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讨饭张家门上
一
高飞燕给予张耀辉的爱情应该说是热烈奔放的,张耀辉从中获得了欢乐和愉悦,却不能使他完全忘记过去。此时此刻,他坐在桌前,望着桌上的衣物和那沓五百元钞票,痴痴发呆,情感的潮水如同泛滥的洪流在心中呼啸奔腾……
这些衣服都是母亲和姐姐一针一线做成的,目睹着这些衣服,母亲和姐姐的身影顿时浮现在眼前……他拿起一件衬衣,衬衣肩头破了,打着补丁,针脚又紧又密又匀,缝补得十分平整。他抚摸着那块补丁,脑海里突现出上学时学过的一首古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那时他对这首诗只会背诵,理解并不深刻,此时他完全体会到了这首诗的全部含义。父母亲含辛茹苦把他抓养成人,可他回报父母的是什么呢?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忽然,一帧照片从衣兜掉了出来。他捡起来一看,芳芸冲着他微笑着,那个温柔之夜蓦地闯进了他的记忆里……
真是该死,这些日子和高飞燕厮守在一起,他把芳芸忘得一干二净。他对着照片喃喃地说:“真对不住你,别恨我,我绝不是那种丧良昧心的人,实在是被逼无奈呵……”照片泡在了泪水里。
门“咯吱”一声响,高飞燕推门进来了。他刚想把照片藏起来,却被高飞燕一把抢在手中:“啥东西?让我看看。”
他心中有点慌恐。
高飞燕看着照片,问:“她真的是你表妹?”一脸的狐疑。
他佯嗔说:“表妹还能有假!”
“你可不许骗我。”
“骗你我是小狗。”
高飞燕看着他的眼睛,又问:“那你哭啥?”
“我几时哭了?你尽瞎猜。”他揉了一把眼睛,“刚才我眼里掉了个啥东西,怪难受的,老流酸水。”说着他又揉了几下眼睛。
高飞燕半信半疑,晃了一下手中的照片:“我怕你对着她流泪。”
张耀辉低头不语。他不是演员,欠缺作假的功夫。高飞燕见他这般模样,挨着他坐下,柔软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怎么又不高兴了?
我不是怨你,也没有理由不让你想你的表妹……我不追究你的过去,只希望你现在待我好。”
张耀辉没想到高飞燕竟然如此心胸开阔通情达理,且又多情。他望着她那双迷人而又脉脉含情的媚眼,心里掀起一股热浪,忘情地握住了她的手,喃喃地说:“你太好了,我一定会待你好的,直到永远。”
高飞燕抽回手,拿起桌上那沓钞票笑着说:“这是那五百块钱吧,梁家不愿收,我来替他们花。”
张耀辉一怔,呆看着高飞燕手中的钱。
“怎么,你舍不得让我花?”
“你拿去吧,我看见它心里不好受。”张耀辉言不由衷地说。
“傻样!难受什么,钱又不咬手。这钱我先替你收起来,到时候会用得着的。”高飞燕当真把钱装进了衣兜,随后收拾桌上的衣物,装进一个纸箱塞到床下,又拿起那张照片,斜觑着他问:“这张照片怎么办呀?”
他怕高飞燕又起疑心,随口说了句:“你看着处理吧。”
“你现在是张家的人了,你这个表妹恐怕早就不认你这个表哥了,我看干脆烧掉吧。”高飞燕说着划了火柴,眼睛却盯着他。
他脸色大变,目光发直,他和芳芸虽然只做过一夜夫妻,却难以忘记那个温柔之夜。在那个温柔之夜他第一次品尝了男欢女爱的床笫之欢,得到了从没有过的爱抚和安慰。现在一切都成为过去,唯有这张照片可做永远的怀念和记忆。他真怕高飞燕烧了它,却又不敢去阻拦。他愧为男子汉大丈夫。
高飞燕扔掉火柴,咯咯大笑:“看吓的你!给你。”把照片还给了他。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装做不屑一顾,似做随意地把照片塞进床下的纸箱里,说:“就让她和那些东西呆在一起吧。”
高飞燕又咯咯笑了,有些让人莫名其妙。
他岔开话题:“你几时到我家去?我父母都想见见你。”
“我去你家算是什么呀。”
“当然是我的媳妇嘛。”
“你坏!谁说过要做你的媳妇了?”
他搂住了高飞燕的肩膀,亲昵地说:“小燕,说真格的,几时去?我好给家里打个招呼,让家里做好准备。”
“做什么准备?”
“你大驾光临寒舍,那有不准备之理,至少生活也得改善改善。”
“那好,下个星期天去。”
二
为了迎接高飞燕的到来,张家动用了不少财力和人力。张家以当地农家人迎接贵客的最高规格款待高飞燕,大盘子炒菜,大碗装肉,酒席宴上的菜肴花样虽不繁多,却很实惠。父母兄嫂每人都塞了高飞燕一个红包。高飞燕喜不自胜,直朝张耀辉飞媚眼。
吃罢午饭。万成老汉脸色很难看地回到屋里对老伴说:“那女子没一点眉眼,在老人面前也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的。现时没过门都是这个样子,往后过了门说不定都要当着咱俩的面搂着腰亲嘴哩。那还不把人羞死哩!”
“嘘——你小声点!”耀文妈指了指隔壁屋子,赶紧关照老汉。
万成老汉低声嘟哝着:“咱是庄稼汉人就干脆找个庄稼汉女子,可他偏要找个城里的洋学生。我看那女子不咋样实在,耀辉是让她的模样给迷住了。年轻人不懂啥,只图人样子。脸蛋又不能当饭吃!我就不明白耀文咋也看上了那女子,还费心劳神地给她找工作。”
自从解放回到张家后,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都被耀文妈笑着脸婉言谢绝了。张耀文离开家时有过交待,老五的婚事由他负责。让父母不要为此事操心。张万成只想着老大会为老五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媳妇,没想到找了个城里来的女子。平心而论,那女子身条和模样没有半点让人弹嫌的地方,只是那行为举止让老汉看着不顺眼。他不禁埋怨起了大儿子。耀文妈说:“咱上了年纪,跟不上社会了。如今这社会上的事咱看不惯的多得很。看不惯,多看看也就惯了。再看不惯的话,就干脆装做没看见。再说,老五看上那女子,那女子也看上老五,咱做老人的还能说个啥?我想,就算老五眼里没水,看错了人,可老大是不会看错人的。我用许多事都按了,老大说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对的。”
万成老汉叼着烟锅不以为然地说:“人常说,聪明不可使尽。耀文太聪明了,只怕迟早要跌跤。我常为这事睡不着觉。”
耀文妈说:“你再甭操那么多的闲心了,耀文的本事比咱能大一千倍,还用得着咱替他操心。”
万成老汉叹了口气:“唉,我总觉得这事咱做得有些不大对劲,对不住人。”
老伴问:“咋对不住人了?”
万成老汉说:“咱不该让娃回来”
老伴说:“你多嫌娃?”
万成老汉说:“我不多嫌娃,咱这么做对不住人家梁家。想当年我可是硬把娃给人家的,梁家养他是为了啥?如今他回到咱家,让人家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世人要用唾沫星子淹死咱哩!”
老伴说:“我不管世人咋说,只要我娃不受罪就行。”
万成老汉磕着烟灰说:“你是糊涂呵!受罪那是他娃的命。人活在世上,上要对得住天,下要对得住地,中间要对得住良心。梁家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抓养成人容易么?他却以怨报德,把梁家一脚踢了。咱对不住天地良心呵……”
隔壁屋里响起一阵嬉笑声,直钻老两口的耳朵。老两口不禁都皱紧了眉,不再言语了。
隔壁是张耀辉的住屋。他和高飞燕正在屋里嘻嘻哈哈地说笑,忽然从门外传来一个稚声稚气的娃娃声:“大爷大婆,给点吃的!”
高飞燕撩起门帘出了屋,只见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和一个八九的小男孩站在院子。小男孩见高飞燕出来,两只小手托着搪瓷碗恳求说:“大姨,给点吃的!”
这些年常有甘肃四川河南来的讨饭人,有时也有当地的人讨饭。这孩子的口音就是本地人。
高飞燕刚要问什么,张万成老两口也出了屋,耀文妈一见是两个娃娃讨饭,眼圈不由得红了。她上前心疼地摸着男孩的头问:“你家在哪达?”
小男孩口齿伶俐地回答:“永平公社牛尾沟大队。”
“你叫啥名?”
“李四毛。”
高飞燕看着小女孩,笑问道:“你是不是叫李三毛?”
小女孩红着脸,点点头。
张万成问:“永平是个富地方,你俩咋出来讨饭?”
小女孩似个小大人一样,回答说:“前些年我们那地方还不错,这几年不行了。去年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才值八分钱。”
“八分钱!”张万成惊得山羊胡子都撅了起来,“那一个人能分多少口粮?”
“百十来斤。”
“唉——真是遭罪呵!”张万成仰天长叹。
高飞燕嬉笑着朝屋里喊:“耀辉,快出来看!永平的两个娃娃来讨饭,一个叫三毛一个叫四毛。”
耀文妈生气地瞪了高飞燕一眼,转身去厨房给娃娃拿吃的。
张耀辉出了屋,当看清两个娃娃时一下子就惊呆了。四毛也看清了他,惊喜地叫了声:“舅舅!”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三毛俊秀的小脸刹时变得灰白,急忙上前拉住弟弟的胳膊要走。四毛死死拽着张耀辉的衣角哭喊着:“我不走,我要舅舅……”
张万成和高飞燕都被眼前这一幕闹愣了,一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张耀辉抱起四毛亲着他的嫩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转。三毛生了气,在弟弟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大声说:“下来!他不是咱的舅!”
四毛紧搂着张耀辉的脖子,嚷道:“就是,就是嘛!”
三毛扬手还要打弟弟,被张耀辉拦住了。三毛十分恼怒地瞪着他,喊道:“把我兄弟放下来!”
“三毛!……”张耀辉痛苦地叫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垂下了头。他无颜面对外甥女。
三毛心软了,背过身去抹眼泪。
耀文妈拿着两个馍馍从厨房出来,见儿子抱着那个讨饭的小男孩,惊讶地问:“耀辉,你认得他?”
没等张耀辉开口,四毛就奶声奶气地说:“这是我舅!不叫耀辉,叫解放,梁解放!”
张万成明白过来,急忙问儿子:“这是梁家你姐的娃娃?”
张耀辉含泪点头。
“你瓷在那达干啥,还不快给娃拾掇饭去!”张万成大声喝令老伴,回头又对儿子说:“快叫娃到屋里歇着。”
张耀辉抱着四毛进了父亲的屋。三毛不愿进屋,硬被张万成老汉拉了进去。高飞燕也跟进了屋。
张耀辉把四毛放在炕沿,双手捧着他瘦黄的小脸,含泪问道:“你咋和你姐跑出来……”他没把“讨饭”两个字说出口。
聪明的四毛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回答:“家里没啥吃了。”
张耀辉有点愕然,夏收刚过不久,怎么就断粮了?原来安葬父母时彩英借了不少债。她生性要强,退回了张家给的五百元钱,把家里的粮食卖了还了债。这一切张耀辉自然不知道。他含泪问道:“你们出门几回了?”
四毛说:“记不清了。”
屋里一阵沉默,只有三毛在啜泣。
许久,张耀辉又问:“你妈也出门……么?”
“不,她要出工。”
“你俩干吗要跑这么远哩?”
四毛说:“队里驻着工作队,他们不许我们出门讨饭,为这事他们还把我妈批判了两回……我姐怕在近处讨饭被工作队的人瞧见,又要批判我妈,就引我到这达来咧……”他的童声刺得一屋人心直发酸。
张万成气得把烟锅在炕沿使劲地磕着,忿然地说:“这是谁家的王法?没吃的不准要饭!”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张耀辉又问:“你二毛哥哩?”
“公社修戏楼把他叫去咧。”
张耀辉知道二毛会木工手艺,修盖戏楼是需要二毛这样的手艺人。
张耀辉再问:“你外爷外婆都好么?”
“外爷外婆都死了。”
“你说啥,你外爷外婆都死了?!”张耀辉惊得声音变了调,把目光射向三毛。
三毛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起来。
还用再问吗?
张耀辉双手捂住了脸,泪水却汹涌地从指缝流了出来,张万成不住地摇头叹息,高飞燕也红了眼圈。
四毛被他们的神情吓住了,不知他说错了什么。好半晌,张耀辉才平静下来。在他再三的催问下,四毛才又开口:“外爷是叫炮炸死的……外爷死后,外婆就气疯了,不几天就死了……外婆临死时,还喊着不要盖外爷的棺材,说要等你回来,外爷要看看你……”四毛突然抬起眼,眸子里闪动着泪花:“舅,你到这达来干啥?咋不回家哩?我们都很想你。”
张耀辉垂下了头。他无法回答外甥,也不敢看小外甥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他万万没有想到含辛茹苦抚养他成人的爹妈已不在人世了,而他竟然未能在他们辞世之前再去看他们一眼。可母亲却在临死之时还念叨着她一把屎一把尿抚养大的儿子。她哪里知道儿子已不是她的儿子了!
似有一把钢刀刺进张耀辉的胸膛,他的心碎了,在滴血。他狠狠砸了自个一拳,流下了悔恨的泪水。
“舅!”四毛摇着他的胳膊,“妈说你到外头给工地买东西去了,要过很久才能回来。舅,你快去买吧,买完了快回家,我们都盼着你回来哩。”
可怜的小四毛还以为他过去的舅当真在这里出差给工地买东西哩。谁又能把实情告诉他呢?
张耀辉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把头埋在四毛怀里呜呜大哭起来。四毛吓了一跳,也哭了。半晌,四毛两只小手捧起舅舅的脸,很懂事地说:“舅,甭哭了,我也不哭……我妈说了,苦日子总会有出头的时候,你说我妈说的对么?”
“你妈说的对……”张耀辉捂着脸出了屋。他怕让小外甥再看见他痛哭流涕的样子。
这时张万成也落了泪,高飞燕揉着发红的眼圈去厨房帮忙做饭。
屋里只剩下了张万成和三毛四毛姐弟俩,张万成抹了一把老泪,长长叹了一口气,取出一沓钞票递给三毛:“娃呀,拿着,回去买点粮食。”
三毛死活不要,张万成有点生气了:“你这娃娃真个是的,快拿上。我和你外爷是老交情了,其他忙我帮不了你,这点忙还是能帮上的。”说着把钱塞进三毛的衣兜,抹着眼睛转身到厨房去看饭做好了没有。
工夫不大,张耀辉端着两碗香气喷鼻的葱花鸡蛋面条进了屋。可屋里空荡荡的,不见三毛四毛姐弟俩的影子。惊诧间,他发现一沓钞票和一张纸条放在炕沿上,急忙放下饭碗,拿起了纸条,只见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们人穷志不穷。
张耀辉把纸条捏在手中,往门外就追,大声呼叫:“三毛!四毛!”
哪里还有他们姐弟俩的影子!
张万成老两口和高飞燕也追出家门,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三毛四毛呢?”
“走了……”张耀辉面色苍白,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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