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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水道里困着一个人

时间:2023-12-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有一次更严重的事故,我经过路边一个警示障碍,对头顶毫无察觉,上方有个正在努力攀爬电线杆的工人,树枝就把他扫下来。画的是李白乘舟将欲行。李白的一只脚踏在船舷,另一只脚用极别扭的姿势站在岸上,人物的肢体对豆干来说还为时过早,举鼎绝膑。为什么李白穿着绿色?可能李白是飘忽浪漫的云,可能我课本插图看多了,它告诉我李白应该是白的。大老远看见一棵杉树就是。

5 下水道里困着一个人

剪过头发(我的头发,而不是小杉树的)之后,洗澡就是个麻烦事。

豆干和她妈妈帮我在后院围起了布屏风,我泡在巨大的木盆里,让水直没过顶,成为一株无土栽培营养液里的树。

在痴恋池塘的少年的记忆里,水阻绝了世界的杂音,只有真正重要的才能传到耳中。啁啾鸟鸣令他的视线展开搜索,每一处树叶覆盖下的黑影,静物画里的细微动态,昆虫钻过林间形成的扰动让鸟惊声飞起,原来它刚才正落脚最高的树枝,不知为何自己没有发现。水改变了光线,让一切虚幻不清,木制四叶扇飞快地旋转,用它做背景,手指的晃动会留下明显的残影,万花筒里出现角度不同的同一根手指,一块神秘的透亮晶体又会把它折成一束常光o一束非常光e。最后连眼睛也闭上了,他任由身体悄悄下沉,一块出奇冰冷的石头及时触碰了脚心。

这仿佛是我的第一个春天。

我携带的树已经粗壮到不允许我再随意走动了,它会触碰各种各样的东西,与此同时留下它的叶子做罪证。我粗心的第一次是,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都不在,我要去缴电话费,某条我再也不好意思走过的街道二楼一个窗台上,刚好有两条金鱼被摆出来晒太阳。一条红色跳动起来像心脏,另一条红白相间,它们连同玻璃城堡一起被树枝扫落,变成两片脆弱美丽、一旦落下就永远无法拾起的花——手指的粗鲁让她们宁可粉身碎骨。

有一次更严重的事故,我经过路边一个警示障碍,对头顶毫无察觉,上方有个正在努力攀爬电线杆的工人,树枝就把他扫下来。幸好他爬得不算高,除了一身狼狈的树叶,看起来并无大碍。他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眼神告诉我们,他还没能理解刚才瞬间发生的事,没能理解这道歉从何而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出门了。

这个阁楼好在有天窗,我能安然地把树干伸出去,当然大部分活动还是受限制。扭动着去拿一只茶杯,用脚趾夹起地上的一张纸。那是豆干的画,她每次画画都来我的阁楼,只有面对着她曾经涂满的墙壁才能找到画画的感觉,其艰难不亚于一个受困笼中的作家。我觉得不如说这房间给她底气,让她自信。

画的是李白乘舟将欲行。为什么撑篙的是童子?这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事。李白的一只脚踏在船舷,另一只脚用极别扭的姿势站在岸上,人物的肢体对豆干来说还为时过早,举鼎绝膑。为什么李白穿着绿色?他的名字似乎就是天然的形象代言,我想起海报上的大美女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怀抱一把泰勒吉他,她坐在树下的凳子上,鲜花盛开一切如此美好。可能李白是飘忽浪漫的云,可能我课本插图看多了,它告诉我李白应该是白的。

画第二天被交上去,评改后在星期五发下来,果然没有拿到好分数,老师的观点和我惊人地一致,这让我长时间害臊。我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豆干露出头来,很快就注意到了她遗落的画在我手里。我递给她,她一言不发地接过来,但我们的默契结束了,我笑的时候她已经转身下楼,没再给我回应。这个小姑娘闷得很,她的心事似乎比同龄人早来了十年,这让我更加好奇:这棵小树会长成什么样,最终能不能拿来做一把小提琴?

睡觉的时候我需要把树干从天窗里抽出来,小心地半卧着后退,扭动腰身,把树尖对准早已打开的窗户,然后前进直到我的背贴在印花床单上。所以它越成长,我的腰力就要跟着越强。小时候我爸爸(我那给我痛苦的爸爸)经常讲一个故事。一个少年去拜师习武,师父让他喂兔子,这么一喂好多年,绝口不提功夫的事。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割草、把兔子从窝里拎出来、喂好了再拎回去。兔子越长越大,他的胳膊就跟着越来越有劲,后来跟人过招,拎着对手像拎兔子一样。

春天夜晚敞开的窗上我迎来了我的小小骑士:一只壁虎,它留在玻璃上的轮廓古老而神秘,这个影子统治了三叠纪、侏罗纪和白垩纪,比任何古老文明都更具古典气息。黑暗中它腹部的吞咽令人遐想,大多数时间它安静地伏在透明的平面上,成为它另一个名字“守宫”的印证。它潜伏到后半夜,到我不知觉的更深沉的地方。等我再睁开眼,它已经不见,唯一的痕迹留在我的脑海,就像我每晚的梦。很快会有别人替代它。

早在我小时候驱车前往乡下——我的爸爸那时候有一辆苏式老爷车,被他自豪地称为“斯大林座驾同款”,天知道他从哪搞来的——那是一条没有任何路标的乡道,林荫树是小叶杨,风吹动时哗啦啦响,唯一给出的提示是一只蜜蜂,它的欢迎仪式笨拙有趣,用脑袋轻撞挡风玻璃,我们就知道目的地到了。那只蜜蜂在十五年之后穿过重洋跨越群山,迎接亚洲东南季风的第一轮吹拂,在今天早晨太阳升起时回到了我的身边,它再次轻吻玻璃,这是另一个信息:房东太太的花开了。到了我们要去市场上卖花的时候。

就这样我侧坐在了三轮车上,背朝里脚垂在外,背后的豆干也是一样,车上的空间留给今天的主角。所有的花我暂时都叫不出名字,但它们让我舒适,如大街上偶遇的歌声:

I offer you the memory of a yellow rose seen at sunset, years before you were born.

在我跟随豆干母女前往集市的路上,在我的记忆之库中,在博尔赫斯的一首诗里我搜寻到这样一句。不是我刻意令它出现,对着陌生来客吠叫不停,我忘了把它拴好它自己决定跑出来。当我回头看那些轻微碰撞的花盆,我觉得它们早记住了一个奇怪的人,身上长着树,很多时候一动不动,他的树的部分正在春天枝繁叶茂,而人的部分随之渐渐枯萎,早早迎来了椅子上的老年。人正回头看着那些花,花们觉得惊奇,而且有略微的期待和恐惧,不得不用交谈彼此安抚。泥盆碰撞,叶片颤动,如果不久的将来遇见懒惰的主人或一只精力旺盛的猫,那就是它们的灾难。

我坚持不需要搀扶,但房东太太仍要用目光搀扶着,直到我在椅子上稳稳坐下,熟竹片发出沉重叹息。她带我来是有原因的。我已经在小房间里待得太久,脖颈苍白,胳膊愈发瘦弱了。

“你不怕再也握不住提琴吗?”她生气地问我。我怕,所以就要被带出来晒晒太阳——这完全是照料植物的方法。我深重地怀疑,我还活动着的大脑只为这棵杉树而生,一开始它属于我,现在我属于它。

村里许多人都知道我,我属于那种惯常的民间传说。何况我乍一来就闯出了大事,人们回忆墙分南北,都要从我身上开始。后来我又不知死活地带着几个孩子爬高走低,置生死于度外只为追寻一只兔子,最后需要全村的老人救我们下来。这两件事都不讨大家喜欢。但他们喜欢房东太太,他们说她好温柔,说话时眼睛永远带着笑意,她独自养活女儿不容易,就不约而同来端走花盆。怎么找到她卖花的地方?大老远看见一棵杉树就是。

带我出去的第三个理由:我提供一片相当面积的树荫。春天的阳光虽然充满爱意,但这是不能浸泡太久的温泉水,很快你会头晕,手指因为失水或者本能应激出现褶皱。中午吃饭太太和豆干就能坐在树荫里,整个下午都坐在树荫里,直到她们觉得烦了,或者太阳烦了。

这赋予我一种奇妙的责任感。成为强者荫庇他人,成为一家之主护佑妻、子,有一种本能在呼唤我,是我这个动植物奇妙结合体中人类那部分的自觉,第一次我觉得我应该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两个美好的姑娘铺了报纸坐在树荫里给我夹菜。想到我这个租客是这家唯一的男子汉,我的脸竟然悄悄红了。我最害怕的是我那聪明温柔的房东太太用一个瞬间从我脸上读走我的一切。

说实话,卖花挣不了很多钱,尽管我们的人气很旺,却仍要精打细算。清早不会有生意,但要过去占着摊位。上午漫长难捱,豆干去上学,就剩下房东太太坐在树下。她时常在我身上扒拉着,掐掉随时找到的长势不好的小枝,粉色的呼吸扑打在我面庞。随之又转头去照顾花草,擦亮每一片叶子,并朝那上面洒水,这样晒上一天也不会蔫巴。

中午放学豆干会一路小跑来找我们,带着她的两枚钥匙项链,布满阳光的发梢。午餐很简单,拌海带、煎豆腐、偶尔有碎牛肉。碎牛肉是加工时留下的边角料,带有难处理干净的小骨茬、冷脂肪和一些筋,而它的优点则是便宜。

豆干打开自己的饭盒,一只仍略带温度(这温度就像淡然的春天里我们廉价幸福的生活)的煎蛋铺在米饭上,取出大茶杯和三个干净杯子,倒上三杯一模一样的茶水,认真调整着它们的水平面,在做这件事时她的长头发会碰到地面。因为她坐的小凳子太矮了。剩下的两只饭盒也被打开,缺少煎蛋的那份在争执下被交换到房东太太手中。午饭之后豆干就趴在躺椅扶手上小眯一会儿,那片树荫总是带有诚意。

下午有一段时间是我一个人在,房东太太送女儿上学去,一条流浪狗会凑过来。一条黑黄相间的土狗,看起来不窝囊,不令人讨厌。它会停下来看看我,被我的外表迷惑。时间久了我就开始给它留一些零碎,它则开始亲密地蹭我裤腿,它逡巡在市场角落,看到我会用短促地一声叫打招呼。再后来它带了个顾客来。

这是一位穿着蓝围裙的老人,配套的蓝袖头也扎得整整齐齐,戴着眼镜,跟在那条狗屁股后溜溜达达来到我们摊位上。

他看了一圈,问:“有没有杜鹃?”

“我不知道,老板娘不在,我不懂。”

他从围裙前面的口袋里头掏出钢笔,又在屁股后摸出个小本,沙沙画起来,很快他收起笔把本子递给我看。“就是这样的。”他说。

本子上已经开着一朵黑色的奔放的花,本子上的打格线也阻挡不了它的舒展。

“这样的,有没有?”他的大镜片对着我,弯下腰,凑得很近。

“我不知道……您能不能过会儿再来,老板娘马上就回来了。我们每天都在这儿。”

“哦。”他咕哝着,收好小本子和钢笔,又检查了一遍我们的花车,迈开大步离去。那条狗紧紧跟在他身后,脑袋贴着地面,我真怕他抬脚时鞋跟踢到它。

第二天他的蓝围裙晃晃悠悠地又在同样的钟点出现了。

“您要是早来两分钟就能见到我们老板娘了。”我用小工的口气说。

他也不接腔,又像昨天一样在花车里扒拉了一遍,寻找脑子里的那个形状。我把零星的一点骨头拿给狗吃,他看样子很失望,就用脚驱赶着狗,对方一边躲着他一边慌张地舔着报纸中间的一摊油污。

“您的狗吗?”我问他。

“不是。”

“让它好好吃吧,您要是还不愿意等,我就帮您问问。”

“问什么?”他一愣,没明白。

“问问杜鹃花的事儿啊,您不是要杜鹃花么?”

“哦,是得问问……问问,你别忘了。”

说完他就走,趿拉着皮鞋,仿佛那旧胶底子随时要掉下来,必须在地上蹭着。奇怪的是,那流浪狗看到他要走,慌慌张张跟过去,再也不看骨头一眼。

晚上我才又突然想起来,问房东太太:“咱们有杜鹃花吗?”

“今年没了。怎么了?”

“哦,这两天有个奇怪的人来问杜鹃花,每次来你都不在。”

“去年倒是有,不过都送出去了。今年没准备,明年赶早吧让他。”

我就这么如实跟他说了。第三天中午,他连声叹气,连那条狗都被传染了,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明年不行吗?”我问。

他摇头。

“那我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他继续摇头,然后走了。但很快又折回来,支支吾吾地说:“能不能帮我去问问,哪能找到杜鹃花?”

他左手拉住我的手,右手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伸出来盖在我手上,一种神奇的重量落在手心里。再抽回去时,我手里多了一块手表,金灿灿的壳子,表蒙闪闪发亮,表盘内里镂空的地方把叮叮咣咣的齿轮曝露出来,正在搏动。

“别!”我连忙把这金光闪烁的玩意递回去,他不接,我就丢进他胸前围裙的口袋里。

“你得帮我。”他叫着,又拿出那块表往我手里塞——这回可没那么容易了,我从椅子上逃开,藏在树枝后面。他追过来,我绕到椅子另一面,很快他露出焦急的神态,狗围着我们打转,它以为我们在跳舞?

“行了,我帮你,但不要这个!”我叫住了一人一狗。

“早晚是你的,先放在我这儿。”他说。我已经累得无力辩驳了,我能告诉他的只能是带着一棵树来回跑有多不易。

我又惹麻烦了。我告诉房东太太。

“那我得好好想想,到底都送谁了?”她任由汤锅在灶火上翻滚,眼睛往左上方翻动,望向一片瓶瓶罐罐。许多人都这样,我也这样,尽管我知道我要找的信息并不在头顶偏上方,我要用意念去搜捕它,结果眼睛被带动,多神奇。汤锅就抗议了,雾气和汤沫子溢出来吓唬我们,火苗在熄灭之前在锅外沿烧制了一圈四溢的流体锅巴,据考证这是一种由失败造就的古老工艺。

我的通情达理的老板娘给了我假期,我却要用来陪一个古怪的老先生去拜访刘阿姨。

人们都说这位阿姨脾气不好,从不主动跟邻居交谈,院子里养了条恶犬,五年前她丈夫还没失踪的时候她就过着一种激烈的生活。与丈夫从早吵到晚,丈夫出门时就跟狗吵。狗可是越骂越亲的,也不会还嘴,丈夫可不见得。所以人们又都说她先生是实在受不了她了,一气之下没了踪影。

我的房东太太跟她说得上话,因为——说出来有点难听,好在她们不在跟前——她们都是寡妇,彼此有触指相通之处。那年太太送了很多花给别人,别人家的杜鹃都没长好,如今只有刘阿姨的院子里还开着仅剩的一盆,象征着两位之间的友谊。那盆花果然开得很好。每天下午,栅栏、墙、一棵无花果,所有物体的影子都被驱赶到另外一面,杜鹃花盆的空间就被让出来,开出阳光40度照角独特的色彩,令人迷醉的浅粉色。

“就是这个。”古怪的蓝袖头越过低栅栏,他的心意早就侵入了私人领地,要把那片粉色采回来装进胸前口袋。

我按了门铃,发现按钮早就失去弹性,它麻木疲惫地陷在那个小坑里。我先清清嗓子,猛吸一口气——

“刘阿姨!”

阳光里的灰尘受了惊,我的喊声瞬间破坏了罗伯特·布朗的观测结果,但很快它们就又恢复常态,漫不经心地飘荡着,有一部分可能来自我的飞蚊症。回应我的是远处的狗声和静态的房门。我们身边那条流浪狗,如你所料它当然也跟着来了,接腔回应了它的同伴,这可能是这个下午吵吵闹闹的开始。

“刘阿姨!”我再喊。

然后就开始心虚。我不知道这位阿姨,或者周围的更多阿姨,在这个钟点是不是还没结束午睡。我老家有位奶奶,她的午睡就比猫还长,一直持续到晚饭后。

但也没有任何人被吵醒的症状,一扇窗暴躁地扇开,一个人影愤怒地张望,窗又凶猛地关上。没有,都没有,那兴许这位阿姨正在房门后屏住呼吸,警惕地听着门外响动。不待我再喊,老先生就忍不住了,他纵身登上了栅栏,迈出长腿跨了过去,在我的惊愕中从另一边跳下,麻利得像个小伙子。他已经直奔那盆杜鹃花而去,全然不顾这是别人家的院子、别人的花。

我们刚才都忘了个问题,刘阿姨家不是养了恶犬,我们在外面叫喊,它怎么没出来吓唬我们?因为它就在静静等待着不法入侵者进入攻击领域,宛如深海中的狡猾捕食者。它扑上去扯到了蓝袖头,瞬间撕开了它。老先生吓得大喊大叫,我也跟着大喊大叫。正在我们两个人都束手无策时,那条流浪狗一个健扑越过栅栏,加入了战斗,它与另一条狗滚作一团,打上了无花果低矮的枝杈,打到了丝瓜藤下,跳上窗台用脊背撞得玻璃直响,把整个院子安静的尘土和阳光搅得一塌糊涂。

这下彻彻底底,谁也别想再在床上享受这个下午了。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刘阿姨一定在家。她躲着不见我们,是出于某些独癖心理,对世界的消极。因为我的内心也存在这样一面,我必须拥有特定时段独享的时光,再亲密的朋友也不能打扰,它可能由一段乐曲练习、诗歌的朗诵或者仅仅闲坐着看窗外的鸟组成。

很难得,今天下午刘阿姨无论如何都得从她的门后现身了,从阴影里走出来,收拾院子里的一切。倒地不起的小老头,争执不休的狗们,被它们糟蹋的一些花草(幸好没有殃及杜鹃花),等等。她面带怒色走出来,用约莫一米八的个头逼视我们,连她针织外套上的花纹都带有杀气。他们谁也没跟我说刘阿姨是这么高大的一个人!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制止两条狗,才能得到解释的机会。

刘阿姨检查着爱犬的身体,它完好无损,但她总想找出点什么。反倒是跟着我们的流浪狗,瘦巴巴的肚子上明显被咬掉一块毛。主人终于不再折腾狗了,从上方斜眼看着我们,问了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待会警察来了,我该说你们是来偷的,还是来抢的?”

“阿姨我帮您整理一下。”我说着就动手捡地上的两只瓶子,那下面是一片草莓,现在已经看不出样了。

“给我放下!”她大声喊着,一边端起那盆杜鹃花就往屋里走,花儿随着她的愤怒颤抖着。她是要藏起来啦,我们再也见不到啦。蓝围裙的老先生也明白,他赶快跑上前,全然不顾那凶恶的狗还在门口,一把拉住了刘阿姨的外套后背,把它扯成一张帆。

这让刘阿姨更加暴躁了,她从门边捡起一根晾衣服用的棍子,往老先生头上打下来。

“阿姨,别动手!”我连忙喊。但老先生身影往旁边一晃,躲掉了这一下。于是那棍子再次扬起来,又追着他的肩膀打过去。这次他往前跨了半步,瞬间站到了刘阿姨眼前,她吓了一跳,手一软,棍子就打不下去了。老先生一只手已经抓到了花盆。

“求求你。”他说。

见刘阿姨木怔怔看着他,他另一只手就又开始伸进口袋翻找,拿出了三块亮闪闪的手表,每一块都缺表带,每一块都亮闪闪的,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种贵重的色泽。

“求求你,把这花儿给我,这些你都拿去。”他说。

刘阿姨开始迟疑了,这就是个很好的开始。她掂量掂量一盆土里土气的傻花和三块亮闪闪的手表的重量,接下来就会动摇,我们都能看出来,这很快。万幸这个套路对她奏效。但她偏偏要说:

“少来这套!想要花,除非……(她的眼睛瞄向手表)帮我把下水道整好!”

这片老房子的每一块砖都来自山脚的窑,如今已经只剩下一窟洞,里面住着黄鼠狼一家,二十年的冷却让窑壁失去了逼人的温度,它们的皮毛可以舒服地贴在上面。软的和硬的,冰凉的和温热的,熟睡的和始终醒着的。山的另一个儿子被烧成这房子,二十年刮风淋雨,看样子依然是结实漂亮的小房子,没人知道它的根出了问题,庞大的蔓延在地下的下水系统没有山一样的筋骨。

这可是一片带有小花园的漂亮房子,不会轻易把它的隐私曝露,它要忍受更多年的苦不堪言,那就像一位美丽女星不可告人的缺陷。

早在好几年前,刘阿姨就开始了与下水道的战斗。下水道并不是每天都堵的。洗碗洗菜不一定堵,除非菜叶掉进去。但是洗衣服一定会堵,咕嘟嘟反吐着带泡沫的污水,沿着地板的缝隙奔向每个房间,把落地台灯、电视柜、桌子腿全部淹没。每到这个时候刘阿姨就挥舞着皮搋子,用尽全身力气在下水道口吮着,妄图把深处那些邪恶污秽的东西全部吸出来,至少不再把管道堵死,让水能一点点下去。如果不小心碰倒了刚洗好的一摞衣服,整个战役就得在几近狂暴的气氛中重新开始。

今天中午就是,在我们来之前,屋子里的地板上刚好有这么一片怎么也不肯下去的污水,让主人满头大汗,气急败坏。我们走进去,一开始还妄想躲着水面,但我们必须进入它的领地才能摸到源头——它没有丝毫想要往下洇的意思,反而正把水缓慢地吐出来,正在为占领全世界努力着。

我不好弯腰用力,就让穿蓝围裙的老先生用皮搋子吸吸看。他摸索着水下的出口,把皮碗用力按瘪下去,然后发现它彻底吸住了,他拔不动。我也下手去拔,皮搋子的手把在朝各个方向灵活地扭动着,但皮碗始终弹不起来。

“至少我们把水堵住了。”老先生说。

“你们根本就没弄好!”刘阿姨低声怒斥着。

我建议三个人一起来,就像那个著名的儿童剧“小白兔拔萝卜”一样。我握紧了把手,蹲了马步,老先生从背后抱着我的腰,刘阿姨又在他身后如同抱洋娃娃一样抱住了他,两只狗蹦跳着踩在水里,用脏兮兮的狗爪子到处蹭着我们。我们喊着口号一起扯那只可怜的皮搋子。

一,二,三!一,二,三!!

我能明显地听到,从地下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阵早晨漱口水的人咽喉的蠕动声,下水道正在反刍着什么。一定有东西被我们拉住了,一定是这个家伙常年堵塞在下水道里,它今天必须重见天日!

一,二,三!!!

随着一声利落的“咔嚓”声,我的手上突然失去了前方对抗我们的拉力,这让我们径直向后倒去,刘阿姨魁梧的身材拍起了最多的水花,老先生今天第二次坐倒在地裤子湿透了,我摔得最狠,因为我还带着棵不大不小的杉树呐!两只狗异常兴奋,拼命地叫,偎上来想要舔我,真是够了,我一挥手,发现皮搋子的把手正在手里,已经连根被撅折了。

“怎么办,现在。”老先生问。他干脆坐在地上不起来了。

“先把这些水打扫干净吧?”我说。

刘阿姨走上前去用手抠了抠那个吸住的皮碗,问:“难道要这么一直堵着?”

“我想想……”因为用力过度,我的脑袋有点缺氧,脑子里一片空白。

“对了,你们两个下去看看。”刘阿姨说。

“下去?”

“从外面的下水道里下去,顺着摸上来,看看到底是哪儿堵了。”

我们出去到院子里,帮刘阿姨把一片角落里的杂物搬开,底下出现了个下水道盖子,污水正从边沿往外冒。我们把它撬起来,井里已经积满了,看来堵塞的地方还在更深处。

“得从主管道钻进去!”刘阿姨说,“这可是个大工程了。”

“是得这么干,咱们回去拿点工具来。”老先生拉着我要走。

刘阿姨马上拦住了我们。“你们要是不回来,我怎么办!”

“不会不回来的。”

“你把什么东西留下……什么东西……”

“狗留下。”我指着那条流浪狗说。

“谁要你们的破狗!”

老先生顺手在口袋里摸摸,摸出刚才那几块表。

我急忙拦住。“先留下一块。”我说。

“你不是不想回来了吧?”我悄悄问老先生。

他一怔,反问道:“为什么?”

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念头。

我跟着他走,我们浑身湿漉漉的,在路上拖出两条水痕,就像两只蜗牛。我们路过市场,我看见房东太太还在摊位前,就朝她挥手。

“你们下河摸鱼去了?”她问。

她从车上找毛巾,我告诉她不用了。

“脏水,一会儿还得再泡一次。”

她瞪大眼睛,但我保证她想破脑袋也不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晚上回家告诉你。”我悄悄说,好像自己真的有什么秘密行动,有一点兴奋劲,寻找海盗财宝的感觉。

我跟着老先生来到离市场不远的钟表小屋。小木门上刷的红油漆剥落得差不多了,上半截嵌着块大玻璃。玻璃不擦干净的坏处是,它脏得不仅是它本身,还会把它背后大大小小的表盘一起弄脏,有人要是透过它看星星,就会激动地发现大片未知的裸眼星云。门上落了锁,老先生早就从腰上取下的钥匙就是为它准备的。店面真的不大,又摆满了各种滴滴答答的小玩意,给人留的空间没多少。

他走进去,我刚要跟着进去看个究竟,他又屁股朝后倒退着出来了,手里拖着个折叠自行车,然后关门落锁。

他把自行车展开,看看我,问:“我带你还是……你带我?”

“我们去哪儿?”我问。

他不回答,自言自语地说:“我带你吧,你那棵树挡视线。”

这辆车后座低矮,我必须努力蜷着腿,上面的树又兜风,我得费劲与沉重的上半身抗衡,让自己不那么早就摔出去。

“你要是不舒服就站起来。”他说。

这样我尝试着在行驶中慢慢起立,成为他招摇的旗子,手扶在他肩头,每次转弯都能感觉到他肩头两块骨头的运作。这样的力量切实可见,我却不知道它将把我带向何方。一个星系的旋转动力那么神秘,我却觉得能预见它的未来。这是个奇妙的反差。

此前我见过一种艺术照片,把一部电影的镜头压缩在一张图上,整个故事的色彩就一目了然。而我们路过的街被速度拉长压缩成光影片段,行人是一段他们衣服颜色的长条,店面是红、绿、黑的各种线条,路边石是绵延不断的长长灰色。老先生骑起车来飞快,让我惊奇。

一个颠簸之后我们的速度被一道长斜坡加快,有点陡,急速下坠的不安恐惧让我胆战心惊,我紧紧抓住了他的肩头。风的力道让我觉得自己马上可以成为风筝,只要他还用一根线拴在我腰上。老先生双臂交叉在胸前,右手伸过来按在左肩,我的左手在那里;左手用同样的姿势拉住我右手。他不想我飞出去。但这会让我惊恐:他究竟在用那只手操纵方向?短小的自行车把上一只手也没有,他放任车子自由地带着我们滑行,在急速下降的下坡路上,两只脚也放纵了脚蹬,它被飞速的花盘带动起来,在一双凭空想象出的脚的踏动下剧烈转动着,我的尖叫和链条的叮咣响声被它听作赞美。

下坡并没有持续很久。实际上由于速度太快,我们用了短短几十秒就把它跑完了,但仍在前进,速度渐渐慢下来。老先生的手从肩头松开,终于重新回到它最安全的地方去了,它们紧握车把,捏住了刹车,我差点没一头栽到前面。我们终于到了。

老先生带着我走进一扇大门,由于楼梯道异常狭小,大部分光都挤不进去。我跟在后面,注意着头顶的空间,它随时会无端衰减。我也在慢慢适应黑暗的环境,很快周围的一切清晰可见了,墙壁上的脚印和煤气广告,歪七扭八的黄粉笔字迹,楼梯窗户的残旧木框等。我能听到一户人家案板上菜刀的节奏,洗衣板发出的唰唰响声。我们继续往高处走,安静的楼梯被两个小孩变成了动态,他们尖声叫喊着追逐而下,遇到了我们稍微停一停,楼梯太窄,我的样子太奇怪。

“谁啊?”他们问。

他们看清了蓝围裙老先生,就不再管他,仔细瞧着我。

“你们好。”我说。

“你是谁啊?”

“我是棵树。”

“一棵树!”他们重复着,尖叫着从我身边跑下去,“来了一棵树!”

老先生一句话也不说,快步往前走,我赶紧跟上,忘记爬了有几层楼,我们开始数走廊上间错开的模样相似的门,在一扇只有他能认得出的门前停下来。

“我家。”他说。

这扇门后,他家有着和钟表店相似的狭小,我想他是个习惯了狭小的人。小房间遍布着小玩意:表,表壳,表芯,各种小螺丝,一张小床和一个小衣柜,似乎连充斥最后空间的机油味都变得谨小慎微。如果跟随他走了进去,会发现就连脚需要蹚到的地方都邋邋遢遢散落着看不懂的齿簧,惊叫着连滚带逃钻进床下。

“你先坐。”他安排我坐在床上,自己拿起桌上的茶杯,端在手里,好像又忘了什么似的四处环顾。

“是要倒水吗?不用了,我不喝。”

“那好,我也忘了热水瓶放在哪儿了。”

他把茶杯放回去,拉开抽屉开始稀里哗啦翻找。我就在床上坐下——屁股刚落座就感到不对劲,那是个陷坑,发出嘎啦响声,我陷在里面了。

“对不起,我把你的床坐坏了!”我一边道歉一边挥舞着手脚爬起来,脸上发烫。

“没关系,它就是那个样子,我忘了提醒你。”他连头都没回,正忙着把一些小玩意放进胸前围裙的口袋里,我看见他面前的桌子上站着一只灰白色的鸟,在一片钟表零件中间很显眼。

“那只鸟是什么?”我问。

“鸟,杜鹃,小杜鹃。”那个瘦小的背影回答。

“杜鹃……不是花吗?”

他终于转过身了,我没再敢坐回床上,就呆站着,他不得不仰望我。

“杜鹃也是一种鸟。”

“我不懂花鸟,说起来惭愧,我还是个卖花的呢。”

“歇好了我们就回去。”他冷冷地说,围裙口袋鼓囊囊的。

在这之前我应该好好再看看这座村子。

这庞大又沉默的傍晚的慵懒,街道上窗户反射的光,鸽子扰动的光,除了一处下水道堵塞,没有任何大事发生的和平的街道。再离远一些,如果能从更高的地方往下看,村子就是星球上的一片藓,城市就是增生的骨刺。

傍晚时分我从一处僻静的小门踏进了它的地下部分——一座村庄犹如一棵树,或遥远大洋上的漂浮冰山,隐藏在下的部分要比显露出来的大得多。自从成为一棵树的从属,我才认识到根的重要,竭力支撑着表面的光鲜,承受更多痛苦。我让我的树受委屈了,它的根在我身上长不大,而且一个人的营养远远不及土壤。

我走进村子的地下,带着手电筒、刘阿姨的手机、老先生的工具包,一窥根的究竟。本来我是不用下来的,我不方便移动。但地下的情况有些不可以预料,路径复杂交错,很容易迷路。于是我身上装了老先生的监视模块,在他那里我是一只棋盘上的小铁皮人,我走它走,我停它停,我转个身,小人儿就跟着转个身,我永远也无法走出那个布满格子的棋盘。这样他就能随时观察我的位置,我需要在他的指挥下摸索着达到我们那所房子的正下方。我们真是疯了。

下水系统,村子又临近大海,地下通道很潮湿,有一股霉类或菌类繁衍时独特的味道。下面本来有照明,因为不是例行维护时间,灯光被关掉了,我只好小心打着手电前进。入口在东边,刘阿姨家在东南角,我只要尽量挑往南边的路就行了,应该不会很远。

走夜路是很可怕的事。光亮只出现在我面前,不远处永远有一片黑暗在吞噬手电筒的光,而我刚刚走过的地方,黑暗也会迅速愈合。我最忍受不了背后的黑暗,它让我心里没底,为了弥补视线的局限,我必须竖起耳朵,然后发现自己呼吸急促。道路有许多岔口,我已经路过了三个,我开始后悔了,每个岔道也都黑黢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不敢轻易用手电去照,而它们被我甩在身后,我就更加不安。

我开始变得有点气愤不平,因为这件事看起来对我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这很有效,我是说一旦我生气、发怒,害怕的感觉就会消退。人的情绪圆桌就只能容纳这么点东西,别的情绪进来了,就要把恐惧挤掉。

第一个电话打进来时我的手电刚好照到一对发亮的眼睛,手一软差点把工具包给摔在地上。是只老鼠,它看到我转身就跑,我盯着它消失的地方看了好久。

“有点偏,得往东边来。”

“我一直沿着进来的路走的,一个弯也没拐。”

“那就是路本身不正,可能是东北西南方向的。”

“那好,下个路口我往左边走。这底下也太可怕了,刚才我见到了老鼠。”

“老鼠更怕人。”

“是的,它逃得比我快。”

“其实鬼怪都怕人,都躲着人。”

“……能别说那糟心玩意嘛,要不你来下面走走。”

电话挂了。

我咽了下口水,选择往左边走。这下好了,除了老鼠什么的,这片黑暗里还多了鬼怪。每次我都想着它们要从背后扑过来,一个转身,灯光扫过的地方一切烟消云散。我胆子并不小,实在是这又潮又闷的环境能把人逼疯,那片黑暗像一些浓密的可疑物质组成,吓唬我嘲弄我。很快我又接了第二个电话,我想那个缩小了二十四倍的我在他的棋盘上走着齿状路线,我应该重新往南走了。

再往前,地面上的污秽物就变多了,霉味开始变成恶臭,明显感觉洞顶的高度降低了,如果顺着一侧走,树尖就要刮擦着那惨白的混凝土。我停下来歇一歇,没有可落座的地方,就靠着墙。

手电把前方的洞壁打亮,有如天空的圆弧,丈量的却是一片污秽的宽度。脚下的污水里有它的另一半,在它们交接的地方有一些淤积的泥泞,阻碍它们形成一个完整的圆环。许多摄影爱好者的题材,花上一个夜晚去曝光天上的星星,最后拼出一张天球旋转的炫目光弧,每颗星星都变成了冰凉甬道上的装饰弧线,我们将只能通过这门廊一窥神的秘境。

应该换双雨靴再来。越往前走积水越深,水下面还隐藏着黏糊糊的东西,我是这巨大的黑暗系统中行动迟缓的一只萤火虫。电话又响了,我刚要听听最新指示,整个人却突然被一股力量擭住,鼻孔高高扬起——那是个喷嚏,它对我施定身咒——然后痛快地把鼻孔里的痒虫打出来。

响亮而利落地,嗡鸣作响的手机应声从手里滑脱出去,顺利逃过两只手的三次空中拦截,落进一片乌黑的水花里,瞬间没了生命信号。

我心底一下就凉了。弯腰去摸,捞出来的手机果然已经灭掉,尽管我知道最好别重新启动它,在焦急中还是那么做了,我没时间在这漆黑的洞里等它晾干。屏幕没有亮,一切都完蛋了。手电筒的光正对着我的脸,正中间一个小小的发光体痛恨地盯疼我,我觉得头晕。

我静下心想一想自己经过的岔道口有几个,能不能安全返回。我终于还是忘掉了那个象征希望的可恨的数字,我用手电筒敲击大腿的疼痛提醒自己,但无济于事。我这下彻底身陷这地底的肠道,或许我会被它消化掉。

我干脆把手电筒也关掉了。

真是没有一丁点儿的光。

那么,我现在应该往前走还是回头?我不知道!哪边都找不到出路,越是乱走越麻烦。他们打不通电话会下来找我吧。他们会马上通报村政方面,会有认识路的专业人员进来,他们会把灯全部打开,一边前进一边呼喊我的名字。我就这么在原地等他们。

现在几点?对了,政府部门应该都下班了,他们最早也要等到明天早上,我得在这里待上一夜,连一块能坐下的干净地方都没有!不,我得想办法。或许我能从大致方向上摸回出口,在那一片找一找。现在我面朝哪个方向来着?不知道!一开始那条路是往南的,稍微有点偏西,然后我向右转,往东走了一段,又往左转,不知道路是不是平行,是不是每一条都连通着。我有点头疼,这地方味道实在够呛。

我累了,我彻彻底底累了,我想躺下来,不再管什么下水道、小杉树、小提琴,我只想睡觉。两只肩膀发酸,两条大腿开始颤抖,我背贴着下水道墙壁任由自己一点点滑下去,无声无息地坐进了脚脖子深的污水里。我能感觉到那些肮脏的小玩意正浸湿我的裤子,我散发出臭味,皮肤冰凉。我摸到了一手黏糊糊的东西,可能是烂掉的菜叶,或者几个月前的米,一些鱼鳞,我把最后一点力气用在胳膊上,墙壁上半截是干净的,我把那些脏东西抹在干净的墙上,有些泥巴掉下来溅起水花,我的嘴唇一凉。

我饿了,我想要吃新鲜的米饭,把青菜捞出来炒得油光滑亮,把鱼放在葱姜酱油里蒸熟,我想象出色泽和味道。我从未这么向往一顿饭,我将贪婪地呼吸,仿佛现在已经走出了这阴森的地方,回到我们那温黄色的柔光装饰的厨房。房东太太永远最后一个落座,豆干永远第一个动筷子,我们三个人吃饭时很安静,有时会谈论白天的事情,吩咐豆干检查作业。豆干的小腮帮里可能藏着一截拌黄瓜,嘎吱嘎吱就消失了,她把脸埋进碗里,用很香的姿势吃饭。吃着吃着我就哭了,我被困在地下永远出不去了!现在的我犹如感冒之夜的鼻息、喉咙里上下不得的鱼刺,这困顿简直令人抓狂!

这里的回声也让人不舒服。工具箱放在我膝上,手电筒放在它上面,手机我还捏在手里,重新试了试,还是没反应。我静下心想,拼命想,一定有什么办法。身陷迷宫中的人,究竟怎么才能找到出路?

我想到一个故事。巴比伦王修建了精妙的迷宫,把阿拉伯国王骗了进去。阿拉伯国王大费周折,祈求神明的指引,最终才狼狈地逃了出来。他发誓要让巴比伦王还回来。他大举进攻巴比伦,擒获了巴比伦国王,然后告诉他:你也来走走咱的迷宫吧,没有门,没有墙,比不上你的精心设计!他把对方扔进了大沙漠中。

我原来以为这个故事有趣,直到自己身陷下水道才明白,迷宫真是可怕的东西。它将消磨人们的希望,一点点咬噬你,用漫长的光阴寸寸紧逼把你推向疯狂和死亡,人们永远也别想用有限的生命,和局限的认知,与这庞大的谜题对抗。

另一个著名的传说是米诺陶诺斯的迷宫。半人半牛的怪兽米诺陶诺斯身居迷宫中,每年要吃掉人们为它献祭的七对童男童女。英雄忒修斯决定去消灭怪物,并得到了阿里阿德涅公主的厚礼:毛线团和利剑。前者用来对付一道道令人迷炫的门廊,后者用来斩杀米诺陶诺斯。我现在明白,真正贵重的礼物不是具体的道具,而是爱和希望,有了这两样忒修斯才战无不胜。

我将找到我能战胜一切黑暗的力量源泉。我尚未拥有一位阿里阿德涅公主给我爱情(不久之后会有),没有毛线团(进来前怎么没想到),如果这黑暗中潜藏着米诺陶诺斯,我也没有对付它的利剑。我拥有的只剩下希望。我的希望……就是音乐!音乐也会化作我能战胜怪物的利剑!这就是我战斗的方式。

我站起来,把手在墙上擦干净,打开手电筒。那束亮光又出现了,不过与之前不同,这像是神给的指引,我哼起了一些不知名的旋律,声音远远回荡在这黑暗的下水道,充满了希望。我不会唱歌。

匪夷所思的是,虽然我能很清楚地辨别小提琴上的每个音,但我不能把它们唱出来,我似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嗓子。在唱歌方面我非常不自信,一旦周围有人,或者我时常假想的周围有听众在,我就无比心虚,喉咙像被钳住。但是现在可以确信,没有任何人能听到我糟糕的嗓音,于是我决定——大概是那个好奇又多动的潜在的我又出来作祟——停下脚步,就站在这地底下最黑暗的地方,试着唱一首歌。

我不知道我要唱什么,脑子中所有能回想出来的旋律都是小提琴曲。我不再哼哼唧唧,改用张大了嘴的“啊”声,响亮、充满激情地吼出来,很难听,而且唱不准,但非常痛快,唱到后来我自己就乐了。我开始大笑,嘲笑自己连首歌都记不住,连个简单的旋律都唱跑调。我知道自己已经是把米诺陶诺斯扭翻在地的忒修斯了,我是个英雄!我上气不接下气,迟钝地唱,不得其法。

一个村子的下水管道,尽量把所有污浊的东西冲洗下去,积攒在我脚下的是阴谋、诽谤、自私、心机和政治。如果连这里都能充满歌声,哪怕如此不堪入耳,我仍然认为这就能让村子充满希望。这恰恰是音乐家的责任,长久以来我沉浸在与父亲的争执中不能自已,却忘了最重要的事。这是我拿起小提琴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异样的鼓舞,不是来自荣耀,而是来自责任。

就在我气喘吁吁的间隙,突然管道深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呜咽,深沉又怪异,瞬间我就哑了,我不能接着唱下去,害怕得头皮发麻。那是什么?我颤抖着把手电的亮光往前指,身体却慢慢往墙边靠,重新把背贴在白花花的石头上寻求零星的安全感。那是什么?我尽力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但咽口水的声音却避免不了,好像我已经把自己曝露,暗中的什么东西找到我了。但那是什么?仔细听,呼吸和心跳,气流,空荡荡的黑暗,这是我最擅长的事:从一切事物中把想要的声音抓出来。在声音上,捕猎的永远是我。

猎物知道了猎手的存在,于是加倍小心。

它谨慎地在漫腰的高草间滑过,皮毛若隐若现,时而停住,凝成时间的两次心跳间隔出的短暂空白,一个八分休止符上紧张的小逗点。它仍将继续前进,观察、聆听并且前进,后蹄为随时可能扑出来的危险做好准备,一丛尾巴不安地夹在双臀间。它的腹部如此洁白柔软,过分的细腻反倒给人破坏的欲望,尖牙利齿把它割破,漂亮整齐的一刀。

我看到了,它的角从一片小灌木的墨绿中探出来,轻缓又不自知的笨拙如门后躲藏的小孩,它继续前进,让自己美丽的角缓缓曝光,我在暗处用毕生最大的耐心等待一个最佳时机,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

出现了!那段低吟,浑浊、微弱,没有力量,疲惫不含敌意,再次试探着出现,不知是不是要传达给我。但更重要的是,这是人的嗓音!我保证这是人嗓子才能发出的声音,别无他般,远处有个人,这黑暗的下水道里另有个人!

是同样的受困者?下水道检修工?误入的流浪汉?我猜着,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决定去看看。我试着喊一喊:

“是谁?”

声音远远地传了过去,我听到了回应,那个呜呜的嗓音在用自己的逻辑解释着,难以理解。

“是……是人吗?”我又问,声音有些颤抖,我怕听到一些别的回答。在这与污秽相伴的地底,一切都显得不可信,我的害怕是有道理的。

我感觉自己离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脚下的淤泥也越来越难缠。积水明显变深了,没过小腿肚子,逼近膝盖。我不再问对方什么,因为他回答什么我都无法理解,我只有带着全身戒备一看究竟。这次好像我成了猎物。但愿不会有危险。

走了良久,我跋涉进一片彻彻底底的淤塞里。别的路径上,眼前的黑暗可以轻易地被灯光清除——那黑暗里本无一物。但灯光转到这里,黑暗依然挡在面前,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东西:淤泥,生活垃圾,一切的恶臭,还有一个支支吾吾的声音。对方在这堵淤泥小山之后。

“你在后面吗?”我冲着里面喊,“你要是能听懂,是就喊一声,不是就喊两声。”

对方呜了一下。

“但是……你是怎么进去的?”

这个问题不能用是或不是回答,里面的人又混乱不清地呜呜起来。

“你别急。”我说。我已经把蓝围裙老爷子的工具箱打开了,里面有个多节的金属手臂,看起来就像武术里的九节鞭。我把它拿出来,回想着老先生教我的使用方法。最末一节上有机杼,按下去整只手臂就像根棍子僵直起来,松开又瘫软回去,落在污水里。还有个可以扭动的关节,顺时针拧,手臂的每一节都会增长,最后变成非常长的探手,逆时针拧就又缩回去。我一手拿手电,一手拿着这个奇怪的工具,有几节拖在水里,缓慢地往那座泥山上爬去,整个人都差点陷进去。

“等下你要是摸到个金属手,就抓住他,我试试看能不能把你拉出来……你的手还能活动吧?”

对方呜了一声。

我把那根多节的金属手从泥山的这边塞进去,让它绷直,然后往深处探去。本来我们设想的,通过调整机杼让手臂弯曲,好对付可能弯曲的下水道,现在看来用不上了。我把直挺挺的手臂往里面送,每向前一用力,我身后的腿就蹬进深深的淤泥里,得把腿拔出来换个位置,还必须小心把手电筒夹在腋窝里。这让我的进度缓慢。这小山不知有多厚,里面的人也不知处在什么位置,金属手努力地往前走,再也到不了山的另一头。这是蓄积了多少年代的脏东西啊。

长途跋涉,历尽艰辛,我的胳膊再也支撑不住了,似乎每一次用力都在损耗它,它正在燃烧中变得更加细弱,最后或许会消失不见,一点无机物的安慰也不剩下。

“我得……歇一歇……”我冲里面喊,然后就地瘫坐下来。

这片泥如此顽固可憎,我此刻就坐在它上面,我恨不得把它炸个稀巴烂才好,就像过年时一群小孩经常玩的,把火捻很长的炮丢进下水道,在臭泥巴开花前跑得越远越好。有时炮也会就此熄火,大点儿的孩子就拦住其他人,一直耐心地等,最后自己也不耐烦了,就身先士卒。等他缓缓走近那个缺了井盖的危险陷坑,探头去看时,一个巨大的、污臭的、久违的礼花就给他难忘的惊喜。所有人都开心,除了他。

我一停下来,就要胡思乱想,要打断它只能把精力投入工作和睡眠。我用的是上学时每个熬人的早晨对抗睡眠的痛苦方法,深吸一口气马上跳起来,重新开始摆弄那只金属手。手电筒干脆扔在了泥堆上,我挽起裤腿,于是手臂的前端就继续探往肮脏的深处。它是要解决这片淤泥的,凭一己之力对抗积怨,就像用一根竹竿搅拌江水。不多时手臂顶到了个硬东西,停下了。

“你摸到有东西过去了吗?”我问。

里面的人用两声表示没有。

这个硬块难以逾越,我又试两次,它的态度很坚决,毫不容情。我出汗了,把臭味抹得满脸都是。我把金属手末端的螺帽摸在手里,慢慢拧开,里面是一根很细的金属丝,稍微抽出来一寸,再往右拧。那根细丝把自己拧成了麻花状,看起来痛苦无比,但我没停下,继续折磨它,像个刽子手。

突然一股震颤的力量从泥山深处传出来,整根金属手臂吱吱嘎嘎直响,抖动着像条要逃离的蛇,我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叮住了前面那个硬东西。下来之前老先生给我演示过,这根细丝是手指神经,调动它就能改变最前面手的姿势,展开、握住、展开、旋转,握拳的力量大得惊人。机械的神奇不需辩解,把最细微的力量无限放大,实现的方法就像天机一样:拆开给我看我也看不懂。

等我把螺帽重新装好,再前进就没有阻力了。我让手臂旋转着伸长,完全凭直觉摸索着里面那个人的位置。他突然开始很激动地呜呜起来,我问他:

“你摸到了?”

他的回答是“是”。一次暗不透光的亲切会晤,他的手握住了那只金属手,轻轻用力,力量异常敏感地传回泥山外,我的手正在那儿接纳它们。本来我已经累得只能勉强动动手指,但现在好了,我又一次充满干劲儿,我必须把里面那位拉出来。

我拉了一下金属手,没有抱什么希望,像预料的纹丝不动,绝不可能就这么硬把人拽出来。

“你先放手。”我吩咐他。我把金属手往回抽了一点,拧开了另一个螺帽,里面同样是一根细丝,这是手臂神经。我尽可能快地给它上劲儿,看它扭曲变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整只金属手动了起来,胳膊开始转动,慢慢把黏糊糊的泥甩开,像个钻头一样越转越快,钻洞就这样在一片搅拌声中逐渐扩大。我想到,其实往里面钻的时候就可以让它转起来,我把这功能忘了。

洞扩张到大概碗口粗的时候,开始有污水流出来了。开始是没有颜色的水,伴着新一轮更丰富的臭味(我大概已经脱敏了),流经泥山,被凸起的地形分成两支、四支,流进山下的积水里。机械手的动作并没停下,我一边让它旋转,一边摇晃着好让它刮擦更多的淤泥,这个洞口在我这边已经有小脸盆那么大了。

水渐渐变成浑浊的灰色,有一些白色的絮状物、菜市场里常见的红塑料袋和一些烂豆芽流了出来,我突然有点想吐,屏住呼吸这当口,手就停下了。我感觉泥山里的那只手又抓住了金属手,端起手电筒往深处看,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既然这样我就再拉一下试试。

从进下水道起,到现在已经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了,我一直没好好休息,又困又乏,手勉强搭在我那根神奇的工具上,连握紧它都很困难。我干脆用两只胳膊抱住金属手的最后一节,用腋窝、肘和腕将它钳住;身体也趴在上面,好把下巴也利用起来,就差动嘴去咬了。

这似乎是仅存的最后一股劲,如果没能成功我就趴倒在这烂泥堆里再也不起来了,死也不起来了。我抬起左脚蹬进身前的泥里,腰向后挺出去,胳膊把金属手缠紧,只一拔,我的腿就彻底没进了泥山。于是我把右脚也举起来,用力蹬,任由它也被泥山吞进去,这样我整个人都横了过来,手电筒插在裤子口袋里,光柱不知指向了哪儿,现在不用在意了。我换两腿一起蹬,胳膊尽力拔,努力把腰挺直,我错觉这金属手已经被我拔动了,或者是我在泥里陷得更深了。

就这么连拔了三次,我已经要绝望,要放任自己瘫痪过去时,金属手打出的洞里突然喷出了一股猛烈的水流,把我整个人浇个正着。我一惊之下松开手,从泥山上冲了下去。那水还没有停的意思,它把泥山自探洞以下的部分冲垮了,接着是更多泥从山体上剥落,最后我眼睁睁看着整座山在一阵颤动中瞬间崩溃,似乎漫无边际的水涌过来,我分不清方向,两只手也不知该往哪儿划动。

水流带着我和许多烂泥污垢,沿着下水道的规划冲向远方,不知是福是祸。好在我身上长了树,可以浮在水面,我仰面躺着看许多大大小小一模一样的白砖倏忽而逝,突然觉得,相比停滞不前,漫无目的地冲动前进甚至更可怕。

这样的时刻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现在什么人都不能阻止我入睡了。

没有梦。

天色微亮的大海与清晨作伴。它用冰冷安静的潮涌模仿着蚊虫骚扰下的呼吸,这是一种等待中的节律,六拍,每六拍一个段落,不容任何人亲近的冷漠,平缓的三度,二度,三度,rallentando[1],有时被德彪西装饰,有时是普希金,我的梦境此时才缓缓到来。但有个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低音,呜呜的低音,如一口浓痰,这是谁加进来毁灭我的世界的!

对了,是那个人,泥山里的那个人。

我用两只疲惫不堪的胳膊撑住身体,让肩胛骨那里耸出个深窝,环顾四周寻找他。我看到了,如果那是他的话。

老天爷,我该怎么形容这个狼狈的家伙,他是个庞然大物,但烂泥蛭附在他全身上下,这让眼白突兀,简直是个烂泥里的怪兽,或许真是个怪兽,欺骗冒险者以逃离封印。我见他往海边爬去,在身后留下一道污痕,就那么糟蹋了清晨的海滩。他爬进了海水中,海浪舔舐糖果一样舔着他,每一次都会让污泥化掉一些,他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从那个巨大的烂泥人的形体里缩小。他还一边往大海的更深处爬去,被染了色的海水拍回岸边,拍打着一些随我们一起冲出来的垃圾。

他在海浪中隐去了,变成了干干净净的清晨,污水流进大海被无限稀释,我和所有的垃圾都被留下感受巴松吹拂的寒风。那些陪伴了我不知多少时辰、在地底困扰着我的污垢,它们总算见到天日了,鱼刺、臭鸡蛋和发了芽的土豆,统统围绕在我身边。它们被堵在泥山之后不知有多久,它们被人遗弃,又在地狱中饱受痛苦,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它们。

他回来了,一个更巨大的浪消退之后,他像由魔术师手中幕布安排的一样,兀自凭空出现。所有的脏东西都不见了,一条糟轰轰的裤子下两条干瘦的腿露出来,蚀痕遍布的短衫袖头裂成齿,头发齐腰,但精光的脑门已经显示了成年男性普遍的苦恼。他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头,蜷下腰捧了一口海水喝,形似佝偻的怪虫。他喝下海水,让它们在腮帮里左左右右,然后哇地一口吐出,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他再次弯下腰用手搅拌着,然后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吐出来的不再是脏水(其实永远都是脏的,就像使用过的毛巾再也无法回复纯洁),然后他拖着失衡的步伐往我这边走来(他会走路了)。他的带着黑暗里腥臭记忆的第一句话是:

“你也去洗洗,然后咱们感谢大海。”

我不知为何就听从了。我用两个脚跟互相蹬掉鞋子,踏进清晨的海,轻轻撩着水擦洗胳膊。他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突然掀起一阵海水泼在我背上,我失去了一切抵御寒冷的方法,惊吓着扑倒在海水里。

“这才对,要不怎么洗得干净。”他说,“开始你吓我一跳,你身上咋长着棵树?”

我已经被海水呛到,却累得爬不起来,杉树好像又变得沉重了。

“我困在里头五年了!多亏了你,我得报答你!五年前我脚滑从下水道跌了下去,就被冲啊冲啊冲到了最下面,再也爬不回去了。我就往前爬,结果那儿有张网,就被兜住了,这一困就是五年啊!”

他自顾讲着,一边继续往我后背泼水,每泼一次我就像被冰凉的刀刮了一下,突破了阈值的冷会异变成痛。这让我心中懊恼,不该救这浑蛋老头,应该让他在那黑洞洞的地方继续被兜着!

“这五年我就靠吃流下来的烂菜叶过活,上面的人太浪费,偶尔还有肉沫子吃,味道就不说了,总比死在那底下强!怎么的我都能出去吧,总有一天能出去,所以你就来了,你用那个奇怪的玩意把网搅断了,上面积压的水就一下冲破了那地方。你胳膊怎么这么凉,上去暖和暖和。”

他扳起我的肩膀,把我扶回岸上,我觉得自己快冻得麻木了。

我们没继续待在这冰凉的小海滩上,互相搀扶着往有人烟的地方走,捡着尽可能敞亮的大路,免得我们一对出窍的魂儿被游荡的黑夜当做最后餐点。我们并排走,我看起来比对方高点,胳膊搭在他肩上,他的胳膊也绕过我的胳膊把自己吊在我的肩膀上,我们这对忘年的难兄难弟,有着冰箱上海尔兄弟的苦恼:防不胜防的冰凉点点从杉树枝落下,径直钻进脖子里化开,引起路灯映衬下墙上两个奇怪人影的一阵阵颤抖。最后还是他说,说说话,说说话就不那么冷了。

为了消除寒冷的影响,我试着拥有他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五年记忆。

那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与妻子争吵,起因仍记得,他没有把袜子夹在专门的夹子上,而是直接搭在了晾绳上,他像往常一样比较绅士地落败,到厨房去小心地借一点水清洗手指。他每在争吵中败退,就会暂时变成最无害的动物,与周围每一样事物交换意见,采用请求的姿态。

可能是争吵过后的劳累作祟,他开始用很长时间盯着水池正中那个逆时针的漩涡,出神地看,突然脚下一滑一头栽进了漩涡里。那仿佛是个奇妙的引力坍塌的奇点,他在一阵流水的裹挟下穿过了世界,他妻子的叫骂声仍实实在在从屋外传来,这也是个遗憾,她将看不到自己丈夫最后的红移。他钻进了狭小无比的下水道,睁大了双眼在黑暗中前进。

我能想象的不受控制的前进就是大约九岁时一个水上游乐场的高空滑梯项目。我脸色煞白地选了两条滑道中看起来更和蔼的一条,因为另一条不知为何充满了被水泡到肿胀的碎方便面,我无比惊恐地下滑,本能地把手贴在滑梯边沿,一阵尖剧的皮肤与塑料摩擦声后,我竟然刹车成功了!我猜自己是第一个能停在那滑梯半途中的人,水流正在我后背迅速聚集,此时恐惧已经变成了欢乐,向下的距离不再能引起恐慌了,我愉快地松开手,在滑道末尾的池子里炸开一朵小水花,比别人都小,但更安全,更欢快。

他则不幸得多。他毫无与引力抗拒的力量,很快抵达了一个他猜测是积水弯道的地方,他知道妻子来到了厨房,因为新一轮的咒骂是关于他没能关掉水龙头的。但他已经不能再还口了,他此刻心怦怦跳着,与受梦魇困扰的人一般焦急,嘴边全是水,时间仿佛才过去一瞬。

第一幅印象深刻的画面是这样形成的:眼睛盯着一段看起来滑溜溜的下水管内壁,经年流水让那里附生了奇怪的脏东西,他拼命与流水对抗着以防自己的脸贴上去,这是有效的,所以他卡在了那个弯道好久,不得不尽情享受对它的厌恶。

第二幅紧紧连在痛苦的几个弯道之后,在稍微宽敞些的地方他看到了石板井盖透下来的光,从下面流过时仿佛还能看见井边的草叶。前两个透光的井盖让他茫然,从第三个开始他决定试着伸出双臂勾出那条亮光的石缝。这异常艰难,机会又稍纵即逝,一道光亮,又是一道,紧接着再一道。一番挣扎后他终于能从身下掏出右胳膊为机会付账了,他用力向上举着双手,渴望着亮光的缝隙,但再没什么亮光了,就在刚才他错过了最后一只井盖。

第三幅图中他甚至获得了主动权。管壁的磕碰轻而易举脱去了他文明的鞋子,他睁大了双眼看到自己的路程在不远处分成两条,那是个岔道。他用手支撑住了自己,倒过身来骑在岔道的焊接处,向两边望着。左边是黑暗的,右边也是黑暗的,逆流而上简直不可能,他必须做出选择。在下一股强力的冲击到来之前,他终于松开了钳住管壁的左腿,绝望地一头扎进右边。最后所有的支流都在汇集,宽敞的主管道不再挤压他的身体,数不清的弯道终于在一次撞击后结束了,终点是一张布满铁锈的滤网。他不可避免成为第一个地底人,不像童话中经营自己的世外天堂,而有另外的天职,聆听与接纳地上世界的污秽,厌恶又无可奈何就和地上的大部分人在自己职业中感受到的无异,这种想法是最后的零星安慰。一切简直就是想象。

“吃剩菜、喝污水,这些不足为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我在地底下的这些日子里,听到了许多声音,不是老鼠,不是野兽,也不是最后一次你在唱歌,是许多人在说话。”他挥舞着干瘦的小臂,好像那是一截树枝。

“说的什么?”

“我听不清。一开始我以为是检修下水道的,我拼命地喊,我一喊,说话声就停了。底下除了脏东西别的啥都没有,有时候我睡着了突然冻醒,听见那声音又在说,后来有许多声音在说,跟吵架似的。我就听,啥玩意也听不懂。”

“会不会下面还有别人?”

“不知道啊,咱们俩弄出这么大动静,有人早就出声了吧?咋没跟着一块冲出来呢?”

“也是。”

我们又不说话了,往前走着,不知道是我领着他还是他领着我,我不认识这条路,也不知道要往哪去。

“你想不想知道我在底下是怎么计时的?”

“……你一说我想起来了,你好像知道自己在下面待了五年?”

“原来我认识一个老和尚。村子北边不是有山么,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

“……”

“没有小和尚。”

“知道了,你继续说吧。”

“我有次去庙里拜香火,把用旧的手表送给他,他没有表,也就不知道时间,就光知道天亮啦天黑啦。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不要,他说这玩意让人记住的是小时间,不是大时间。”

“什么是小时间和大时间?”

“小时间就是几点几分,电视里有啥节目,烧水用多长时间。”

“大时间呢?”我发现自己的话也渐渐多起来了,嘴皮不再冷得发麻,太阳似乎也快要出来了,东边有一片看起来很暖和的霞光,它在渐渐扩大,让我们把彼此看得真真切切。我从没有这么期盼过太阳。

“大时间就是日出月升,季节变化,春种秋收,阴晴雨雪。”

“天气不算吧?”

“大概就那么回事。他说他每天清早起来晨诵,打水做饭,敲钟,然后天就亮了,不用看手表。完了天冷穿棉袄,天热换小褂,不用看手表。那他要手表啥用?”

“嗯,是没用。”

“我在底下的时候,想到了他说的这番话,没有手表就没有精确的小时间,但我能找着大时间。有香椿叶流下来时,我就知道上面春暖花开了,许多人拿着钩子掐香椿摘槐花,炒个鸡蛋,拌着面糊蒸野菜,浇上蒜汁儿浇上辣椒油,我那个口水哟!夏天有西瓜皮,有的人喜欢把吃剩的西瓜皮炒成菜,丝瓜熟了,苦瓜熟了,苦瓜炒个肉片儿,焯一下凉拌,我在底下咬着瓜皮就馋,越馋越咬,咬一舌头苦味。秋天有什么,栗子,玉米,柿子,冬天很单调,剩下大白菜。在上面的时候不怎么注意时令,在下面全靠它们给我计时。”

我听得一愣一愣,完全忘了要说什么。小时候住过乡下,也亲手浇过奶奶的小菜地,在城市里住的时间长了,作物的季节忘得很快。天敞亮了起来,但这条街上还没有人,我猜这一片没什么人住,直到昏黄的路灯啪一声灭掉,街上也还是只有我俩。他的脸更清晰了,像颗核桃仁,有一些可怕的褶子,头发稀松但长长地拖到腰间,腰挺不直,腿打弯也不方便,与其说在走,不如说是挂在我身上被拖着。我突然想请他吃点好的,到小餐馆里炒一盘时下的蔬菜,用一大碗呼噜噜的面条暖一暖,食物的彩色会让这个灰溜溜的小老头重新鲜活起来吧。但我的口袋是空的。下去时装了三个硬币,如今不知道掉落到了哪儿,它们的图案在黑暗中再没了意义。

“想起来了!”他叫道,兴奋且恐怖,干手掌啪啪拍着大腿,“这是‘那条路’,前面是‘那条路’,再往前是……走到我家去,我全想起来了!”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不知道“那条路”究竟是哪条。我猜村里的人不大会记得路名,但他们对路了如指掌,反倒外来的人能将路的名字牢牢记住,说不清究竟谁更熟悉它。

他带着我穿过两个路口,我们看见了一群穿着白色武术服练太极的人,不远处有个小工厂的烟囱正冒着白烟,一个早点摊前坐满了人,沥油的簸箩里堆着一把大油条。他有点走不动了,放慢脚步,深呼吸,深呼吸,然后嘟囔:“真叫个香!”

我们一咬牙又往前走了一段,我知道自己在哪儿了,我看见了那个小栅栏,我知道里面睡着条凶巴巴的狗,角落里放着盆鲜艳的粉色杜鹃花,草莓叶子有着一场飞来横祸之后可以预见的凌乱,小瓶子和纸箱乱成一团暂时没人管,打开门屋里漫着水,一个坏脾气的阿姨急得跳脚直骂。但我什么也没看着,它们还都挡在邻居的房子之后。我的心扑扑直跳,我回来了。

“到我家了!这是我家!五年了!咱们进去!”他说。

等一下,我才明白,等一下……哦,我又明白了。这事儿巧得很,我得忍着点儿,好让自己不那么亢奋。

“你是刘阿姨的丈夫。”

“……你认识她?!”

“我就是被她使唤下去的——专程去接你回来的。”

“她咋知道我在下面?她咋不早去,都五年了!”

“我在胡扯呀!”

我们推开栅栏的门,警觉的卫士迅速冲出来吼我们,然后那个枯瘦的老头就吼它。“别叫了!”狗愣了一下,不用说我也知道它认出他了,因为它扑了上来,不是为了撕咬,而是撒欢讨喜,它带着拨浪鼓的尾巴上蹿下跳,用壮硕的块头把老主子撞得站也站不稳。

屋门突然打开了,里面的人听见狗叫出来看,三双惊奇的眼睛:刘阿姨瞪着我们,随后落在我旁边那个人身上再也离不开;蓝围裙的老先生看看我,又看看他,手里紧紧抱着那盆杜鹃花;第三个人是房东太太,她迅速的眼泪猝不及防,她直奔我冲出来。三双眼睛都被一夜熬黑了,我不及再看,就被一个湿漉漉的拥抱抓住,一股我熟悉的厨房、灯光和粥的味道。

最后还有三件事令我惊奇。

当蓝围裙老先生问起他的机械手时,我突然脸红到耳根,不敢应答,反倒是刘阿姨的丈夫从怀里摸出了盘成一排的神奇小手,我还不知道他这么细心。

刘阿姨见到丈夫的第一件事是破口大骂,用我从没听过的奇妙语言,十分痛快十分开心地骂起来,骂得他们的狗都兴奋起来,最后累了,就拉着她丈夫的袖口进去了,再出来时我们看到他洗了澡剪了头发,穿着一件女式的大罩衫。

他们告诉我昨天半夜所有的水都下去了,不再堵了,下水道彻彻底底好了。蓝围裙老先生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灰背小鸟,正是我在他的小屋里见到的那只,他摘下一片花瓣捻了捻,从鸟嘴里塞进去,那杜鹃鸟哗啦一声飞起来。我们巡视了一圈寻找它,发现它正在我头顶,在杉树的一枝上隐藏着,脑袋时而钻进翅膀下搔动一番,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我那本来就很奇怪的树人的影子上就多了个可疑的蠕动着的小疙瘩。

【注释】

[1]rallentando:古典乐术语,渐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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