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历鱼、鸟蛋和国王的宝石
她怀着秘密步行,秘密是个重物,所以她不自在。
去年她坐火车到省城去,她的一个姨妈住在那里。她每年正月都会见这个姨妈一次,但每次都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就像她在自己姥姥的故乡对更多沾亲带故的长辈的印象一样。对方在电话里的一番盛情,使妈妈决定跟她一起坐上一天火车,绕过几座山到看不见海的繁华的省里去。她口袋里被塞上了两张崭新的百元钞,整个旅途中她始终用手指捏着,与其说怕丢,她更怕那上面的温度消失。温度来自她妈妈的口袋,而且正在逐渐褪去,这让她害怕,尽管妈妈整个旅途中就坐在她右边一步不离。
她们住在姨妈家的客房,一切都务必小心谨慎。到来的第一天晚上她就想悄悄地从客房出来,穿过无人的走廊和客厅到卫生间去,但与姨妈家那温和的姐姐不期而遇,尴尬又不知所措。每次她从客房窗口往外看,就会看到城市拥堵以十八层的高度递减,她在田野里的活力荡然无存。
接下来一星期里比好奇更重要的是,她拼命要记住一些可能这辈子都不需要的常识,与她回到家后的生活不搭的常识。网络横行使得即使在她相对闭塞的家乡足不出户,一些时代的新玩意儿也能如数被介绍到她面前。但这些信息不能教会她细节,那些细节正是把人从一个环境中区分出来的重要标志。她用吞咽的方式默默地学,在那个姐姐身后观察模仿,安全且快捷。
在那里她见过剧院演出,一出著名的话剧,剧名《喜剧的忧伤》写在大海报上,她至今还牢牢记得因为一个戴独眼面罩的人从这几个字上面露出来,用不苟言笑的脸占据了整块海报的上半部分。这让她紧张起来。两个大人,她妈妈和她姨妈到别处逛街去了,温和却陌生的姐姐带她来看话剧,其实更多的是照顾了自己的喜好,而她之前对话剧的概念只是书本上几张捉摸不透的照片,《雷雨》或者《茶馆》。
她在鱼贯的人群中紧紧跟随姐姐,一旦姐姐那身暗红色的衣服有了一点要消失的苗头,她就心急地加快脚步。姐姐真是个温柔的人,她想,她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成为幸福的妻子和贤惠的母亲,这无疑是一个女孩对另一个女孩最美好真挚的祝愿。姐姐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乡下妹妹极尽体贴,却始终保持着莫名的距离感,她给她留下的更准确的印象是永远不咸不淡相敬如宾。这种隔阂使她尚无法牵她的手,就像在乡下学校中和永远相见恨晚的新认识的小姐妹那样挽起手。所以她必须牢牢跟上,眼睛永远盯着姐姐上衣的颜色无暇旁顾。
那天去了很多人,大剧院的规模令她吃惊,观众多到能把它装满更令她吃惊。两个人顺着人群缝隙找到了遥远的座位,舞台遥不可及,她怀疑这里能否比看电视更清楚地看到演员的表情。但来这里的人可不是纯粹为了看清楚。就座之后姐姐悄悄告诉她,头顶上那些包间里就座的人事实上比我们的视距更远。虽然他们看来只是一些同样无奇的黑发,但那脑袋里面可装着足以改变社会的能量。换言之,他们是名流,他们既要看剧又要交游,别人一边看剧一边看他们。
很快他们就和普通人一样被熄灯的黑暗吞没,舞台亮了起来。报幕,音乐,灯光,幕布起落,她看到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椅子上,明亮的光从舞台上的窗里照进来,照亮了他和对面一张桌子,她不由得在暗处为明处的他紧张起来,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对面那张桌子为了等待什么而存在。
趁这当口她再次环顾观众席。规模庞大的观众只能被舞台光稍稍勾出轮廓,于是那轮廓涌动着,渴望又紧张地呼吸着。侧面她看到了专注的姐姐,再往身后扭去她突然发现无数双眼睛,没有一双是看着她的,每一双都被那远远的舞台打出了两点亮晶晶的眼神光,似乎只有她格格不入的紧张在阻止着自己与戏剧的融洽。她回过身去,海报上那个严肃的独眼的人从黑暗中走来,经过前一个人身边时脚步及其恰当地一缓,然而期待中的对话没有立即发生,独眼的人头也不回走到桌后去了。
舞台上的人终于互动起来。在她看来,他们互相言语着,起立又坐下,椅子到桌子不过五步,两个人却有着凭只言片语把除她之外全部观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五步之内的神奇力量。人们开始突然发笑,又突然迅速安静,与台上两人的言语空档互相吻合,就像舞池里男鞋与女鞋默契地共同进退。
她起初没看明白这出戏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还是靠着一点儿想象力很快跟上了节奏。桌子后那独眼的人,趾高气扬的态度来自于椅子上的人有求于他。他们的语气一刚一柔,一强一弱,他们在用两根完全不同的毛线针一起织着舞台上的小世界。别的她不太懂,但直到灯光再次亮起,两位演员在人们的喝彩中谢幕,直到她从姐姐脸上看到心领神会的笑容时,她就明白这是出好剧。
她记得尤其清楚,那天从剧院出来,人群散去之后刚好有个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人从她们面前经过,横穿马路,肩上背着一截将要架起来的电线。电线越过众人的头顶,从盘线器里穿过,另一个人在他身后传递着更多线,他负责一步一步把线头拉过马路。于是他倾斜着向前,迈着沉重的步伐,就好像在这都市里列宾又作了一幅画。
那深刻的印象时时灼烧着她,可能是体内隐藏着的书画的血统影响,她的步伐就这样越来越像那天见到的劳动者。但她不是被压得佝偻,而是每走一步就对下一步心怀畏惧。她自己都说不清是不是该去见那个人,但来不及想清楚就已经走在路上了。她知道他和他的朋友正在空无一人的露天剧院里演出,露天剧院穿过下一条街就到。一开始是好奇心占优,她迫切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们的剧场究竟是个什么样,他们又在演出什么故事,现在她感觉到越来越强烈的懊悔在与好奇抗衡,但仍不足以让她停下脚步,她觉得这简直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但此刻她已经疯了。
从小音像店的遮雨棚后走出来,她一眼就看到了广场上搭起的平台,铺地板的绿色毡布下面露出了粗糙的脚手架,几个人正穿着戏服——几件有点别扭的衣服,她不知道其中一个男孩的奶奶眼神已经大不如前——忘情而投入地念着安排好的语句。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摇摇晃晃的杉树,被一个瘦弱的男孩用胸膛勇敢地举着,他有点营养不良,而它则健壮拔硕。男孩儿为了自己的角色声嘶力竭,他颤抖着,杉树就颤抖着,她没感觉今天有风,但杉树枝在高处呈现被吹动的令人遐想的弧度。她想,你不要再这么长下去了,长到他都为你枯萎了,你只要这么挺拔着显示出他的精神内在,而不要摧毁他的健康,这就是梦想最好的状态:赋予他美。可能很少有人能欣赏这种美,但这就是打动了她,一直钻到她骨头里去了。
在她看来,这群人搭的简易舞台缺了太多东西。没有扩音设备,他们所有的话都藏在树上,她只好悄悄走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如果有更多观众的话,她觉得凭她的性子一定是藏在最角落里永远不被台上人发现的一个,她可以在人们背后,在两个人对话的夹缝里猫缩,不被察觉地看他们表演以得到那种习惯的欢乐,暗自欣喜。或者他们的舞台确实按照演出标准精心布置了灯光,只允许台上敞亮着,观众们无暇旁顾,与此同时演员们也不会被情节以外的东西干扰,她认为那时他们不得不卖力投入,她也可以安全地被黑暗遮挡。
然而全都没有。那个舞台简单到就是板子铺在架子上,把众人抬高出地面一截而已。于是她任由好奇心一步又一步把自己拉近,直到台上所有的人都发现了这唯一的观众,他们如获至宝地用眼睛瞄她,两个人除外。一脸不快的树先生把自己的台词念得铿锵有力,为了中和一点舞台上下无形的尴尬;而另一个专注的男孩儿,他大概是唯一一个能让自己全身心投入的演员,标志就是他旁若无人地演,眼睛只看着对手,他当然第一时间察觉了伙伴们的异样,他皱起眉头以示对他们无一例外走心的责怪。
一块小黑板挂在舞台一角,白色粉笔从右上起把版面对角着一分为二,上面写着演出的内容。简陋的戏剧前半是果戈理的《钦差大臣》,人物众多,他们有时要分饰几角,看得她摸不着头脑。但唯一的观众还是带来了不同的东西。演员们欢欣鼓舞起来,台词逐渐有趣了,人物慢慢清晰了,这在面对空无一人的广场干巴巴演时是完全体验不到的。此前他们缺乏一丁点关键,而她就是这个关键,她也是第一次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仅仅站在台下就已经天然地成为了戏剧的一部分。
前半场在她到来之前已经快要结束了,如果不是这场戏过于经典,观众早早就读到过,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乱糟糟的一群人(而且最重要的,演到忘情处任由自己背对观众)究竟在干什么。谢幕之后那个演戏最有派头的男孩站出来说:“完全不行!你们还没能力演这么多!”然后他郑重对观众致歉——鞠躬,久久不愿抬起来。这让她不知所措,但她一句话也没说,害羞地躲着。其实她觉得演得还好。绝不是因为有个她很在意的人出演了。
黑板上写的第二出戏是契诃夫的《天鹅之歌》,只出场两个人,演得最好的男孩和两个较小的孩子中非常瘦弱的那个。剩下的人,一个戴眼镜的小孩,一个更小的小小女孩,还有就是身上长了一棵杉树的“那个人”,全都走下台来远远看着她,他们都在看她,这让她非常不自在。但她逃不掉,自从跟随省城的姐姐看了第一次表演她就明白了,人生中需要有一些逃不掉的喜好,这就是其中之一。
每年夏天她都会在院子正中,自己单独辟出来的一小块地里栽上辣椒苗,用篦子结实围起来,把到处撒欢的鸡隔在外面。她给自己留了个门,每天进去关照那些小苗。她种得不多,三步远的小栅栏稀稀地点几棵,宁缺毋滥。最重要的是,她需要把有限的精力平分给它们,在最开始的时候它们甚至有各自的名字。
它们都来自最开始的同一株,那是她印象里自己第一次独自栽种,在日复一日浇水之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取名。她耐心看护着那株辣椒,并坚持着不允许任何人碰它的孩子——三颗经历了许多时日后悬挂在小枝间的辣椒果,它们也同样有着自己的名字,直到最后才被小心采摘,擦洗过后精心收藏。
第二年辣椒就有了几何数量级的增长,每一颗果都提供了丰富的辣椒籽,她把它们悉数栽培,整日为它们奔波忙碌。很快就能清点它们的家庭了,每一朵花都是将来可以无限自我复制重演的小世界,只要大的世界不毁灭,植物就可以生长到宇宙尽头。新的辣椒果挂起来时她的操劳才真正开始。每一个潜在的危险都会夺去她引以为宝的果实,时常呆立的鸡和它不祥的角质喙,永远打游击的各种各样的小鸟,但最终她却一不留神败给了自己父亲。他的长腿无情地迈过小篦网,老练地从绿茸茸的辣椒株上掐走了一小把椒果,剁碎之后扔进了晚餐的面条里。
这给她提了个醒。经历过一番哭闹、冷战和绝食后,她再也不试着给辣椒取名了,不仅辣椒,家畜家禽更不行。她必须培养一种疏远感,这简直就是最后的一点儿自我安慰:她并没有亲口吃掉自己的情感,因而还能保证内心的善良仁慈。
后来她又发现一种新的慰藉。她发现除了结果数量越来越多之外,她根本无法区分现在的辣椒和最开始那棵。它们是它的子孙,然而每一棵都像是那一棵本身,这是生命延续的另一种形式,这就是亘古的永生。想到这里,灌溉新辣椒株的已经不再是壶中水,而是她不被任何人察觉的热泪。她觉得今后无论辣椒再被采摘多少,只要剩下一粒种子,她都能凭借自己的信念令它重生!
所以如今她施用的情感不再热烈,而变得温和而自信,她这么软弱的人也终于找到了令自己强大无畏的方法。
辣椒与夏天是互相贴切的,辣椒并不总是火热直爽,夏天也会偶尔出现连绵阴雨。下雨的第一个晚上很奇怪,她再也没有被几个月以来的曲折感情困扰,下午所看的那场戏剧的后半场却反反复复出现在她脑中。她想后半场演得可真好,史威特洛维多夫的苍凉透在每一个词语、每一个动作里,他骄傲地念《李尔王》,昂着头,面对黑暗的剧场(她已经被演员们而不是舞台布置说服了,坚定不移地相信他们营造的不存在的情景),朗声念,久久地不能忘怀。雨则越下越大。
阴雨天,读书天。
我正在无聊地翻一本杂志,插页彩图照映着我,我却无法被任何一页打动。杉树在窗外淋着雨,雨潲进来时我才用脚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一边拂,稀里哗啦地驱赶着它们。钥匙啊,硬币啊,就叮叮咣咣从桌子另一侧挤掉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愿意费劲儿起身去把它们捡起来的,但这种念头稍纵即逝,世界终于还是回到了应有的无聊、冷漠和疲倦上来。我把杂志扣在脸上,任由鼻息热气吹皱最下面一张纸。
整整三天雨,从来就没停过,于是我们的剧场演出暂停了。
一开始我什么都不知道。妞妞不可能再跟着他们到处乱跑了,眼镜同学似乎被将要来的考试困住了,而我也渐渐变得更加不愿挪动。疼痛偶尔还会发作,但已经习惯,现在它已不是最大的问题了。
杉树的枝条愈发繁茂,即使我从屋顶那条春天才被开辟出来的新路上下,也很难做到毫发无损地从屋外回到床上——首先天窗那儿就会打绊,我令自己倒退,一直退到楼梯拐角,树枝也没能完全从天窗外收进来。太太响应呼唤后抛下手里的活从屋外重新上到屋顶,动手帮我把树枝收好,并引导着它小心翼翼穿过整间阁楼。
从阁楼里的窗口穿出去是第二个难题。桌子就在窗边,我舍不得丢掉的零碎家当全在上面,杉树会毫不留情地把它们一扫而空。即使为它誊好了空间,窗口的狭窄也不允许我任意地探出,第三次后我才找到了一个奇妙的角度,刚好可以让最宽的地方从容穿过对角线,倾斜,保持身姿,然后累倒在床。我有时一连好几天都不想离开房间,甚至连床都不想下,以逃避那些难以置信的麻烦。
所以安排剧场的工作只剩下消防员和尖嘴猴子两个人能做。我坐享其成,就好像让别人演奏出音乐,我只要购买碟片就能轻松拥有旋律。一天早上我被叫醒,睁开眼朦胧看见消防员的半截身子从天窗倒吊进来,头盔摔落在地板上。我眯着眼睛,他却很精神,冲我喊:“别睡了,跟我走!”
瞌睡病人用仅有的力气望向桌上的闹钟,还不到五点。然后我又躺下,嘴巴干渴得张不开。他已经跳了下来,一只冰凉的手碰了我脖子,我一哆嗦,但已经来不及制止了,另一只更加冰凉可恶的手直接从颈后穿下去,捂在我那好似滚烫的背心上。我准确地牢记住了夏天清晨在街道上挥舞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寒冷,仿佛那五根指头已经在我背上嗞嗞作响,一瞬间我简直要从床上跳起来飞出太阳系。但在他的示意下,我还是没能叫出声来,太太和豆干还正睡在楼下几公尺之遥的梦中。
“穿袜,穿鞋,带你去看我们的杰作。”消防员说。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头盔,重新按在自己脑袋上,大小合适,很好看,我不记得原来见他戴过这顶头盔。从天窗爬出去时我发现,有一道梯子直直地架到了屋顶天窗入口,穿过楼下厨房的窗外,穿过院墙,穿过路边花圃,在梯子延伸结束的地方一辆令我心潮澎湃的暗红色消防车正无声地等在黎明的天色里。
我这辈子第一次坐消防车,而且是坐在车顶。他启动车子的时候我突然想,应该爬下去站在外侧,拉住扶手挂在车外,这才是最潇洒漂亮的乘坐方法。没等我爬下来他就起步了,慌乱中我抠住一根栏杆,惊叫着驶向我们的广场。
国王广场本来是为国王预留的建筑地,但某位遥远的国王执意要建一座塔,把空间都叠起来,一直往天上叠,谁也够不着他。于是地面就空出广场来。像所有装模作样的人物一样,国王拥有广场,但从不会使用它,或者他对它的使用方式早已超出了我们塔下众人的理解。
我们的戏台要搭建在国王广场,没有人出面阻止,但我们还是礼节性地跟卫队打了招呼。消防车呼啸着从太太家的东边来到广场西,穿过了整个村子的清晨,我看到广场上多出了一块台地,形似尖嘴猴子的身影独自站在台上瑟瑟发抖,然后看到我们,跳起来挥手。我看见不远处一列卫兵正在操练,看见杂色山雀混在几只鸽子中间飞,阳光把塔分成明暗两截,尖嘴猴子在消防车停稳之前从台上一跃而下,寒冷麻木的踝关节瞬间刺痛了他窄瘦的脸。
在消防员的强烈坚持下,剧场并没有一开始就上演尖嘴猴子的原创剧本。他认为我们这些不入流的演员(现在所有人都来了,就连妞妞也独自乘车赶来)应该从学习经典入手,那些被前人反复提炼琢磨的本子对我们更有裨益。
我们还缺音乐。这本该交给我,只要给我一把小提琴,我就还大家一切想要的。我已经来到这里一年有余,期间一直没有碰过小提琴,说实话心里已经痒得不行,用手指直接去感知每个音就是我认识世界的有效手段,如今我被阻绝在自己的意识之外。但我拼命克制住了。我没办法演奏,起初因为我必须跟自己较劲,现在不同,这棵树完全阻挡了琴弓的去路,也阻碍着我重新变回那个骄傲冲动的年轻人。我必须设法继续把这种冲动封存,一直到我砍下这棵树,到我真正强大无比的时候。于是我们又度过了几个星期没有音乐的日子。也只有这时候大家才会深刻意识到,无论是生活还是戏剧,没有音乐就是地狱。
将我们拯救的是妞妞。一次排练休息时我发现,妞妞在哼唱着一首小歌,她注意到我在听,马上闭嘴。我把手里的热饮料递给她,要求她继续唱,大声唱,她拗不过就重又开始唱。她的童声一定是深埋在雪下的惊喜,而且有些音乐的道理她似乎天生就懂。美都在于控制,在于紧绷自己的艺术,歌唱或朗诵时对声带的掌控力说白了来自腰腹,我们每个人与恋人拥吻时就会很快明白。我们当即决定,以后让妞妞演唱,其他人闲下来时会帮忙敲打木鱼。
看上去一切都能按部就班地继续美好下去,但大风预警的前一天我们被迫停止了所有活动。租来的脚手架被拆掉,放在消防车上拉回去。我们这帮老弱病残,干体力活时才显出巨大的劣势。小孩们根本帮不上忙,我要照顾自己都很困难,剩下的劳力只有消防员一个人。他既要负责搬动钢管,又得开车,称为“劳力”名副其实。就连消防车也是得到了队长允许后,从搁置的旧车库里推出来自己修好的。
下午情况好了一点,因为我们那唯一的观众莹莹冒雨前来。之前她来看演出,我据说变得“莫名其妙的暴躁”,后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在我讲述的故事里,我们这可爱的观众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她坚持每天来,我就坚持每天烦闷不快。后来老天又不停地下雨,这简直就成了唯一能解释我为何久久不能回到自信有力的生活中去的原因。
后来我逐渐想明白了,与其这样不如让自己接受一点更大的考验,就是学会怎样恰当地面对隔阂,在舞台上时抛弃一切台下的关系让自己属于且只属于人物。她冒雨前来帮忙,开始我们没好意思接受,直到她说:“我来不是为了其中某个人,而是为了我自己。我喜欢戏剧,虽然你们演得不能说好,但我看得很满足。我喜欢你们。”因着相互间的大方,我觉得似乎就从这时候起,所有的隔阂可能终于要消失殆尽了。
依靠窗外的小天线,我们能收到的电视信号不多。但所有能收到的电视台无一例外都在插播大风预警。我和太太、豆干坐在一起,从屏幕上看到那团象征灾难的云气螺旋如何移动,用上了“过境”、“登陆”或“强对流”,哪怕是整天足不出户的人也能感受到一种由轻微恐慌和较严重的压抑沉闷糅合而成的小村气氛。
电话里消防员告诉我,海防大堤可能有危险,最近他们每天都要在大堤前线忙碌排查加固,在所有人睡着之后才打着小手电冒雨回家。
“国王卫队也在忙。一些志愿者也来了。每天都很累,粘床就睡。”一天夜里他说。
“我也去帮忙吧?”我提议。
“别,估计你会被刮走。”我笑了,可他紧接着说:“我可没开玩笑,你最好别出门。最好连窗也别开,老老实实等这阵过去。”
同样的嘱咐他在第二天又讲了一遍。吞咽的紧张感似乎预示着,这次的风雨绝对不同寻常。我知道他挂上电话后还要依次打给我们其余的伙伴。上次我得到这样关心的通知后,一场暴风雨就来临了,我不幸亲历了它,直面了它带来的痛苦。此刻我在想,难道这次拼命摇动窗户的风,比人心的动摇更加可怕?
当天晚上我们三个人,我、太太和豆干,非常耐心地把杉树枝修剪了,好让我能安全躲进阁楼窗后。即使这样也必须把床重新挪个位置我才能躺下,任凭树枝刮擦着房顶,久久无法投身那与狂风暴雨毫无瓜葛的梦境。
第二天我被冻醒时,床摆在楼梯口,杉树从我的胸口出去横跨了整个房间,窗外不见黎明的踪影,但楼下有光传上来。朦胧中我听到太太和豆干惊慌失措的喊声,心底一冷,瞬间恢复了神智。
我挣扎着爬起来,腰狠狠撞在楼梯扶手上,疼得喘不上气来。但母女二人的叫声使我失去了与疼痛较量的耐心,我直接从扶手上跨了过去,一边冲楼下呼喊她们的名字。这个动作使杉树绊在了楼梯上,剧烈地一抖,黑暗中发出一声惊心的碎裂声。能发出这声音的只有书架上豆干的小猪存钱罐,它一定已经和一把硬币——豆干每星期都要投进去一枚——碎在了一起,不分彼此。她们没有回应我,除了楼下一丁点光亮照到的地方,周围一切都是黑洞洞的,窗外仍然狂风大作,隔着玻璃也能感觉到呼啸,或者疾风吹着我们,或者我们在每一阵气旋中快速穿过。
我决定直接跳下去,楼梯下面的台阶不高。我一边继续喊着她们,一边继续挪动着屁股,然后纵身一跃——杉树剧烈地刮擦着楼梯扶手,我这头坠下去了,但另一头被压了起来,重重敲在门框上停住了,而我的双脚还没碰到下面的台阶。我被卡在了楼梯间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甚至双手也摸不到墙壁或者扶手。这下可好,我不但没能帮到她们,反让自己陷入了另外的困境中。
“冷静!太太你们还好吗?”我继续喊,太太终于回问我:“你在哪?”
“在楼上……在一楼和二楼中间,我卡住了!”
我在半空中试着靠挥动双腿的力量滑下去,一开始似乎奏效了,杠杆失去了平衡,我继续朝楼下滑动,楼梯扶手上朱红的漆被刮掉,露出木材的微黄。我继续挣扎抖动,但下滑终于还是停止了,突起的树杈绊在楼梯缝和门框之间。
“你能下来吗?”太太喊我。我告诉她得稍微等会儿,或者她能上来像摘风筝一样把我摘下。
“这可是个难题!”她说。
至少我听到太太的语气恢复了冷静,我太信任她,以至于相信只要她振作起来,母女俩就断然不会出问题。可她为什么不把发生的事直接说出来呢?不会是强盗,只要母女俩一停下房间里就立刻恢复的安静把入侵排除了。也不会是蟑螂老鼠,太太从来都不怕她们,她能独自一人养活一个家,拉扯大一个孩子,面对爬虫时的勇气是必须的条件之一。那么楼下发生了什么?尽管刚才的挣扎只令我下降了一点,但足以看到楼梯更底下一点的情况了。
在我身后,拼命转头能勉强瞄到的视线一角里,她们房间里灯光那种特殊的暖色,是以晃动摇摆的姿势透过植株穿到楼梯间来的。如果再从另一边转头过去,摇曳的金光终于能让我明白点什么了。不是强盗,不是爬虫,是水!现在楼下充满了水,约莫已经能漫过小腿肚了,不用说,太太和豆干已经被困在了床上,四面全是水,而且屋外狂风暴雨,唯一能救她们的人又愚蠢地卡在了这狭窄的楼梯间里。
“怎么回事太太,这水,这水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知道,我唯一做的事就是昨晚睡了一觉!”
豆干插话说:“外面的水漫进来了!”
“外面的水?”
“妈妈你看窗外。”她说。
我听到了床头柜上一些杂物落水的扑通声,然后是柜子在水里挪动,窗帘被拉开了。
“妈妈小心!”豆干喊。
太太很激动,她又少有地尖叫起来,她说:“窗外全是水,跟屋里一样,现在外面全淹了,我们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我也在拼命地想,至少我得先下去再说。
太太和豆干两人安静下来,她们呆在床上,孤岛遇难起初的惊慌终于过去了,她们正要用长久静默的时间把恐惧不安细细咀嚼。
冷静之余,我发现,我那七十公斤的体重被杉树长长的杠杆施用,压在楼梯扶手上时已经有了成倍的增长,以至于树干和扶手双双互成曲度。这给我带来了新的希望,我向下坠着自己的身体,蹬腿,这次不是为了侥幸滑落,而是希望树干或者楼梯其中一个在重压下断裂。最好是楼梯扶手断。杉树弯曲着,树皮刮擦后裸露出新绿,可以肯定地说,令我难受的绝不仅仅是每一次蹬腿时胸口坠裂的疼痛。杉树是我的希望我的一切,然而此刻面临这种大灾难里的小灾难,如果只有把它弄断才能救出太太和豆干,我就毫不犹豫地弄断它。
我的努力卓有成效,楼梯扶手很快发出欣慰动听的断裂声,微微发黄的木头纤维从枣红漆面里破土而出,逐渐地,我的身体又下沉了,踮起脚尖可以稍微碰到楼梯台阶了,借着蹬地的力量起跳,然后重重落下,几次之后楼梯扶手彻底崩断,用狠狠一跤报复了我。我和杉树终于挣脱了楼梯间的束缚,顾不上心疼屁股和杉树,我立马转身下楼,楼梯最后三阶没入水中。
待下到客厅,我看到许多东西漂浮着:豆干的小澡盆自作主张从浴室游了出来,就像盆底印着的小鸭子一样欢快;母女俩房间里那只非常聒噪的塑料小闹钟,一定是刚才掉进水中的其中一样,正脸朝下漂浮着不知生死;沙发垫稍微有些肿胀,挂在一棵小橘子树上漂不走;鞋架上空无一物,所有的鞋,平底儿的胶底的高跟的布的皮的,不知在什么地方才会显现,最容易发现的是塑料凉鞋,它的黄色即使在水下也分外扎眼。
我脱下自己的鞋,挽了裤腿下水,转到太太和豆干的卧室。
我见到因房间失去温暖而瑟瑟发抖的二人,慌乱之余仍不忘把床单四围挽起来,房间中最后一片净土被保留了下来。两人还穿着睡衣,因为我的出现,豆干迅速地钻进鼓囊囊的被子里留下责备的眼神给我,太太却几乎要哭出来。这不道德,太太也穿得少,但她不急着躲藏,哪怕是露出一点遮挡的意识出来,也会在我们之间平添一份尴尬。
今天这大水本来就已经够麻烦的了。我见到水中一个影子。她的胴体盘坐在床头,用无数曲线和光影雕琢,长发没能完全遮挡俊美的脖颈,这美竟与那日的田间少女大不相同,但共同点是桃李不言。有那么一瞬间,我必须承认,杉树根须自我地生长,极有可能在我心里一个微妙的位置长出一个末梢,不疼不痒,但分外令人在意。
我从衣柜里帮她们拿出衣服。趁着她们更衣的片刻我在门外意识到一个问题,水还在源源不断涌入,迟早要淹没家里的电线插座,随之闸刀会跳起,我们失去这片暖黄的灯光只是时间问题。
“蜡烛和火柴在厨房!”太太说。
于是我慢慢蹚水来到厨房,在黑暗中摸索了好一会儿,开始还在寻找太太描述中的那个柜门,后来干脆寻找起厨房灯的开关来。厨房灯按下去的一刹那,我听见家里的空气闸刀咔吧一声弹了起来,太太卧室的灯光不见了,豆干尖叫一声,母女二人骚动了一阵,一切重又沉默在黑暗中。
借着窗外的一点亮光,我看见自己的手指碰倒了橱柜最顶上的一样东西,它侧滚过来,在落下之前我抓住了它。我发现这是一只手电筒,有着亮闪闪的金属壳,上面落的灰尘不知属于哪个年代,而且它没有坏掉,全力燃烧着证明自己宝刀未老。我如获至宝,在手电光亮的加持下,很快找到了蜡烛,遗憾的是唯一一盒火柴掉进了水里,再也没有拾起来的必要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这两样东西拿回房间,无可使用的蜡烛,和不知还存有多少电量的老手电。太太惊叫道:“这是豆干爸爸的手电筒!我几乎忘了它,现在却能用上了!”
我们都被这种惊喜点燃了,母女俩坐在床上,我裤子全湿了就坐在床头柜上,豆干从枕头下摸出小手表,此刻我们的时间已经无所谓了,塑料表盘里的时间是凌晨三点刚过。但喜悦退散得很快,我们静坐着,后来把手电也关掉了,弥足珍贵的灯光应该用在更需要的地方,而不是在茫然无措的凌晨空空地映照我们三人的脚丫,把放大了数倍有余的廓影投在墙壁上。于是在水流中虚掩着的门那里,一道订书针型的黑暗瞬间又扩散到了我们周围。
之后我们听到了遥远的呼喊声,来自四邻,来自不远处,来自相似的困境。有时我们感觉像有许多人从我们门前经过,我们因为身处寒窟而警觉,很快与他们错过了。也许有人开始组织救援了。也许村里的人已经要集体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我们迫切需要团聚,不一定更安全,但一定更有安全感。奇怪的是,为什么片刻过后除了豆干在黑暗中吧唧嘴,别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了。我提议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我怕。”豆干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您呢?”我问太太。
“……要不,你先去看看,再回来找我们。”她最后这样说。我知道她们都怕,也许此刻这张她们无比熟悉的床真的要比陌生的屋外更安全。
我想把手电筒留给她们,但太太坚持让我带着。
“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会自责一辈子。”她说。
大约五岁时我爸爸这样问我:如何知道黑暗中打着手电筒的是大人还是小孩?凭光源的位置判断。
五岁的我已经具备这样的能力,凭借后半夜黑暗码头上的一束光,想象出那个人的身材、衣着、走姿乃至五官。他穿着竖条纹的西服裤子,右手提着那束光,左手藏在裤子口袋,不放过路面任何一颗能踢到的石子。他逐渐从暗影里走进灯光下,于是关掉了手电。他有着和他女儿一样的宽额头、窄下巴,双眉平且直,偶尔随着表情,两端会微垂成八字,给人的感觉是顺受纯良。他沿着街区步行,穿过路灯与影子的间隔,有节奏的明暗终于在某处停止了,我看到那栋熟悉的房子,他的左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用早就暗暗攥热的钥匙拧开了这扇门。半梦半醒的妻子为他准备了一些呓语,那只手电筒仍被端在手里,晃晃悠悠地穿过走廊和客厅,来到厨房,他打开柜子检查着剩菜,把手电筒放在了柜子上。饥肠辘辘的夜晚他虎着腰开始直接用手指从盘子里捡土豆片吃,专注地填饱肚子,彻底忘掉了手电筒的事。静物曝光十年也依然是静物,而活动的人则会形成虚影,化为一阵烟尘,十年之后它带着所有老古董沧桑的遐想落到了我手里。
雨已经停了。屋外的水位明显比屋里还要高出一截,漫到了我的腰间。
我能仔细分辨出的只有腰以上的半个村子,房屋凭生倒影,每棵树都变短了,落下的树叶浮起来,与空的牛奶盒、塑料袋抱作一团。我把手电筒打开,向远处照去,整条街上全是相同的景象,一切都泡在水里,水无边无际。远处也有灯光在打探着天空,于是我也把自己的灯光打过去,在这危急的夜里与陌生人嬉戏。我慢慢往前走,晃动着手里的光,确信看见对方也开始在半空中画圆圈。光源的地方应该离这里不远,我决定去看看。
蹚水走了半条街,我看到街边的房子上有人正在爬动,他们上到了屋顶,并惊奇地看着我。人们逐渐把能漂浮在水面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浴盆,游泳圈,并逐渐搬上屋顶以备不时之需。越往前走人们就越聚集,人们吵嚷着从淹水的房子里搬出尽可能多的东西,直到我看见有一户人家的房顶不堪重负,一家人搬上去的东西重新落水,孩子们哭闹着,被大人及时捞起来举在头顶。可这家有五个孩子,他们忙不过来。我马上想出了个主意,让自己横躺过来,整个人浮在水面上,带着我的杉树向他们划过去。
“让孩子们爬上来!”我对那个父亲说。
于是五个孩子七手八脚地爬到树干上,按照个头从大到小一串跨骑着,我成了一只船,小心翼翼地把他们送往邻居家的房顶。他们的父亲非常感激我,抓住了我的手,脸上湿漉漉的。
“这没什么,我能浮起来,多好啊。”我告诉他们。我要赶紧把他们送到安全的地方,然后赶回去找太太和豆干。
于是一路上每遇到落水的人,我都横躺过来让他们抓住我,然后送到就近的屋顶上,或者枝叶茂密的大树上。我越接近国王广场,就越清楚地看到水中的高塔。在这条街正对着国王广场的路口,国王的塔倒映在水里,空中的塔和水中的塔在水面接壤,于是它的高度被倒影加倍。远远看到广场上亮着灯,许多人影就在灯光里晃啊晃,从一个屋顶跳向另一个屋顶。这片低矮的房顶,本来是猫的路,现在笨拙的人和他们笨拙的狗却被赶了上去,世界变成了新的样子。
忙碌的人最初只是强光里的剪影,后来渐渐显露出细节,一部分人衣着是橙黄色的,裤腿束在靴子里,头上戴有和我们剧团消防员一模一样的帽子。还有一部分人穿着黄色,袖口有两道黑边,看起来像蜜蜂,这帮人我也曾见过,他们在村里那场儿戏般的争执里驱散了械斗的年轻人。村里人在两支队伍的帮助下被安置在那些较为结实的房顶上,并拿出更多木板与铁皮瓦,忙着加固那些不怎么结实的房顶。
整个现场乱糟糟的,落难的人家里只要有一个孩子先哭醒,父母们就无法制止哭声的蔓延了,所有的婴儿都张开了嘴巴,吃力地从肺里挤出声音来与这夜晚潮湿的空气交流,那些半大不大的孩子们也在忙乱中找到了无拘无束玩水的机会。而狗们,永远精力旺盛的好事分子,也在奋力助威,这倒有好处,在黄色、白色的强光下,声音开始让我感觉到夜晚不再像之前那么寒冷。
我穿过忙碌的人群,惊讶地看到广场中央,本来空无一物的塔下竟然也堆坐着许多人。我划水前行,在足够近的地方终于发现,他们所落座的正是我们那简易舞台,脚手架和拼接板组成的台面。对了,我们的消防员一定就在这里。
我环顾四周,挑着那些橙色服装仔细辨认,重点关照了背对我的,每一个都像是他,每一个又都不是。我想,如果他不忙的话,一定会马上看到独自漂浮着的我,自从身上长了棵树,我从来不害怕缺乏关注。所以我渐渐靠近舞台,有人马上对我伸出了手,我就爬了上去,在边缘侧坐,以免太多从树枝上滴落的水溅到别人身上。
很快远处又传来一阵喧闹,一股人流伴随着闪烁的灯光,从广场另一边的街道缓缓滑过来,于是广场上的消防员和国王卫队就手持灯光跳下去加入他们,帮他们搬运着什么东西。那股人流终于走进了广场,我看到消防员和国王卫队护送着更多的人来到了。女人和孩子坐在木板上用手脚划着水,队员们和男人们站在水中一步一步推着木板,就这么一路漂浮而来。然后他们又被分散到各个屋顶。这样的营救人流前后来了三次,几乎没有人停下来,所有的男人都加入了营救队伍,我也要跳下去帮忙,但被请了回去,因为我“枝杈太多,影响工作”。
“喂!”有人冲我喊,等我回过头去,果然发现了我们那满脸汗水的消防员,正站在一片金灿灿的粼光里,灯火把他的牙齿和瞳孔都照亮了,他挽着袖子,胳膊显得又细又白。
我缓步向他走去,他也靠近我而来,然后我突然伸出两只手捧住了他的脸,汗涔涔的,我今晚唯一感觉到的温度。他很疲惫,我感觉他几乎站不稳了,身体随着水流晃动,他甚至没有伸出他的手对我的亲昵动作还击。他爱演各种各样不同的人物,水平高到,不是由肢体语言使我们相信,而是当我们看到他的眼睛时,毫不怀疑这就是那个人物的眼睛。但此刻他一定不是演出来的,我看到了无与伦比的疲倦,它们包裹着一些欣慰和喜悦,又隐约带有担忧,比这满满一池映着光的水还要明亮。
“嘿。”我说。
“嘿。”
“我看到那个舞台了,所以知道你在。”
“作为演员我应该与舞台同在,”他说,“但作为消防员,我应该与灾难同在。”
这句话就像是几个世纪以前早就被剧作家写好,曾被诸多伟大演员念出来,即使在熄灯后最庞大黑暗的剧院里也依然光彩夺目的台词。所以听到这话,我应该从他眼睛里把欣慰借来,加上自豪。
“对了,你看到朋友们了吗?”
“我看见妞妞了,她和她爸爸妈妈在一起。也见到眼镜了,他的眼镜掉进水里漂走了,我帮他捞了回来。”
“尖嘴猴子呢?”
“我没见到。”
“妞妞他们楼房的住户,不是该一起送来这里的吗?”
“应该是,应该是……”
我知道他也还没能见到他们。“我们得找找他!”我说。
我依照之前的办法,躺在水里,让他坐在树上,然后两个人滑动着往广场周围那些屋檐上靠拢。很快我看到了妞妞,她一下就认出躺在水里的是我。
“刚才我就看见你啦!你太显眼啦!”她看我们就像看刚从赛场上归来的冠军,欣喜而骄傲。
我看到妞妞的爸爸正瞪着我,就没有说话,只是对她点了点头。消防员问她见到尖嘴猴子没有,她摇摇头。
“刚才天还很黑,慌慌张张什么人都看不清。”她说。
然后我们沿着屋檐前进,见到了眼镜。他眯着眼,想要枕在一块砖头上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
“晚上我根本没睡,就听见大家喊着要走。”
“待会儿再睡,我问你,见到尖嘴猴子了吗?”我问。
“哇!”他大叫起来,“是你,原来是你啊,不是漂来的一棵树!”
“是我是我,尖嘴猴子……”
“没见他,他如果在这儿应该不会让我安生睡觉吧。还好他不在。”
“那你睡吧,我们找到他会把他带来的。”
“别!”他抓住了杉树枝,要我们答应绝不把尖嘴猴子送来折腾他,不然就不放我们走。最后消防员冲他敬了个礼说:“向你保证!”
我们又开始扶着屋檐往前划,瞪大眼睛寻找着那个瘦巴巴的小男孩的影子,花了很长时间把广场转了个遍也没见到他。消防员很失落,他以自己的职业为自豪,却没能保护好最重要的伙伴。
“现在怎么办?”我问他。消防员回答说:“我们必须去找他!”
“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们得抓紧点时间。”我一边划水,一边想,房东太太和豆干还留在卧室,我得尽快回到她们那儿。
我和消防员穿过屋檐下的粼粼水波,往远离大海的街道前行,离太太家越来越远,我的担忧比树上的消防员多两倍。我们逐渐远离了忙碌的广场,人声和光亮在我们身后退去,消防员拿着我的手电筒照着半空,那里出现了电车的天线,就像多年前我上学时在自行车上看到的一样,它随着我们走,它通往远处的楼房,尖嘴猴子消失的地方。
我看到了我们曾经爬过的管道,湿漉漉的,好像那个冬天的雪到现在才刚刚融化。我早已不记得他住哪栋楼,所有的楼房都黑洞洞的,我们呼喊的声音似乎被它们吞噬了。我们绕着那些可怕的楼房走,消防员手里的灯光划来划去。我们茫然地穿行在黑暗里,四周是冰凉的水和楼房这两种可怕的东西,我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厉害,仿佛黑暗中躲着我们的不是尖嘴猴子,而是死亡。
我们喊他的名字喊到精疲力竭,手电筒的光在变淡,这个夜晚也是,我看到夜空渐渐发蓝,世界想要亮起来,我们心头阴云不散。最后我说:“咱们回去吧。”
消防员弯腰鞠了一捧水,把脸埋进去使劲揉了揉,说,回去吧。
“也许他被别的消防员,你那些战友们,安置到别的地方去了呢?你看村子这么大,广场周围每个路口都有很长的屋顶避难所。也许他当时并不在家,而是随便呆在什么更安全的地方呢。”
我对他的不快束手无策,当我们划了一圈重回原点去检查舞台架子时,我知道我们各自都在猜想。有好的也有坏的,但谁也不愿说。
村里所有的灯都集中到了广场,车载应急灯,手电,一些人用手机照明但很快在消防队的提醒下关掉了,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攥在手里的可怜电量会不会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这样许多人的五官消失了,每家人都在黑暗中缓慢蠕动,脑袋和胳膊影影绰绰。
消防队和国王卫队轮番休息,开始把散落的木板拼接起来,形成一块大的一次能够载很多人的浮板,天色快亮时人们在安排下再次爬下屋顶爬上浮木,一批一批迁往更安全的地方——穿过正北的一条街,直达村外的山脚,另有一批消防队员早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安排好了许多帐篷。
天已蒙蒙亮,夜色中小憩的人纷纷醒来,带着犹如凌晨班车乘客特有的疲惫和微微怒气,开始向山脚移动,那条由灯光组成的游龙再次蠕动起来。我看到妞妞和眼镜他们爬上木板离去了,人群中没有发现太太和豆干。我寻找着人群中能落脚的地方,心急火燎,恨不得马上回到家中。
她们是不是还在卧室的双人床上等着我一身湿漉漉地再从窗口跳进去?她们有像邻居们那样爬上屋顶吗?消防队怎么没把她们从街上带到广场来?我尝到了懊悔切实的滋味,它和胃里的反酸涌上喉头的感觉如此相似,以至于我分不清哪边才是真正令我痛苦的原因。
我挣扎着往回家的那条街口游去,但人群忙不迭向我这边来,在逆流中我跌跌撞撞寸步难行。一位消防员把我拉到旁边给人群让道,他的手指粗大有力,有捏碎小提琴颈的危险。他不比我高多少,却异常结实,捏住我的胳膊,我就像被上了铐。
“让我回去,我要回家,我家里还有人没救出来!你跟我一起走,你快帮帮我!”我几乎是哭喊着对他说,但他不说话,就像水中的石像,水漫过我们胸口,他像浑然不觉。
我一直眼睁睁看着最后一批村民撤离,然后他松开了我的手。几乎是向前扑倒的,我又躺在了水里,没了命向前划,恰好遇到了一股顺流,很快我就撇开他一大截。游了不远,我看到他还在远处追赶,他终于肯开口说话了,他喊:
“海啸要来了,快回来!”
他的声音也同样孔武有力,我也用最大的声音喊回去:
“你别管我,什么海啸我也不怕,你见过怕水的树吗?我要去救我家的两个姑娘!”说完就继续奋力向前游去,一直到我再也看不见他为止。我此刻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那熟悉的房子,找到那熟悉的窗口。
村子的街道以国王广场为中心辐射状分布,我们家就在其中一条通往海边的街上,越往前游,水位就越高,我看到本来露出窗户的房子逐渐只剩下一道窗楣,进而是屋檐下的一条排水沟。村子的整个一层统统不见了。
很快我就看到了一只牢牢附在屋顶的梯子,那是太太为了方便我出行特意安装的,如今它只剩下最上面三阶,水中的倒影另有三阶,我们的房子就在这儿,可不见太太和豆干。我心里着急,潜到水下去看。窗户敞开着,我小心翼翼地钻进去,这是太太的卧室,我躲过单脚着地悬浮着的床头柜,看到衣柜门没锁,一只白色的袖子露出来像海带一样摆动。
钻过卧室,相似的景象又在客厅重现,如果有耐心,我本应再多看两眼我们的电视、沙发在水中的新生活。但我必须急忙寻找楼梯,然后用嘴里这口气耗光的速度迅速向上游。脑袋露出了水面时我看到了半截再也没人清理的断掉的楼梯扶手,一些碎木头正安静地漂浮在水面上,在我的嘴边来回游弋。我迫切想要弄明白,我们的家,我们的吊灯、楼梯和阁楼为何一夜之间变成了随着水波摇晃的影子,一阵微风都能把它们毁灭。
我从水中爬出来,满怀期盼郑重地往阁楼门中望,理所当然地,太太和豆干不在那里。阁楼房间里到处是我的物件,凌晨黑暗中发出声响的存钱罐正碎在地上,豆干亲手塞进去的硬币散落着,失去了往日的温暖,而像极了考古发现中某个被泥土保存了的瞬间。
我此刻还有一个机会与阁楼中大部分物件告别,并选择其中一样带走。
首先我看到了钥匙串,因为它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而且闪闪发亮,上面系着我非常喜欢的一只弹吉他的小白狗。钥匙只有三把,我遥远的那个家此刻是扁平的黄铜色,楼下储藏室里有一辆陪了我很久的自行车,无人问津的黑色时光布满了它梅花状的每一个棱角沟壑,最后一把亮闪闪的所代表的就是我脚下这个危难中的家。我决定带上它,这是我还要回来的凭证。
随后我又看到了那个发卡,它仍保持着阳光明媚那天的形状,两头翘起,在桌面上达成微妙的平衡,我知道它虽静止却敏感地时刻准备着要晃动。我自问经过再多曲折我也依然爱那姑娘,爱给我悲伤,又给我积极的力量,没有任何理由当灾难来临时不把爱带在身上。
桌上还有个小镜子,我发现在之前不久自己成了个爱照镜子的人。我知道自己是个怪物,我丑陋,我有着一种不属于大多数的悲哀,但我逐渐找到了审视自我的勇气,而且也逐渐学会自我欣赏——如果有人愿意接近这树下的怪物,就会发现他对你笑,牙齿美丽又明亮。伦勃朗和丢勒经常描绘自己,他们自尊自爱,他们的臭美造就自信。我觉得镜子也要带上,并且我要在这灾难中保持自己的整洁,这种矜持的美丽必须持续到我的死亡。
如果再环顾下去,我就会发现我不得不连同整个家一起随身携带了。我猜早上遇到的每个人,在离开自己的家时都有着相似的困扰,他们必须拿上救援浮板能允许的最大重量。我想我最应该带上的是音乐,我所珍重的每一样东西,在音乐中统统都有。但音乐的方便之处在于,它从不曾离开我们,只要我们还能张口,音乐就在,于是悲伤和喜悦就都在。这棵能让我保命的杉树就是我的音乐。
最后时分我看到了离开旧家时带来的那个包,它挂在我的床头,如今我用它来装袜子。我把袜子统统抖落在床上,挑了一双换上尔后想到我可能不再需要它们了。然后把钥匙、发卡、镜子都装进包里。
我的肚子恰好就在这时咕咕叫唤起来,我饿了,非常饿,我想吃很多东西。我重新跳下水来到厨房,搜寻着可以吃的,但一切都泡了水。不多时我就需要上来换气,第二次下去我找到了柜子里的三个鱼罐头一瓶花生酱,带着它们回到阁楼吃得满手都是,然后把剩下的花生酱和两个罐头一起塞进包里,保险起见还套上两层塑料袋,之后沿着小楼梯往天窗外面爬去。
往屋顶的最后一段楼梯使包里的罐头有节奏地捶打着背部。我站在第四阶上犹豫了一下,这种期盼如今仍然存在,我希望太太和豆干出于一些不可设计的理由藏在了屋顶背阳面,一道朱红的主脊恰好挡住了我们彼此,为的是当我搜寻过后登上屋顶,能迎来一阵属于豆干特有的尖声呼叫。
这种期盼令我迟缓,由一个恰当可信的钟表时针组成,无限接近一个重要的时间刻度,我需要长时间凝视着它才能感觉它挤压注射器般的推进,进而,那个时刻终于来临,却没有任何事发生。屋顶上果然空无一人,她们离去了,抛弃了她的装有糖果的抽屉和她的花花草草,我则失去了与她们借拥抱分享恐惧的机会。在海面上,我看到那排异样的水带正逐渐扩大,它有着呼喊的势头,却暂时没有声音的同步威力。
就在我呆住的刹那间,震天巨响袭来,这不是我印象里新年音乐会序曲上的一通近距离震动心房的擂鼓。凶猛如狮虎,即便死去空留皮毛,余威不散,而海这种怪兽,焉能有人将之剥皮做鼓?这鼓又得如何擂响,谁又能听得到、受得了,听罢站得住脚?我眼睁睁看着巨浪长大了,它被扬起来,用走兽突然前爪起立准备撕扑的架势冲来,瞬间越过了远处的树和电线杆,并继续向前吞噬着,永不知足。
我跳下水本能地逃避着它的追赶,猝不及防的水浪急忙把我掀起来,又重重拍下去,我觉得自己全身碎了,肌肤的防护散去了,从里到外像海绵般饱吸海水,什么都来不及想,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抓不住,我的谨慎绵延的小生命瞬间被拍成了一段一段细碎的铃声,每一声都由水花组成。
我要吐了,把二十年的记忆、情感、认知全部掏干净,重新灌进去一片白茫茫冷冰冰的液体,我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大口漱着水,我的呼吸吐纳全都变成辛咸味道,最后的一个念头是,也许这个我要变成无知觉动物的片刻,才是我此生最接近这颗蓝色星球本来面目的时刻。我们彼此享用了一个真正的拥抱,它花了一个喷嚏,我则要付出全部生命与精力。
我见到一样奇妙的物体,它是一块漂浮的木头,却能像鸟一样张开两片活动的翅。翅被螺钉订在本体的一端,随着水流一张一翕,蝴蝶为配合凝神观察者的呼吸而做的无声小动作,但与自然相比自诩精巧的工艺终显笨拙。我伴着它游,然后在恰当的距离伸手抓住了它。一阵气泡正从我耳边滑过,无数潜藏在树上的气泡结队涌现,那些正呈现昏绿色的气泡如滴水下落的倒流。
我曾见过两个捉螃蟹的少年,一个勇敢出手,一个犹豫不决,因为他们一个对螃蟹了如指掌,一个则是平生初见。熟知螃蟹的少年可以一边做指导,一边悉数它的吃法,另一个就瞪大眼睛听,然后第一次用食指触到了甲壳保护下的青灰色的陌生生命,那只蟹已在另一只手的钳制下动弹不得。那只蟹(它有幸在下午的个头比较中赢得胜利)后来被装在了透明罐头瓶里,在三天后终于和狭窄、光滑、一点勉强的水一起发出了夏天的腥臭。
我把那奇怪的物体从水中捞起,抓住了它的双翅,努力把它们对接到一个平面上,于是本体部分巧妙地交叉成了十字形,在它们刚好吻合在一起时从下面托住了底。这是一张折叠桌子,如果想象它的来历,则它有着和我相似的不幸。我顺手把它挂在了树枝上。
一只小笸箩倾斜着倒在桌子上,流下的是土麦,夹杂着灰尘沙石的碎麦粒,这是某种工业原料的特殊副产品。两男两女围坐在桌子旁,年纪不大,眼神统统好得很,开始了一项需要细致耐心的工作——把麦粒从沙石中分拣出来。
笸箩复笸箩,整整一袋子才是完整的工作量,四人需要尽早完成,追赶着天黑之前的时间,心已经不在家里了。这间屋子小,土麦的味道差,却难以置信地容纳了庞大的全家,他们是我的大姑、二姑、大伯和父亲,当下一次他们再有机会围坐起来时,我手中的相机发现二姑的手皱纹多且深,大姑则有消瘦了的奶奶的模样。这样的记忆稀少又昂贵,因为它们距离我之远,正像这海水茫茫。
我的漂浮不以时间计数,而是失去一切概念的任水摆布,自此我才理解我们遥远的祖先为何开始挽起绳结,记录就是为了逃避浩渺无知的恐怖,有自觉的意识面对大面积纯色无垢的恐怖。我此刻看不到村子,也看不到山,大概是随着浪潮的褪去,我被带到了这大海深处。少有的,这独处的空间四面全是海洋,水蔓延到天边,天空只有远航的水鸟。实则这广阔无垠是一间狭小的自我封闭的罐头,我感到无限自由,为自由欣慰,又为无限所束缚。
从平面环顾是如此,从纵深的角度,我亦无法像海鸟飞往天空,又对这深海一筹莫展,如果没有得自杉树的幸运,我此刻早已葬身水底,永远无人知晓。
我平躺在水面上,杉树有一半没入水中,雨休放晴,天空如洗,我的眼睛甚至找不到一处可以停留的地方,这片海被长时间静置着,晾晒着,连一丝云都没有。阳光安静地照射着海面,在波纹上形成无数光点,光点又组成长长的弧,美丽又炫目。那些光仿佛正在怂恿什么事物般揉动着,一切都像停止了,只有呼吸和血液的奔流在不可避免地继续,我唯一的动作就是随时保持脑袋的竖直,以免海水进入耳朵。
我的父亲曾在这上面吃过亏。他那大八岁的哥哥为了让他学会游泳,采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直接把他按进了门口的小河里。这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因为人总有求生本能,一些应急措施总在危险关头学会,但河水同时灌入了耳朵,从此他的耳中时常发炎化脓。自此我又一次回忆起父亲的事,觉得凭记忆远观是有效的美化方法。
到了晚上,星空升起。
我平生第一次完整而平静地看到太阳逐渐隐去,当这个世界的光亮消失后,那些遥远的世界遗落的光才从缝隙里透过来,最后我发现我们这个世界简直就是个布满密密麻麻小孔的筛子,银河横跨在黑暗的海洋上,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开口说话时,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甚至也不困不饿,就像死亡提前到来。
也许照这情形,它应该就在不远处向我张望,不擅自走近,也绝不离去。它是极有耐心的狗。我想到消防员应该已经把村民安置在高处,他们此刻也许拥挤在大帐篷里,担忧着一切,等待着可以回家的时间。但尖嘴猴子不在其中,太太与豆干也不在其中,他们不小心与救援的队伍错过了,但再也错不过海啸了。
也许他们正像我一样被卷走,又被甩到了海上,却没有赖以生存的树。也许这个世界已经失去了他们。我明白消防员的自责,我们永远也无法接受为了救助他人而使亲友遇险,这种悲伤无法被任何东西化解,这就是我们内心最顽固的一点无害的私心。
此刻我极愿意饱含泪水死去。恩底弥昂曾得到一个机会自由选择死法,但过分的留恋使他放弃。我想要得到这种死亡:在最悲伤的时刻,永远融化在夜晚的深沉嗓音中,追随我深爱着的人们而去。
第二天一早黎明毅然到来。一只巨大的水鸟落在杉树枝头,全身通黑,却生着个红关公脸儿。它似乎很沉重,卧在哪根树枝上,哪根树枝就被压弯了。
我不驱赶它,它也不怕我,我们和平地共处了一段时间后,它干脆在树枝上睡起觉来。也许它把我当成了海上的一棵枯树。我想我现在一定就像《西游记》里的那个镜头,石猴前往斜月三星洞学艺,途径千山万水中的一个片段,划着枯树在水面上前行,只有指甲盖那么大。
后来它睡醒了,就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时而跳下水去,再浮上来时嘴里叼着条小鱼。它沉默而害羞,短暂相处的时间里它一声也没叫,这与我熟知的雀们大相径庭。后来它大胆地沿着树干下到我的肚皮上来,衣服敞开着,我的肚脐露在外面,它就刚好窝在上面。它的团卧一开始凉丝丝的,它没把身上的水珠抖净,后来在我们共同暖化了那些水珠以后,它变成了一团奇妙的温度。我只消活动眼珠就能瞅见,它又闭上了眼,悠闲的回笼觉越睡越暖,直到我也第一次感觉到了倦意。
再次惊醒时我发现它不见了,我的肚皮凹陷着,一枚惊喜的卵正巧妙地放在我的肚脐上,醉人的珍珠白色使我的肚子感到沉重,比它妈妈的重量更甚,一股喜悦正从肚子以下传来,颤动着,颠簸着尚未出生的它。我得拼命抑制住自己,因为这枚鸟蛋处境危险,随时有可能从我肚皮上滑下来。
我第一次有了动弹四肢的动力,轻轻抬起脑袋,小心把两只手往肚皮上合拢而去,一个漫长的过程,我的手掌带着两股海水的湿润从左右安全地包裹住了那团白。直到这时我才放心令自己开怀,我由衷喜悦,永恒的繁衍仍在这星球上继续着,捧过头顶,阳光肆意地照射着鸟蛋,我感到有美好的音乐正在觉醒。经历过希望渺茫的一天一夜,这段短暂的不知死活的漂流结束了,我必须从此活下去,我非要看到这只小鸟出生不可,我非得把刚才这段音乐演奏出来不可,我要大声嘶吼,我与这天地同在!
我想起背包还一直挂在身后,就翻身把它取下,摸出鱼罐头打开,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半,又摸出镜子来仔细照了照自己。我真是狼狈,头发很长,飘散在海水里,胡须不知从何时开始繁茂,脸色灰暗,一点也不比下水道里住了几年的人更整洁,捧起海水来洗也无济于事。看着看着我就笑起来,不知是否因为脸上太脏,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很亮,牙齿也非常洁白。令我奇怪的是,鸟妈妈一直没有回来,也许她抛弃了它,那这可就是今天的喜悦里令人悲伤的夹心,苦味厚重浓郁。
晚上我不再茫然地看着天空发呆了,我要悉数每一颗我认识的星星,我需要了解方位,告别原始而无知的痛苦。要确定北方非常容易,我有无数种方法辨认北极星,从大熊座方向、从天马座方向,从现在隐去的仙王座仙后座。
我看到历经磨难的赫拉克勒斯,他身边的牧夫座,曾在黄金的时代与人类共同作息的阿斯特里亚,以及远在天边的涅墨亚雄狮。每个夜晚观星是种奇妙的体验,心胸会随之广博璀璨。我一边看着这些熟悉的人物与故事,就像翻动古老的儿时读物,一边细心调整着自己的方向,头冲向北极星,脚慢慢蹬水滑动,双手捧着沾满我体温的鸟蛋,就这样我开始向遥远的未知的北方逐渐前行。那里依然是一片漆黑的夜与漆黑的海,但我已经充满了勇气,这件事如此奇妙,值得我用一生歌唱。
我猜村子应该是在北方。村北是山,南面向海,退潮的水不出意外,会把舔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到南方去。或者至少北方应该有陆地,至少我得把这未出生的小鸟安置在稳当的地方。我不清楚它和它妈妈是哪种鸟类,不清楚它们本应有的生存规律,我只有按照自己的设想来办——设想又来自电视纪录片里的海龟,它们应该拥有稳妥的出生与成长,某天在冥冥之中会有声音告诉它们去寻找海洋。于是我携带着它前往北方。
蹬水前行相对游泳来说省力不少,但也慢得多。我蹬蹬停停,累了就闭上眼小憩,然后撩起水洗把脸继续前进。由于前进的方向上枝叶浓密,我还要随时转过身瞭望,以确定前方没有阻挡,或者看是否已经找到了陆地。不久之后我在一次瞭望中发现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蠕动的黑点,眯起眼睛仔细看,它上上下下,像是个有生命的东西。黑点逐渐变大了,它正奔我而来,在我发现它的同时它似乎也发现了我。它越来越近,一个轮廓逐渐显形:尖耳朵,黑鼻头,巴掌宽瘦长的小脸,舌头吐在嘴外,那是条狗。
我好奇地看着水中笨拙刨动的狗,它来到我身边,前爪一扒就爬上树干,拼命地抖水,抖得水花四溅,抖得整棵树都跟着它来回晃动。我认出它来了,春天我随太太上市场,还经常给他喂食来着。我很高兴,就喊了一声,它却吓一跳,狞叫着往后退缩,藏在树枝里。我明白了,它也只道这是棵树,却不曾想树下还长着个人。我伸出胳膊抬起头,这回它也认出我了,摇着尾巴来跟我亲热。它舔啊舔啊舔,好像要从我脸上舔出点什么不存在的东西来。它还是那么瘦,无论在市场上还是在此刻,永远都在苦难中,永远都在傻乐。
我终于制止了它舔下去,摸着它的脖颈,突然想到,这狗经常跟在蓝围裙身后,莫非他如今也在附近落难了?于是我向四处张望,果不其然,远处另有一个浮动的小点有一种独特的藏蓝色,我也向他划去,不多时他伸出了手抓住树枝,带着一身依旧的古怪、神秘爬上了杉树。
狗在我们两人之间兴奋地来回奔波,他终于发现这棵漂浮的树是我,很惊讶,把眼镜片搓了又搓。
“有什么吃的?”他问。于是我把背包从水下捞出来,给他罐头和花生酱,他把两只袖头从胳膊上剥下来拧干挂在杉树枝上,两只手抓起罐头里的鱼干嚼巴,狗就在他下巴颏那儿接着零碎。吃花生酱时粘了满脸,狗就趴上来舔了一遍,之后他们洗了脸,他一句话也没再多说,倒头就睡,它则茫然地看着他睡,然后走过来蹭我,在我的抚摸下也安静地闭眼了,不清楚究竟睡着没有。阳光很好,把我们周身全都晒得金灿灿,我们本来黑色的头发都带了金稍儿,蓝围裙脸上的眼镜片呈现七彩,也许是种高级玻璃的特征。
他打着鼾,仰面躺在两枝树杈间,让它们刚好把自己的胳膊架住,这样就不会在沉睡中掉下去。期间我一直没闲下来,孜孜不倦地在往北方航行,用我简陋的双脚,艰难地做着北方梦。他身上的水从树干上淌下来,身上渐渐干了,风一吹过,两只剥下来的袖头就像小旗子一样摆,漫不经心地和这阳光一样慵懒。
随着一声饱嗝,他醒了,第一件事是用指头抓捏检查袖头是否晾干,然后重新套在胳膊上,这比较花时间,因为他两只眼睛睡得朦朦胧胧,看一切物体都带重影。他用海水揉揉眼,酝酿了一口痰,吐得远远的,望着它直到确信它没有飘过来而是被海水吞咽到了远方。这之后他沿着树干往低处走,往我这边来,张开两只手保持平衡,驱赶着狗以免绊倒自己。他蹲下来看我,我就冲他笑。他的脑袋在我看来是倒着的,太阳刚好在他耳朵尖儿上。
“你也……”谈起处境,他有些尴尬。
“对。正如你看到的。”我回答。
“还有很多人也落水了。”他告诉我。这真不是个好消息,我的心再次揪了起来,积郁难平。他说消防队把人们安排在离山丘五公里的开阔地,在海啸到来之前另有一部分人没来得及送到,整个村子全淹在了水里,之后被卷走的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直到刚才我还在想,至少妞妞和眼镜他们安全,他们不会成为我悲伤的那部分,或者在我见到他们之后成为我最悲伤的部分。结果现在他们的安危又成了个疑问。我想灾难最严厉的痛苦不在于自己的磨难,而在于你不知道那些你心里重要的人们是否也同样在经历磨难。人类用了百万年认识又改造自然,建起文明的村落,一场天灾就让我们回到了原始,我们在文明中培养了彼此紧密、亲切联系的习惯,突然降临的分隔断离就会产生严重的不安,我们永远也无法回到较低度的集群,回到个体也可以独立生存的时代,死都不能。
随后他发现了树枝上的小桌子,取下来在树干上摆好,岔开的桌腿刚好钳在树上的不规则凹陷里。他盘腿坐在桌上,狗就蜷在他身边,我问他现在前进的方向对不对,他说自己也被冲得晕头转向,对不对听天由命。我觉得我是对的,因为很快我们在前进的方向上遇到了另一个在水里被淹得七荤八素的家伙,我们费劲把他捞上来时他已经喝了一肚子海水了。
这个人奇怪在,他被捞上来时穿着一身燕尾服,除了两只脚上不见了鞋子,这身行头倒是十分绅士地一丝不苟,就连被圆滚的肚皮撑起的白衬衣也服服帖帖扎在裤腰中,粉色的蝴蝶领结让他更加滑稽可笑。他平躺在树干上一动不动,我突然觉得这是一只大号企鹅,我猜我们的狗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此刻它正对着他狂吠不止。
蓝围裙先生小声嘟囔道:“我知道这家伙。”
我就问他的来历。“认不出他的脸,但我认识这身衣服。”他一边给“企鹅”掐人中一边说,“他小时候过生日得到了一身燕尾服,自打穿上身起就再也没有脱掉过,据说就连睡觉和洗澡也是。大家都知道村里有个穿燕尾服的人,看看他可笑的衣下摆,走到哪儿人们就笑到哪儿,后来他干脆不出现在人们面前了。他跑到海边去,拿起鱼竿来,日日夜夜钓鱼。最开始偶尔还有人在海边见到他,后来他沿着入海的河流往上游跑去了,越跑越远跑得所有人都快忘掉他了。”
说着躺在地上的他吐了几口水,渐渐睁开了眼,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又差点落回水里去,狗从后面咬住了他燕尾服的尾巴。
“你干什么坏东西!”他马上暴躁起来,对着狗扬起手掌,怒目而视。
“他救了你!”蓝围裙先生说。
“这是两码事!救了我我很感激!但咬我衣服我忍无可忍!各算各的,不能掺!”他扭过来检查自己的衣服,努力要找出一针一线的破损,尽管挑剔如针但失败了。
蓝围裙就把狗藏在身后,护住它。
“那是你的狗?”燕尾服问蓝围裙。
“不是。”
“哦。要是你的狗,这账可要算到你头上。”他说。
我觉得这个人怎么如此可恶,言语恶劣不说,他那肥硕的体态简直能加剧浑身弥漫的臭味。
“那救了你是不是也算在我头上?”蓝围裙问。
“算在狗头上。”
这下我们真的有点恼火了,我想翻个身把他扔下海不管了,蓝围裙先生倒是捏着袖头上的松紧带,不紧不慢地说:
“那好,你来给狗磕三个响头吧。”
那人眼珠转了转,说:“狗要我磕我才磕,它没让我磕,我就不用磕呗。”他背对我盘腿坐在树干上,屁股上两团滚圆的肉让人想上脚踢一踢,一转头,厚实的腮帮就扭出三道肥腻四溢的褶,我真不愿多看他一眼。
“救命恩人让你磕,你就一定会磕?”
“更正,是救命恩狗。”
蓝围裙先生冲我喊:“你就让他磕上三百个头吧!”
我马上回答道:“呸,这家伙把我的杉树磕破了,我觉得不值!”
他吓了一跳,笨拙地在树干上爬动,换了个方向坐,一对硕大的鼻孔直冲着我,小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的肚皮在水里起伏。
“……是个人?”
“是棵树。”我说。
“树……树……”
“修炼了五百年,成精了。怎么样!”
“别胡扯,你这点把戏……”他说着站起来就要往我这边走,我却一点儿也不想让他碰我,急忙一翻身,整棵树在水里转了个个,上面晒得有点蔫巴巴的树枝拍进水中,另一面湿漉漉的枝叶抖动着钻了出来掀起一片水花。两人一狗站不住脚,也被掀进水里。蓝围裙先生和他的狗手脚麻利,很快抓着树枝爬起来,把正在挣扎着浮出水面的那穿燕尾服的人按回水里。
他在水里拼命扑腾着,把水溅到我们脸上,在他快要筋疲力尽时我们再次动手把他捞上来。这回他不说话了,把水珠从头发上抹掉,又攥着自己衣摆拧出不少水,最后把袜子脱下来就近挂在树枝上晾。他一言不发,我们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自顾往北方划去,一直到夕阳快落下。
燕尾服最初偷偷看我,也许想弄明白我究竟是个什么怪胎。我偶尔发觉,他就装作看别处,掩饰得仓促拙劣。我真想告诉他咱们这一条船上都不是什么正常人,互相打量简直犯大忌。后来他站起来仔细盯着水面看了一会,从上衣内袋里摸出个小铁桶,打开来倒出一样东西,同样是个铁家伙,更加细长,竟能一截一截推出来变成一支两米余长的小手竿来。他在我们的注视下整好线,从口袋里摸出一小疙瘩黏糊糊的东西,沾了点水挂在钩上,然后扔出去——线卷曲着,扔得不远,但我们往前一走,竿就展开了。他坐下来,全神贯注地看水,仿佛那水是有表情的,他在看它,它就能冲他笑。水是个美人儿啊。
不多时燕尾服突然站起来,脚下不稳摇摇晃晃,但手腕一抖,一条巴掌大的小海鲫鱼被挑了出来,他向后跌倒,手在慌乱中抓住了摆在树干中间的小桌子腿,小鱼就蹦跳着拍在他脸上。鱼线在空中左右乱晃,他的左手迎空抓去,三次挥空,最后终于握到了活蹦乱跳的战利品。他腋下夹竿,把那弯曲的锋利小金属从鱼嘴里捏出来,然后手指抠紧了鱼鳃向我挪过来。
“献给你,我的恩人。”他说。
我说我不要,他也不强求,蹒跚地转身挪步回去,把鱼扔在小桌子上,继续抛竿。不多时他已钓上了七八条,拍死了堆在桌子上,狗跑过去嗅嗅,他就驱赶它。
蓝围裙突然问我可不可以借一根树枝,我开始不知道他要干嘛,就同意了,他却三下五除二地从树干上折下一条长枝,让我心疼不已。他把那根树枝剥干净放在脚边,从袖头上捻出一根丝线,拿到树枝上比了比,然后又捻出第二根。他就这么捻了三五根,把它们搓成一股,一头拴在树枝上。
我明白了,他要做根渔竿出来。但他没有渔钩,也断然不会向燕尾服借。他的手又放进围裙口袋里摸啊摸,摸出一块亮闪闪的表。他把那表卸开,倒出许多零件在手掌里,从中挑了一片很薄的空心齿轮,一咬牙,把它从中间一掰两半,掰成了两片带倒刺的半圆弧,这就是他的渔钩。他把渔钩也绑好,扔进水里——扔得很远,他那手搓出来的渔线瞬间绷直了,直钻进水下。
燕尾服看着他乐呵呵地笑,把眼睛给笑没了。
“你那玩意儿也能钓鱼?”
“钓给你看。”
“你连饵都没上。”
蓝围裙听了这话,耳朵根红了,但他偏偏嘴硬说:“我这钓竿不需要饵。”
燕尾服又自己乐呵起来,不再跟他搭话,但转了转身子面冲蓝围裙。我很清楚,只要他在看着,蓝围裙就再不好意思把竿从水里捞起来,他那空钩就只好在水下为他钓一点面子上来了。蓝围裙将错就错把自己的简陋渔竿搁在树枝间,又掰了些软枝当绳子(我全然来不及阻止),把它拴好。我们的疲倦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升空的:太阳色调逐丝剥离,等我们察觉到其下掩盖着珠宝时,它们已经灿烂到不能用手指触碰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我看见蓝围裙蹑手蹑脚把渔竿捞起来,他别出心裁的渔线隐藏在海面下的部分已经不知去向,水面只留给他上半截一个假象。他蹑手蹑脚地从树枝上把绑好的渔竿解下来,余下的时间全用来对付自制渔线那个牢牢绑在渔竿一端的死结。一边正忙碌着,我看到燕尾服也不声不响地醒了,他小心翼翼地向蓝围裙身后挪动,在树干上保持平衡对他来说格外困难。现在那只大号企鹅挡住了我的视线,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纸包,拍了拍蓝围裙。蓝围裙被吓得哇哇大叫,整棵树都在水中晃动起来,睡作一团的狗也蹦了起来,在我们三人之间来回奔走,不经意间看到了那副被燕尾服挡住的窘态,用一阵欢闹的吠声迎来了清晨。
燕尾服的纸包里盘旋着半透明的细线,这种奇妙的化工纤维曾在数百年前代替了小提琴上的羊肠。现在这些亮晶晶的线失去了爱抚,行使引诱与索取。两人在渔竿上换了真正的线,绑上浮漂和齿轮尚未丢失的另一半,重新丢回水中。这赌气的垂钓谁也没有对渔获抱有希望,但他们仍默契地做这件事,仿佛这样就可以建立困境中比食物更稀缺的补给——相互信任。
当我们心平气和地面对眼下的处境,我发现燕尾服不再那么令人讨厌了。他们两人各守着一只竿。一只频繁地起落,在桌子上堆起巴掌长的小鱼,另一只竿却始终不见动静,和所有不为人知的抱负相似,一时显得毫无欲望和企图。燕尾服钓起的鱼很快就足够吃了,我们不仅喂饱了狗,还找到了一种野蛮的炫耀方式,把剩下的小鱼穿刺在树枝上。蓝围裙教我在空罐头盒里盛水,系在装罐头的塑料袋里放在太阳下晒,取出袋子里蒸出的水来喝。
午后一次集体的睡眠再次向我们袭来,我趁机悄悄拿出鸟蛋来看。自从他们爬上树,我就把鸟蛋藏在背包一个较小的隔袋里,让它在水里安然漂浮着。我曾暗自担心他们会吃掉这只鸟蛋,后来我们就过上了每天吃鱼的生活,我却依然担心他们会不会突然特别想要换口味。我还要担心它会不会在水下被磕碰到,会不会从背包里滑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独自开始深海冒险。它在哪儿,我没完没了的担心就跟到哪儿,解脱的方式只有两种,它终于孵化,或者它还是被吃掉了。我打开背包看它时,它依然是老样子,我猜蛋壳一定是小鸟的屏风,在它梳妆打扮完毕决定跟你见面之前,谁也看不到幕后的样子。
我把背包装好,重新放回水下,不得不面临午睡的困境。似乎从我能搜寻到的记忆最前端开始,我就对午睡这种大白天的奢侈行为望而却步,无论是在学校纪律还是倦意的强令下,我都会坚持为目光留下一线希望。这段安静的希望难得在于,周围的一切失去了语言同时也失去了防备,他们伏在桌上或隐藏于枕头间,为脑袋与天花板空出了一整片素净的白色,这片白色又与平常所见不同,我的眼睛与天花板之间正酝酿着一个透明的秘密迷宫,无数个迷宫。十余年之后我漂浮在海上,仍然保存有固定的记忆与习惯,使得我愈发变化多端的外表伪装在时间面前露出马脚。
燕尾服和蓝围裙两人一起躺在树枝间,在他们身下是一片几乎被清光了针叶的粗枝,蓝围裙枯瘦的背正对我,燕尾服则仰天平躺,一股恰如午后大海般的起伏正在他雪白的衬衣肚皮上显现。这同样是个在履行光荣使命的怪物,此时此刻我完完全全理解他,理解他的燕尾服和所做的一切。我们那共同的苦恼就是,都把本该拿来应付某些场合的服装执拗地穿下去应付所有场合。这样想来,那些村子里围观我的人中,统统都是仅因外表趋同于大多数而得以安然旁观,他们悉心隐藏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则要比一棵从胸口长出的杉树更加突兀,更加惊悚。燕尾服则比多数人更加坦诚,并因这坦诚而被视为异类而已。
他的故事也可以独立成章,因为世界上存在那么一类人,当我们想讲他们的故事时,可以发现一连串大大小小组成的惊喜。
或者我之前对他抱有的敌意,有相当程度来自对他的陌生。蓝围裙抢刘阿姨的花盆时我也曾觉得他不可理喻,初次见尖嘴猴子时我也对他怒不可遏,后来他们也都因彼此熟悉带来的宽容而成为我最亲密的伙伴。
渔漂也在沉睡,不是睡在某个午间,而是睡在十四岁之前。它的悸动很快就随着一场花香而来,唯一能解释这种震颤和萌动的就是,在它那不为人知的心底正在发生着一场分娩或孵化,一种最美好的事情就要降临于世。
我知道钓鱼时不能高声呼喊,甚至不能跑动,但此时我该怎么叫醒枝头熟睡的两人呢?
也许是经年与钓竿相伴培养出的警觉,燕尾服像一团发酵面般自然地醒了,睁开双眼,手背上分布着四个软坑的胖手伸向渔竿——那段树枝,一边调整着自己的身体,把蓝围裙蹭到边上几乎要掉下水。蓝围裙也醒了,他嘟囔着意犹未尽的梦话,把一根较为细弱的树枝压得嘎嘎响。接着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处在一个怎样的危急情况里,马上屏住呼吸,密切注视着水面的一举一动。狗也醒了,被蓝围裙按住嘴巴,听话地卧倒。渔漂也在一瞬间醒了,它往水下一坠,燕尾服的那只胖手已经牢牢禁住了一个神秘重量,压弯了竿又绷直了线,海水中涟漪不断,蓝围裙和狗又惊又喜,终于欢呼起来。
“还没到庆祝的时候!”燕尾服说。他把简陋渔竿的一头撑在胯上,两只手向前抓,他的肚皮间瞬间形成一个费力杠杆的三角结构。
两人一狗都站在枝头,水中的大家伙又在拉动着鱼线,三晃两晃眼看杉树要沉没。我令自己蜷成一团想要向下坠,好从另一端把树压起来,却不知应该如何使劲。我感觉自己已经被那条鱼拽了起来,肚皮和两条腿都浮出水面,我看到肚脐盛出一汪海水,水又从两侧滑落,在我的腰间留下两道冰凉的擦痕。一番挣扎也没能阻止大鱼的拖动,我被撬了起来,树干上的水哗哗流下,树上放的桌子在掉下去之前被一根树枝挂住了,之前那些被穿刺晾晒的小鱼历经磨难终于重回水面,但它们早已失去的生命。我们要翻船了。
“往中间跑,别站在树头上!”蓝围裙说。
可树干已经惊悚地倾斜着,哪里还跑得动,两个人只有拼命紧紧抱住树干,燕尾服还不肯撒手,攥得树枝嘎嘎响,虎口挤得毫无血色。我们的狗冲了上去,帮他叼住了那根简陋渔竿,蓝围裙伸出手想要帮忙拽渔线,却被喝止了。
“别碰线!别碰!鱼会跑掉的!”燕尾服声嘶力竭地喊,一股胀气的通红遍布腮帮,收紧的下颌处先后显现出三层下巴,只有第一层是真的。
突然水底的力量弱了,我们这只大跷跷板跷起的一头马上跌落,我连人带树在水面上砸出了个大水花,溅得一片银光闪闪。燕尾服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站起身要往树干中间跑,可他实在太胖了,还没站起身来就发觉那条鱼的第二轮发劲来了,只好再次伏下去搂紧树干。于是我们又一次跷起,折叠桌在我头上发出沉重的拍打声,我感觉耳朵里灌了点水,难受极了。这次我比上回跷得更高,这证明我们正在拔河比赛中失去优势,绳子中间的红布条正在缓慢往对方阵地上移动。鱼再次坚持了一小会儿,我们又落下,喘息之余大家都在拼命地想对策出来。
“我有个主意!”我说。
“说!”
“你松开手咱们认输了。”
“那不成!我这辈子从没在鱼面前认输!”
“那好,还有个主意,等它下次缓过来劲儿,咱们就一起沉下去喂了它吧。”
“它不见得能一直拖下去,马上它就累了!”
一直没开口的蓝围裙突然发话:“听我的,把渔竿给狗。”
燕尾服疑惑地问道:“要怎么办?狗可拉不过那家伙。”
“听我的,”蓝围裙说,“给狗。”
于是那根被粗暴地折下、去了枝叶绑了渔线,又被反复坠弯再伸直的可怜树枝交到了狗嘴里,然后在蓝围裙的指挥下,狗飞快地从我们另一侧跳入海中,扎了个猛子不见了,只有一根渔线绕着树干被勒住。很快狗又在对面一侧水面浮起,爬上来越过树干跳回海中,反复几次之后渔线就缠在了树干中间,燕尾服和蓝围裙把渔竿系在一块树皮上坚硬的凸起后面,这样我们终于决心跟它战到底了。
两个人找到了个好位置,伏下身抓紧,狗站在树干中央对着渔线入海的地方狂吠不止,我们准备好承受它的下一轮发力了。果然鱼又在水下挣扎起来,这次我们没有跷起,整根木头的浮力完全足以对付它了。妙哉,我看到渔线晃动着,在水中左右摇摆不定,突然发觉自己这情形宛如一根小提琴上的弦轴,牢牢地勒住,把声音锁在琴上。
现下鱼是拉不动我们了,其实它也没有那么惊人的力量,只是刚才蓝围裙和燕尾服(特别是他)都站在了树干一端,它轻易地借助了我们之间重量的不平衡。但我们应该如何把它弄上来呢?燕尾服说,动手去拉线是绝对不行的。
我很快就明白该做什么了。我让两人先跳下水,然后模仿着小提琴弦轴的转动,在水中翻滚着自己的身体,杉树就跟着在水面上打轱辘转,蓝围裙和燕尾服一边浮在水面,一边帮着我翻滚,渔线以每一圈一个树干周长的速度被收紧,那个闹腾了一晌的家伙终于要浮出水面了。收获之前,这就是最好的时光,应该开怀畅饮。
我是最后一个看到它的人,看到它的一瞬间,我业已明白二人的欢呼、狗的兴奋从何而来。
这尾大鱼比我们的狗还大,它的头呈现一种姑娘指甲上被凤仙花花瓣浸染后出现的俭朴的殷红,有着肥硕的梭行体盘,侧鳍和尾鳍尖端一股柠檬黄悄然浮现,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片鳞(每一片都有我小指甲盖大)都在闪闪发光。
我看到它时它正被燕尾服紧紧搂在怀里,他全然不顾自己的肚皮像面团般被压扁,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寻找着,终于找到了大鱼那晃动不安的、滑溜溜的唇,它和他那饱满厚实的绷紧的唇贴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喜悦只好用双唇表达,哪怕它们从未亲吻过姑娘。
大鱼确实漂亮,它周身淡淡的色彩令人联想起晚霞,令人想到它的父母又该是如何神奇又伟大,大海的成就,阳光的杰作。
我们把大鱼放在小桌子的对角线上,尽管如此仍有一丛柔软的尾鳍从桌角垂下,随着我们航行的深入,那团生机之光终于从它的眼中悄然消失了。晾在水外的鱼告诉我们,生命是一件可以在空气中挥发的东西,需要悉心保管。
我们长久地陷入兴奋中,蓝围裙甚至脱光了身子下去洗澡,燕尾服则坚决不干这种事。不是出于一个胖子对身体的羞涩,而是他身上自始至终的原则性问题,对服装的如同氧气的依赖症。他只肯把白胖的双脚投入水中,摆弄着短小的脚趾,两团雪白鱼背般浮动在水面以下,那里连一根流淌的静脉都见不到。他的体态就像年画娃娃。蓝围裙先生清瘦,从肩膀以下,皮肤略微的灰黄色隐没在海水中,他老了,尽管头发可以染色、修剪,但皮肤却诚实得一塌糊涂。人老了就会犯一些常识性错误,固执地穿着旧皮肤和旧念头不肯脱,也和燕尾服没有区别。
坐着的人问水下的人:“你可知道这鱼的来头?”
水下的人不回答,因为他不知道,但绝不肯说自己不知道。
“这鱼我可认得!”坐着的人洋洋得意起来,胖脚晃动出一圈圈波纹,那波纹向外辐射,碰到了另一副躯体就消失不见。
“求您给讲一讲。”我突然对他说。我非常喜欢这条鱼,我想知道它的名字甚至以外的东西,而他需求的却是我这句话,我们在这一刻如此互相需求着对方。
“它叫历鱼,历史的历,日历的历。”
“历?”
“因为它们的繁衍生息规律恰好严格符合历法。雌鱼是红的,对应农历。说起来你可懂农历?”
“说实在的不是很懂。”
“农历就是种植法。农历的制订有两个参考体系——阴,就是月亮;阳则为太阳。月亮运行产生月相,月相的每一个轮回就是阴历的一个月,称为‘朔望定月’。太阳运行产生气候,依次修订节气与年。”
我煞有介事地冲他点头,但忍不住补充道:“倒是……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气候的产生源于太阳直射的回归运动,究其根本在于地轴的偏向,即所谓黄赤交角的存在。每一个寒暑交替都意味着地球的运行回归到了上一年的原位,但实际操作过程中星体运动却存在岁差。
岁差基本可以按照物理运动的动进现象理解,飞速旋转的陀螺,其自转轴会缓慢地朝向反方向旋转,即是说地轴本身在不断发生变化导致了回归年与恒星年之间存在误差。回归年的定制事实上是按照恒星年标尺来的,这个标尺被称作太阳黄经。太阳黄经标注了我们与太阳之间的相对位置,二十四个节气就分布在这样一张以一个天文单位为半径的巨大刻度盘上。但由于地球公转的速度并不稳定,在近日点附近节气会以黄经15度分隔,远日点最多却能达到30经度。而农历月则是以朔望的时间追赶回归年的进度。有个常见的误区,过完十二个月亮圆缺才到下一年春节,这与农历的‘一年’没有任何关系。”
他双眼眯成缝看我,身上的肉随着水波一颤一颤的。“我不讲了。”他说。
“别……”
“得了。”他吐了口唾沫,唾沫团在水中飘荡,宛如星际云气里一团嗷嗷待哺的新生小星。他开始动手穿袜子,费劲地把脚盘上来,隔着一个肚子的距离把袜子往细白的脚背上套,在每个屏息的间隔里随着肚皮的扩张腿会重新摊开,他不得不重新沉一口气好把腿扳回来。他这么套着,每只袜子都花了点时间,然后站起来在树干上踱步,第二次路过小桌子从大鱼身边经过时他忍不住咳嗽两声,我把笑意强行忍住了,央求道:
“求您了!”
他斜了我一眼,装模作样地整理衣衫,那身燕尾服面料讲究,上面一个褶儿都没有,随着他的大屁股扭啊扭,终于扭到了个合适的姿势。
“春分准时出现,夏至产卵,秋分时当年孵化的小鱼随着鱼群一起消失。这期间,每个月圆之日活动最为繁盛,而朔月则基本不见出没。这是雌鱼。奇怪的是,雄鱼的活动规律却完全符合公历,它们恰好会在元日出现,八月繁殖,十月末才会彻底消失在人们视野中。”
他晃着脑袋,手指在鱼背上摩挲,仿佛那是一只正在获宠的猫,把背部那种肆意的愉悦弧度尽情展示。物种雄雌有别的很多,但作息规律差异悬殊如历鱼,我却闻所未闻。我突然意识到这种鱼何以存在,它们需要符合的规律其实不是历法,而是情感思维。在这里,雌性代表了农历和感性,是稍显凌乱但极具浪漫气息的农历,重视艺术与感受;而雄性思维相较而言偏于理性,恰好对应了严格、精密、规整的公历,显示的是通常性、标准化、范式格调,吸引他们注意的永远是政治。有趣的是公历正是由它而来。
罗马统治者儒略·恺撒采用亚历山大的索西琴尼算法颁布了罗马历法,以365天为一年,并配合回归年差置闰,史称儒略历。儒略历把全年分为12个月份,六个大月和六个小月穿插,后来的帝国开创者、第一位奥古斯都·恺撒得到了一种奉迎,他出生的八月从小月升格为大月,八月以后大小月以新顺序排列,这样一年中出现了七个大月,最终所有的账都算到了二月头上。八月的奥古斯都为我们展示了一种可能,即一人之力改变世界,博尔赫斯说整个世界都在他巨大的身影覆盖之下。(我漂泊在水中,永远不可能把记忆描述得像书架里的一页般准确,正如后来某个日子我重新翻阅发现这句的一个经典译法是:“这里也是一个后来者,他巨大的影子将整个世界笼罩。”)
一旦想到恺撒,我就不可抑制地联想到恺撒彗星。彗星恺撒的命名是个巧合,当恺撒遇刺身亡之后人们恰好可以在天空中瞻仰它。奥古斯都建造了恺撒神庙,另一位诗人为我们做了描述:在神庙的后面是一个巨大的恺撒站立像,在他的额头贴着一颗燃烧的彗星。在罗马恺撒胜利竞技庆典上,“彗星连续七天于第十一时在天空出现,人们认为这是恺撒升天的灵魂。”
同年,在遥远遥远的东方,当我的祖先——一群汉朝宫殿里的长袍天文官抬头仰望时,绝对不会意识到他们头顶的这颗灿烂星体被寄予着一个大人物的精神。他们的描述则是:“元帝初元五年四月,彗星出西北,赤黄色,长八尺所,后数日长丈余,东北指,在参分。”当我们想要寻找一段传奇、一段非平凡的生命,就必须抬头。
罗马失闰也曾被人们津津乐道。事件是这样发生的:在儒略历的明文中写着每隔三年一闰日,那些负责记录的所谓“语死早[1]”的僧侣错误地理解为每三年一闰日,于是在罗马迎来帝国和奥古斯都之前的三十六年里,闰年意料之外地泛滥成灾。这种动乱终止于奥古斯都在公元前九年的新律,取消之后十二年里的所有闰日,把儒略历拉回预计的轨道里。
儒略历存在重大缺陷。1582年教皇格里高利颁布新历法,在儒略历的基础上调整了闰日的设置,定百年九十七闰。
世界上最艰难的事莫过于改变习惯。自格里高利历颁布以来,全世界都先后接受了它并用之取代儒略历。其中最曲折的当属瑞典。1699年瑞典决定用一种平缓柔和的方式迎来新历,方法是自1700年始取消掉所有闰日(这些闰日恰好是千百年来儒略历法上多算出来的),那么到1740年的某一天在瑞典这个国家想象中的未来里,时间列车会圆滑地驶入新轨道而毫无颠簸。于是这漫长的四十年时间瑞典就需要忍受一种极大痛苦:殊于众人。
据我所知这种痛苦在我们历史中的任何地域、任何朝代都存在,却鲜有人能坚持到底。于是卡尔十二世放弃了这条路,决定回归儒略历。但这始终只是历史发展的一个插曲,到了1753年瑞典决心像所有野蛮人一样强行采用格里高利历,当年的2月17日夜晚被缝上了3月1日的黎明,犹豫迟疑再一次付出了更多代价,千金难买的九天凭空消失在宇宙的虚无中。时间在每个人身上的流动似乎没有变化,而人们会觉得是自己不可察觉这种变化。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交织在两条线之间,明线是公历,它像条延展向前的尺子时时度量每一件事,直到第二年回到起点我们才发现这条尺子并非直线,而是日复一日不被察觉地弯曲并最终首尾环接。还有一条暗线农历,它一开始就是变化不定的曲线,随意地盘绕穿行,相比刻度尺悬挂着我们每一天,我看它犹如观察一只草丛中的野兽——眼前只有一只四处乱嗅的潮湿鼻头,它的工作就是探寻一切来自我们生活的风趣。我回想起一首音乐里的两股织体,坚定不移的旋律线和时时呼应的伴奏,共同形成我们对音乐这样事物的综合观感。
这天夜里我们迎来了第三个要登船的人。在我们迎着黑漆漆水面和夜晚的寒冷看不清他面目时,他是一阵我们内心共存的恐惧,经过了一整夜不眠的煎熬我们终于确定那只死死抓住了树干的手来自一个我熟悉的人,他的面庞长久地藏在长发里,在我们摸黑努力寻找他生命迹象的时候,一枚观音像恰当地从粗壮的脖子里浮出来,翠绿又恒久。也是在这天夜里,我终于看到了我们那多灾多难、亟待重建的村庄和旧时生活正在天际的边缘。我们此刻正乘着一股水流前进,我放松了脚步,缓缓地漂着。
他非常虚弱,需要我们不停地向他的嘴唇里灌水。每次倒光我们的小罐头瓶,只能让他喝下去不到一半。自从那场年轻人的动乱结束后我竟再也没见过他,他失去了消息,也许是我选择不再接收他的消息。他的生命存在仿佛已与我无关,但我也绝不希望他就此死去。
我抬头时迎来了蓝围裙的目光,此刻他安静地坐在树梢,两只手藏在裤子口袋里,围裙笼统地遮盖了身上所有该出现的起伏,只有两片褶皱出现在被双腿悬空架起来的地方。很快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仰躺着的人身上。这人很强壮,我们确信他只是因过度疲惫而沉睡,呼吸粗鲁且对一切毫无掩饰,那头掩盖了面庞的长发则来自另一场深刻变革。
也许,我讨厌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出于个人情感,而世界的成长恰恰来自每个变革。尽管掩饰得很好,我还是发觉了燕尾服的紧张。他长时间蜷在一处针叶茂密的树枝间一动不动,完全失去了往常的自在,没有令那大肚皮舒坦下来吞没裤子上第一颗扣子,也没有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往大海里小便。他紧张得有理,他就是我身上的每一个羞于见人的缺陷、怪癖、疾病。
甚至我也不愿轻易面对这位变成另一副模样的老熟人,有了他的存在,我们不得不意犹未尽地结束幻想,投入到现实的无情里来。
在这个恼人的黎明中,只有我们的小狗保持着欢快的常态,它傻乐呵地拼命摇动尾巴,在蓝围裙的抚摸下把脖子缩成一个极舒服的形状。
他终于醒了。而且伴随着这种苏醒,仿佛那在睡梦中漂浮在身外的一切、他的记忆情感知识判断全都在一瞬间回归本位。他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获救的来龙去脉,并第一时间在树下、水面不远处发现了我正紧盯着他的眼睛。于是他就对这一切更加明白了。
趁他开口说话之前我猜了猜他要说什么,可他还是问了个出乎我意料的问题。他问:
“这是第几天?”
我回答:“第五天。”
“那时候可不多了。”
“您又有重要的事要做?”
“大概如此。”
“那这次会影响很多人吗?”
他沉默一晌,呆坐一晌,接过了蓝围裙递过来的清水喝了又喝,一直等到我都快忘掉这茬儿了,他重又捡起话题:“会。”
他的声音深沉,他的回答良久又慎重,却仍不能化解我的担忧。于是这话题结在这里,我的双眉不经意间起了皱。后来在路上他又悄悄地问我,能不能为他写一些音乐,神情小心仿佛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真正的音乐从来都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就此我断然拒绝他,他很失落,我不清楚他身上的落魄感是不是自打那场动乱结束后就存在,而且一直要持续到我们回到村子。
村子南方有一处暗礁,时时露出一片极其吝啬的脑门,我们远远看到,许多落难的村民爬上了礁石,远远向我们挥手。我们离近了,小狗疯狂地冲人群喊叫,在十几双紧盯着我们的眼睛中我有了个惊喜发现。那双眼睛在小脸上大得突兀,它狡猾又迷人,它时时显得迷惘,它是小作家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喜悦的单纯。他第一个冲下暗礁,水花在他脚踝上溅起,他跨上树干,把一双赤脚撇成鸭形,蹒跚来到我面前蹲下,他好奇地伸手来摸我,我也摸他,但我们最终都停下没能碰到对方身体,有一种时间的奇妙隔阂,古老的原始森林里,两只久别重逢的猴子互相寻到了对方的气味。
许多人也跟着跳上树干,我发现最后一个人竟然是莹莹。她一声不响地站在人群后,最后一个登船,远远坐在树头上,攥紧了两把杉树枝,时而越过人群投来一个稍纵即逝的不安目光。我突然感到莫名的疲惫,人与人的关系太复杂,如果一直想要尽力梳理,就一生疲于此行。
小桌子被折叠收起又挂回枝头,燕尾服则用怀抱收藏了大鱼,大家依偎起来,不再顾及你我之别,所有人都在逃避惶恐——一开始是洪水,后来是小礁石,现在发现杉树也不安全,随时有倾覆的可能。现在开始的旅行才是真正的沉重。我们越接近村子,我越觉得村子遥不可及,水路永远那么长,再也走不完。我感到双脚像发面饼泡了汤一样肿胀无力,胸口前的背包里藏着沉重的一枚卵,树干上每个人的重量都令我眩晕,我真的想要在这水中生根发芽,故乡再也不回去了。
所有人都在等我。我们的家乡也在等我。那感觉就像乐队指挥悬空的两只手,幕布外是个敞亮的大舞台,坐在自己乐器后面的那些黑衣人都已经就绪,灯光和眼睛都在等我。
莹莹从最远的树梢上跳下水,扶着树干游过来,她张了张嘴但这段路太短,依然没有酝酿出合适的语言。最后她说:“快起来,你可不能输给杉树。我心目中的你是像植物一样生生不息的,强大的你。”于是我看到杉树壮大的声势,枝叶翠绿繁茂,稳稳地托载着我们。我们既是伙伴又是敌人,如果我一味软弱,就将再也无法活着见到它发出我想要的声音。我抓住了莹莹的胳膊把她扶上树干,告诉她我只需要休息一会就好。
尖嘴猴子那只冰冷的手还是爬到了我脸上。
“我之前见到马太太她们了。”他说。
我突然全身一颤,静静等着他继续说,我不睁开眼,但全部的担忧都在双眉间。嘴唇上一道干裂让我尝到了血味。我几乎都忘了太太从丈夫那儿继承有一个马的姓氏。
我不小心呛了一口水,海水直接倒灌进了鼻腔,一阵难以想象的蛰疼感涌来,我的四肢登时委顿,整齐的水波流线消失了,前进停止了。我痛苦地呜咽,眼角、后脑和脸颊似乎同时被什么东西勒紧了,每时每刻我都准备好要晕厥过去。我熟悉它,这种痛苦是我的另一个老朋友。
如同长城或金字塔给人留下的文明直感,我想古印度的代表词汇是色彩。我一直认为色彩通感是一种与生俱来、无法培养又不可剥夺的灵感,就像有些人天生就能感知每个文字或音符的具体颜色,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满眼跳动的橡皮糖。
雅利安人花了上千年的时间渗入了欧亚大陆的几乎每个角落,公元前1500年他们中的一支从旁遮普向印度河流域迁移,征服了达罗毗荼人,漫长的动荡使得两支闪闪发光的签条从掣签瓶中抖落出来,一支是《摩诃婆罗多》,另一支的名字则叫《罗摩衍那》。古印度文明迎来了最富想象力和传奇色彩的时期,雅利安人血统里的高傲基因则又演化出了另一样事物——每当我们谈论印度文明,我们就不得不谈论的瓦尔纳,即种姓制度。
这是第一道颇被诟病的文明之虹,我们在谈论它,因为它是首度出现的色彩,这种独特使人想到:除了这里是彩色的,世界上其他文明都隐藏在单一色调中,青铜绿、大理石白、风沙黄……在这道彩色中,婆罗门来自原人的口,用白色代表;刹帝利是双臂,他们是红色;吠舍由双腿化成,特征是黄;首陀罗则是一双黑色的脚。色彩准确直观地表明了洁净程度的不同——他们之间的最大差异。这是古文明中非常独特的感官视角。
在这片土地上其后所要经历的时间里,孔雀王朝丰富了佛教,莫卧儿王朝带来了伊斯兰气息,外来的及其原有的交杂滋生的异乎寻常丰富的典籍、文化、教派、哲学思想,像争抢同一块石头的菌苔一样复杂难辨。然而有一种更为独特的古老修行独立于纷争之外,成了新的大陆文明地标,这是我们的第二道虹。
瑜伽符合大多数人对印度的固有印象,怪异甚至可怖的瘦和柔软,典型的天人合一式的朴素东方哲学。所以它的标准像应该是一个把腿盘在头顶的干瘦老者,他带有沉默的威严与神秘。瑜伽把精神能量解释为轮脉,以七种颜色标示:红色的海底轮、橙色的生殖轮、黄色的脐轮、绿色的心轮、蓝色的喉轮、靛色的眉间轮以及紫色的顶轮。我觉得至此,这片文明尽显对色彩的敏感和执著,是我之前从未发现也没能想到的。
哈达瑜伽注重身体修行,其中有以盐洗鼻的涅悌法。古印度僧侣以盐水灌鼻清理鼻腔,当现代人模仿着在鼻子中灌进盐水时才明白,这毋宁说是清洁精神的修行,初心者的鼻窦面对盐水仿佛失去皮肤的鲜肉,或没有壳的鸡蛋般脆弱。我爸爸,就是那个我记忆里的小提琴演奏者,获得过许多莫名其妙荣誉的人,曾受瑜伽启发以盐水洗鼻法战胜了自己的轻度鼻窦炎。而且在不久之后,我因为一次小流感带来的擤鼻的麻烦惹得他心烦意乱,用近乎上刑的方法在我身上强加涅悌。当盐水灌进鼻腔中,我可以准确地感受到巨大的蛰痛与异物感竟然来自前额与后脑,而这也正是它的恐怖之处。
我几乎是颤抖着从这种久违的痛苦中醒来,满眼泪水地看着尖嘴猴子,他甚至不明白刚才在我身上发生了多么大的事,我简直是在直面那遥远文明的痛苦。而那片文明最辉煌的时刻已经逝去了,如今它只剩下制度、核武、外交、经济这么几个令人不耐烦的词语。或许所有文明都是。
“我见到了,她们好好的,连衣服都没沾湿。”尖嘴猴子说。
我突然想到尖嘴猴子曾经最擅长的就是撒谎。自从他开始学习写作后,这种本领得到了另一种途径的利用,但要说偶尔再撒个小谎,何况是为了宽慰他人,我觉得他的旧习依然还在某处蠢蠢欲动。
“她们俩坐在一张大床上,顺水漂流,也像你今天一样救了许多人。”
讲到这里我就打消了一切疑虑,这是真的。他没有撒谎,没有编造。我乘着树,太太和豆干乘着她们的大床,我们在家里分别之后各自漂流,这件事绝不是尖嘴猴子的小说,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我要亲眼去看。此刻我无比思念她们,无比想要拥抱她们,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灾难之后,最大的欣慰就是所有亲友安然无恙,进而是所有善良的人们都安然无恙,我们面临着非意志的分隔,就再也不愿分歧争执,再也不愿彼此分离。
等我把埋在水中久久不愿抬起的头再次露出来时,我们金光闪闪的村子就在眼前,而欢呼的人们绝对无法分辨我脸上海水与泪水的区别。
洪水已经退去,我们的房屋需要重建,我看到所有人都在忙碌。重建码头,救援物资随着大船远道而来,人们重新爬上屋顶修葺加固,每个人都知道灾难中能拯救自己的有时就是自己的一砖一瓦。
获救的人们离海岸好远就跳下杉树,赤脚蹚在水中,这一段平坦的水路不再充满恐惧,而是欢乐喜悦的,是金色的。人们取下所有树枝上穿刺的小鱼干,这样他们跳下来用脚掌欢呼时,手里就有了可供挥舞的东西。把关于洪水的一切都踏得粉碎,这一刻他们强大无比,因为他们拥有在寒冷的小礁石上从未展现过的笑容。人们歌唱。
有时我觉得应该在远处待得久一点,似乎我必须用远观来呵护这种喜悦气氛,而踏水声、歌声和劳动号子融合在了一起,我听得恍惚朦胧,像是在画展里投入地看一幅油画,这种观者对景物的参与永远交杂着一丝旁观者的意味。在那个想象中的画展里,我在一幅画上就得到了大满足,所听所见所获得的都是足以触发我内心热爱的。
蓝围裙也跳下来,整理一下随身物品,包括那只取自我身上的鱼竿,并要求我把那只折叠小桌子送给他。我不舍得,因为这小桌子使我想起我遥远家乡的亲人,但我最后答应了他。然后他就往景物深处走去,狗也顺从地跟在身后。我突然发现自己仍有个问题要请教,我曾费尽心机为他换来杜鹃花,甚至差点死于村子地下,对于这整件事他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喊住他,那个视线里只剩下他本人一半大小的影子回过头来,一人一狗望向我时我却又什么都不想问了。一个书中的故事总要有头有尾,但现实往往没有太多解释的机会,也许如今我已经不在意那些,与他相伴的整个路途中一分一秒也没想起来,那就应该永远忘掉。我挥了挥手,他们就转身走了,回到他们那个突兀的有点莫名其妙的故事里,只留给我想象。
表哥也下了水,起先面冲我倒退着走,终于在我脸上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了,毅然转身而去,孑然一身不知同情或畏惧——哪个用在他身上更加准确。但我知道他永远不缺乏朋党,那些朋党正隐藏在暗处,需要他发现。我们都不缺朋党。
燕尾服告诉我,他仍不想被大家看见,希望能从偏僻一点的地方上岸,于是我们划水沿海岸往西走,他在一处竖着铁皮网的工厂区上岸,向我们告别。那地方并不怎么令人舒心,巨大的安静吞吐的烟囱成了他的背景,但只要是没人的地方他都能自我快活起来。有时我觉得他需要为将来做出点牺牲,想劝他一改陋习,但又觉得他本人未必没考虑过自己的一切,他也是聪明人,也许早已做好准备接受最伟大的考验了——不是歧视甚至也不是嘲笑,而是别的什么。
莹莹也要赶快回家去,她相信她的小院子和父母,还有她们的鸡都完好无损,他们每一样都比院子里的小辣椒更强大,完全没有理由毁灭在这连辣椒都能战胜的动荡里。而且她永远带着能重拾一切的勇气。我变得无比信赖她,就像我如今信赖那些曾经怀疑和疏远的许多朋友一样,最终都回到洛希极限这一微妙平衡上来。而且据我所知,现实中宇宙环境的复杂多变,在不断地违背洛希极限这一理论数据。
我现在要上岸,我要回家去见太太和豆干,并就那个夜晚我从窗口跳出就再没回去的事听任发落。尖嘴猴子一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们一起光着脚往家跑。我察觉到背包里不正常的颠簸才想起还有颗鸟蛋,连忙收住脚,撕开拉链把它握在手。它看上去很安全,没有磕碰开裂,却不知历经险难过后,如今这是一副空壳,还是依然暗藏生机。
我们的家看上去也依然完好无损,曾为我加固的房顶结实又漂亮,窗玻璃被细钉和胶泥镶在窗框上,窗框是红色的瓦也是红色的,紧关着的大门也是红的,我们悄悄从窗口望进去,房间里太太的一截围巾也是红的,正蜷曲在一片积水里,墙壁被烫出了燎泡,天花板上的一块白湿溻溻摔在地上。
我们跳进去,看到了劫掠后的一片狼藉,沙发正在缓缓地吐水,小物件统统不在原来的位置,植物软伏在地。我抽开柜子上藏有糖果的抽屉,惊讶地发现里面空无一物,那一大铁盒糖果还没回来,她们还没回来。于是我们重新爬出去,回到海边,回到水里,远远离开岸边。
“现在只剩下我们了。”我对尖嘴猴子说。他正躺在树干上,肚皮上的条条肋骨都在衣服下显现。他正望着天空中的一朵云。
“现在离你很近,从来没这么近过。”
“是在跟我说话吗?还是跟云?”
“都是吧。”他说。
“你不着急回家吗?”
“在见到你之前,我父母都被洪水卷走了,他们没能获救。”
此刻我们多希望这又是一次谎言的历险,忽上忽下鬼怪横行,但一切终会归于虚无。在他说话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那朵云向北边行去,那里似乎有什么粘稠的东西令它的滑行犹豫又迟疑。它似乎正在融化,就像黄油逐渐化在热锅底一样容易。今天响晴,每个晴天都是热情奔放的舞蹈,但在后台永远能看到一些美丽哀伤的小玩意掉在地面上,踩在脚底吱嘎响,有些能穿透鞋底儿扎你一下。我们的世界太奇怪,所有亮晶晶的玩意非甜即咸,所有白花花的东西非冷即暖。
我趴在水面上,他仰躺着,两只胳膊垫在后脑勺上,这样我刚好能看见他的小臂骨头从一层皮肉里显露出形状,我发现他难以置信地又瘦了,慢慢他的重量就只剩下脑袋。我俩都不想上岸,甚至我觉得,我们有点盼望另一场洪水海啸,可偏偏这海此刻无比平静,一点微风都不见,一点乌云也没有。
我想起一件事来。
“快起来。还有件事没办。”
他肚皮一收坐了起来,把左边的腿放到右边来,改成斜身侧坐。我把鸟蛋拿出来,给他描述了我在那天早晨见到的一切。我还告诉他,我认为这件事给我带来启示,这就是宗教中描述的一些神明行为,使我愿意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好’是一个太复杂的概念。”他说。他是无神论者,但在给这只未出生的小鸟做窝这件事上,他毅然支持我。无论是什么论,都在追求善与美,这个世界本该这样。
我们游向水边,在沙滩上挖坑,把蛋搁在里头。然后从杉树上掰下小枝,打了个花十字,然后用长枝条编出横纹,一个形似稻箩的鸟窝逐渐庞大起来。我们忙活一会,觉得枝条有点稀疏,准备再错乱地穿插一些枝条,好让它看上去不是个漏筐,而是一个踏实舒服的家。我们蹲在海边忙碌了很久,我听到背后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喊:
“娘亲!你看!”
四只手同时停下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认出了这声音。这是一段明显的惊喜动机,尖嘴猴子已经抬头望见了她们,他的表情很快就变成了我期待的那样,我觉得我已经不需要回头了,我身后的一切都在夕阳中闪烁着金色的轮廓线,我所没有看到的都是温柔的,那枚还躺在沙堆里的鸟蛋有了温度,我的手指似乎已经穿过了羽毛,摸到了它暖呼呼的身体,如今它可以躺在我为它编的丑陋鸟窝中了。
一双小手分别从左右两边拢过来,合力抱住我的脖子。于是那张小脸就被拉近到能够从后面贴住我脖子。有一丛毛茸茸的头发弄痒了我,一股奶甜的热乎气息从身后传来,我背上多出的重量是我的希望,她发出吧唧吧唧嚼着软糖的声音,小手在脖子里某个地方扼住了我的呼吸。我们被背包里什么东西硌住了,她的手伸进包里拨弄着,拿它出来。是我几天前从桌上拿走的镜子,举到我面前,里面另有一棵杉树的树干,另有我们彼此。我的鼻翼上粘了什么脏东西,在我肩膀上露出了我们家沉默寡言的小姑娘的半张散发奶糖味的脸。
美不是天生存在的,在镜子里发现时它才存在。她对我背包的搜刮还没结束,找到了罐头瓶,失望地丢回去,钥匙从她手里滑落,它是这么回归我们的家园的——哗啦啦地在岸边的沙子里砸出一个亲密又多彩的坑,最后她才从口袋底部捏出那只发卡偷笑,然后告诉我说:“我们救了那个姐姐!”
我从下往上把双手向后揽过去,把她整个背了起来,树枝上落下一些海砂,凉丝丝落在我们脖子里,等我转过身时却忘了这样一来她也会随着转到另一边去,我依然看不见她,但太太正在眼前微笑,身后还有那张她们乘坐的床。我就暂缓了把她放下再转半圈的想法,面朝太太走过去,径直走到她那个足以一下把她的两个孩子全搂起来的怀抱里,我们的身后各自有一条多么艰难又多么幸福的脚印。
码头的运输繁忙而有序,很快我们就看不到他们的细节了,所有人都笼统地变成一片攒动的金色,变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绒毛,进而用灯火点亮一个星球。
[Cadenza][2]
这个清晨人们在国王广场广场上搭好了我们的舞台这次我们的观众是全体村民可以保证一个不落村里的狗们大概有一半参加而猫却一只也不见今天是我们灾后第一次重演在表演之前另有人要借我们的舞台于是演员和观众们就一起等铺了红毯质量上乘的红毯踩上去柔软能把人鞋底子陷进去我们兴奋的时候就非常享受地原地踩来踩去一个身穿黄色制服的人从分开又合拢了的人群的海绵里走出来笃笃地登上舞台这个人有着硬朗方正的下巴当他转身面向人群时左耳郭正中一颗浅灰色的痣点悄然浮现正随着他的一声清咳而震颤模糊我想要从他小眼睛尖厉的目光中搜寻可以判断他身份的线索站在我身旁的消防员告诉我这是国王卫队的长官尽管有很多话想说但我不会讲很久他说首先我代表国王而来依照他的也是大家的意愿奖赏那些勇敢的行为国王卫队与消防队在灾难营救中不遗余力地发挥了自己的力量他们每一员都对这至高无上的荣誉当之无愧我很遗憾灾难必然伴随着死亡国王卫队的两位战士和消防队的一名战士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想此时此刻我们用默哀和追授的方式完全不足以表达我们心中的敬意但我依然建议大家这么做他原地立正带棱角的下巴像钢钳一样咬合在一部可以抖落阿拉伯的沙子的电影里曾描述过的那个身体部位两根锁骨末端夹合形成的凹陷上所有人都照做了唯有我不行我的脑袋会磕碰在树干上抬起来时脑门上沾满树皮缝隙里的碎渣于是只有我看到了那个遥远的呆立冷漠的影子他站在人群最后双手插在口袋里他是表哥此刻他属于不详他特别在一旦我看到了他就会时时关注他在烈士的荣誉追授仪式上我关心的永远是那遥远的影子在做什么但他什么也不做反令我愈发担惊受怕他永远都是那个遥远的影子并终将影响我们的生活我看到三位战士的遗像被请上舞台两位与台上人身着同样制服的照片展示过后一张我一定在哪儿见过的脸出现在金黄色相框红与橘红配色的制服和白色头盔预留的空间里我努力搜寻他最后发现他曾在洪峰到来之前的早晨捕捉到了一心要涉险的我我认为自己一定是与他共处了他的最后时光我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整个庄重的仪式结束我都不再能听进去任何声音我被强烈的自责捕获蹂躏失去一切反抗的能力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向身旁的消防员讲了一切原以为这灾难就此结束我们可以重新回到生活的庸碌烦恼和难以察觉的幸福中去结果灾难远未能结束我将重回那个把我吞噬了的巨大的海浪的愤怒中直到这无情的海洋把我变成它自己的一部分就像情人间彼此做的事就像它对那位失去了生命的大个子消防员所做的事消防员没有说我也不说话我们互相沉默着只有黄色制服笔挺的卫队长官在讲话严谨的制服裤子中缝时而弯曲打褶又会在下个瞬间迅速恢复平坦绝不需要被滚烫的熨斗折磨消防员告诉我他的同事并非被大水卷走的而是在营救行动中碰到了落水的电线高高坐在电线杆上的死神面无表情地接纳了他我说我不信你在说谎你那沉默就是证据他用了我无可辩驳的严肃声音回答我绝对不会对死去的战友撒谎听了这话我的心情才逐渐平复逐渐敢于直视台下太太和豆干投来的目光她们正要被请上台来豆干一言不发地贴着太太站不时望向我在旁人的描述中我终于可以想象出那是怎样的情形太太和豆干乘坐一张卧室的床开始漂泊沿途搭救了许多人在我一个我深爱的糟老头子写道入夜了或夜幕降临了刚刚睡下床开始游动朝向俄罗斯划去我知道床的游动是个梦而较之普通的私人浪漫一个更伟大的梦则有那样的特征可以承载或拯救许多人太太本应是个做伟大事情的人现在她只是履行了她所降生的本分我一点儿也不为此惊讶那位长官向我摆手致意他们也要为我颁奖他说同样的这个家庭里不但有一张敢于漂泊的床更有一棵从胸口喷薄而出的树令我们惊叹赞美于是那枚代表了本村国王嘉奖的亮闪闪徽章就挂在了我的左胸我那单薄的衣服被它压得坠下去我还有一点不适那冰凉凉的别针以围棋盘上一颗棋子的若即若离感表达了对我左边乳首的窥视意图我刚刚站定人群再次让道吐出一个气喘吁吁的人我见他是这副模样胖脑袋上毛发蓬乱燕尾服的后摆在他圆滚滚的屁股后显得短小可笑它的重负不单来自主人的身材他搂抱着怀中大鱼的姿势使衣服勒紧了自己腋下冲上台来高喊宝物送英雄把他那美丽的宝贝塞到我怀里然后从原路消失再没与任何人说任何话出乎我意料得沉重它竟还保持着刚出水那天湿润的初心我眼见今天这情形早不同往日我在音乐会上成为主角的日子因为人们不再是为了感受我而来而是为了让我感受他们于是我在台下得到了太太的欣喜豆干的自豪一些来自熟悉却未曾攀谈过的村民们的美好最后我在偏右的位置找到了一个姑娘的脸那张脸上仍带有两个半月前在一场惊心动魄的乡下之旅上打动了我的全部我想可不可以归结为意外来得突然我尚未做好准备而美则有着它固有的无匹说服力无可抵抗无可剥夺无可救药无法再给我更多也许我现在应该冲到台下去不顾一切地告诉她我的悲伤与苦恼来自何处告诉她我是从哪儿得到的爱与痛苦她此刻注视着我有着和所有人看待英雄同样的神情无论我能否从中剔出一些憧憬仰慕她得以在太太的床上获救就有可能在她身上滋生出一些更复杂的理由这些理由恰恰是我不能表达爱意的原因我时时不忘与父亲做相反的事这就是一点关键爱绝不能成为困扰或绝境于是我冷静了我想要与大家分食这条鱼食事是一种美丽的结尾正当所有人都为此喜悦我见到人群再次被分开粗暴又生硬一个影子转瞬之间就来到台上无视了我径直来到卫队长官面前他站直了身在半个脑袋的高度上俯视对方他那冰冷的声音仿佛在空气中是种不谐震动每个人都迫于声音里潜在的恐怖不敢声张这人首先质问为何灾难预警不到位海防大坝为何没能起作用灾难疏散又导致了村民们落水遇难他的对手扬起了钢钳一样的下巴盯着他说国王卫队确有失职马上会给出调查报告但那人从随身包里抖出一叠材料举证国王卫队的失职来自腐败而这位台上之人更加难辞其咎接着他又要求面见国王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回绝于是他不紧不慢地又从腰包里拿出了一颗蓝宝石其光艳非凡出现在这里简直是在睥睨众生而村民们的惊呼更令我觉得这件事非同小可有人高喊这是国王的宝石于是人群发生了大骚动恐慌出现在每个人脸上其凝结核则是台上的卫队长官那个高个子继续说我已经去见过国王并从他手中得到了这个长官则回答道这绝不可能没有任何人能在不被我允许的情况下登塔一阵强有力的笑声恰在这里等着伏击他对方回答这不正是另一个确证吗国王卫队如何之腐败已经一目了然他说他最开始的运动没能撼动统治者但却意外地撬开了另一个口子长官击掌高呼抓住他但这人早已把宝石举过头顶喊国王给我谕旨卫队长以权谋私未尽其职且蓄谋王位已久应革职法办这颗石头可不会说谎国王知道卫队的腐败全因这一人你们不可与我动手否则同罪于是许多已经冲上台来的卫队队员收住了脚这人接着说我马上要去面见国王他将如实得知你们如何制服了贪官污吏于是长官的手臂被锁住了几只脚蹬在他身上此刻他连口都被封住只剩下呼吸的自由那个高个子抖了手中的材料应允所有人会在几天之后看到详细尔后向我走来俯视我的脸说我欣赏你而且你救了我的命跟随我到塔顶上住吧你不能永远呆在那个狭小阁楼里我问他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他说很简单我上了塔顶上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这玩意我说刚才这又是怎么安排的粗糙得就像你借我们的舞台演了令人不耐烦的蹩脚剧他说政治不就是演戏然后继续要求我去塔里住我想了想决定跟他走他说那我需要你再给我一样东西我要你的音乐我当机立断地回答你永远也别想得到于是他表情起了变化他说那也好办我要伐下你的枝条烧火这就不是你的自由了我保证无论你在哪儿我都能烧掉说着他使劲在树枝上掸了一下针叶掉落了一片我盯着那颗宝石看它不是单独而纯粹的一个整体而是两层包裹其外是透亮的蓝色核心里隐约还能看到另一个较小的形体正在发出微微绿光我有两段想象在钱德拉X射线望远镜下的NGC 7662星云正呈现这种姿态红巨星时期抛散了自己的气体外壳进而演化为白矮星这个过程是新一轮的物质喷发这些物质与之前朦胧地包裹其外的气体外壳发生了碰撞成了形如水母的缺乏实感的透明这就是一颗太阳的消亡它恰与18世纪热那亚美丽的临海阳台上不知名老妇人优雅地干枯了的手指相映成趣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不再重现村子也不会声嘶力竭当表哥要离去时我看到他脖子里的观音玉像紧贴在皮肤上静止接下来是该我们的剧场表演的时间了。
【注释】
[1]语死早:新兴网络用语,即“语文老师死得早”,用以讽刺对方说话或文章语病多。
[2]Cadenza:华彩乐章。让乐手自由发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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