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入读大东门附近的中山四路小学,为数不少的同学就住在邻近的东濠涌畔,班上有七八个“涌边仔”。童年时代朝夕相处,听他们说过许多东濠涌边的旧闻趣事。
山洪暴发水浸街
东濠涌源自白云山长腰岭,上游山冈丘陵多,水流湍急,下游流经市区黄华路和大东门,水势始趋平缓,适于市民两岸居住和舟楫交通。但因地处低洼,往昔年年都有水浸街之虞。女生阿婵书香世家,住在越秀桥脚大榕树边,早年客厅中摆放着一台旧式钢琴,在此地寻常巷陌麻石街内,可算稀罕之物。为防不测水浸,家人专门搭起了一墩一米高、两米见方的木板平台,钢琴连同琴凳,平时都“束之高阁”。自八九岁起,阿婵每天练琴都要跨上台阶“登台演奏”,直到七十年代末我去探访她时,仍见客厅内此情此景旧貌依然。
有时“涌边仔”忽然集体“缺课”,定然是涌水陡涨,水浸街灌入厅堂了,忙于协助家人搬运家具杂物避难,或群集涌边捡捞上游漂下的“水浮柴”,捉“过塘鱼”,游“龙舟水”,索性都不回校了。曾听他们说过,往昔“水大”最恐怖,山洪暴发时,上游住户遭殃,房屋倒塌,曾有整具棺材随水冲下(旧时村民有生前预置寿材存放的),树枝杂物淤塞桥孔,甚至一截浮木烂板上有落难鸡、狗、猫、蛇等动物“同舟共济”,随波逐流一起逃生的奇景。
东濠涌糙米栏一带民居
捞“水浮财”现场十分“嘘含”(热闹),涌边懂水性的一众男性,此时个个出动,短裤赤脚,手持缠上铁钉的长竹,或带弯钩的竹篙,从急流中钩起木柴和有价值的物品。当数人合作把湿漉漉的“大家伙”拖曳上岸时,立即引来旁观者一片喝彩。但自八十多年前陈济棠时代的一次特大洪灾后,当局请来了专家规划治山治水,在白云山南麓筑湖截流,名曰“金液池”(即麓湖),设置闸门调控涌水流量,洪灾随后基本告绝,“水浮财”也就鲜见了。后人曾竖碑勒石纪念此次河涌整治,一方青石古碑从此屹立越秀桥畔。
下游连通珠江内航道,出水口就位于大沙头旧铁桥下,汛期“龙舟水”一到,江潮顶托,水深可达四五米,此时河涌两岸顿成街童的乐园。“涌边仔”个个争先恐后,攀上桥栏或枝丫伸出涌面的大榕树,接二连三“高台跳水”跃入河涌取乐。但是玩归玩,儿童失足落水溺亡的几乎年年闻说,大人救起溺童,头朝下脚朝上,倒背着一路沿街奔跑,直至把溺者腹中的涌水抖出来,据说这也是流传涌边多年的最有效救溺办法。
民国期间广州城内“水浸街”
天文大潮期间,还会导致下游低洼地段“水浸街”频频,一连两三天,甚至一星期。涌边两岸住家连同周边街巷许多住户的下水道坑渠口,此时会出现涌水倒灌。最初只见虫蚁、蟑螂沿渠筒墙壁爬上高处,接着坑渠老鼠纷纷自渠口钻出,满屋乱窜,偶尔也会有黄鳝或塘虱(鲇鱼)随水而至,俯拾可得。不消一会儿,渠口咕噜咕噜一阵阵水响,涌水便无可阻挡“杀入”屋内,浸过脚眼,深至齐腰。
一旦大潮兼暴雨同时发作,即刻酿成洪水,此时涌边人家家户户都提心吊胆,不约而同敞开大门,任由涌水漫入,无人敢对洪水掉以轻心。此举绝非“开门揖盗”,事因往昔沿涌边两岸搭建的,都是连片单隅砖墙旧平房,让涌水徐徐入屋,四壁方能保持内外受力均匀,有惊无险。此时住户若冥顽不化,关门闭户,拒洪水于门外的话,危险旋即降临,中空的平房瞬间即被洪水挤塌,还“多米诺骨牌”般地连累邻居。若是晚间“水大”悄然而至,街坊邻里还会相互拍门叫醒熟睡人家,立即开门纳水,以免一户倒塌,连片灭顶,街道治保员和居委会主任此时都会上街巡查。
在潮水徐徐退去之际,涌边人不失时机,家家户户齐动员,抄起竹扫把奋力洗刷地板、墙根和街道麻石,让沉淀淤泥随水逝去,否则会留下一层阵阵异味的泥垢。一年一度的涌水大潮有如瘟神,以往长年威胁涌边人家。不过,水患也有助于街坊灭鼠,几番潮水涨落,平时藏身下水道中的鼠辈,早已被冲刷得七七八八,随退潮漂入大江葬身鱼腹。
旧广州五光十色河涌生活
水势平缓的下游,自大沙头涌口蜿蜒向北,拥珠江之水直入市区腹地约一两公里,直达造币厂(今东风路和黄华路)。全长六七公里的东濠涌仅此一段可通行舟船,自古便形成了四五处历史悠久的繁忙水埠,即海月街、小东门、大东门和造币厂,至于散布涌边可供船艇靠泊和人货上落的小码头小涌湾,更是为数众多。四乡蔬果农产品和建材沙石竹木,以及各式货运物流,均可从省河经由东濠涌直抵市区,舟楫之利长年有助城乡交易。果艇菜艇穿梭,沿涌叫卖,甚至敲响铜锣,成交时即以长竹挑起篮子,钱货均放其中递送。
靠水吃水,往昔有木屐厂和锯木场,是街坊“剥树皮”捡柴火的好地方。堆放木料的空旷地坪上,木料卸船刚一落地,成群的孩童和阿婆便一拥而上,挥动手上的短锄利铲,来一条剥一条,片刻便把树皮刮光。欢天喜地,成捆成捆扛回家去,或把锯末和刨花扫进箩筐里。那年头连烧柴也要凭票,一日三餐的燃料当然很珍贵。
一条小东门石拱桥两端弯弯曲曲,拐角般接通了两条马路,这是东濠涌上最热闹的一段——三角市,桥面两侧密匝匝挤满了几十个摊位,卖菜和卖肉为主,其他货物也应有尽有……中间仅余一条两米左右的窄道,还见缝插针密布各式摆地摊的。自早晨六七点起,就有街坊趿着木屐“嘀嗒,嘀嗒”上桥买菜,桥上小贩起劲叫卖的吆喝声,桥下船艇穿越桥洞,“咿呀咿呀”的艄公摇橹声,混成一曲昔日这一带独有的河涌市声。当年一首广州话童谣广为流传:“我去三角市,买咗两粒珰珰糖……”
水埠头周边有众多标有“××行”的商号,泰兴行、茂源行、同利行、信和行……这是自清末民初就开始盛行,颇具特色的“平码行”。货物到埠,货主可船泊涌边,明码标价等待买家,更多的则是选择立即卸货,交“平码行”打理。扛进涌边行商店铺或货仓,让买主自动上门见货开价。一般能有五六个百分点的赚头,“平码行”都尽快代货主脱手。收货、趸货、联系买家和组织货源均属老板职责,但仅收双方百分之三的佣金做手续费。“平码行”盛行涌边多年,薄利多销,货如轮转。旺季来临,水埠头经常昼夜货物上落,人声鼎沸,晚间汽灯通宵照明,“银光闪闪水上路”,各类货物都在此集散中转。
东濠涌上的吊脚楼
为数不多的涌边吊脚楼,星散现身于下游海月街一带。这种前面临街后面靠水的建筑物,早年随河涌商贸应运而生,临水阁楼亦称“栏尾”,设有木梯没入水中,用于接驳船上货物,朝街铺面则用于招徕顾客,承揽生意。后来则多被搭建充作厨房厕所,参差不齐延伸至涌面,不过最后也就仅存十几栋而已。乌篷船、吊脚楼、小桥流水,石栏摆放各式花草盆景……涌边人家的往昔风情,曾给老一辈广州人留下过难忘追忆。清代西洋游客游历广州河涌,不少旧照被制成明信片“广州河涌植物园”。到八十年代初,破败残存的几栋吊脚楼也终告消失了。沿东濠涌边寻访,老一辈涌边人还叫得出街名的就有:糙米栏、涌口栏、东屠场、锯木厂、榕树头、砖瓦栏、豆腐巷……古老的旧街名依然折射出昔日濠渠两岸繁华商贸的浮光掠影。
东濠涌果菜栏
东濠涌下游邻近闹市,往昔有粤式茶楼四五间,德昌、南如、东如……虽属市区酒楼三流档次,但依然豪华,大门雕龙画柱,古香古色,楼高三层,设有大堂、卡位,还有包房,茶桌以云石铺面,门窗装上彩色玻璃。包点多式多样,设早、午、夜三茶市,殷勤伺候顾客,多数免收茶资,点心也较便宜。人以群分,物以类聚,河涌一带是商贸旺地,货主、船东、买家、掮客……都到此聚首斟盘,泡上一壶茶,一回生二回熟,或向老板打个招呼,请他帮忙介绍熟人来承揽生意,慢慢品茶细谈价位,一经谈妥便一锤定音。
旧时也曾有“讲古佬”在此搭档说书,《三侠五义》《薛仁贵征东》《说岳传》……小东门桥头的茶楼更是“雀友”会聚之地。
雄踞大东门越秀桥头的碉楼特色的大当铺——东平大押,自清末起在广州就数一数二,帮衬者也多数为涌边百姓个体户和城门通衢的脚夫走卒,或因贫困潦倒走投无路,或因生意经营中急需一笔钱救急,便把家中稍为值钱的物品双手高举送上了押台。明知吃亏,无奈之际,换钱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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