽快在一个新地方,在威尼斯,重新见到她。

火车快开了。弗朗索瓦握着女友的手久久不放,玛鸥当着安纳的面不好意思把手抽出。德·奥热尔伯爵正准备笑着说:“怎么,您不吻别表妹吗?”但见他们俩互相吻别。弗朗索瓦多么想让双臂永远不松开,多么想使颊上的吻富有另外的含义,多么想摆脱别人的指挥,把安纳排除在外!德·奥热尔伯爵悄悄把脸转开。

丈夫和妻子默默走出火车站。安纳说:“晚饭吃得这么早叫人不知所措,不知道干什么好哇。”

玛鸥感谢丈夫给她一个下台阶,既简便又明确的下台阶,使她摆脱迷迷糊糊的状态。

“咱们像母鸡那么早睡吗?”

“去哪儿随您吧。”

他们去梅德拉诺马戏场。

德·奥热尔夫人听着伴随惊险动作的咚咚鼓声感到一阵阵虚弱,但一直坚持到幕间休息才离开。

“您走得好快哟,”安纳在走廊里说,“我快跟不上了。”

玛鸥不予理睬,安纳有如大街上一些男人认错了女人,在她们耳边低语,遭到了冷淡。玛鸥却因为沉浸在回忆中,心神太专注了。

二十二

弗朗索瓦只身一人,却不感到无聊。他甚至不需要用懒人们认为必不可少的种种消遣来填补孤独和空虚。朝霞刚照到百叶窗,他便起床:“又是新的一天。”晚霞怎么还不出现?光阴似箭,他没有丝毫的惆怅。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陶醉在清明恬静的景色中,如同游泳健儿展臂仰泳那样舒畅。这里的一切都有利于他涵养性情,不是很好吗?

一天傍晚,弗朗索瓦从木头阳台看见一处松树林起火。他像疯子似的跑到海滩上,问一个渔民怎么得了。渔民看见他为难的神色十分惊讶。弗朗索瓦心想,渔民安然观望不是很好吗?于是学着渔民,眺望火灾,如同眺望夕阳。

弗朗索瓦来了以后还没有给德·奥热尔夫人写过信,他好像乐意保持出发那天的沉默。他的爱情使他陷入种种价值观念颠倒的境地,写出来的东西可能令人生疑。他不担心奥热尔夫妇把他的沉默看作不友好的表现,相反,他担心流露出爱情。

德·奥热尔夫人得到他的信息后很快给他写了回信,对他说,他们现在住在维也纳,出发前他们见到了德·塞里欧济夫人。邀请弗朗索瓦的母亲是安纳的主意,向她表明跟她来往并非仅仅出自对她儿子的情谊。这番美意着实叫德·塞里欧济夫人感动。她在给弗朗索瓦的信中称赞了奥热尔夫妇,劝他跟他们保持友谊,弄得弗朗索瓦以为母亲猜中了他的心思。倘若在巴黎,他也许会深感痛苦,此刻非但一点不痛苦,相反十分感激母亲。他也曾谈起玛鸥,多半让德·塞里欧济夫人猜出他对玛鸥的感情。母亲却谆谆嘱咐他无论如何不可违背朋友的义务。

人离得远,看似影影绰绰,十分相像。分离可能产生障碍,也可能消除障碍。

因此,德·塞里欧济夫人和儿子远距离的面对面谈心,体贴入微,通过往来的书信,增进了理解,互相使对方产生了希望。

引起书信与交谈之间的差别,更确切地说引起不在一起与在一起的差别,应归功于心灵的哪个部件的运转呢?反正分离之后好像比较容易伪装。但德·奥热尔夫人却不是如此,她一定没有怀疑自己书信的基调。她的信往往比她本人在弗朗索瓦跟前时更使他幸福。诚然,玛鸥的信不会给他任何希望,但信中流露出坦率、信任的语气却在巴黎时从未有过的。这一点弗朗索瓦心里十分明白。玛鸥在弗朗索瓦远离的情况下,不再自我检点,加上书信往来比弗朗索瓦本人在眼前更使她高兴,她把这种无意识的幸福归功于近在跟前的德·奥热尔伯爵。所以安纳对妻子从未感到如此的满意。

尤其使他疼爱妻子的是,他感到所有召来法国会见的奥热尔家族成员的维也纳远亲都喜欢玛鸥。

安纳很少动笔,有时在玛鸥给弗朗索瓦的信的左空白上加一句话。弗朗索瓦从这行字看出,玛鸥的好意是合法了。

二十三

在分手的日子里,一切都使弗朗索瓦感到方便和兴奋,但他只停留在暂时的东西和应时的场合寻觅知识。

这期间,一起在外度假的小事使玛鸥在错误中越陷越深,她进一步确认她的整个身心都属于安纳。

他们住在维也纳郊区。国际工人协会早已被取缔,但其影响并未完全消除。要好的远亲照旧来往密切,巴黎,法国,各处皆有。主子们难道要为仆人之间的争吵翻脸吗?奥地利的奥热尔家族成员就是这么看待战争的。

可以说欧洲的时代正在复兴。在旧大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像保尔·罗班这样的人认为轻浮是不可宽恕的。他错了。正是在动荡的年代轻浮乃至放荡最易促使人们互相理解。人们慷慨激昂地谈论明天属于他人的东西。

安纳的天性就在这种轻浮的氛围中惊醒了。他是个很容易捕捉的猎物,一眼就看得出来。自从弗朗索瓦出现后,他稍微掩饰了轻浮的天性;弗朗索瓦离开后,他的天性变本加厉地暴露了,况且在维也纳,轻浮是时髦的习性。

先前,伯爵对妻子小小的不忠时有发生,既然妻子蒙在鼓里,他也心安理得。他并不一味追求情欲:从小小的背叛得不到极大的快活。可以这么说,安纳欺骗玛鸥是出于义务,如果这个字眼不太尖刻的话。在他,这是他风雅的组成部分,他把故作风雅视为职业,从虚荣中得到唯一的乐趣。

一位著名的维也纳美人来到安纳·德·奥热尔表兄的古堡。安纳颇博得她的青睐。她向安纳表示了好感。安纳受宠若惊,很想以她期待的方式向她表示谢意。但古堡的生活虽有利于初步接触,却难以获得如愿的结果。安纳·德·奥热尔很尊重自己的妻子,不愿在妻子身旁干不忠诚的事情。这在巴黎是小事一桩,短暂的情爱,自尊心的一次满足,在这里却叫德·奥热尔伯爵优柔寡断了。

维也纳女人很不高兴,让人给她发一份电报,说迪蒂罗尔庄园有急事请她回去。德·奥热尔夫人对她离去并不惋惜,尽管对她的角逐丝毫没有察觉,但不知为什么对她极为反感。

爱情,研究起来是多么微妙哇!玛鸥认为没有必要更亲近安纳,结果却真的亲近了。然而,她往前走的两步实际上并没有使他们俩更加亲近,因为安纳往后退了两步。

二十四

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孤独一人时,自认为判断一切事情既高尚又敏锐。在回顾自己的友情,回顾自己的看法时,他陷入了危险的游戏。玛鸥也包括在他反思的范围中。弗朗索瓦不得不承认他爱玛鸥如同爱一个普通的女人,不像爱天使或姊妹。在巴黎,他至幸至福,说不清是什么爱。现在单独面对现实,不再受场面上彬彬有礼的限制,他懊恼不已。他在海滩上散步,心里思量:“如果我真的爱上玛鸥,那我就是有意欺骗安纳。”玛鸥的态度保护了他对安纳的友谊,唯其如此,他利用无望的情感把自己看成重友谊的人。他不断对自己说,他喜欢安纳与爱恋玛鸥没有关系,哪怕没有玛鸥,他也会仰慕安纳的。“他使我高兴,使我着迷。他以自己独特的优缺点代表了日益接近普通百姓的旧式贵族。难道不正是这种感染我的魅力使得我对保尔·罗班采取不公正的态度吗?难道我没有可笑的贵族偏见吗?我以自己所爱的对象贬低不是生来俱有的东西,难道不是着了疯魔吗?多么荒唐的想法!一个人怎么会没有根呢?保尔和安纳的出身不同,仅此而已。”

弗朗索瓦以为孤独使他净化了,看事情不太偏激了,比较公正了。仅举保尔为例,他意识到必须向社会所做的让步,认为不能向社会提出过高的要求。弗朗索瓦想到向保尔讲述约瑟芬那段插曲时,因保尔不信而怨恨保尔,深感内疚。

弗朗索瓦和在外交部工作的保尔保持通信联系。说实在的,倒不是内疚促使他给保尔写信,他是想得到一张去意大利的护照。至于保尔,他觉得对不起弗朗索瓦,好像悔恨让他们友谊的联系松懈了。难道他没有责任吗?他对弗朗索瓦和奥热尔夫妇之间友情的判断是咄咄逼人的,令人难堪的,难道应当如此吗?他准备度假,主动提出来和德·塞里欧济一起度过一、两个星期。

二十五

保尔一到,弗朗索瓦就发现朋友已失去昔日无忧无虑的状态,其原因着实叫他吃了一惊。保尔自罗班松之夜就成了赫丝黛·魏纳的情人。他出于虚荣、怠惰,任凭艳遇发展,心里根本不把它当做回事儿,因为压根儿不爱她。赫丝黛猜出保尔有过一次破裂的爱情,但他不肯细说,不肯承认那场爱情使他不高兴,让他脸上“不光彩”,而跟赫丝黛·魏纳的私情却是非常体面的事。

赫丝黛·魏纳却把她和保尔的艳遇看得很认真,不动声色地让它发展。这对保尔是件要命的事情。况且,她出于爱情的嫉妒,感到保尔有一种两面为难的情绪,很快弄清了真相。她搞到了保尔情妇的名字,此女是个小资产者,为了爱保尔,跟丈夫断绝了关系。赫丝黛以为受到保尔的爱恋,哪知保尔跟她在一起感到厌烦。而她却认为厌烦来自另一处私情,自认为有办法使它中断。她不声不响地干了起来。

保尔的情妇做梦也没想到保尔会欺骗她,突然把他恨之入骨,悲惨地同他一刀两断了。保尔被赫丝黛这一着儿弄得狼狈不堪,冲着她说恨她,从没爱过她,再也不想见她了。

保尔一下子制造了两个女人的不幸,痛苦难熬,倍感孤独、失落,一心只想重新征服心爱的女人。他叙述时流露出对自己的厌恶,准备做点纯洁的事情。往往是这种精神崩溃促使最内向的人倾吐积愫,为此保尔急忙来找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听了保尔的知心话很受感动,也向保尔畅叙衷肠,直言说出他爱上了德·奥热尔夫人。一场无望的爱情。对安纳的友谊使他不敢有非分之想。两个朋友谈得十分投机。很奇怪,这些串通一气的家伙,先前津津乐道假想的缺德事,如今却竞相标榜他们从前嗤笑过的情感:忠贞,自尊,尊重他人,以及只适合于没有情趣的人做的平庸的事情:义务。

然而,在这个所谓新的保尔身上,弗朗索瓦每向他接近一步,反倒更清楚地认出旧的保尔,真正的保尔。

保尔给弗朗索瓦带来去威尼斯的护照。当他得知塞里欧济将在威尼斯重新见到奥热尔夫妇,便缠着朋友,不让安宁,直到弗朗索瓦建议他一同前往。弗朗索瓦耍弄起心机来了:保尔在向他倾诉最秘密的恼恨之后,不得不把吐露的真情遮掩起来。威尼斯好像是奥热尔夫妇和弗朗索瓦的家产似的。

二十六

玛鸥继续给弗朗索瓦写信,却不提及意大利。

安纳和玛鸥心有灵犀一点通,好像不想去威尼斯了。但各自等着对方开口。他们心领神会,配合默契,一句话没说就改变了行程。难道只剩下空间的距离才分得开玛鸥和弗朗索瓦吗?玛鸥心想不如不去威尼斯,直接返回巴黎,与安纳单独生活一小段时间。至于安纳·德·奥热尔,他对奥地利欣喜若狂,只想回国前再去一趟德国。这两个国家,正因为处于财经困境,在他那轻浮得令人难以想象的眼中,竟成了乐土。他乐不可支,有如小孩拿着一口袋钞票去买小东西。

他们到了德国后,德·奥热尔夫人才给弗朗索瓦写信说,由于种种原因不去意大利了。弗朗索瓦有思想准备,已经料想到了。他虽然懊丧,但对去意大利旅行的指望早已减弱了,甚至在拆信以前就不抱希望了。

玛鸥的短信写得那么不好意思,那么和善,一再对改变计划表示歉意,几乎消除了弗朗索瓦懊丧的情绪。他心想:“不管怎么说,他们将提前返回巴黎。我寻求什么呢?在她身边,独自在她身边。现在大家拥向威尼斯,我偏回巴黎,一定比去威尼斯更叫人高兴。”

他天生能够随遇而安,即使发生意外情况,也会自找快活。

保尔独自去了意大利。他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赫丝黛·魏纳,并立即同她言归于好。

奥热尔夫妇不像弗朗索瓦想象的那样快返回巴黎。弗朗索瓦要是早知道两个月见不到玛鸥,他会不忍离开巴黎的。但他始终充满着希望,耐心地呆到九月末。玛鸥终于从德国给他写信,说他们动身回国了。弗朗索瓦立即打点行李。

二十七

弗朗索瓦重新见到母亲的喜悦从来没有这样的真挚。德·塞里欧济夫人对儿子热烈的拥抱惊讶不已,松开双臂说道:

“你的脸色不好哇。”

这句话把他们之间刚消融的冰块又合拢了。弗朗索瓦十分难过,他想念玛鸥,心里思忖,她也会这样想念吗?

奥热尔夫妇已经回巴黎两天了。弗朗索瓦一路上只想着尽快重见玛鸥,此刻却害怕起来了。

“你已经想溜了,”母亲饭后对他说。

“奥热尔夫妇回巴黎了,”他的语气异乎寻常的严肃,仿佛急于去他们家,无论对他还是对母亲来说,都是天经地义的。

“看你心急火燎的,”母亲加添道,“爱得不浅啊!”

她话音未落,戛然而止,从儿子的目光中已经明白这句套语常谈,这句随便说说的话,无意之间言中了。

“事情终于发生了,”弗朗索瓦痛苦地思忖,“我那些信写得太放任了,什么也不该流露哇。”

因此,母子之间又冷淡起来。

事先不通知就前往德·奥热尔公馆有可能扑空,谁也见不着,但弗朗索瓦宁愿最后一刻知道玛鸥不在家,因为他已经忍受了两个月的远离。现在离玛鸥很近了,再也承受不住当天见不着她的想法。

德·奥热尔公馆在他看来好像挺凄凉的,似乎还没有从夏日的昏睡中苏醒过来。

玛鸥独自一人在家。听到报塞里欧济的名字,她站起来,向前迎去,好像上前搀扶被子弹打中的人。弗朗索瓦吻她的手,仿佛前一天才分手。他心想:“我本可以拥吻她。”言外之意是:“可惜安纳不在场。”确实,安纳不在场,他反倒拘束;安纳在场的话,他就会拥抱玛鸥了。

安纳参加打猎去了,第二天才能回家。玛鸥由于旅途疲劳,没有跟他同去。

弗朗索瓦几乎不瞧玛鸥,他仔细观察客厅,感到周围的东西使他不舒服。他原先多么神往这个时刻!他变了吗?他还热恋吗?他再也感觉不出这间客厅的温暖了。

“天公不作美。不下雨的话,咱们可以呆在花园里,”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是啊,真遗憾,”玛鸥微笑着说,笑得很勉强。

他们俩单独关在屋子里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彼此不知道说什么好。各人好像该扮演一个角色,但从未用心学过,无拘无束的举止不是临时学得会的呀。此刻,塞里欧济突然明白他的爱情是无望的。

玛鸥和他面面相觑,局促不安,心照不宣地想着德·奥热尔伯爵。通常丈夫在场情人们感到拘束,而他们俩则正好相反。

天色已晚。他们朦胧迷离,竟没有注意到天黑。一个仆人进来送点心,德·奥热尔夫人这才清醒,发现天黑了。

她用责备的口气,命令仆人点灯,好像仆人应为天黑负责似的。

弗朗索瓦从一张矮桌子上的书堆抽出一本照相册。玛鸥说:“打开瞧瞧,很有趣的。”她语气谦逊,感到力不从心,提不起弗朗索瓦的兴致。

照相册里都是夏天拍的相片,还没有按秩序整理好。多半的脸是陌生的。弗朗索瓦见到维也纳女人的像,问道:“这个女子是谁?她好漂亮哪!”玛鸥心想:“这个女人魔力真大,连弗朗索瓦也觉得她漂亮?”

她妒火中烧,但认为这是肖像引起不愉快的回忆,因为无意识的自欺欺人的心态促使她摆出反感的依据:那个女人老围着安纳转悠。但她立即镇静下来,不该如此激动嘛。

照相册使弗朗索瓦解除了一些拘束,你瞧,安纳在所有的照片中都占据首要地位。

二十八

弗朗索瓦恢复假期前那样与奥热尔夫妇往来。他和安纳重逢时比较自在,不像见到玛鸥时那么拘束。伯爵带回一些奥地利和德国的烟嘴和活动铅笔。“由于汇兑有利,我实际上只花了几个铜子儿买的。”以这种方式夸耀礼品着实叫弗朗索瓦吃惊。

弗朗索瓦再次表现出自欺欺人的平静。如果说他继续坐以待毙,任凭时间的摆布,那德·奥热尔夫人却很快下定了决心。

是的,她决心已定,但怎么干呢?她仍茫然不知所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使她判若两人呢?

词语富于极大的威力。德·奥热尔夫人原先以为可以随意解释对弗朗索瓦的偏爱,所以害怕对任其发展的情感命名。

时至今日,她同时承受着义务和爱情的重负,以纯而又纯的想象力判定被禁的情感是苦涩的。而她觉得自己对弗朗索瓦的情感则是甜蜜的,所以阴差阳错在所难免。如今这种情感经过无声无息地孵化、喂养、催长之后脱颖而出了。

玛鸥不得不承认自己爱上了弗朗索瓦。

她一旦承认这个可怕的字眼,一切豁然开朗了。近几个月来的暧昧消散了。但因明暗的反差太大,一时眼花目眩。她当然不想再堕入迷雾,很乐意立即行动,但苦于不知如何行动,不知向谁求教。走投无路之余,她时而凝望安纳,时而凝望弗朗索瓦。

就在这令人难堪的时候,安纳告诉弗朗索瓦他准备举办一次化装舞会,并说已跟妻子商量过了。

“我觉得好像不是时候,”玛鸥结结巴巴地说。

“您太稳重了,”安纳接着说,“十月份确实不搞舞会,但要是我们举办了,别人也会跟着举办的。咱们捷足先登,鸣锣开道嘛。”

二十九

德·奥热尔夫人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她觉得与丈夫的差距太大,不指望他的帮忙了。按理她可求助于弗朗索瓦,但她太顾脸面,下不了决心。连她自己也搞不清的事情,怎么跟他说呢?能指望他干什么呢?

她的身心全部卷进这场残酷的格斗,无法自拔。她的脸色骤然变坏了。而弗朗索瓦,他做梦也想不到玛鸥苍白的脸色是他引起的。他的爱恋之情还不断在加深,心想:“她的气色很不好,什么原因呢?她爱安纳。大概安纳没有像她期望的那样爱她。”他的爱情和友谊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心态,以致毅然运用其全部影响敦促安纳更好地爱玛鸥。他还感到,如果安纳使玛鸥不幸,他对安纳的友情也就完了。

一天晚上,德·奥热尔夫人比平时更不舒服,早早儿回房休息了。弗朗索瓦大惊失色,向德·奥热尔伯爵公开表示不安。

“玛鸥的身体看上去不太好哇。”

“嗨,可不吗?”安纳闻言,如释重负,立即说,“您也注意到了。我为她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她硬说什么事也没有。真拿她没办法。好像只要我在她身边,她就恼火。另一方面,因为我焦急,我又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

弗朗索瓦觉得面前的人同他所估计的人有天渊之别,后悔曾怀疑过他爱妻不深。德·奥热尔伯爵继续说:

“玛鸥很年轻,她需要更多的活动。这个时节沉闷得不得了,也许等到休假季节过了以后会好一些。但她不跟我配合呀。为了让她散心,我想出举办舞会的主意。您亲眼瞧见她是如何反应的。我想带她去看医生,有人向我推荐一名大夫,专治莫名其妙的疾病,她却执意不肯。”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德·奥热尔重复道。弗朗索瓦则哀叹自己无能为力。

当天夜里,玛鸥否定了伯爵表示担心的问题。她说:

“没有事儿,我没有病,尽管放心。”

安纳急了,大声说道:

“不止我一个人觉察到您的变化,弗朗索瓦也注意到了。我们不谋而合。”

德·奥热尔夫人慌了手脚,她的行动太迟缓了,危险已迫在眉睫。她这才下定决心,第二天早上给德·塞里欧济夫人写信。

有时要说的事情太单一,反倒陈述不清楚。她想请求德·塞里欧济夫人帮她解围,但突然发现她从未表白过爱情,于是把写好的信撕了重新起草,尽量把措词写得既认真又含蓄。

德·塞里欧济夫人从未经历过这种提心吊胆的事,觉得德·奥热尔夫人的信未免含糊不清。诚实的女人,贞洁的女人很难理解这封信的内容。弗朗索瓦的母亲只有过爱丈夫的幸福,因此只相信结发夫妻的情分。只有妖魔才会让丈夫以外的人占据自己的心。但这封信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一个女人因不甘迷途而承认了罪过。德·塞里欧济夫人终于明白生活并不那么简单。贞洁并非是唯一的情操。她反复读着来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尽管口中念念有词:“我早就预料到了。”

送信的黑女人玛丽在前厅等候回音,德·塞里欧济夫人把她叫到身边,问道:“伯爵夫人傍晚是否在家,知道不?”答复是肯定的。德·塞里欧济夫人心想:“看来正等着我去呢,情况比我想象的更严重。”所谓更严重,在她,意味着弗朗索瓦应受谴责。她去见德·奥热尔夫人并非出于怜悯,而是好像收到校长的来信,尽管无关紧要,仍立即前往,深信自己的儿子犯了不轨的行为。

德·奥热尔夫人发出信后感到轻松些了。她在信中倾吐了衷肠,似乎觉得事情不那么严重了。虽然说不上她已平静下来,但她对自己的行为是称心受用的,不再像前些日子那样惶恐不安。也许这种轻松感主要来自爱情的吐露。总之,现已有人分担这沉重的秘密了。不是她的廉耻心得到了满足,而是她的爱情得到了满足。或许她还没有感到她的决定的震撼力,因为这不是一项真正的决定。

德·塞里欧济夫人在火车上重读来信。

夫人:

这封信如此急忙派人送上本身说明我要说的事情的急迫性。然而这件事您是万万料想不到的,不久前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你若得知我面临的危险,或许会认为我求助于您是很冒失的。

我丈夫结识贵公子不久,我便发现自己在所有的朋友中对他特别偏爱。当时这并没有引起我严重的不安,即使有所察觉,也认为是自己过分谨慎的缘故。实际上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越轨了。尚皮尼之行进一步安慰了我的良心,我死死抓住那个念头,弗朗索瓦不只是朋友,还是表兄,我对他的感情完全是名正言顺的。

我一度丧失了理智,现在醒悟了,必须用恰当的字眼儿称呼我对贵公子的感情。母亲是最敏感的。所以我必须立即奉告,贵公子是清白的,他不曾打扰我的安宁,是我单相思,独自闯入感情的禁区,他完全蒙在鼓里。况且,倘若不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夫人,您是个明白人,我决不会有脸向您求救的。但只有您才能从他那里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即如果他对我丈夫,对我们仍有友谊,请他不要再来见我们。因为我不能自拔了,在他面前我无法控制自己了。您一定找得到最合适的理由说服他,也许最好把一切向他讲明。我不害怕,我知道他不会把我的痛苦当作虚荣的炫耀。幸亏他心灵将受到的创伤同我所经历的相比是轻微的,是一种与挚友疏远的痛苦。我却办不到,我的心已经背叛了这种友谊。因此万万不要让弗朗索瓦来见我。

请不要认为我无权这么做,无权把他同我丈夫分开,请不要认为我不尽最基本的义务,没有首先向德·奥热尔先生坦白。连日来我多次试图向他披露真情,但他好像离真情太远了,充耳不闻,害得我鼓不起勇气。别以为我在责怪丈夫,相反,我想一人做事一人承当。如果说我丈夫有什么过错的话,那就是他对我太信任了。

唉!我无依无靠。宗教救不了我。丈夫不信教,我依恋丈夫,已无信仰。家母哪能想得到我会如此不像她呢?她若在世,会如何教我提防危险呢?我面临的危险在她是难以想象的。我从未想到自己不能独立保全面子。我之所以埋怨自己,是因为我现在看清了我不配别人对我的信任。

夫人,恳求您劝劝弗朗索瓦!您和您的儿子是我唯一可指望的两个人……

德·塞里欧济夫人心想:“她向我隐瞒了真相。”一封这样的信定有难言之衷。她不让我为难哪!

三十

玛鸥在卧房接待德·塞里欧济夫人,她事先关照过除德·塞里欧济夫人外谁也不见。她们俩开始寒暄了一阵。

德·奥热尔夫人对这样的问题不知如何启齿。对面沉默,德·塞里欧济夫人心想:“问题一定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她确信自己有过错之后,战战兢兢地打开话题,好像是她自己犯了错误。

“我不敢替小儿向您道歉……”

“不,夫人,您太宽厚了!”玛鸥大声说,心怦怦直跳,激动地抓住母亲的双手。

这两个纯洁的女人有如滑冰新手在危险的场地竞相失足。

“不,不,”玛鸥说,“我向您肯定弗朗索瓦与这场悲剧无关。”

德·塞里欧济夫人确信她依然有顾忌,不好意思说出真情,于是扬言知道她对弗朗索瓦的感情。

“他对您说了什么吗?”德·奥热尔夫人问道。

“不用他说,我也知道。”德·塞里欧济夫人回答。

“知道什么?”

“他爱您。”

德·奥热尔夫人大惊失声,有如人类遇难时迸发的惊呼,德·塞里欧济夫人看呆了。玛鸥所有的勇气不正来自弗朗索瓦不爱她这一信念吗?一种狂喜闪电般掠过她的脸,继而呈现失落的痛苦。弗朗索瓦若在此刻出现,必定拥有她了。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止她投入弗朗索瓦的怀抱,即使他母亲在场。

德·塞里欧济夫人看在眼里,一切都明明白白了。她竭力控制恐慌,使自己恢复镇定。玛鸥大声说道:

“我恳求您,别抢走我唯一的喜悦,只有这种喜悦才能支撑我承受义务。我不知道他爱我。好在我的命运已不属我的了。为此我更要求您别让弗朗索瓦同我见面。如果他爱我,随您怎么应付他,但别告诉他真情,否则我们完了。”

对她所爱的人的母亲谈论她的爱情,德·奥热尔夫人居然津津乐道。最初的激动平静下来之后,她坚定地说:

“他今晚要来吃晚饭。无论如何要阻止他来,要不然再见到他,我会昏倒的!”

德·塞里欧济夫人本来就想立即采取行动。此情此景更促使她要劝阻弗朗索瓦。7点钟或许在福巴赫家找得到弗朗索瓦。她对玛鸥说:

“他不会来了,我向您保证。”

塞里欧济倘若在场,最令他惊异的,莫过于他母亲的态度,他一直以为母亲冷若冰霜。这场激情唤醒了她沉睡的母性。她眼含热泪,热烈拥抱玛鸥。她们俩感到彼此的面颊热乎乎的,湿漾漾的。德·塞里欧济夫人为某种戏剧性的东西陶醉了。眼前的玛鸥,在确信被爱之后所表现的镇静,令她震惊,心想:“她是个圣女。”

三十一

德·塞里欧济夫人急忙赶到福巴赫家,好像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奔跑者,见福巴赫母子和弗朗索瓦惊得发呆,这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行动未免轻率。她心想:“儿子的事用得着我插手吗?为什么疯婆子似的奔跑?”

她比谁都憎恨外露情感,憎恨不能控制自己。

“怎么啦,妈妈?”弗朗索瓦正在换衣服,见她闯进房间,禁不住问道。

面对儿子,德·塞里欧济夫人恢复冷漠的表情,由此进一步弄巧成拙。

“我得感谢你呀,你把我弄得好苦哇!”

人们怎么也认不出就是这个女人一小时以前还和玛鸥·德·奥热尔相对痛哭,此刻她从提包里取出玛鸥的信,冷若冰霜地递给弗朗索瓦。在她看来,任何暧昧的艳遇都是不体面的,她后悔接受扮演一个角色。因此,她认为向玛鸥许下的诺言已毫无价值了。

弗朗索瓦读着这封信,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手里捧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证据,幸福至极。不可怀疑这确是德·奥热尔夫人的手迹。

德·塞里欧济夫人一连串的责备,滔滔不绝。但幸福的顿悟使弗朗索瓦充耳不闻,母亲的训斥如同耳旁之风,一吹而过。

德·塞里欧济夫人责怪玛鸥没有停止感情的冲动,甚至怀疑她撒谎,埋怨起她来了。在这种不公正的情绪下,甚至怪怨玛鸥利用她向弗朗索瓦表露爱情。弗朗索瓦陶醉之余,也有这种想法。幸福掩盖了一切,他根本不明白德·奥热尔夫人写这封信出于什么目的。他得意忘形,几乎认为是爱情促使玛鸥想出这个聪明的办法。

弗朗索瓦把反复读过的信非常自然地夹入钞票夹。

“你见到她了?”弗朗索瓦问,“你们说了些什么?”

“我应当承认我没有这个女子那么宽宏的胸怀,”德·塞里欧济夫人答道,“听她的口气,你是无辜的,她一人承担过错。但我认为你至少同她一样有罪过。你该明白你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你们不应该再见面了。由你找个合适的借口,告诉德·奥热尔先生,我可没有搞这类名堂的习惯。”

“咳!为什么非要跟唯一的朋友搞到闹翻的地步哇!”德·塞里欧济夫人接着又叹道,母亲们有时不可思议地冤枉人。她看到儿子继续在打扮,怯生生地问道:

“你还打算去奥热尔夫妇家吃晚饭吗?”

“我不去赴约,安纳·德·奥热尔会不理解的。我要去。”

德·塞里欧济夫人沉默不语,在儿子面前低头了。她一向把儿子看做孩子,现在面对的却是个男子汉了。

返回尚皮尼已经太晚了,她留在福巴赫家吃晚饭。跟福巴赫母子在一起,可以随便一点,但德·塞里欧济夫人也太心不在焉了,连双目失明的和低智能的都察觉出来了。在德·奥热尔夫人面前,在自己儿子面前,她都未能从容不迫地行事,尤其不能原谅自己居然被玛鸥的不幸激起一股青春的火焰,尽管很快熄灭了。总而言之,德·塞里欧济夫人狠狠地责备自己不该接受这样的一个角色,更不该扮演这样的一个角色。

三十二

妻子大概还在换装打扮,安纳已经准备就绪,先出来接待一个相当奇特的客人,此公正是大家都以为去世了的纳鲁莫夫亲王。轻信流血事件的报界早已宣布这个尼古拉沙皇的亲信惨遭杀害了。

纳鲁莫夫亲王好像第一次来到巴黎,谁都不认识了。他来安纳家,因为一星期前在维也纳有人向他谈起奥热尔夫妇的维也纳之行。接待纳鲁莫夫亲王的奥地利朋友们几乎同他一样的穷困潦倒。他头戴的帽子和身穿的打猎服装还是奥地利朋友们送的呢。他以这身穿着来到安纳跟前,并不怕别人笑话。

德·奥热尔伯爵见他这身打扮惊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只善于表达虚情假意。真正的惊愕过后,这才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听着纳鲁莫夫叙述不幸,他主动提出留亲王住在他家。德·奥热尔伯爵的善良和轻率结合得天衣无缝,叫你无法分辨。不过有件事让他担心:亲王会不会干扰旨在最后商定舞会的晚宴?诚然,很难想象有比直接来自神秘国家的亲王更富于“吸引力”了。但出于节俭的考虑,安纳·德·奥热尔对纳鲁莫夫突然降临实在有苦说不出。因此他决定不让纳鲁莫夫太突出,吃饭时只让他谈论政治。他差一点没让亲王待在后间陪伴单独吃饭的姐姐。

德·奥热尔伯爵夫人露面了,她十分虚弱,生怕坚持不住。亲王和她立即感到彼此合得来。当晚玛鸥迷茫的神情使亲王倍感亲切,至少没有巴黎高级化妆品那样使他惶恐不安。至于德·奥热尔夫人,她之所以同情为怀,因为她自己很不舒服。

安纳吩咐增加一副餐具。玛鸥心想这个吩咐是多余的,她指望弗朗索瓦打电话来为不能赴约表示歉意。

第一批客人已经到达。安纳·德·奥热尔认为时机已到,便站在入口处向每个人介绍这位外宾。他讲述纳鲁莫夫亲王的事迹,添枝加叶,吹得神乎其神,连当事人都不得不出来加以阻止。

“不完全如此。这身打扮才三天,不是直接从莫斯科来的。”

保尔·罗班第一个到达。安纳只简单地向他介绍了一下纳鲁莫夫,就让他自己进去,有如古堡的守门人,仅仅指点一下,不单独引进,因为要等其他的客人。他毫不客气地让保尔自己去对付那个神秘人物,幸而不久米尔扎和他的侄女来帮他解难了。他们都是经过大起大落的,似乎一见如故。

纳鲁莫夫对安纳·德·奥热尔引见的开场白不太满意,有意转换话题。他对米尔扎说,战争之初去波斯拜见国王时未能见到他深感遗憾。米尔扎对自己那时不在波斯深表歉意。

保尔·罗班惊异他们礼尚往来的客气话,竟然相让不下,纳鲁莫夫说什么也不肯占先。他硬要感谢米尔扎让他经过波斯的一块宝地。米尔扎十分惊讶,纳鲁莫夫所说的宝地其实是波斯的一个省,很难阻止别人进去。纳鲁莫夫已经忘记他当时听说米尔扎未到省界恭候还大发雷霆呢。

纳鲁莫夫遭到不幸的前后判若两人,他变得和善了,不再傲慢了。

弗朗索瓦通常总是第一批到达。现在只缺他和德·奥斯特利茨王妃了。德·奥热尔夫人确信他不会来了。她焦虑不安,一分钟以前还认为他会来的。她对弗朗索瓦顺从她的命令感到合乎情理,而内心则为他未违反她的命令而痛苦。

弗朗索瓦把她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在路上耽搁了。正当他按奥热尔公馆的门铃时,奥棠丝·德·奥斯特利茨刚下马车。她见弗朗索瓦在等候,嚷道:“您叫我放心,我还以为迟到了呢。”

玛鸥只在弗朗索瓦离他两步时才发现他。她往后退了一步,但立即悠然地判断德·塞里欧济夫人还未见到他。

她马上发动女人们特有的机能:她们堕入情网,却很不情愿,因为与她们恪守的妇道背道而驰。难道她不是想尽办法让弗朗索瓦取消约会吗?现在既然他来了,也不必责备自己,所以她希望充分享受这个延期,这个唯一的晚会。

晚宴一开始,纳鲁莫夫就竭力做出快活的样子,但他的在场使人们失去了活力。任何微笑都消除不了别人脸上的痛苦,印在皱纹上的痛苦,融在目光里的痛苦。一个痛苦的男人不一定衰老,但变化比较大。

纳鲁莫夫在衣冠楚楚的人们中间深感孤单,他以为这是他的穿着和众人的夜礼服太不一样所引起的。若在从前,他定会觉得自己与客人的穿着反差太大必使客人拘谨,而今他已失去了这份儿高贵的自信。灯光的明亮,嗓音的明亮,都叫他心绪不宁。他听不清身旁女士们的话语,总让她们重复一遍。

五花八门的话题把他吓坏了。他跟不上别人的思路,觉得人家东拉西扯,说得又快又乱,无所适从,有如笨手笨脚的人参加传环游戏[10]

德·奥热尔夫人理解纳鲁莫夫为何心慌意乱,她自己也感到如坐针毡。于是他们俩避开众人交谈起来。纳鲁莫夫给她讲俄国。德·奥热尔夫人支持不住了。其实俄国不是她心慌意乱的理由,但给她提供了可以直言不讳的借口。纳鲁莫夫见此情景,心想:“这是个好心肠的女人。”

玛鸥原以为见到弗朗索瓦会快活,不料心里反而难过。她竭力不看弗朗索瓦,就像逃避无益的折磨,但总不能控制自己把目光不时转向他,以便监视他。

弗朗索瓦坐在波斯姑娘身旁。他内心的喜悦使他和蔼可亲。把俄国亲王安排在德·奥热尔夫人旁边,把弗朗索瓦安排在小寡妇旁边,与其说出于偶然,不如说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内心痛苦的玛鸥觉得跟一个没出息的人坐在一起很得体,而满心欢喜的弗朗索瓦则觉得没有比跟年轻爱笑的公主为伴更合适了,尽管这位公主已经流过许多眼泪。他们的笑声刺痛德·奥热尔夫人的心,她瞧着弗朗索瓦,暗自思忖:“这女孩子可爱极了。”

尽管以为弗朗索瓦还蒙在鼓里,玛鸥仍怨他嘻嘻哈哈:倘若他爱她,难道他的心还没有预感到这一时刻的严重性吗?她甚至怀疑德·塞里欧济夫人对她讲的话了。但很快许许多多她从前不肯正视的细节,如今在思想上再也不可视而不见了,确切地向她证明她的爱情不是单向的。然而,安纳的榜样引她犯了错误,给爱情蒙上一层温文尔雅的轻纱,她责怪弗朗索瓦缺乏预感,其实是她自己缺乏预感。弗朗索瓦的喜悦恰恰来自玛鸥心迹的披露。

德·奥热尔夫人居然嫉妒起来。当一个女人决意不顾面子献身爱情的时候,难道嫉妒不是正当的情感吗?

“您大概对那些布尔什维克恨之入骨吧!”赫丝黛·魏纳突然向纳鲁莫夫发问。

安纳·德·奥热尔对她荒谬的打岔非常恼火。他好不容易巧妙地引导大家不谈俄国,为此特别感谢他的妻子。他的如意算盘寄托在妻子的身上。妻子不负重托,成功地避开大家,与纳鲁莫夫进行个别交谈,使他绕过了困难。他赞赏妻子,对她敬重有加,总算使谈话避免了阴郁的气氛,结果这个美国女人一句话使他前功尽弃。

纳鲁莫夫亲王犹豫了一下,为难情绪使他把话说得平淡无奇:

“能让人对地震承担责任吗?该发生的事情是躲不过的。我认为法国有心以自己的那场革命来评价俄国革命。但我们国家的幅员那么辽阔,事情发生的方式必然是不同的。除此之外,在我看来,用革命这个字眼儿来界定在我国发生的事情是不恰当的。这是一场大灾难,你们怎么形容也不过分,但我决不非难那些把我弄得家破人亡的穷人。”

他最后忧郁地加添道:

“你们对俄国发生的事情了解得不大确切。譬如有消息说人家把我杀害了,实际上他们没有动我一根毫毛。不过,他们虽给我留下性命,却剥夺了我生活的依据,这倒不假。”

他感到很难改变主张,此刻亲王似乎明白,如果他的生活不符合公论,那他是虚度年华,否则谈不上光明正大。

“纳鲁莫夫言之成理,”德·奥斯特利茨王妃对着保尔·罗班说,“为什么总怪怨人民,把什么罪过都加在人民头上呢?想必那个地方和其他地方一样,既有坏心肠的人,也有好心肠的人,也许好心肠的人比任何地方还多哩。”

奥棠丝·德·奥斯特利茨,如同人们所说,是“吃了苦头”的,或更确切地说,是吃了苦头才明白的。她接着说:

“我参加一项慈善事业,有机会接触人民。嗨,我敢肯定,如果我们发生革命,绝不会是人民首先发动。”

保尔听得入了迷,好似谛听神谕。在他眼里,奥棠丝·德·奥斯特利茨自从奥尔良门受到热烈欢呼,一直具有极大的权威性。他不知所措,他的偏见受到极大的冲击:一位奥斯特利茨公主居然赞美人民!一位沙皇的近亲居然拒绝咒骂布尔什维克!

保尔对勇敢的人一向侧目而视。在他看来,勇敢等于冒失,而敢于冒失的人必定自信。这个俄国人想来是不计小人仇的人物。

德·奥热尔伯爵没有任何意见,为他的晚宴增光添彩又何乐而不为呢?刚才赫丝黛·魏纳那句打岔的话叫他毛骨悚然,此刻他又眉飞色舞起来,心想:“这个俄国难民不像别的难民那样令人生厌。”

大家和安纳的想法完全一致。

大家没有意识到纳鲁莫夫已经有板有眼地道出了悲剧,德·奥热尔夫人对大家漠然的态度感到气愤。另外她痛苦地看到纳鲁莫夫对弗朗索瓦毫无吸引力,弗朗索瓦只顾陪着小姑娘,根本不注意其他人的谈话。除了德·奥热尔夫人,只有米尔扎看出纳鲁莫夫不光有灵活的头脑,还有其他素质,向他提出一些具体的问题。

“您真叫人吃惊,纳鲁莫夫,”奥棠丝·德·奥斯特利茨说,“您没有变,我甚至觉得您更年轻了。”

“我没有变,”亲王说,“但我失去了一切。”他用温和的语气重复道:“我失去了一切。我还剩下什么呢?”最后笑着大声说:“我只剩下斯拉夫人的魅力。”

“有魅力的斯拉夫人来到巴黎,可以忘记一切呀。”安纳用哥儿们吆喝的声调说,“让我们祝贺他吧,别用布尔什维克的噩梦缠磨他啦!”

这句令人心碎的话非常适时,晚宴不知不觉地在纳鲁莫夫的引导下结束了。大家起身离开餐桌。

安纳斩钉截铁地宣布改戏,商讨别的事情。

当话题转到化装舞会时,大家才一本正经起来,好似参加政治会议。

弗朗索瓦觉得德·奥热尔伯爵给他为筹备舞会分配的角色太重要了。而安纳则认为只有处处突出弗朗索瓦才能显示其亲密的友情,所以任何细节都征求他的意见。保尔见周围的人都不理睬他,心中着实恼火,哪能猜得到弗朗索瓦巴不得把光彩的角色让给他呢。

大家一致认为一次化装舞会若没有硬性的规定必然变成不伦不类的狂欢会。应当有个总体的主题。但涉及主题,立即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空气中顿时出现火药味。每个人都在想,若不听我的意见,叫我来干什么,不如不参加呢。

安纳·德·奥热尔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所措,却竭力左右逢源,八面安抚。他对玛鸥感到失望,心想:“她也不帮我一下。”确实,德·奥热尔夫人不参与争论,继续单独跟纳鲁莫夫交谈。

亲王尽管很想参加集体讨论,但感到有点恍恍惚惚。他反复回忆,竭力回顾欢快的场景,但晚近的记忆又把他吞没了,脑子里漆黑一团。

弗朗索瓦奋力克服神经紧张,顶住疲劳,毅然决然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他在讨论中表现出色,把德·奥热尔伯爵完全蒙住了。玛鸥伤心地看着弗朗索瓦插手毫无意义的琐事。她板起了面孔。弗朗索瓦察觉了:怎么!这个假正经的就是爱他的那个女人吗?就是她向德·塞里欧济夫人求救的吗?他把手伸进衣兜,摸摸那封信,恨不得拿出来再念一遍,生怕信上的字被抹掉或被改掉。

赫丝黛·魏纳在摊在双膝的本上勾画一些无定型的衣样。奥棠丝·德·奥斯特利茨则在自己身上即兴创作。她乱操客厅里的东西,把一个灯罩戴在头上,试戴面具,披挂服饰,从而激起了安纳内心的激情,提醒他世代相传的风魔:假面舞会。于是德·奥热尔伯爵请弗朗索瓦跟他上楼帮着挑选织品,因为他对构思和布局一窍不通,很像他那些文化素质不高的祖先,会打胜仗,但看不懂地图。安纳打开抽屉时,突然问弗朗索瓦:

“不知道玛鸥怎么啦,今晚更不像话了。”

弗朗索瓦顾左右而言他,第一次抵制安纳君临的优越感,不买账了。他觉得安纳孩子气十足,冷眼瞧着安纳往自己肩上扔各式披巾、头巾。

他们下楼回到客厅,把各种刺绣织物扔在地毯上,客人们你抢我夺,争先恐后地比试,以求达到他们所希望的化装效果。弗朗索瓦不以为然,他不想化装,要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

德·奥热尔夫人不顾大家的恳求,躲在一旁陪伴纳鲁莫夫。亲王早在已故奥热尔伯爵时代就来过这个客厅。他念念有词:“战争把大家搞疯了。”

在这临时安排的狂欢中,安纳·德·奥热尔昏头昏脑,脸上泛红,兴奋得像玩游戏的孩子。他进进出出,以变化不大的化装出现在大家面前,赢得一些掌声。赫丝黛·魏纳摆开姿势,披挂服饰,夸耀自己在扮演什么著名的塑像。谁见了都不笑,因为没有意思,但她却以为别人很欣赏。

许多丈夫虽然施展巧妙的手腕,却不如安纳·德·奥热尔那样成功地使妻子避免危险,尽管他经常做不合适的事。这种不适时宜的表现此刻达到了高潮。安纳一时避开大家,突然戴着纳鲁莫夫的蒂罗尔[11]毡帽跳着俄罗斯舞步出现在众人眼前。混杂的穿着,民间的舞步,绿色的鸡翎儿毡帽,引起哄堂大笑。只有亲王好像不大欣赏他的表演,他说:

“对不起,这顶帽子是我的,是奥地利朋友们送给我的,他们没有别的帽子可送哪。”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气凝结了众人的欢笑。在混乱中,大家几乎把纳鲁莫夫忘了。此刻他起着法官的角色,提醒大家适可而止,对不幸的事应有顾忌。于是,大家集体起哄,互相埋怨,怪别人不该这般胡闹,更怪怨有节制的人没有出来阻拦。

德·奥热尔夫人瞠目结舌,丈夫不仅对纳鲁莫夫的谈话心不在焉,而且像淘气的孩子,竟忘了最起码的体谅。事情正好发生在她需要丈夫树立高大形象的时候,他反倒变得渺小了。安纳在塞里欧济面前显得渺小,令人难堪,无法叫她忍受。倘若弗朗索瓦责备她把爱情献给一个如此孩子气的男人,她能作何回答呢?唯一能使弗朗索瓦承认罪过的人偏偏扮演了小丑的角色,多么令人难受哇!

德·奥热尔夫人想的有道理。自上楼取布料,安纳在弗朗索瓦面前的表现就像他的仇人们所描绘的一模一样。但弗朗索瓦并不痛快,他心里明白安纳轻浮的外表掩盖着高尚和风雅。他若不再喜欢安纳,只要幸灾乐祸就行了,只要瞧一瞧德·奥热尔伯爵夫人眼睛里对丈夫的行为的反应就行了。

悲剧有时围绕微不足道的事情愈演愈烈。安纳偏要戴那顶帽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效果嘛!伯爵夫人和弗朗索瓦不约而同地发现彼此的想法完全一致。然而,她采取了一个明知不高明而颇有勇气的行为,一个无奈的行为,因为即使预见性很强,也始料不及一顶蒂罗尔毡帽会是悲剧的发端。

她心中盘算,只剩下一个挽救的办法了。尽管她厌恶这个办法,但它会有效的。那就是参与安纳的行动,并成为他的帮手。简而言之,给弗朗索瓦一个无言的回答,表明她并不觉得丈夫扮演的角色可恶。

纳鲁莫夫生硬的话刚说完,玛鸥便站起身,走向安纳,犹如赴汤蹈火。

“不,安纳,应当这样,”她边说边帮他把帽子弄得凹凹凸凸。

尴尬的局面越发不可收拾。本来安纳·德·奥热尔至少可以推托一时糊涂,过于兴奋。德·奥热尔伯爵夫人的行为使人感到她有意作难,而且发生在纳鲁莫夫说话之后,更令人难以容忍。

她计算很准确。

“他把她害苦了!”弗朗索瓦心想。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可以削弱塞里欧济的爱情,玛鸥早就充分获得牺牲的成果了。但她的行为只能引起弗朗索瓦更大的悲伤,从而激发更强烈的爱情。

在场的人中间数纳鲁莫夫最为惊愕。他压着发火的冲动,转而一想:“不,这决非出自她的本意。”他太欣赏伯爵夫人了,具有古风的自尊不允许他承认自己看错了人。

唯其如此,不了解伯爵夫人的人反倒看得准确。苦难磨砺了纳鲁莫夫,加上他是个俄国人,因而具备双倍的明智去深刻理解古怪的心态。唯他独醒。他快猜中了。他猜想德·奥热尔夫人定有难言之隐:“她太敏锐了,不会不为丈夫感到羞愧,她是舍命陪君子呀。”

然而,纳鲁莫夫把伯爵夫人的举动看做夫妻笃爱之故,却是阴差阳错了。

不管怎么说,她的举动非但没有激怒纳鲁莫夫,反倒促使他平静下来。刚才安纳戴着他的帽子出现时,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笑,现在他却一个人哈哈大笑起来。他喊道:

“好极了!”

他一百八十度转弯的态度叫众人不胜惊讶。

安纳刚才怀疑自己的举动有失分寸,现在坦然多了。亲王的叫好没有丝毫的讽刺意味,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玛鸥坐下,心想:“不能有更好的下台阶了。”至于弗朗索瓦怎么看她的举动,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了。

大家伙儿悄悄地把布料、服饰扔在不显眼的地方。

“唉,有关舞会的事毫无进展,”安纳说,“这得怪我。”

“你们准备走啦?”玛鸥对米尔扎及其侄女儿说,她巴不得大家快走,恨不得高喊:“你们滚蛋吧!”她感到力气快耗尽了。“但愿在最后的客人走以前我别昏倒!”最后走的客人难道是弗朗索瓦吗?玛鸥害怕在他面前昏倒。

纳鲁莫夫是他们的贵客,她不能在招待之后立即失陪,但她确实觉得体力不支。

“但愿弗朗索瓦快离开,”德·奥热尔夫人不住地想着,“但愿他今晚什么也不知道,但愿他再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

突然在眩晕中,她想起向德·塞里欧济夫人求援的傻事。倘若他母亲不向他讲实情,她会说什么呢?除他们的爱情之外,没有任何足以令人信服的理由把他们分开,甚至连爱情这条理由说不定她也怀疑呢。

“如果德·塞里欧济夫人胡诌,弗朗索瓦一定会觉察的,会追根究底的,会跑来弄个水落石出的。”

德·奥热尔夫人胡思乱想起来,她几乎在赫丝黛·魏纳面前站不稳了。

这时在隔壁小客厅里伯爵慢条斯理地送别米尔扎,玛鸥听见波斯姑娘的笑声。赫丝黛·魏纳拦腰扶她,还是没有扶住,她昏倒了。大家把她放平躺下。

塞里欧济的反应是,不管对安纳有什么想法,他毕竟更有权介入。于是跑去找德·奥热尔伯爵。

“玛鸥感觉不舒服。”

“嗬,咱们快去!”安纳·德·奥热尔说。

他回到客厅,众人尾随在后。但德·奥热尔夫人已经恢复过来,她冒着再次昏倒的危险,硬撑着站起来。

“弗朗索瓦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安纳大声说道,“他说见您昏倒了。”

大家心里明白,这个插曲使一次沉闷的晚会达到了高潮。赫丝黛·魏纳自从听到对弗朗索瓦和玛鸥的风言风语,便讨厌起玛鸥来了。

“此人见异思迁,对狂热迷恋他的玛鸥腻歪了,正在追米尔扎的侄女儿哩。”她低声向保尔·罗班说道。她的坏话说得太离谱儿了。保尔·罗班对弗朗索瓦的成功佩服得五体投地。

“弗朗索瓦想跟我们多待一会儿,”安纳·德·奥热尔天真地对妻子说,最后离开的几个人对他的好意无不惊讶。

“不,不,”德·奥热尔夫人高声说道,“让我一个人待着。”她怕这喊声使人感到意外,便向弗朗索瓦伸出手去加添道:

“您太客气了,弗朗索瓦,我肯定无事,只是困得慌。”

“那么明天早晨我再打听您的消息,”弗朗索瓦回答说。

玛鸥眼巴巴望着他由安纳陪同消失在隔壁的屋子里。

保尔·罗班在寒冷的街角等候弗朗索瓦。然而一路上弗朗索瓦只谈论舞会,保尔后悔没搭赫丝黛·魏纳的马车回家。

三十三

大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引起玛鸥一阵痛苦,可更大的痛苦还在后面,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可她仍确信少不了安纳。她心想,帽子事件发生后,弗朗索瓦必定会再来的。由于她感到重见弗朗索瓦会有极大的弊害,所以必须由安纳出面接待……

“今晚我有话要对您说,”她对关门回来的安纳说。

“我安置好纳鲁莫夫后就上楼去您的房间。”

德·奥热尔夫人脱衣服的时候,突然觉得思想中断了,只剩下茫无头绪的图景。她仿佛随着弗朗索瓦·德·塞里欧济上了街,跟他一起叫了一辆车,在圣路易岛上的一间候见室拉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弗朗索瓦好多次对她讲起福巴赫太太,说她简直是个圣女。玛鸥借助这些回忆竭力想到自己的义务,但那些图景总占据上风,她看到的不是义务,而是残废的福巴赫母子俩。

德·奥热尔伯爵好像很难想象一个女人会有话要对丈夫讲。他没有猜测要谈的内容,慢腾腾地在楼下转悠。

他上楼到纳鲁莫夫的房间转了一圈,问道:

“您不需要什么了吗?不缺少什么了吗?”

他下楼来到客厅,把落在地上的衣服捡到扶手椅上,把纳鲁莫夫的帽子放回前厅,然后把布料、服饰拿到楼上一块块叠整齐。他希望转到玛鸥房间为时已晚,她已睡着了。

命运真爱嘲弄人哪。德·奥热尔夫人从未像此刻这般急切地等候安纳。这种焦急只有面临幸福才会领略,可现在她却在受罪。这悲剧性的坦白时刻,她等不及了,恨不得主动去找安纳。也许她已经完全失去自信,需要别人逼一下吧。但是在她急切的心情中难道没有一点本能的需要,惩罚一下不光彩的帽子事件所反映的无意识表现吗?

安纳·德·奥热尔进来,在妻子的床旁边坐下。

首先,他想以诙谐的形式好好教训她一番。

“嘿!发生什么事了?在众人面前昏倒,这太糟糕了,难道您克制不住自己了吗?”

“我精疲力竭了,独自一人顶不下去了。”

那次无伤大雅的坦白,即弗朗索瓦把手臂塞在她手臂下的那天,我们还记得玛鸥无意间说了谎话吧,几乎是说漏嘴的谎话。现在,是通过类似的现象一下子倾筐倒箧呢?还是以责备的语气挤牙膏式的,半死不活的招供呢?

不管怎么说,可以由此推断,一股无名的怒火促使德·奥热尔夫人变得咄咄逼人。安纳差不多就是这么理解的。面对玛鸥沉着的样子,他想,怒火中烧的人往往表面平静。咳!平静之下藏着很深的怒火。玛鸥爱弗朗索瓦,这个想法已根深蒂固,她很难想象天机泄漏之后会产生什么结果。反正借此机会说个明白。正是这种直截了当的方式,这种冷淡生硬的态度,叫德·奥热尔伯爵费解。玛鸥发觉了,顿时六神无主。对付一个不肯轻信的人总是不顺手的。面对丈夫的不理解,伯爵夫人本来就决心独自认罪,此刻发作了。由于她的坦白充满了抱怨,安纳断定坦白是假的,抱怨是站不住脚的,用来唬丈夫而已。

安纳·德·奥热尔到底怎么回事呢?是他信任玛鸥呢?还是他的感情被太强烈的痛苦凝固住了?总而言之,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好像对一切都无所谓,好像根本不爱玛鸥。

她痛苦万状,恳求道:

“别板着这副怀疑的面孔。噢,希望您觉察到您是多么的残忍,逼迫我让您承认使我万分失望的事情。”

她疲乏不堪,但仍声嘶力竭地用琐事当炮弹,进行猛烈的攻击。由于心迹被披露而灰心失望,她试图更直接地伤害伯爵的自尊心,说他对纳鲁莫夫的态度是可耻的,并向他说出她的配合是假的。

安纳·德·奥热尔之所以沉默不语,甚至必要时准备承认对细腻的情感不大敏感,因为他自认为在社交方面的本事是无与伦比的。所以说,玛鸥打中了要害。但正出于这种自负,他决定不意气用事,既坚决又有分寸,不管玛鸥说什么,决不像她那样发火。他说:

“瞧您说的!您病了,神经过敏,脾气恶劣。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了解纳鲁莫夫,他若真的生气,不会不向我发作的。刚才我和他分手时非常友好嘛。”

他接着说:

“您还是个孩子,明白吗,您的种种想法恰恰证明您还不成熟。”

他最后几乎用傲慢的态度嚷道:

“对不起,玛鸥,您居然来教训我如何处理我最拿手的事情,实在可笑。关于纳鲁莫夫,您对我的非难倒教我明白您的忧虑是那么无聊,那么愚蠢……您发烧了,明天醒来您会对这场闹剧后悔的。”

他站了起来。

玛鸥坐起来,半个身子冲出床外,拽住安纳的袖子,其有力的程度她自己也料想不到。

“怎么,您走啦?您要走?”

安纳·德·奥热尔决意不发火,叹了口气,重新坐下。玛鸥心想,也许在这副面孔之下还有另一个安纳在呻吟。她把在反抗的心情下做出的回答以低声下气的口气说了出来。

“好吧。我的忧虑不管怎么无聊,反正我已写信告诉德·塞里欧济夫人了。她来过了。她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她不认为这是孩子气。”

“您居然干这等事!”安纳结结巴巴地说。

这句话包含的愤慨、怒火是显而易见的,德·奥热尔夫人终于害怕了。她准备替自己辩护。

不难看出,德·奥热尔伯爵的特点是善于觉察公共场合所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此时此地,由于玛鸥承认给德·塞里欧济夫人写了信,他是否终于明白玛鸥没有说谎?她确实爱上了弗朗索瓦?虽然安纳对这场争吵无动于衷,但此刻他意识到也许事情不好办了。他所担心的,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玛鸥将迫使他采取行动。他预感到也许他不会总像现在这样把她的坦白看成失于检点。有些男人在事发时,先是听之任之,然后才想方设法阻止丑闻。与之相反,伯爵立即作出职业性的反应来办理最紧急的事情,就是说尽快利用这次打击,这次惊愕,采取措施,以防不测。眼下他想一个人承受苦恼。

他终于明白了!玛鸥看出她的话命中了,于是闭上眼睛等候、期待风暴的来临。然而,安纳已经后悔那句话说得过重了,有失风度。胆战心惊的玛鸥不料听到他用非常温柔的声音说道:

“荒唐!……我们得找个办法加以弥补。”

这两口子有着天渊之别。玛鸥根本无法理解安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温柔。她慢慢躺在枕头上,仿佛刚梦见自己从高处坠落。往往这种坠落把人从梦中惊醒。她如梦初醒地又坐起来,凝望着丈夫,但伯爵没有发现眼前已是另一个女人了。

玛鸥好似坐在另一个星球上眺望安纳,而留在原来星球上的伯爵则丝毫未觉察所发生的变化。他没有理睬面前这位狂热的女人,只把她当作一尊雕像。他说:

“得了!玛鸥,咱们冷静下来吧。咱们不是住在蛮荒孤岛上。大错已经铸成,设法弥补吧。弗朗索瓦要来参加舞会,或许最好也把德·塞里欧济夫人请来。”

安纳吻了一下玛鸥的头发,告别时说:

“弗朗索瓦必须和我们一起入场。您为他挑选一套服装吧。”

站在房门框里的安纳显得英俊潇洒,难为他承担了高级交际场上的责任。他在退出房间时无意识地做了一个庄严的头部动作,嘴里却学着施催眠术者的腔调:

“现在,玛鸥,睡吧!我要求您睡。”

【注释】

[1]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既保留着白种人严格的处世哲学又沾染上本地人放纵的习性。

[2]约瑟芬前夫博阿奈家族。约瑟芬为亚历山大·博阿奈生下一男一女,但未能为拿破仑生育。

[3]伊朗国王的称号。

[4]法国中世纪传奇《特里斯丹和绮瑟》:国王马克的侄儿特里斯丹去爱尔兰为国王马克向绮瑟求婚。绮瑟的母亲交给绮瑟一瓶春药,祝她同国王马克永远相爱。但在横渡英法海峡时,特里斯丹和绮瑟误饮了这瓶春药,以致相爱不舍。国王马克和绮瑟举行了隆重的结婚仪式,直到夜幕降临,但在入洞房时,国王马克却发现躺在新床上的不是绮瑟,而是绮瑟的忠实女仆勃朗詹。仁慈的国王并没有追究他们。这对年轻的恋人继续相爱,但先后以自杀告终。

[5]1870年11月30日至12月2日普法两军在尚皮尼展开大战,死伤惨重。

[6]法国中世纪纪事作家。

[7]法国最古老、最显赫的贵族之一。

[8]《危险的私情》,法国作家拉克洛(1741—1803)的小说,发表于1782年。

[9]纳姆尔亲王(1814—1896),路易·菲力普的二儿子,曾为美女耗费大量钱财。

[10]参加者围坐一圈,相互传递一个环,由站在圈内的人猜在何人手里。

[11]奥地利西部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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