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爱上一个人的时间很短暂,遗忘一个人的时间很漫长。
——摘自 年未央博客
淡淡的萤光像是夏夜里的星点,绽放光芒,我坐在电脑桌前,目光无神地盯着屏幕发呆。
我不知道我的博客存在的真正意义是什么,好像记忆里,我的博客只是一样工具。我每天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博客的最近访客,看访客里有没有温凉玉的足迹,然后再看自己的日志浏览与留言板,有没有他的浏览与留言,仿佛是在说,他是在关心我。
博客的点击率日益增长,我却没有任何的喜悦,看着流水账似的最近访客里,再也不见他的踪迹。
他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消失在我世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毫无眷恋地,甚至是以过客的姿态,潇洒放手。
他根本不知道,也不会知道,我一直在原地等他。他就算知道,也相当于不知道,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
博客里的音乐空灵地浅唱,鼠标移动在电脑屏幕,指尖轻轻一点,我决定把博客上锁,需要密码才可以登陆。
爱的低姿态,五个字随着指尖在键盘上的舞蹈在博客名称档里跃然而上。
博文:爱上一个人的时间很短暂,遗忘一个人的时间很漫长……
“年未央,快下楼来。”模糊的呼声从教学楼下响起,我坐在教室窗边的座位上捧着书。
我没有多加理会,只是继续埋首看书,满眼都是黑色铅印的字体,安妮宝贝的《莲花》,内河写给善生的信里说,请原谅我,原谅我们,也许我们都将终究获得释然。
口袋里的手机轻轻地震了震,手机短信的声音不大不小,在空荡的没有一个人而阳光曼妙的教室里响起,在喧闹与静谧的两极里有些突兀,我轻轻地放下书,在看到的书页里夹上香樟叶,被阖上的书页,不为不甘地探起了身子,我有些心疼地抚平褶皱,安静的意境图封面极为青春,这个时候,我总是极容易伤感。
我有些懒散地背靠在墙上,教室里以一百八十度的视角映入眼瞳,设计精致俏皮的黑板报色彩斑斓,讲台桌子上的电脑与垂挂在壁顶上的投影机,幕布上是列满考试提要的课件,密密麻麻的黑色宋体字让我很不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一排排整齐的软木质黄漆书桌列开。
桌面上堆积着厚厚的练习本与作业本试卷等,像是一座巍峨的巨山屹立,我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我们可以逃避,却也逃避不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救我们于苦海的观音,只有如唐僧般念念叨叨的母亲,紧箍咒在隐隐作痛。
我给命运取了个有些可笑的名字:如来佛。
人生一场西行,只为了所谓西经,我只能有些白目地笑着说,若我是唐僧就会寻个山头占山为王,拿把特大号菜刀,拉着一张板凳一屁股坐下,来来往往行路人前磨刀霍霍,有财的劫财,有色的劫色。
西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关关劫难,若是落得个出师未捷身先的悲惨下场,也不会有人给你立个人民纪念碑,上书第五万七千八十九位不知姓名唐僧英勇殉职。
也许多年以后,同个时间,同个地点,同样前仆后继的某位唐僧会指着石碑肆无忌惮地大笑,笑得满地打滚,笑得眼泪直飙,一排排伫立千年万年的石碑亦勾起微微一笑,唐僧不知,他的身后,何时如来佛早以体贴而贤惠地为他无声息地立了一座,无字石碑。
很多时候,西经并不是每一个唐僧的终极目的,也许是因为唐僧跳槽了,改信耶稣,谁叫现在社会时兴基督教;也许是因为唐僧也要吃唐僧肉,千万年过去的人间,依旧奉行弱肉强食自然规律,规律是残酷的,代价是惨痛的。
(17)
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窗边的阳光极为明亮,我不得不掩着屏幕再打开短信。
年小狐狸,师太传见,教学楼下篮球场见。——七喜
从位置上站起来,我拉起了单薄冬衣的拉链,缩着脖子站在窗口深呼吸,阳光柔柔而轻盈地挥洒在教室里,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只有冬季特有的干燥与寒冷附在裸露的肌肤上,有种不可抑制的颤栗。
从讲台桌前绕过时,我随手拿起一支粉笔握在手里,走出教室,走廊上偶尔走过几个人,显得冷清,所有人都在操场上散步以驱散寒气,我捏着粉笔靠着走廊向外的扶手台,目光端得很正,气也不喘地走到离教室很远的走廊尽头,站在楼梯口楼道上的垃圾筒,我将手里短小的粉笔头扔了进去。
在踏下第一阶楼梯时,我转头看过去,淡蓝色小围墙上朱红色扶手台上歪歪扭扭地一条白线蜿蜒,像是成长路上的凹凸不平,我不知不觉地勾起嘴角,刺激的快感像是烟火,在瞬间爆发如花绚烂。
“主持,信女有礼。”我双说合什笑嘻嘻地朝七喜行了一个礼。
“施主有礼,善哉善哉。”七喜摇头晃脑地道,突然后脑勺炸了一个爆栗,曼汐戳了戳七喜的背,“让开让开。”
“师太,您来了,老衲让开便是。”七喜欠扁地凑上去。
闻言曼汐眉头一挑,“七喜你什么时候遁入佛门了,曼汐我第一个去收纳你的寺庙,赶紧去烧烧香拜拜佛,哪尊大神居然敢要你。
“阿弥陀佛,师太是来送点香油钱的么,来来来,老衲负责管账,师太不必客气。”他贼笑着道,一口白牙格外闪亮。
“客气个头。”曼汐又在七喜脑袋上炸了一个爆栗。
“未央,这人走错地了,我们不理他,待会就让豆芽把他送精神病院去。”曼汐笑眯眯地挽上我的手,添火加柴地道:“我说今天怎么在学校门口看见一张寻人启事,感情出逃的精神病人跑这来了,我们还是避而远之才是王道。”
“未央,明天晚上去老地方吃关东煮吧。”
我转过头来看他,“晚上,我出得来么。”
“晚上怎么出不来,你是要化身狼人哦。”
我不轻不重地打了七喜的背脊一样,他挠挠痒似的笑了笑,我微微嘟嘴,“欠扁。”
“七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妈的规矩,你说我妈会让我大晚上没事一个人出去。”我翻了个白眼。
“这简单,我给你家打个电话,你别接,等阿姨接起来,我就说我有些题目不会,想请你来我家帮我解题。”他得意地笑着。
我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你家和我家在同一个小区里,你也不怕会穿帮。”
“放心,我妈也属地下党的,同一战线。”
“最好没事。”我有些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
“对了,未央,到时候带上你新的朋友,大家认识认识。”七喜露出洁白的牙,死性不改地调笑着。
“知道了,会把美女带过去的。”我冲他吐了吐舌头,“曼汐,我要去厕所外面洗手,一起去吧。”我看向她。
“好呀。”曼汐瞥了七喜一眼,挽起我就走。
身后的七喜在篮球场原地,朝着我们的背影做个“鄙视”的动作。
豆芽微笑着靠在七喜身边的围栏,看着我与曼汐远去的身影,当我嬉笑着转过头的刹那,两个静立在喧闹而安静的篮球场上的男生皆敛去了笑脸,目光凝远。
(18)
这是一个多美丽又遗憾的世界
我们就这样抱着笑着还流着泪
我从远方赶来赴你一面之约
听着朴树的《生如夏花》,坐在小区花园的长椅上,夜风在法国梧桐的叶隙间穿梭,婆娑的光影里,爱极了这个声音凉薄而淡淡的男子,吉他弦般游丝迤逦,仿佛我们的人生,便是那样轰轰烈烈,灼然怒放的夏花。
“未央。”七喜的声音从花园门口传来。
我站起来朝他走去,手却在口袋里把MP3的音量调到了最大,瞬间那些音律的节拍充斥了耳膜,我只看得七喜轻挑的笑,他拉着我沿着小道走出小区,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城市的脸,瞬间放大在眼前,我们穿过马路,朝街区走去。
一路春光啊
一路荆棘呀
惊鸿一般短暂
如夏花一样绚烂
这是一个不能停留太久的世界
微风在街道上轻歌曼舞,七彩的霓虹小灯在黑暗的街区亮起,漫天的繁星里人来人往,我看到曼汐与豆芽站在关东煮店门口,正朝着我们的方向眺望,我挥手扬了扬,曼汐的嘴角缓缓勾起。
坐在关东煮店里,对面是热腾腾的关东煮,我们几人围坐在圆桌旁,我戴着耳机听着音乐,手指轻快地点在手机的键盘上,七喜帮我盛了一碗关东煮放在我面前,我立即抬头扫视过碗里的关东煮,七喜勾起了嘴角,“我知道你不喜欢贡丸,所以给你捡了出来。”
“还是我们家七喜好。”我笑着眯起眼。
曼汐咬了一口年糕,漂亮的眼睛瞄来瞄去,“未央呀,你朋友呢。”
我从碗里抬头,眨了眨眼,“对哦,苏云别那个家伙怎么还没来,不会是放我鸽子吧。”我在手机上拨出一组号码。
“喂,哪位。”苏云别甜甜的声音从那端传来。
“我,年未央。”拨弄着碗里的关东煮。
“未央。”她小小地欢呼起来,“你怎么会给我打电话。”
我无语地揉了揉太阳穴,不说话,只听得电话里苏云别哎呀一声,“未央,我现在马上赶过去,好不好。
“嗯。”我冷淡地应了一声。
“是上次那家关东煮店吗。”她的话语伴随着略微刺耳的汽笛声,还有轻轻地呼吸声。
“嗯。”
“苏云别,你现在……”在哪?我的话还未说完,电话那边似乎有人在跟她说话,我只能模糊地听到轻微的男声在与她交谈着。
“喂,未央呀,我现在赶过去。”苏云别急急地说着,没有等我反应过来就挂断了电话。
“人呢。”豆芽体贴地把纸巾递给曼汐,她接过擦了擦唇角,嘟喃着嘴问道。
“等会就到。”我低下头咬了一口年糕,胸口不知不觉地沉重起来,像是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堵塞着,我的脑海蓦地里跳过窒息这个词。
阿宝大大咧咧地揽过我肩,拿着一次性筷子夹了一块花菜,故作潇洒地喂我吃,曼汐“咦”的一声,尾音拉得极长,夸张地掉了一地鸡皮疙瘩,阿宝却毫不在意,把花菜送到我嘴边,摇头晃脑道:“曼汐,需要不需要我也给你喂一个呀。”
“不用了,我怕吃下消化不良。”她嫌恶状地避开,往豆芽那边挤了挤。
“来,年小狐狸乖乖,张开嘴巴,啊——”阿宝眯着眼睛笑得温柔,我愣愣地张开嘴,她快速地塞进,得意地笑了笑。
(19)
可能是花菜离开温热的汤水在冬季寒冷的空气里太久,或许是因为刚下锅还未完全熟透,我含在嘴里,亦不咀嚼,只是傻傻地含着,生硬的口感,冰凉的感觉,直透心底,硬生生地咽了下去,艰难地滑过食道,我清楚地感觉到胃壁的蠕动与排斥,瞬间喘不过气来。
拿起桌上的饮料直灌,还没有喝几口,就全部咳着吐了出来,酸涩苦辣的味道像是蘑菇云瞬间在味蕾上爆炸。
我看了看手上玻璃杯,里面盛着橙黄色的半透明的液体,小气泡静静地伏在玻璃壁上。
原来是我慌乱之中将装饮料和装啤酒的玻璃杯搞混了,不小心把七喜的啤酒当做饮料喝了。
我用七喜递过来的纸巾擦了擦嘴,口腔里满是啤酒的味道,像是在夏天里发酵的阳光,火辣辣地,却又冰凉凉的,席卷了唇齿。
“没事吧。七喜不知道从哪里倒了一杯热水递给我。
我摇了摇头,阿宝在那边抱着曼汐笑到抽搐,还不忘耍几下嘴皮子,“真是没见过像你这样牛叉的人。”豆芽和七喜都轻轻地笑着。
“你们就得意地笑吧。”我轻轻地哼了一声,孩子气似的扭过头去。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我才会记得,我还是个孩子,会哭亦会笑。
可是,
我们还能,
孩子气多久?
“未央。”苏云别的声音从嘈杂的交谈声中响起。
“这里。”我下意识地朝门口望过去,看到苏云别一个人站在那里,心不由自主地踏实了许多,我招呼着她进来。
“你们好,我叫苏云别,和未央是同班同学。”她微微地笑起来,带着小女儿家的娇气与温柔。
“苏同学,你来了呀。”阿宝冷不丁地从我背后冒了出来,笑眯眯地挤过来。
“你坐这吧。”七喜拿过一把椅子放在我旁边。
“谢谢。”她礼貌地道谢,随即坐了下来,豆芽为了她摆上碗筷。
“这是容曼汐,与我们同校,是比我们高一届的学姐。”我指向曼汐,苏云别甜甜地叫了一声容学姐,曼汐微笑眨了眨眼,双手双臂,靠在豆芽旁边。
“这个是豆芽,这个是七喜,都是我发小。”他们都朝苏云别友好地微笑,将自己的张扬与放肆收敛极好。
我刚一坐下来,阿宝就嚷嚷着挤过来,“未央呀,你落了我没介绍呀!”
我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认识她么。”
“这是两回事!”阿宝郑重其事地说。
“好吧。”我无语地翻了翻白眼,郑重介绍道:“这位是年家宝同学,与我们同校又同班,每天低头不见抬头。”
“阿宝。”苏云别念着这个两个字,好像娇柔的水波,像极了南方人的吴侬软语,可又偏偏在尾音有些特别。
“苏云别,你是哪里人。”我抬头看着被阿宝熊抱着的苏云别。
“北京人。她吃着碗里的关东煮。
“北方人跑到我们南方念书,南北对话呀。”我难得调侃。
“因为我外婆就是浙江人呀,我出生在北京,北京气候比较干燥,经常还有不同级别的沙尘暴,外婆总是跟我说,浙江是美丽的小江南,有水乡,还有青石小巷,圆拱桥,乌篷船,所以总想来看一看。我爸和子君阿姨合作的项目就在浙江,所以我就跟了过来,在这里念书。”她被辣得吐了吐舌头,极为俏皮。
“你外婆说的那是我们的水乡,城里可没这些东西。”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玻璃窗外灯火辉煌,繁华锦盛的都市,快节奏的生活,高步调的节拍。
“我前段时间还去绍兴了,去看鲁迅先生的故居。”她淡淡地讲着,双眸晶亮,“还有百草园。”
我轻轻地笑,“现在也只是荒园罢了”
苏云别洁白的贝齿轻轻地咬住了筷子,不语。
“水乡哦,我们豆芽不是乌镇人么。”曼汐突然冒出一句话来,我们看向豆芽,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乌镇耶。苏云别恢复成了方才那副兴奋的样子,”那可是中国八大古镇之首耶。”豆芽轻轻地笑了笑,我端起了玻璃杯,平静地喝了大口,涌入胃中,我清楚地知道,杯中是酒,却又平淡如水。
(20)
虽然已经是冬天,可是在这温暖的关东煮店里,空气还是闷热些,像是有些发烫的青石板,店里的喧闹声,就像是小巷里的脚步声和自行车的车铃声。
这是我并不是我第一次喝酒,但是每每在曼汐的戏虐下皆是浅尝即止,第一次喝啤酒,而且第一次有种一醉方休的冲动,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手里的酒只是大口大口灌下去,神奇的是,我没有感觉到任何醉意,反而愈发清醒,只是舌头有些发麻,我又抿了一口,这并不是逞强。
“未央呀,听说你们班的有个女的很拽哦。”曼汐靠在豆芽的肩上问,也许因为酒精的缘故,她的目光有些迷离起来,双颊酡红。
我放下玻璃杯正要开口,苏云别已经开口了,“对,对,容学姐,那女的真的很拽,在班里还经常和未央对着干。”她嘟嘴。
“真的。”曼汐挑眉。
“可不是。”她小口的抿了一点啤酒,漂亮的眉毛皱了起来。
我低下头,并不发表什么言论,曼汐只是张了张嘴,声音很轻,轻得像三月的水乡的风,宛若喃喃低语,估计只有离她最近的豆芽听得见,我看着玻璃杯,无心追究。
“这什么酒呀,太难喝了。”苏云别拿着纸巾擦了擦嘴,接过从阿宝手里递来的饮料。
“你呀,酒量不行,更不是喝酒的料。”阿宝戏虐地道,然后随手把易拉罐的拉环扔到桌上,啧啧有声,“看看我们家未央,人家也第一次喝啤酒,酒量可比你好多了。”
我没有说什么,从七喜的手里接过铝罐,橙黄的液体流入玻璃杯中,舌尖一点一点麻木,心脏一跃一跃跳动,血管流淌,胃中翻涌。
饮下啤酒,从最初的反胃到渴切,真是难以想象,我对酒开始像对安眠药那样上瘾,桌上已经摆了七八个啤酒铝罐了,横七竖八地乃至嚣张地堆在我面前,其中我一人就解决了四瓶,啤酒滑入食道,那么得轻车熟路地快速找到方向,仿佛我,天生就会喝酒。
曼汐已经醉得东倒西歪,全凭豆芽扶着,他也不担心,双臂环着曼汐,丝毫也不怕她吐出来。
“未央,七喜,我先送曼汐回家了。”豆芽扶着忽而吵闹,忽而安静的曼汐站在门口。
“阿宝,你也和豆芽一起,把曼汐送回去吧。”七喜用手肘戳了戳阿宝。
“知道了知道了。”阿宝推开玻璃门,夜风立刻从缝隙里刮进来,店里氤氲的热气立刻被消散许多,曼汐似乎有些冷,轻轻地打了颤,豆芽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便与阿宝一同扶着曼汐走出了店门。
“苏云别,你能自己一个人回去吗。”我抬头看她。
“嗯,可以。”她站了起来,穿上那件粉色的兔毛外套,笑脸红扑扑的,双眼乌黑晶灿。
“那我不送了。”我坐在椅子上不愿起来。
“没事。”她走在门口推开玻璃门,“路上小心一点。”我淡淡地说。
“嗯,知道。”她灿烂地微笑,笑容在她脸上总是那么简单可以绽放。
“你放心苏云别一个人晚上回去?”苏云别走后,七喜问。
我淡淡地笑了笑,心里有种直觉在告诉我,“她不会一个人的,你放心吧。”
关东煮店里的客人也逐渐少了,只剩我和七喜还坐在那里,我静静地喝着酒,听着MP3里阿信撕心裂肺地唱着《死了都要爱》,白炽灯的光洒落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处处透着一股在夜色浓密里的惨白,墙壁那方的厨房里老板娘和员工絮叨着,无非是菜价的上涨和采购。
这方,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存在,只有一些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21)
七喜拿出了烟,熟练地点火,吐了一口白雾,我只有七喜一直有抽烟的习惯,但是他很少在我面前抽,好像上次看到他抽烟已经很遥远了,我皱着眉喝了一口啤酒,MP3里,从《死了都要爱》又换成了悲伤呻吟的《离歌》,空气有些窒息。
在七喜碾灭第三根烟的时候,我已经喝得自己神经麻木了,正仰着头灌下去,他却突然扔掉手里的烟蒂,夺过我的酒杯,失控般地向我大声吼道:“不要再喝了。”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因为太用力所以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洒到我的手上,冰冷迅速钻进毛孔,像一条附骨之蛆吮吸着我的血液,吮吸着温暖。
我一脸错愕地看着他,七喜径自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起火来,便开始吞云吐雾,透过乳白的烟雾,我看到他气势弱了下来,蠕动着嘴唇,自言自语一般:“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仿佛是如释重负,我松了一口气,重新倒了一杯酒递到七喜面前,他没有说什么,眼睛盯着烟头,接过酒杯,仰头大口大口地灌下去,喉结在上下地滑动着。
看着七喜的反常,我突然心虚起来,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见不得光似的,而七喜就是那道光源透进的裂缝,把玩着手中的玻璃杯,晶莹的液体沿着玻璃杯的内壁旋转,轻轻地抿了一口,微阖着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七喜紧攥的手,像是在爆发前的抑制,我眨了眨眼睛,下一秒,酒杯就已经在七喜的手里。
他一脸愤恨地看着我,青筋暴起,用力地把玻璃杯朝我的方向掷来,我没有闪躲,“啪”,玻璃破碎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一朵抽象的水花飞溅四周。
我好像被人遏制了呼吸,只能定定地看着七喜,此刻教我几近陌生的七喜,他用手指着我,大声咆哮:“年未央,你清醒一点。”
“我一直很清醒,现在也很清醒,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我吼回去。
“你是不是喜欢温凉玉。”七喜突然很轻得说,像是面对易碎的琉璃一般小心呵护着,仿佛一用力就会破碎。
“没有。”我深呼吸。
“未央,你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所有人,但你却骗不过我。”他突然加重语气。
“我没有,我没有骗自己,更没有必要去骗别人!”
“那你是怎么了,年未央是怎么了,你还是那个我认识的年未央吗!”
“我是,我一直都是。”顿时剑拔弩张,手攥得紧紧。
“未央,你还要自欺欺人多久。”他吼我。
“我自欺欺人,呵。”我冷笑,“梁七月,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比我自己还了解我。”我看着七喜笑意愈发嘲讽。
“我不了解你?我梁七月不了解你?”七喜不怒反笑,“未央,我是不了解你了,可是你骗不了我,你喜欢温凉玉。”
“温凉玉算什么东西,我喜欢他,笑话,梁七月,你开国际玩笑吧你!”我就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炸毛一般吼起来。
紧紧攥着手,指甲掐进掌心却没有任何的痛觉,我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我的头颅高高地仰着,那么高傲。
可是下一刻,我的力气就被无形的压力抽空了,不敢再对上七喜犀利的视线,那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目光,让我无所遁形。
“我怎么会喜欢他?”我低喃,就像一只气球,被人戳了一针,泄气着软了下来,瘫倒在椅子上。
(22)
出了关东煮店,我和七喜走在街上,夜色渐凉,行人也少了些,五光十色的街区里少男少女互相挽着手走过,大部分还是穿着校服的高中生,其中有几个是秋云高校的标志,我看得很清楚,因为脑袋还很清醒,他们姿态暧昧,动作亲昵,在这个兵荒马乱的青春年代,放肆去爱,竭尽所有的气力。
“你醉了,要不要休息一下。”七喜走在我身后,伸手打算扶我,却被我一手甩开。
“我没醉,我好的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哽咽,更多却是孩子气。
啤酒的度数很低,可是喝多了的后劲也很大,我走着走着路,脑袋就开始昏昏沉沉起来,胃里像是有一场飓风,席卷而过,在里面翻涌搅波,我踉跄着步伐,一屁股坐在街道旁的长椅上,目光呆滞。
七喜也坐了下来,他的手轻轻地抚了一下我的脸颊,冰凉凉地触觉让我突然有些留恋,他轻轻地说,“回去吧。”
回去吧,回去吧,简单的三个字,我的眼眶却突然酸涩起来,胸口起伏着带些许抽噎的喘气。
记得小时候我很不安分,母亲总是教育我文静些,但是我总是不以为然,每次趁着父亲让我练琴的空档,偷偷地从琴房溜出去,大门却是上了锁的。
是七喜在外面偷偷打开窗户,我在他的帮助下爬了出去,然后去外面疯,我们去青石小巷,在狭小的巷子里奔跑嬉闹,在老奶奶家的院子里捉迷藏,然后吃着院里婶婶给的甜甜的水果,在回家之前,七喜还会给我买热乎乎的煎饼吃,父母亲一直教育我说路边摊的吃食吃不得,一律视为垃圾食品,可是我们就在没有人的小胡同里,却兴高采烈地吃着父母禁止的煎饼,吃完满足地一抹嘴巴,像极了偷腥的猫儿。
天边的云彩也染尽橙黄,像是被打翻的颜料迅速地晕染开来,我恋恋不舍地站在巷口,七喜会牵起我的手,揉了揉我的头发,用着小大人的口吻,“未央,回去吧。”
霞光渐黯成淡光,青石巷口,未央,回去吧。未央,回去吧。……
“我送你回家。”七喜扶起我。
“嗯。”我没有拒绝。
快离开的街区的小路口,路灯似乎有些陈旧了,橙黄的灯光黯淡地铺展在水泥地上,我们的身影越拉越长,夜风轻轻地吹,冰冰地吹在脸颊上,刘海总是飘起来,我微低着头,半倚在七喜身上,迈着略微凌乱的步伐朝无人的路口走去,七喜轻轻地扶着我的手肘。
“未央……”七喜突然停下了脚步。
“嗯——”我不解地抬头看他,却发现双眼有些模糊,他轻轻地抿起了唇,一条粉色的直线,我亦眯起了眼睛,抬头朝他的视线看去。
灯光暧昧的路灯下不远处的法国梧桐树下,有两个身影逐渐交叠成一个,男子的头轻轻地侧过去,我看到了他们贴在一起的嘴唇,淡粉色揉和成难以言喻的色彩。
女孩子似乎有些紧张,当男孩的脸庞接近时,她却突然大胆地伸出手环住男孩的脊背,小心翼翼地拥着,青涩而甜蜜的味道像是张牙舞爪的夜风一般,快速弥漫。
我站在路灯下,不受抑制地发抖,胃中翻涌不停,我靠在灯柱上,七喜轻轻拍打着我的背,实在忍不住“哗”地一声吐了出来。
那方路口的阴影里,女孩子温柔而娇羞的表情,男孩子清秀的侧脸,像是电影镜头那般无限放大延伸,映入有些模糊却又异常清晰的眼瞳里,瞬间定格,我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瘫软在七喜怀里。
脸颊上冰凉凉地,我分不清是冬季的夜风还是眼泪,瞬间流淌过我的脸颊,我蜷缩着蹲在地上,想要放声大哭,可是嘴唇蠕动着,眼泪顺畅地流着,就连抽泣声都听不见,我的世界瞬间安静了,耳边是风呼呼地刮,还有偶尔的汽笛声,七喜温暖的掌心和支持着的力量,想要再睁开眼睛,却只是一片灰色,长睫湿答答地垂下,润湿的眼什么都看不见,只有那抹交叠的身影,攥刻在眼瞳里永不褪色。
吐,除了吐,我不知道自己还可以怎样发泄,当哭泣都不再哭泣,我还能怎样,除了醉生梦死,除了吐得一塌糊涂……
(23)
清晨的光暖暖地穿梭在窗帘的缝隙里,洋洋洒洒地挥洒在房间里,金黄色的木质地板的角落里,细微的灰尘在阳光里跳跃,一条淡绿的薄毯从绿色描白花纹的单人床上滑落,凉意像是密密覆盖的阳光依附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令人忍不住地微颤。
我睁开有些惺忪的眼睛,睫毛还是不自主地低垂,无力的双手有些吃力撑着床半坐了起来,对上了白色的天花板与花瓣似的绿色吊灯,我揉了揉有些散乱的头发,微微的疼痛从太阳穴渐渐扩散,许久,我才有些清醒过来,昨夜的回忆也清晰了起来,历历在目。
我目光有些许呆滞地看着前方,突然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四周安静地只有窗外巷子里的车铃声,温暖的房间里掠过几声破碎的音调,我禁不住寒意环住自己的双臂,蜷缩成团,陷入減默。
“未央,你醒了。”身边响起漫不经心的打哈欠的声音,阿宝睡意朦胧地爬了起来,一张白皙的面孔顶着BOBO头,些许婴儿肥的脸颊上,一双大眼睛纯净如水洗,此刻正含着笑意地看着我,我却有些怯懦地往后移去。
我抬头望着她,在阿宝的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双臂抱膝的自己,穿着单薄的衬衣,微微惊恐的眼神,苍白的脸色,尖瘦的下巴,颜色极淡的嘴唇,仿佛一丝血色都没有。
“我怎么在这。”我将目光投向正在伸懒腰的阿宝。
“你还说呢,你昨天晚上喝醉了,然后还吐得那么厉害,你这个样子怎么敢把你送回家去,七喜只能把你送到我家来,然后我给你妈打了个电话,说你昨天跟我写作业晚了,我留你在我家过夜了。”阿宝掀开被子下床去。
“可是,我昨天说我是去七喜家写作业的。”微微皱眉。
“我随便扯了一个理由说我有题目不会,所以才让你来我家。”阿宝得意地扬眉。
“你爸妈看到我昨天的样子了吗?”我有些担心地问。
“没,我爸妈昨天晚上睡得早,不然你就惨了。”她夸张地啧啧出声。
穿上阿宝给我的衣服,外面套上白色蓝纹的校服衣,我们轻手轻脚的从阁楼的楼梯上下来,没想到宝爸宝姨早早地起来了。
古香古色的大厅里,阿宝爸爸坐在藤椅上看报纸,旁边是一盏欧式蒙纱暖黄色台灯正洒下橙黄色的柔光,房门闭合,细微的光亮从镂空雕花的门板上投入。
宝姨从后厅厨房里端出香气四溢的早餐,放在圆桌上,抬头朝我微笑,“未央阿宝,起来了。”她解下围裙放在一侧。
“宝姨早,叔叔早。”我微笑朝他们打招呼。
“未央晚上睡得怎么样。”阿宝爸爸放下报纸看着我们。
“很好呀。”我正坐在楼梯口的最后一阶的楼梯上穿鞋子。
“我们家阿宝睡相可不好。”阿宝妈妈笑道,将碗筷摆好。
“妈,你没事老掀我老底干吗,再说那都是老黄历了。”阿宝愤愤不平地指控道,一只脚还没穿上鞋子,就单脚蹦跶着跳到阿宝爸爸的藤椅旁,“老爸,你看老妈,在未央面前,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她嘟嘴。
“得了吧,阿宝,未央就连你小时候光屁股满院子跑的样子都见过了,还怕睡相丑?”阿宝爸爸打趣道,愉悦地大笑起来。
“老爸,算你狠。”阿宝咬牙切齿,甚是不满地蹲下身系着红色板鞋的鞋带。
我整了整校服的领子,拿起雕花藤椅上的双肩背包,单肩背起来,顺便拨了拨刘海,阿宝一手挽住我的手,一手拿起背包,便急着开门,阿宝妈妈在身后唤道,“未央阿宝,不吃点早餐就走吗。”
“不吃了不吃了。”阿宝急急忙忙地拽我出门,没几步就跑出了她家的四合院。
“未央你说你昨天是怎么了,喝成了个样子。”阿宝背起背包,牵着我的手走在青石小巷里。
“就是不小心喝多了。”我嘟嘴道,闷闷不乐地跟在阿宝身后,加快脚步。
(24)
狭长的巷道两侧垂挂着的吊篮里的银心吊兰纤长的叶上里,夜间的露珠犹在,青石板覆盖下的小水渠里有潺潺的水流声,潮湿的缝隙里青苔葱翠,巷子两侧不算高的石墙上攀满了爬山虎,不远处巷口传来不大不小的车铃声,我望去,一辆自行车停在巷口,一个背包挂在车上,一件宽大的校服盖在车头,轻风里轻轻地扬,校服被风吹得微微鼓了起来。
“七喜。”阿宝突然朝马路喊道,我抬头看向马路,七喜正提着几条塑料袋穿行在马路中央。
“七喜。”我看着他把塑料袋打开分别递给我和阿宝。
“趁热吃,这可是你最喜欢的五味斋的早点了,里面的豆浆也是现磨的。”他宠溺地笑了笑,帮我把吸管插入豆浆瓶里。
“一起去学校。”他背上背包,推着自行车走在我们旁边。
“有没有搞错。”还没走几步,阿宝突然大声嚷嚷起来。
“怎么了。”我小口地吸着鲜美的豆浆。
“苏云别苏大小姐居然要留校住宿,我得要过去当搬运工了。”阿宝咬牙切齿道,举着手机死死地盯着短信。
“她家不是有司机接送她上下学么,这还需要住校么”七喜道。
“谁知道呀,反正这搬行李的苦工我算是板上钉钉了。”阿宝嘟喃着道,继而嗷嗷地叫起来,“此仇不报非阿宝。”
“住宿,不过这样也好,苏云别更方便学习。”我低声喃喃道,七喜转头看了看我,片刻便移开了视线。
“未央,要是换你,你住宿舍不。”阿宝啃着她那豆沙包,含糊不清地道。
“我家离学校又不远,我住校干吗,况且我妈一个人在家太孤单了。”我声音很低。
“那倒也是。”阿宝嘿嘿地笑起来,“虽然和我爸我妈经常是水火不容地斗来斗去,可是真的叫我离开我们家那四合院,我还真受不了。”她说的啧啧有声。
我不语,微垂着头盯着脚尖,不敢去看阿宝幸福的笑容,只是觉得心里酸酸涩涩的,所有异样的情愫像是化学反应一般开始反应,母亲勉强的笑容和清冷的大房子在眼前浮现,心里突然留恋起阿宝小小的四合院,小小的家,小小的温暖,小小的幸福……
秋云高校,高一〈1〉班。
气氛较为活跃的科学课上,大家上得都比较轻松,科学老师正把作业本的答案投映在投影机上,然后再为学生解析题目。
“第六道实验探究题的基本过程就是这样了。”温文儒雅的科学老师微笑着扶了扶眼镜,看着学生在作业本上修改答案,随即走下讲台桌绕着班级走了圈。
“年未央,这道题目做对了吗。”科学老师突然停在我的座位旁边,目光友好。
“已经按老师的方法把公式套进去了,可是最后一步过程写错了,答案和标准答案有偏差。”我老实交代,对于这位易于亲近的科学老师还是比较尊敬的,态度也放端正很多。
“做题思路很重要,下次注意。”老师继而转头看向其他学生,扬声道,“还有什么问题要问吗?”
“刘老师,我第七大题第三道做错了,请老师给我讲解一下吧。”苏云别甜美的声音在班级略显吵闹的讨论声中格外清丽。
“这道题目正是我要向大家重点解析的题目,是有一定难度。”老师走向讲台,拿起细长的指挥棒点在投映幕布上,正欲开口,阿宝就嚷嚷起来了,“老师,老师老师!”
“怎么了,年家宝同学。”老师看向阿宝的所在位置。
“老师,你不仅偏心,还严重无视我!”阿宝忿忿不平地道,语气郑重,班里有人闷笑。
“我怎么无视你了。”科学老师对这位班上出了名的开心果亦不生气,嘴角挂着包容的笑。
“老师,苏云别问你问题了,我也问你问题了,同样都是你学生,你怎么只管她的呢,这不是无视我年家宝么。”阿宝嘟喃着道,眼神幽怨,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可怜巴巴地眨眼。
科学老师亦觉得有趣,调侃着问,“那请年家宝同学你哪道题目有问题。”
“作业本128页第七大题第三道。”阿宝眯着眼,郑重其事地报上题目。
“作业本128页,第七大题。”老师十分认真移动指挥棒,班里的闷笑声越来越多,科学老师喃喃有声,“第七大题第三道。”指挥棒顶停留在一处,正是苏云别提问的题目,顿时,全班像炸开了锅般爆笑,科学老师看着一张张笑得天真无邪的年轻脸庞,亦是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多有包容。
(25)
就在大家笑闹的时候,下课的铃声就响了,科学老师丝毫不拖泥带水,微笑着喊了声下课,全班一阵欢呼,老师布置了作业,便拿着教科书走出了教室。
我坐在窗口的位置,正在把黑板上的科学作业记在便利贴上,圆珠笔被握在手里,在纸上沙沙地响着,教室内外的喧闹,嬉笑怒骂时不时地从每个角落冒出来,我也只能充耳不闻。
“江彦,还有几分钟上课。”我探出头去,唤了唤前排的江彦。
“就几分钟了,快上课了。”江彦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
“哦,这样哦。”我咬着下唇,放下了手里的笔。
“你要去哪吗?”江彦干脆转过身来跟我讲话。
“没有。”我微笑着摇了摇头,本来还想趁着下课时间去高二年级找曼汐去,看来时间不够了,也只能这样算了。
“江彦。”刘进突然遁地一般冒了出来,扔了几包零食给江彦,动作潇洒且无比精准,看得出来这是经过长期训练的结果。
江彦咂了咂嘴,喟叹道,“我肚子正好饿了,真是及时。”
“死刘进,去食堂买东西居然不通知我,我正让找人帮我带东西呢。”门口的阿宝听到动静,嗷嗷地叫唤着。
“死年家宝,我怎么知道你要带东西。”刘进撇了撇嘴,随即又笑眯眯地道,“阿宝,我这还有几包零食哦。”表情十分之邪恶,摆明了是在诱惑阿宝,刘进扬了扬手里的零食,正欲仰天大笑,笑声却突然噎在了喉咙里,我和江彦朝门外看去。
班主任正抱着教科书进来,像是见到洪水猛兽一般,刘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零食一股脑塞进了离他最近,我的书桌里。
此时班主任正好朝我这里瞄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刘进笑得很无辜地退到后排,若无其事地翻开英语书,准备开始英语课。
班主任的英语课上,我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里的圆珠笔,时间像只蜗牛缓慢地爬行,令人皆是忍不住地仰天长叹,细微的叹气声此起彼伏地回荡在教室里,学生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下课的铃声。
下课前,班主任在讲台上郑重道,“我们班这个学期的住宿报名明天截止,请有意留校的同学在下课后与我联系。”
我阖上英语书,眼角微斜看向苏云别,她今日穿了件淡绿色的薄毛衣,外披白色针织衫,端坐在座位上,微笑着面朝黑板,百分百的乖牌牌。
仿佛是感应到我的目光,她突然转过头来,我还来不及反应,她便朝我勾唇一笑,“未央。”
我急忙移开目光,低头看着书本,密密麻麻的黑色铅字,冗长而繁复。
“未央,昨天在关东煮店,真的吃得好开心哦。”苏云别小声地说着,身体朝我微倾。
“哦。”我低低地应了声。
她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随即盯着我不放,看得我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我皱眉抬头看她,她却眉梢眼角满是盈盈笑意。
我微微深呼吸,呼出一口二氧化碳,夹杂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细不可闻的叹息。
我突然认真地看着苏云别,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嘴唇艰难地蠕动几下,末了,依是无言以对。
放学后,站在人潮拥挤的校门口,阿宝和我等着去推车的七喜,她正拿着手机扯着嗓子与电话那端的人耍嘴皮子,我提着背包站在她身后,安静地沉浸在思绪里。
“未央,想什么呢。”我恍然一惊,抬头看,阿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了电话,招魂一样站在我面前,眯着眼看我。
“未央,你想什么想走神了呀。”阿宝扁了扁嘴。
“阿宝,我要住校。”我想不想地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阿宝瞪大了眼睛,嘴张得几乎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真的假的。”她一脸不可置信。
“煮得。”我眯起眼与她调侃。
“完了,你鬼上身了。”阿宝一拍脑门,惋惜状地摇了摇头,一脸你无可救药的样子。“我决定了,我要住校。”我拿出手机,翻出班主任的手机号码,深吸一口力,按下了拨号键。
(26)
秋云高校,静谧的清晨,车马无喧,只有鸟雀嬉闹在枝头,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地从茂密的香樟树丛里响起,深红色的香樟叶携一身轻盈,漫不经心地从枝桠间飘下,落在雕花铁栏旁积聚的小水洼里,若一叶扁舟浮于清水上,宿夜的雨水未干,顺着叶脉滑落滴落在空明积水里,泛起涟漪,银粼细微,淡淡晨曦的光从东方亮起,掩映在葱翠绿叶缀着白色茶花的丛中。
我提着行李站在校门口,等待着开门的时候,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继而闭目养神。
校门口的公路上偶尔开过几辆汽车,畅通无阻地驶过,没有汽笛声,只有轮胎极速滑过地面水洼水流飞溅的声音,慢慢地便有了几分倦怠,直至身后响起脚步声,我才有些意外地睁开眼睛。
转身一看,七喜穿着宽大的校服,单肩背着背包,双手插在裤兜里,站在我身后看着我,薄薄的嘴唇极其不悦地抿成直线。
“你今天怎么那么早来学校。”睫毛微颤,微湿的露水沾染上黑睫,我忍不住垂下眼睑眨了一下。
“你要住校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没有理会我的问话,直走到我面前看着我。
“我本来打算今天再告诉你的。”散落在鬓边的刘海,我轻轻地挽到耳后,转过身望向学校。胸口涌上莫名的难受,难以控制地心虚起来,似乎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刻意避开七喜,就像此时这般,不敢再对上他的眼睛,背对着他的目光,却又好像芒刺在背地不自在起来。
“你怎么那么早就把行李搬来学校。”他换了一个话题。
“想早点收拾妥当,这样就不会耽误早自习。”我盯着那一朵朵犹染晶莹露珠的山茶花发呆。“我本来打算早些去你家帮里搬运行李,没想到去了你家,阿姨却说你早已带着行李出门了。”他站在我身边,与我一般面朝学校,说完,便没了下文。
我们只是静静地站在校门口,过了一会儿,天色逐渐亮透,明亮阳光里城市的繁华与喧嚣马不停蹄地赶来。
门卫室的老伯在遥控器按了自动键,校门便缓缓打开,路径逐渐敞开,七喜提起我的行李就朝女生宿舍走去。
微凉的雨后初晴,校园里漂浮着若有若无地香气,像是香樟的清冷,又像是女生宿舍旁的山芙蓉,淡淡的清甜,混着花坛里清新泥土的味道,在湿润的空气里发酵扩散,自有股醉人气息,不见丝毫浓重之腻。
七喜送我到女生宿舍楼下,我便让他早些回了教学楼去,一个人搬着略显沉重的行李上了一楼的候客厅。
站在阳台扶手旁,只见满墙的山芙蓉近在咫尺,在瑟瑟寒风里轻轻拂动,四季常绿的乔木长藤,密密匝匝地攀满了围墙,亮绿乔叶上的白色花蕾逐含苞欲放,些许已经盛开的山芙蓉粉色与深紫色间杂,色彩缤纷,冬日里的暖色也浓烈了几分。
“年未央年同学吗?”身后响起轻轻的女声。
我转过头去,看是女生宿舍的管理员,便点了点头,“我是年未央。”
“你班主任昨天晚上已经通知过我了,我现在领你去你的寝室。”管理员打了个轻轻地哈欠。
“以后在宿舍里要遵守宿舍的规矩,和周围的同学不准发生口角与争执,要友好相处,每天要准时早起,晚自习结束后尽早返回宿舍,十点钟准时熄灯,不准私自带同学到寝室过夜,也不准深夜外出或没有经过班主任或宿舍管理员的同意彻夜不归。”她一路念念叨叨地领着我走上了三楼,我提着行李走在她身后,乖巧地点头附和。
“高一其他寝室都已经满员了,你就住在四楼高二的116寝室好了,里面只住了一个学生,不过也是高一学生。”此时楼道里已经时不时地有女学生来来往往,安静的女生宿舍像是一锅温水,在时间沸点的逐渐升温里,沸腾起来。
宿舍管理停在了四楼走道尽头的一间寝室门口,她敲了敲门,声音不高不低,“宿舍管理员,116寝室开门。”
我微垂着头深吸一口气,正打算扬起微笑给新室友一个好印象,对面就传来我熟悉的声音,“来了。”寝室门被打开,一个小巧的脑袋挂着甜甜的笑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苏云别。”我错愕地抬头,愣了一愣。
“未央,你怎么来了。”她立刻推开寝室门,热切地握住我的手。
“我。”我正欲开口解说,苏云别就立刻打断了我,双眼晶灿,她惊喜地说,“未央,难道你就是我的新室友。”
我点了点头,“是116寝室。”
“既然你们认识,那就更好办了,你先把行李搬进去吧,然后去一楼的候客厅里的小办公室找我登记住宿名单。”宿舍管理员交待道。
“我知道了。”看着宿舍管理员走远了,我才微俯身提起行李进了寝室。
(27)
寝室里是明亮温暖的粉色,两侧摆放着两张单人床,窗前亦有对称的透光小窗户,原木的床头柜两边一个,立着一盏灯光柔和的欧式台灯,墙壁的中间的窗帘被挽了起来,玻璃门后连着一个小阳台,养了几盆花草,另一面墙壁是一个多层大柜子,两侧是衣柜,中间是用一块长长的白漆原木隔板的写字台,隔板下是两张白纱蕾丝方凳,隔板上放了一盏台灯与同款式的笔筒,还有几本教科书与作业本,写字台上方还有两层的隔板,再隔成小格,放置了些装饰与书本,粉色单人床的旁边还有一台小型的欧式梳妆台,进门的地方还带有一个私人的小型卫生间,每处的放置与装潢都十分简洁明朗,普通细节里带着别样的奢华,丝丝入扣,叫人觉得华丽却又不张扬,这哪是一个普通高中生的四人寝室,分明就是富家小姐的闺房。
我把行李箱放在湖蓝色的单人床边,而苏云别正坐在粉色单人床上,兴致高涨地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我一眼扫过,大多都是名牌。
把行李箱里的衣服拿出,挂到我自己的衣柜里,然后再拿书包里的一些书本放在写字台的左边,然后把手机和MP3随手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然后坐在床上整理了些生活的东西。
苏云别拿起一套英伦混搭风格的格子衫搭配校服衣裙往身上比划,然后嘟着嘴站在嵌在墙上的椭圆形的落地镜前,“未央,你说我穿这件好看吗。”
“好看。”我头也不抬地整理着东西。
“真的吗?”她甜美的话语里几分兴奋与期待。
“嗯。”我把一切收拾稳妥。
“那我就穿这件。”她说着就钻进了卫生间里。
我深呼吸抬头,目光扫过四周,目光停留在那面落地镜上,斜射着湖蓝色的单人床,深蓝色牛仔铅笔裤,淡蓝色帆布鞋纯白鞋尖,白色夹浅蓝条纹的干净校服,拉链敞开,露出白色简洁皱边衬衫,与洁白修长的脖颈,绵长轻柔的黑发垂至腰际,齐刘海下秀气的鹅蛋脸,尖尖的下巴,紧抿的淡粉嘴唇,一双琥珀色眼睛清冷如水,暗流内涌,流淌着一股淡淡氤氲的忧伤,似烟似雾。
我看了看窗外明亮蔚蓝的天空,把手机和寝室钥匙放入校服口袋,拿起写字台上的作业本与教科书便朝门口走去。
我的手刚覆上拉手,旁边的卫生间的门就打开了,橙黄的灯光瞬间从卫生间里流泄出来,我的眼眼刹那惊艳,随即平复,不起波澜。
“未央,我们一起去教室吧。”苏云别笑着去拿书本,英伦风格的格子衫衬得她的肌肤雪白,甜美的脸庞宛若混血儿一般精致美丽,一双明眸泛着盈盈笑意,同款的校服短裙衬愈发显得她双腿修长纤直,她坐在床边穿上一双米色的长靴,然后穿上秋云高校的校服,捧上书本,她挽着我的手就出了寝室。
略微吵闹的宿舍楼道里,我突然想找个话题来说,却又说不出什么来,想对她笑,却又笑不出来,视线扫过光彩耀眼的苏云别,选择缄默
苏云别今天心情似乎很好,边走还轻轻哼着歌,在楼梯上走到一半,她突然转身,我怔了怔,只见她嘴角翘起的弧度美好,“未央,我这样子真的好看吗?”她认真的问我,眼中闪烁着被认同的渴切,笑容带着小女儿家独有的娇羞和明媚。
我试图去笑,却只是有些牵强地扯动嘴角,“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未央。”她双颊绯红地嘟嘴,“你敢调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就把手伸向我的腰上,我下意识地一缩,眼角余光,只见苏云别微微垂下眼睑,嘴唇张了张,低喃轻缓,我没有听清,刹那恍然,她眨眼便是笑着点在我腰上。
置若罔闻,只是在腰间的酥痒感传来时,我蜷着身子蹲下来,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尖叫声,却好像被人点了笑穴,又点了哭穴,在苏云别的进攻之下,只能无力地发出像是笑又像是哭的声音。心中空凉,灵魂仿若一丝丝抽离,末路无奈之下反手伸向她腰际,两个人嬉笑着打闹在一块,书本全部掉落在楼梯上,微凉润湿的风从楼梯的窗户灌进来,地上的书本被吹得封面和扉页翻了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极了风穿梭在香樟叶里的声音,又像是低喃里的抽泣声轻轻,染上那个岁月特有的痕迹。
(28)
放学的铃声响彻教学楼,校园喧闹的高峰期,教室里显得格外安静,且清冷,早晨还是万里无云的天空瞬间变了脸色,窗外飘起了迷蒙的如丝细雨,就连风吹来,也添了几分寒意。
我阖上已经做好的作业本,收拾了一下桌面,整理了几本带回宿舍的书,俯身手探向课卓内,却突然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带伞。
我看了看教室与教室外的走廊,空无一人,独自走出教室,捧着书本走在空荡的过道,风夹着细微的雨丝吹在脸上,冰凉凉的,风中飞扬的长发,也没了飘逸的美感,剩下的只有难以言喻的狼狈,我撩开有些贴在脸颊上的湿刘海,加快了脚步。
雨越下越大,当我走出教学楼开始,从淅沥的小雨逐渐演变为倾盆的瓢泼大雨,整个世界不再喧嚣,只剩下雨水的声音,我怀里抱着书,冒雨从教学楼里钻了出来,朝女生宿舍小跑起来。
手里没拿好,一本书滑了下去,掉在了水洼里,我急忙俯身去捡,怀里的书却从的俯身角度全部滑了下去,掉落在地,我捡得更慌张了,可谓是狼狈至极。
前方却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与雨点在伞上的嘛里啪啦声,我措不及防地抬头望去,却看到穿着白色衬衣的男生撑着伞站在雨中,飞溅的雨水丝毫没有打湿他洁白如初的衣服,反而有了种细碎光芒围绕的错觉,刹那,一丝温暖从我眼角滑下,下一秒便与冰凉的雨水混为一体,我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两双眼眸在如玉如珠的雨帘中相接,没有预想中心中撕心裂肺,亦不见琼瑶剧中所言的轰轰烈烈,只是如诗经中那般静好相望,恍若天荒地老。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睫毛沉重得几乎要抬不起,他看着我,目光悠长,眸中满是熟悉的冰凉忧伤与我读不懂的情愫,末了,他也只是轻轻地动了动嘴唇,声音轻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那般,余音被掩盖在啪啪作响的雨声里。
直至他正欲上前,此时我才恍然梦醒般低下头来拾着地上完全湿透的书,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了流出来,有伤心难过,有思念焦虑,有委屈痛楚,眼泪仿佛要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挣扎与决绝宣泄而出。
“凉玉,你来了。”甜美的女声从另一栋教学楼避雨的走廊里传来。
温凉玉看了一眼我,眼神莫名忧伤,黑色的眼瞳深邃到我不可触及的距离,我想开口叫住他,他却撑着伞转身,背对着我朝教学楼走去,我尴尬地看着他的背影,一如当初离开时的决绝,一时间微张着嘴,目光无神地望向教学楼。
他走到教学楼的阶梯下,里面快速闪出一女生,他将伞前倾一罩,女生钻到他伞下,极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撒娇般地叫了声凉玉,他并未多言,只是微笑着回复,神情温柔。
就在此时,一辆黑色保时捷从停车位里缓缓驶出,正好停在温凉玉身边,他打开车门,模糊地声音从大雨里传来“云别,你先上车。”温柔的声音像是刀刃滑过我的心,顿时鲜血淋漓。
我扯了扯嘴角,嘲讽的笑从嘴角扬起,愈发飞扬,我拾起完全湿透了的书本,全身冰凉得仿佛掉入了冰窟,黑色保时捷从我面前急驰而去。
眼泪流也流不停,我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牙齿用力地咬在下唇,捧着书站了起来,冰雹般沉重的雨点打在身上,像是打在一张湿透的纸张上,身体与心的窟窿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我立于雨中,身心疮痍。
迈着虚浮地步伐朝女生宿舍走去,雨水顺着脖颈滑进衣服里,我抑制不住地颤抖,头上的雨突然停了,我惊喜地转身看,却是一个陌生的男生撑着伞站在我旁边,我失望地微垂下头,麻木地看着男生把伞柄塞到我手里,随即小跑快速穿过大雨,急急忙忙地说了句,“这伞是刚才那个男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这伞是刚才那个男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
“这伞是刚才那个男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
“这伞是刚才那个男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
“这伞是刚才那个男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
“温凉玉。”双唇艰难蠕动。
抬起头看了看伞,复又垂下看了看手里的伞柄,不知道是手中无力,抑或是心中所念,我松开了雨伞,任其掉落在地,任雨水淋湿自己,毅然转身离去。
(29)
我生病了。
一个人在宿舍里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四肢绵软无力,蜷缩在被窝里,半睡半醒。
苏云别昨天晚上没有回来,只是发了条信息到我手机上:未央,替我向宿舍管理员请假,就说我今天晚上在家里过夜。
我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撑着几近虚脱的身子爬了起来,走到一楼去向宿舍管理员请假,走廊上的窗户依旧没有关好,冷风呼呼地灌入,席卷过整个女生宿舍,我颤抖着环臂,一步一步地走回寝室,在关上寝室门的刹那,我像是被人抽走了全部的气力,背贴着门缓缓滑下,瘫软在地,眼前立即浮现雨中的那令人颤栗的一幕,当水珠滑过的时候,其实是心在流眼泪。
躺在床上一会儿睡,那种忽冷忽热愈演愈烈,头痛欲裂,漫过呼吸和思维的记忆,朦朦胧胧地浮现在眼前身边,缓缓包裹的空气,滞涩在肺部,不可逃避的强大气压四面八方地挤压着,水从耳朵嘴巴还有鼻腔里涌进来,浮浮沉沉里徒劳而呆滞的挣扎,离岸边越来越远。
隐隐约约又仿佛回到儿时,和阿宝去溪渠玩水,我们牵着手走在窄小石板铺成的山涧小路上,两侧是高不可及的参天大树,林荫里我们越过开得绚烂的油菜花田,黄色粉蝶盘旋在油菜花蕊上,漫山遍野黄橙橙的油菜花几乎要融为一体,衬着远处碧绿的梯田。
青山凌峰白色细流婉转迂回从峰顶滑下,溪水清澈而透明,我们站在溪渠的浅水处抓着小鱼虾,光着脚丫淌着水,溪水里的鹅卵石经年冲刷湿滑温润,溪渠的岸堤潮湿的石缝里长满了青苔。
血色残阳染红了青山鬓边,余晖晕染开,溪渠下游的暗流愈发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颜色。
五点钟溪渠的黄昏,正是溪水暴涨的时刻。脚下渐而湍急的溪水带着哗哗的声音撞击着,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上流奔腾而下的激流像是飞奔的马匹冲来,阿宝尖叫着踩着石缝往上爬,我在底下用力将她推上,手刚抓到凸起的石块就立刻被一股无形之中的力量猛地扑开,还有些冰凉的溪水瞬间湮过我小小的身子,水那么轻而易举地包围了我,包裹着我快速往下流冲去。
我的意识逐渐开始模糊,只是觉得水呛进肺部的难受以及挣扎。阿宝似乎是吓坏了,沿着岸堤跟随着我跑……她的呼唤……追逐的身影……如同被人遏制住的呼吸……还有眼角分不清是水还泪的液体……
溪渠的下游尽头是一道水帘似的小瀑布,溪水奔流而下便立刻汇入贯穿小镇的河流,深不可测……
我放弃了挣扎,身体开始沉下,溪渠的下游底是锋利的碎石,有着尖利的棱角,那种肌肤的疼,像是一双枯瘦的手从溪渠里握住了我的脚踝,拖着往下拉……
冷汗涔涔浸湿衣服的寒意,像是在梦魇中醒不过来般恍惚,我从枕头下掏手机不由自主地拨出一组号码,在规律性重复的嘟声里,我似乎逐渐失去意识,迷迷糊糊而彻底地睡了过去。
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被褥中出了一身的汗,仔细一看,却不是自己寝室,有着药水气味的白色房间里,暖黄色的夕阳透窗而落,窗外枯黄的香樟叶在枝桠间簌簌而飞,枝桠横纵间隐约可见远处笼罩在霞光里的篮球场和教学楼。
我转过头,却看到自己的床边伏了一个人,听到窸窣声响便醒了过来,看到我极是高兴的,“未央你醒了。”他摸了摸我的额头测了测体温。
“七喜,你怎么在这,这里是哪里。”他握住我的手,“这里是校医务室,你发烧了你知道吗?你寝室里又只有你一个人,幸亏你在昏迷前给我打了电话,不然你真的危险了,差点烧过头变成肺炎了。”他有些责怪地看着我,目光里却更多是担忧和关心。
“我不是没事了么。”我扯着嘴角笑了笑。
穿着白色大褂的校医从门外进来,见我醒了过来,给我测了体温顺便又问了几个问题,给了些药,然后就让七喜送我回寝室。
路上七喜去了教学楼一会,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个保温瓶,我问他,他只是咬了咬嘴唇,“是阿姨做了鸡汤让阿宝带过来。”
“我妈知道我发烧了?”我问。
“嗯。”他回答,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咳了咳清了清嗓子。
到了宿舍楼下,“我陪你上去吧,等你吃完我顺便拿保温瓶回去。”
“对了,我钥匙你拿了没。”我突然想起来。
“不是有苏云别吗?”他说,看样子是没有拿了。
“她这几天不在寝室。”
“那我等下帮你去管理员那里拿备用钥匙。”他安慰着我,又是笑起来,洁白的牙齿那么地美好。
七喜拿去了钥匙给了寝室,安顿了我休息,又跑去还钥匙,我坐在床边,换了件温暖的外套,便是病恹恹地靠着枕垫,目光游移中不知不觉地落在了保温瓶上,保温瓶上印了可爱的麦兜,笑眯眯的样子仿佛是在凝视我,温馨的图案上零零碎碎地写了几句话:大难不死,必有锅粥。
看到这里,我又笑了起来,伸手去拿了保温瓶,保温瓶背面画了麦兜牵着妈妈麦太太的手,笑容如阳光下的向日葵,下面有一行粉色小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猪猪肉肉。
我又想笑,却又笑不出来,那淤塞的喉头的酸涩,只是抱着保温瓶蜷缩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摄取微弱的温暖和安全感。记得这个保温瓶是在我刚考入秋云高校,开学军训时母亲给我买的,为了方便辨识母亲还在保温瓶底用笔写了我的名字,想到这,我又翻着保温瓶看,果然在瓶底看到了那三个字:年未央,心中只觉得物是人非,思绪难辨。
想着一些旧日往事,不知不觉也发了呆,直到七喜回来,他递了双一次性筷子给我,像是去了趟食堂,进来的时候还提了瓶开水进来,见我无神的样子,撕了一次性筷子的塑料袋,又帮我旋开保温瓶盖。
保温瓶透出的氤氲水汽里有股鸡汤的香味,熟悉的味道迫不及待地游弋在空气里,扑向鼻尖,眼眶顿发酸涩,险些在七喜面前落下泪来,只是噙着泪转过头去,筷子夹着送到嘴边,张开嘴却是凄烈得难以忽视的呜咽。
七喜抱着我,一如当年父亲离开我时,他在瓢泼雨夜抱着我那般,我哭着抱住他的脊背如槐树般挺立而瘦弱,耳边尽是滂沱大雨哗哗雨声,错觉中仿佛看到当年他爬上窗户,笨拙地为我擦着眼泪的样子,我像是无家可归的小兽,声嘶力竭地哭泣着,他就抱着我,抱得那么手足无措却又那么用力,我只是啜泣着叫着他的名字,哭得咳了起来,气息不稳,“不要……不要离开我……也不要扔下我,不要……七喜……”断断续续的呻吟。
我又像是着了梦魇一样,抱着他,愈发难受地大哭起来,“不要离开我,不要……”
七喜握住我的手,紧紧地拥着我,大声而郑重地像是宣誓一般,“未央,我不会离开的,你要知道,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
“七喜。”我哭得一塌糊涂,抱着他哭得昏天暗地。是不是,在人生病的时候总是特别脆弱而敏感?连回忆与心脏也柔软起来?
如果是,那就请允许我,放肆一场,沉沦一次。
七喜努力地安抚着我的情绪,他在耳畔轻声絮语,温柔地平缓地讲着一些过去的事,我神情恍惚,却多多少少听进去了很多,很多记忆也愈发清晰了起来,那早已深刻在骨髓里的过去。
我看着七喜的目光,还有窗边微弱的霞光里漂浮着许多旧日往事的灰尘,从未停歇的江南的雨,是我蓄满泪水的双眼,有着孩童般的天真与羞涩,像极了我在槐树花下的笑容,我含笑回眸去望,目光穿梭过枝叶横斜间的簌簌槐花,穿梭过蒙尘时光,沿着岁月逝去的方向望去,目光穿过我的身体,穿过我流动着红色血液的心脏,穿过我透明的灵魂,穿过生命的远方,永无止境。
我想起了很多,那个有着七喜和我成长记忆的小镇,长长深巷尽头的老宅,和老宅里守着民间老手艺的爷爷,母亲年轻而妩媚的音容与父亲的高大的黑色永久牌自行车,还有青石墙上的乔叶藤蔓与窗外的槐树枝头盛开的白色槐花……
假如,父亲从未离开我们,未曾为了自己的事业抛弃我与母亲……
假如……
没有假如……
如果,母亲没有带我离开小镇,没有带我来到城市生活……
如果……
没有如果……
“你们?”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与追忆,我怔怔地抬头去看,半开的门口苏云别拿着钥匙僵硬地站着,脸上表情多有尴尬,半晌,才笑呵呵地移开的目光,“我回来了。”她打着招呼推开身,方错开身,我却又蓦地后背冒出一阵冷汗,“凉玉你进来休息一下吧。”她朝着门口说。
“好。”有好听的男声应她,我却愈发手脚虚软了起来,渐渐松开了和七喜交握着的手,下意识地移开了些位置。
他进来了,即使我不去看,我也是知道的,轻轻的脚步声和空气中淡淡的薄荷香,无形中侵入了这里,占领了我的脑海,那么淡薄却又霸道,又那么让人,无法抗拒!
我吃了药就躺下休息了,七喜带了保温瓶回去,仔细地吩咐了我的注意事项,温凉玉也要离开,两个人只是说了些话,我没有听清楚,也丝毫听不进去,从躺下闭上眼睛开始,我的耳边都是雨声淅沥,仿佛还可以听到豆大般的雨点打在槐树叶上沙沙作响。
七喜和他关了门出去了,我睁开眼睛又半坐了起来发呆,看着苏云别在寝室里晃来晃去的身影,我蓦地觉得心寒而冰凉。
她问我:“你怎么就这样让七喜走呀。”我看她的眼睛,她说,“外面下大雨了,我看七喜好像没带伞。”
“下雨了……”我呢喃看向窗外,她接着说说:“这雨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几天了。”
我并没有继续听她说话,只是盖了被子继续躺下,依旧是雨声贯穿整个世界与梦境,交织着九年前的那场雨还有窗外淅沥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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