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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三十万元选村官事件”再考

时间:2023-12-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进入21世纪,河津更是别有洞天。老窑头村地处吕梁山区,属河津市下化乡,自然条件极其恶劣。全村共291户,1260口人,分6个村民小组。2003年2月25日,下化乡按照山西省、运城市、河津市三级政府关于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的安排部署,全面启动了本乡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这时,法律规定的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已是第四届了。史义中表示不参加村委会主任的竞选,史朋泽当选村委会主任的路障没有了。

昂贵的选票(节选)—“二百三十万元选村官事件”再考

魏荣汉

山西省有个河津市。河津古称“龙门”,不仅好听,而且中看,鲤鱼跃龙门的美丽传说就发生在这里。

进入21世纪,河津更是别有洞天。站在“龙门广场”看音乐喷泉和人造瀑布,你就是有再大的事也不愿意走开。在“龙门大道”上散步,挨个儿的四星级宾馆使你不相信这是北方的一个县级市。到“龙门大厦”里消费,门前“奔驰”、“宝马”一辆接一辆,奇怪的倒是纪检委连问都不问—因为这全是私家的!

河津很富,不仅是三晋首富,而且是全国百强。

富起来的河津人怀揣大把钞票走南闯北,花钱似流水。据传在深圳一家五星级饭店的大厅内,一位客商好生纳闷地问一位到此旅游的河津人:“老板,请问哪里人?”这位河津人跷起二郎腿,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回答了两个字:“河津!”连“山西省”都不要了。客商不明白:“河津,哪里的河津?”河津人一急:“嗨,北京、天津、河津,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白活了!”

偏偏就是在这个名字非常好听的河津市,却有着一个名字很不中听的村子—老窑头。外地人如果不靠死记硬背保准记不住它,即使是当地人也经常叫错它的名字,至今仍有人叫它“老头”,也有人叫它“窑老头”。

老窑头村地处吕梁山区,属河津市下化乡,自然条件极其恶劣。全村共291户,1260口人,分6个村民小组。

就在这个老窑头村,确实发生了一件新鲜事,它也因此出尽了风头。

2003年8月21日,《人民日报》“监督与思考”栏目以“230万元巨款买村官”为题,对山西省河津市老窑头村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中的有关问题进行了披露,而且在题目前面特意加了“山西省河津市下化乡老窑头村,农民年人均纯收入不足千元,在村委会主任选举中却有人开出了‘天价’—”的引题,对230万元进行了衬托。

230万元,相当于当地一个农民整整2300多年的收入!数目之巨,反差之大,令人炫目。这在共和国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

此文一出,立即轰动全国。这个贫穷的小山村从此一举成名!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人们关注已久的基层民主政治中的深层问题引爆了……

史吉海的担心

2003年2月25日,下化乡按照山西省、运城市、河津市三级政府关于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的安排部署,全面启动了本乡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动员大会之后,老窑头村党支部书记史吉海皱起了眉头,三年前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激烈争斗,他仍然记忆犹新。

那是老窑头村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民选村官。谁也没有料到选举还没开始,竟引发了村民的激烈上访告状。

在这之前,该村的村委会干部和多数地方一样,一直由乡里任命,党支部更是如此,村民没有对农村干部的决定权。也可以这么说,村干部碗里的饭是由老百姓用血汗做的,而又是由乡干部端给村干部吃的。就这么一点,责任关系全变了,老百姓在干部心目中的位置没了。正是这么一点点,依附关系也变了,权力和权利向远离老百姓的一方倾斜了。

大凡掌过权力的人几乎都这么认为:权力是个好东西,只为少数人互利的权力更是妙不可言。这样,在监督缺席的情况下,领导加强到哪里,权力就延伸到哪里,腐败就带到哪里。其实,利益集团的形成也就这么简单!

一个好的制度可以使坏人变好,好人更好;一个坏的制度可以使好人变坏,坏人更坏。村干部的任命体制培养着一批远离政治文明的人,这些政治新秀又在竭力维护着这个体制。在农民失语的情况下,上层领导听到的就是一派莺歌燕舞,形势大好了,农民的正当要求就成了刁民不讲理的违法行为了。

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

1998年11月4日,新修订的《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正式实施,开辟了共和国的又一个新纪元!这时,法律规定的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已是第四届了。

1999年下半年,山西省第五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开始,迫于形势和压力,老窑头村开始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民主选举村委会的准备工作。

选举前,村民对村干部长期以来村务不公开、办事不民主深表不满,怀疑村干部有严重的贪污腐败行为,强烈要求清查村财务。市、乡两级政府组织了财务清查组进驻老窑头村,经过几个月的财务清查,不仅没有查出村干部有任何经济问题,而且认为村集体还欠了村干部不少债务。村民们对清财组的清财结果作了这样的评论:“日怪透了。”

其实这并不日怪,日怪的还是那个日怪透顶的权力结构和日怪的不能再日怪的利益集团!

转眼快到了1999年末,老窑头村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来临,村民们无暇顾及那些日日怪怪的“老账”,骂了一句当地的歇后语:“狼吃占得娃—能饱你一辈子吗?”

占得是一位农民的名字。五十多年前,占得三岁的小孩被狼叼走,他不顾一切去追,怎奈他无论怎样也追不上四条腿的恶狼,眼巴巴地望着亲生儿子被狼越拖越远。他绝望了,大吼了一声:“我日你妈!你吃我的娃能饱你一辈子吗?”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老窑头村民就是怀着这种心态放弃了维权的上访和抗争,开始了选举的准备。

43岁的村民史朋泽,首先站出来竞选村委会主任一职。他从二十多岁开始就在村里任干部,是老窑头村干部中“干龄”最长的其中之一。平心而论,他多年来的工作有功也有过,在他任村干部以前,自己的生活也同老窑头的大多数人一样,算是个温饱水平。

后来,下化乡其他村有的人在一夜之间突然富了,富得令人眼馋,几百万,上千万哪!够花多少辈子呀!

史朋泽是个很聪明的人,开始研究这些暴富者的秘诀。几乎一个版本:村主要干部,而且承包煤矿。

当时他是村委会副主任,老窑头村的煤矿由村委会主任史云荣承包。那时煤炭形势不是很好,史朋泽想尽办法,将村办煤矿转包过来,从此他成了煤矿老板。

按他当时研究先富起来的人的结论,要富得有两条腿:主要干部同时承包煤矿。他这时还缺一条呢!因此,如何成为村委会主任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1999年10月,下化乡第五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开始,多少年来村委会干部由上级任命的老套成了历史,有煤矿的几个村竞争非常激烈。为了赢得选举,他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南桑峪村、杜家湾村的竞选者还承诺当选后向村民发钱。这一竞选方式最终奏效,结果都成功了。而村民呢,欢呼雀跃,高兴得不得了!每户得到了好几千元的回报,他们哪见过这么多的钱!

这些钱是他们本应该得的,还是村官们给他们的赏赐?多年来一直处于弱势的农民说:不管三七二十一,这比以前好多了!

竞选者如愿以偿,村民得到了实惠,当选者感谢村民,村民拥护当选者,双赢了?!

竞选者当选后,又开始兑现他的其他承诺,村子里一下有了生机,多年来紧张的干群关系有了很大的好转。

农民不懂得“不完全权利”这个概念,但起码知道当选者都不憨。“狼吃占得娃饱不了你一辈子”是他们一种无奈的表现,“这比以前强多了”则是他们另一种自我满足的心态。

史朋泽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然后转化在行动上。这时,他也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虽然远不及别的煤矿老板,但毕竟是小富了。

当时他暗下决心,一定要赢得选举,当选后一定要对得起选民,为村里办几件实事好事。史朋泽的这个想法有一定的社会基础,其中机制的作用绝不可小瞧。村民也认为,史朋泽胜选的可能性最大,因为他有两个硬邦邦的条件,一是多年的村干部,是“宫廷”内的人;二是承包村办煤矿,经济实力较强。别的村也是这样的人当选的!

原来的党支部书记史义中有着比史朋泽更优越的条件,也明确表示了参选的意愿,史朋泽在反复掂量之后,用另外一种办法把事给摆平了。史义中表示不参加村委会主任的竞选,史朋泽当选村委会主任的路障没有了。

但是,选举本身毕竟是竞争,史义中的退选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必然。另一个村民举起了竞选大旗,向史朋泽叫板!

又怎样摆平这个竞争对手?史朋泽犹豫了。再出一个怎么办呢?他经过再三考虑,决定竞选!

史回民就是为史朋泽拉票的成员之一,他们给了选民一些实惠。

史回民当年四十出头,他早年从部队复员回乡之后,也在大队和后来的村委会边缘帮衬过几年,虽然始终没任“主要领导”,但还懂得一些这里面的道道。

史回民不傻,他在给史朋泽拉票的同时顺手牵羊,替自己也拉了部分副主任的选票,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经过激烈竞争,史朋泽如愿当选为老窑头村第一个民选村官。史回民却没有那么幸运,他仅以一票之差与村委会副主任职务擦肩而过。

这时,史回民把希望寄托在已经当选为村委会主任的史朋泽的身上。他认为,现在史朋泽有能力让自己当上副主任,不就差一票吗?他还认为,自己为史朋泽的当选立下了汗马功劳,史朋泽应该给自己有所回报。

令史回民失望的是,史朋泽没有做他所希望的一切,他们有了积怨。

也该史朋泽倒运,他上任之后煤炭市场一直走下坡路。人常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雄心勃勃的计划再次落空,对此他确实无能为力。

农民哪管这些,他们注重的是现实!因此,原来投他票的选民开始对他不满,认为他们被耍了,对史朋泽开始有了意见。

民主是一把双刃剑,它能保护自己,有时也会伤着自己。名为第五届实为第一届的老窑头村委会选举,画了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为这个山村的民主政治埋下了沉重的伏笔!

土生土长的支部书记史吉海目睹了所发生的一切,他明白,新一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又将是一场生死较量,他这次作为村委会换届选举的领导核心,能把握住局面吗?人们拭目以待。

史回民打响第一枪

2003年2月28日,老窑头村以户代表的形式推选产生村选举委员会,共产生5名选举委员会成员,其中选委会主任1名,由村党支部书记史吉海担任,副主任1名,由史朋泽担任,另外还有委员3名。

选委会的构成不论从哪个方面讲都很合理,因此它顺顺当当地履行起职责,开始了选民登记、选民公布、研究选举办法等各项工作,并确定了3月18日由村民以“海选”方式提名产生村委会成员候选人,3月24日正式投票选举。这一方案报乡选举领导组后获得批准。

从表面上来看,老窑头村风平浪静,一切都井然有序。然而,一起轰动全国的选举事件却在酝酿着。

史朋泽是上届村委会主任,村办煤矿的承包人,谋求连任的意愿早已胸有成竹,他懂经济,懂政治,也懂法律。他心里非常清楚,村委会成员候选人不得兼选委会成员,但他藏而不露,首先进入选举委员会。

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先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对欲与自己竞争的潜在对手形成压力。

史回民这个与史朋泽有着种种纠葛的复员军人,在政治上倒没有史朋泽那么成熟、老练、稳健。

1999年换届选举的种种遭遇至今令他辛酸,为了史朋泽的当选,他鞍前马后、没明没黑地跑,而自己呢?倒霉得不能再倒霉了,一票,仅差一票哇!史朋泽满可以拉他一把,但他还是认为那个姓史的没有帮他这个姓史的,他没有这样做,活生生地玩了自己一把。

史朋泽上台的三年任期内,虽然原因很多,但不管是因为什么,毕竟没有兑现他自己的全部承诺,这倒让老百姓连他也骂上了:谁知你得了史朋泽啥好处?史回民每每想起这些,总觉得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有一种冲动,他要报一箭之仇,他要为老百姓办几件实事。为此,他要获得权力,他要任村委会主任!

但是,就目前形势来看,这一切都是空想,连村民都认为,史朋泽当选已成定局,你史回民能回天?不会,绝对不会的!

史回民左思右想,寝食不安。几年的部队生活使他想到,要获胜得出奇制胜!他研究了村民的心理,决定正面强攻,用真枪实弹拿下选民的心!他经反复考虑之后,于3月16日,也就是“海选”的前两天首先打响竞选的第一枪,向选民做出第一份承诺:

承诺书

我叫史回民,现年43岁,复员军人,中共党员。喜逢第六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我将借此大好良机,力争参加老窑头村民委员会主任竞选,如能当选,我将在任期内为我村村民办好以下几件事:

1.彻底解决村民烧炭问题。

2.全部减免村民生活用电电费。

3.按时发放教师工资,包括拖欠教师工资及干部工资。

4.60岁以上老年人每年发放100元。

5.任职期间每年推地40亩。

6.根据煤炭市场价格,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讨论决定企业利润。

7.调整产业结构,改变交通环境,全村每个大岭都能推一条上车路,让村民彻底改变人背肩挑的落后耕作局面。

8.如能当选,我将用自己的钱,凭户口本为每个村民发放150元(3日内)。

以上8件事我本人当选后,如实照办,决不失信于民,欺骗群众。

承诺人:史回民

2003年3月16日

这不仅是史回民的第一份承诺,而且是老窑头村有史以来,第一份把老百姓当成主人的宣言!寥寥数语,具有划时代的性质!

史回民的八项承诺,是经他认真思考的,针对性很强,对史朋泽有一定的杀伤力。

他的第一条:彻底解决村民的烧炭问题。

他为什么把这样一件小事作为首条承诺呢?史回民有他的道理。

煤,是老窑头人的“家宝”。就像种田人随时可以到自己的地里摘南瓜和玉茭吃鲜一样,“挣钱不挣钱,先落个肚子圆”,这是人之常理。多少年来老窑头村的人烧煤从来不掏钱,不论谁在这儿开煤矿,只要听说你是老窑头村的人,你想拿多少就拿多少。因此,老窑头村每家每户的门口都堆满了乌黑发亮的块炭,使外村的人很是眼馋。

但是近几年,这种情况变了,煤矿已承包给了私人,到这里拿炭就是拿钱,煤老板心疼了。也有少数实在生活不下去的村民,也顾不上什么合理不合理,竟然到矿上拿走煤以后,转手又卖给了外地人,弄几个钱糊口。煤老板有煤老板的难处,这样下去也不行啊!老窑头村有一千多口人,都这么办,他不就连家底都亏了吗?煤矿的管理人员也开始制止这种乱拿煤的行为,从此老窑头村人历史上享有的烧炭不掏钱的“特权”消失了。

山里人有一种恋家怀旧的心态,即使是一块金子,只要没到自己手里,别人拿走他觉得无所谓,反之,哪怕是一颗扣子,一旦缝到自己衣服上,不小心丢了,他也会心疼几天。

谁承包集体煤矿他们不很关心,你大把大把地挣钱,他也不大在乎,但是他们家里烧煤也要掏钱,哪怕一点点,也是在他们的心口上戳了一刀。

史回民的首条承诺明里说炭,其实是在打心理战。

史回民第二条承诺:全部减免村民生活用电电费。

看起来也是小事,但小事后面同样有大文章。

老窑头的村办煤矿曾给老窑头村带来辉煌,集体企业的壮大,使该村的福利事业令人羡慕,“孩子上学不交费,村民用电不掏钱”,是老窑头村人的骄傲。煤矿承包给私人后,一切都变了,集体收入就那么多,“行政开支”越来越大,今天这个部门要收费,明儿个那个单位要收钱,七收八收,村集体捉襟见肘,只得免去村民原有的福利。这就应验了那句老话:羊毛出在羊身上!于是乎,上面的收费便转嫁到农民个人头上,村民原来的福利没有了,这也要交钱,那也要交钱,没钱就断电!

史回民的减免电费承诺同样是心理战,他是要拿往事来刺激选民的神经。

史回民的第三条承诺:按时发放教师工资,包括拖欠的教师工资及干部工资。

前面说过,老窑头村曾有“孩子上学不交费”的优越历史,民办教师的工资全由集体承担。这几年不行了,教师工资不能按时发放,好一点的教师都跳槽了,村里的教育事业成了一大问题。

城里人懂得智力投资,山里人不那么叫,但也知道啥合算啥不合算。面对贫困,他们何曾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考上重点中学,然后考上大学,拿国家的铁饭碗工资呢?现在好教师都走了,这还了得,贫困的帽子要作为遗产留给下一代了,他们能不着急吗?如果教师工资按时发了,这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再说村干部的工资。农村干部不论是乡里任命也好,村民选举也好,都代表着一定的家族势力,他的背后有一大批人。拉过来一个干部就等于拉过来一个小集体!

因此,史回民的这一条承诺,对选民同样有吸引力。

史回民的第四条承诺:60岁以上老人每年发放100元。

这一条有双重效果。老窑头村60岁以上的老人有两三百,他们是一个庞大的票源,能把这一部分人的票拉过来,不是个小数目。再则,给老人发钱,也就减少了子女的经济压力,他们能不掂量吗?100元并不多,但能四两拨千斤,牵动所有人的心哪!

最耐人寻味的是他的第六条承诺:“根据煤炭市场的价格,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讨论决定企业利润。”这里面道道最深,不妨多啰嗦几句。

老窑头村村办煤矿的第一份承包合同是1992年10月10日,由村委会主任史义中和承包人史云荣签订的,合同承包期5年,到1997年9月30日期满,承包人每年向村集体上缴利润8万元。

据村民讲,后来史云荣又把合同转包给史朋泽。既然是转包,就算是“二手”矿,既然是二手,史朋泽就不会占便宜。原因不外乎是:要么眼下煤矿效益不好,或者明挣暗赔,或者前景不咋样,原承包者心里有数,才甩手不干了。要么,谁接这个二手,你就得再破费,把人家还可能挣到的钱提前预付出去。这是市场经济的规律,谁不承认不行!

再说,承包煤矿不像承包其他什么,干煤矿这一行是有风险的,还是高风险!最头疼的是安全问题,出了人命,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在下化乡,前车之鉴有的是,瓦斯爆炸、塌顶及其他料想不到的事故一桩接一桩,有的承包者因此亏了血本。这还不算那些打点给各个部门大大小小的各路神仙的花费。现在的社会嘛,早是这样了,谁不承认谁是伪君子,不符合实事求是的原则。

但是,如果煤矿老板再有个什么政治上的头衔,就是另一回事了,风险系数就大大降低了,各路神仙也不会那么胆大妄为了!

翻开河津市人大代表花名册,十年了,由下化乡选举出的市人大代表,很难找到女性和非党派人士,完全清一色的共产党员兼村干部,就连下化乡人大主席也“挤”不进去,成了全河津市唯一的“例外”。有人讥讽说,应该把“下化乡代表团”更名为“红色光棍团”。在这里,政治资本就是经济效益,这也是明摆着的事,谁不承认,起码说你不懂!

史朋泽懂!一个村官不算什么大官,但是个“现管”,有时候县官还不如这个“现管”呢!

史朋泽当时只是个副主任,他虽然没有一个完美的“官、企”组合,综合效益没有干一把手的强,但总比平头百姓包煤矿强多了。事实上,平民不可能承包到煤矿。

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特色”性很强!

1999年,史朋泽当选老窑头村第五届村委会主任后,以“开办煤矿投资人”的身份把村办煤矿承包给村委会副主任史海洋,并把向村集体上交的利润的8万元做了修订,合同期限延长为20年。

2003年3月20日,史朋泽和史海洋分别以开办煤矿投资人和与村委会签订合同人的身份,与一个叫晋明全的人签订了煤矿转包合同。老窑头的村办煤矿就这样又转包给了他人。

晋明全接手村办煤矿后,煤价很快上涨。为了更多地获取利润,晋明全又在煤矿上投资了许多。但到8月份,史朋泽以晋明全在经营期间没有按时交纳承包金为由,将煤矿强行收回。

老窑头村的村办煤矿几经辗转,合同签了一份又一份。承包合同的内容是什么?村办煤矿的利润到底有多大?村民的利益该有多少?尽管村民们不知道它的准确数字。但大家都知道,老窑头村的煤足以养活相当于老窑头村人口几倍的人!老窑头村的百姓在保护自己权益方面束手无策,但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样的事实:“谁当了村干部,煤矿就是谁的。”

权者同赢,赢者同吃,吃者同乐,乐者同权。一个怎么也走不出的权力怪圈!

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像这样涉及村集体利益的大事,必须经村民大会讨论,任何人无权做出决定。但是在这里,这一切“劳民伤财的形式主义”统统给精简了!

当家做主的村民没有资格当这个家,他们只知道这里面的猫腻大着哩!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说不清的地方,只有天知地知了。

2002年上半年,也就是第六届老窑头村村委会换届选举时,市场煤价已涨到每吨200元。算个粗账:如果除去每吨50元的成本,每吨利润是150元,倘若按保守的年产10万吨计算,年利润是多少?天哪,1500万!

史回民的第六条承诺虽然没有把这一切挑明,但仍然是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弹。

不过,最有吸引力的还是他的第八条:如能当选,我将用自己的钱,凭户口本为每个村民发放150元。他为了表明自己决不食言,特意在后面括了个“3日内”。

老窑头村共有1260口人,每年1500万元的煤矿收入人均至少在万元以上,区区150元何以能打动村民的心?这个问题靠一句两句话讲不清楚,里面太深奥了!

从有了老窑头村算起,这里的人好像觉得他们天生下来就欠别人什么,只知道干活,不知道权利。唯听话才是本分,庄稼人就应该这样。解放以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部《宪法》把他们放在了主人的位置上,党和政府把权利还给了他们,他们才开始学习如何当这个家,做这个主。谁料一个文化大革命,他们又成了必须服从的“主人”,还是要听话。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他们有了侍弄亩儿八分地的自主权,但作为老窑头经济支柱的煤炭资源,他们始终没有主导过。一个“国家所有”,就将村里的煤矿合法地交给了国家特许的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脚下的煤炭一车车运往山外,钱被少数人大把大把地获取。《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赋予他们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的权利,但真正得到了多少,他们心里有数。现在不是第六届了吗?前几届哪里去了?要不是他们拼命地抗争,国家的法律在他们这里仍然是一纸空文。这一切,又有谁来过问和纠正?现在,他们好不容易争到了民主选举的权利,真正让他们可以行使的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的利又在哪儿?看来仍然是遥遥无期。控制他们权利的权力在上面,这谁不清楚?农民是个名副其实的弱势群体,又没有国家干部那样的工资保证,谁没家小,谁不养家糊口?靠告状来获得本应是他们的合法权利,难啊!算了,抓住一个小炉匠,顶他十个补锅的,咱的卦就全打在选村长上吧!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他们的这种观点,是现实主义的具体表现。他们没办法,他们无能为力。现在对他们来说,一个是悬挂在隔岸的一篮子馒头,一个是即将到手的一块窝窝头。他们思来想去,还是吃窝窝头实惠,总比没有强。

纵观史回民的八项承诺,有骨头也有肉,有虚的也有实的。且不论史回民当选后如何,目前这些承诺哪条不是代表“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

史回民的八项承诺后来被人们称为“史八点”。“史八点”,犹如沉闷的夜空响了一声清脆的枪声。

这一枪打破了老窑头村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的沉寂,也为事态的发展留下了诸多变数。

史朋泽处变不惊

正当史回民的承诺在村中广为流传时,长期住在河津市的史朋泽回到了老窑头村他的家里。这时史朋泽刚满45岁。他翻开《宪法》,又看了看河津市委组织部的有关规定,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噢,终于到了任国家主席的法定年龄,也过了不能再被组织提拔的年龄了!

从出了学校门到踏入社会算起,差不多30年了,现在论阅历不深不浅,论职务不高不低,论年龄也大也小。算是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被学术界称为的“村庄精英”吧!自进入村领导班子以来,虽然一直没有被“提拔”,但“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走”,村干部怎样当,他见得多了!

他生在老窑头,长在老窑头,村庄社会又是个熟人社会,每个人的能力、爱好、性格,甚至细微的毛病,在这个圈子里都不是秘密。他45岁的人了,当然了解每个村民的“档案”,尤其是所谓的“精英”人物,他更是了如指掌。

史朋泽历经了老窑头的演变,他何曾不想干出一番事业,让村民世代也挂记他呢?以后即使不干了,也不枉活一生!

1999年,老窑头村开始了开天辟地的第一次村委会换届选举,为了实现自己的夙愿,他才决定竞选村委会主任!

他与史回民年龄差不多,虽然不同龄,但属同代,同史回民私人关系很好。史回民是在部队上当了几年兵的人,见过世面,他俩搭班子,当然是个很好的组合。

他当时也有让史回民当村委会副主任的愿望,但他无能为力。选民投票选举村委会,不论主任还是副主任,均由选民直接投票产生,他这个已成为主任的人,实在无法为史回民再加一票,这可不是由主任“择优录取”副主任的!

但是史回民不理解他,对他有气,他觉得冤枉。

在他任村委会主任的三年内,有些事情没有办好,他很内疚,这次又到村委会换届选举了,他决定再次竞选,当选后努力工作,回报村民,也算是将功补过吧!

史回民站出来竞选村委会主任之后,他认为史回民不是冲着自己来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是每个选民同等享有的,人人有权利竞选。再说,这几年他同史回民的关系也还不错。

他没料想到,史回民会发出公开承诺,答应向村民发钱来竞选。当时有人告诉他,你也承诺发钱吧!他想了想,没有答应,也没有说不。他打了几个电话,然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个儿“清静”去了。

史朋泽到底要采取什么办法竞选?只有他心里清楚。他了解史回民,他了解史回民的一切。他甚至认为史回民同他竞选村委会主任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呢?当然事出有因。1999年村委会换届选举时,他摆平了史义中,忽视了后面的问题,后来又冒出另一个竞争对手,而且是以正式候选人的身份同自己竞争的,好险哪!要不是自己多了个心眼,那一届村委会主任说不定是谁的。

村委会的换届选举,他现在经历的是第二次,但是自他任村干部以来,人大代表选了多少次,乡人大代表选乡长、副乡长多少次,他数都数不清了。法律的“法”是死的,办法的“法”是活的。活的能管死的,哪有死的管活的?差额,差额里面同样有学问!他当选过人大代表,也选过乡长、副乡长。他当选乡人大代表时,那个差额纯粹是个摆设,他在选乡长、副乡长时,那个差额也是经组织认真挑选的。农民叫这个差额是“陪杀场”的。不管这个叫法好听难听,反正有了这么一个好的差额,别的就再也进不来了,选举就不会出啥问题。

“坏”就坏在《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明文规定,候选人由选民直接提名,再不能依赖组织上给自己挑个陪杀场的了。好就好在现在的史回民,同他的关系很微妙,起码不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按照这一次的选举办法,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必须是两个,也只能是两个。有了这个史回民,不就少了许多麻烦吗?

因此,对于史回民的竞选承诺,史朋泽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仍然坐怀不乱,处变不惊,稳坐钓鱼台。他对自己竞选村委会主任信心十足,他很清楚史回民这个竞争对手“有枪没子弹”,不会对自己的连任形成威胁。

3月18日,在村选举委员会和乡指导组的组织下,老窑头村以“海选”方式提名产生村委会主任、副主任正式候选人。由于史朋泽此时仍然是选委会副主任,他有“决策”选举办法的权力,这次提名过程对他十分有利。候选人提名采取“流动投票”的方式,以村民小组为单位,每个村民小组设一个流动票箱,工作人员由3人组成,各村民小组的组长负主责,其余两人由村选举委员会指派。

史朋泽的部分支持者参与了提名的全过程,他们抱着流动票箱挨家挨户去收选票,当然也就成了代笔人的角色,甚至替选民全权代劳。很多村民一看这架势,普遍认为村委会主任的职位就是史朋泽的,选举也不过是走走形式。再说,史朋泽这个人也不赖,1999年市乡两级查村干部的账时,村里还欠了占便宜的人的钱,这也与他无关,因此许多人投了史朋泽的票。同时,史回民的“史八点”也起了相当作用,候选人就这样产生了。

候选人提名的最后结果是:主任候选人,史朋泽158票,史回民57票;副主任候选人,史海洋107票,史小官82票,肖关章71票。

流动票箱啊,这个美丽的名字后面,民意成分究竟有几何?

史朋泽被提名为正式候选人后,按照《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规定退出了村选举委员会,缺额由史海荣递补。

史朋泽是一个对选举研究很深的人,他知道选举委员会成员和候选人是鱼和熊掌不能兼得,但他就是打这个时间差,先得熊掌后得鱼。他要的就是这种效应,先进入村选举委员会,掌握选举主动权,取得候选人资格,然后全力竞选。这样就造成一种声势,村委会主任就是他的,谁也争不过他。

偏有这个史回民不信这个邪,一个“史八点”得了57票!虽然远不及史朋泽的得票数,但毕竟挤进候选人的行列,从法律角度上讲可以和史朋泽平起平坐了。

因此,在老窑头村选举的第一个阶段即候选人提名阶段,史朋泽最精明,史回民最勇敢。

史回民首战告捷,按理说该高兴了,但他高兴不起来。

他的那份承诺,是他征求了他的智囊人物之后精心拟定的。他原来分析,这一枪放出去会有几个效果:

第一,他全心全意替村民办实事,把村里多年来的怨气往史朋泽身上引,他是“毛泽东”,史朋泽是“蒋介石”,他的票数会大大超过史朋泽。但是未能如愿,他的票数只是史朋泽的三分之一。这村民还长不长眼睛,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他有点埋怨起选民来了,也把这种结果归咎于那个该死的流动票箱。

第二,史朋泽会跟着他,也向选民发出承诺,选民会得到更多实惠。这样,他还是赢家。是自己先发出承诺的嘛,先入者为主,功劳也是他的,即使他争不过史朋泽,也很壮烈,选民仍然会怀念他。他是英雄,道义上他胜了。

第三,史朋泽上一次选举时,摆平了史义中,消除了最具实力的竞争对手,史义中有那么憨吗?他肯定得到了好处。这一次他又扮演史义中的角色,就算我虚晃一枪,你史朋泽也得把我摆平哇!我坐在家里学史义中等好处吧。

但是,这三个效果都没有!选民不怎么买账,史朋泽平静得像一池清水!

着慌的不是史朋泽,而是他史回民!他坐不住了。

史回民这才认识到自己根本就不是史朋泽的对手,史朋泽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这样硬拼最终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注定要败下阵来。如果结果是这样,那才灰呢!空领了选民的情,惹恼了史朋泽,连脸面也全丢了!

王玉峰半道杀出

史回民打响第一枪之后,也有人劝他:掂量掂量自己吧,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左思右想,最终不得不改变了初衷,把另外一个主意打在了村民王玉峰身上。

他跑到王玉峰家里,请求王玉峰出来与史朋泽竞争。

王玉峰尽管只有32岁,但却饱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12岁时,他的父亲在一次车祸中失去了生命。当时,两个姐姐只比他年长两、三岁,两个弟弟一个七岁,另一个才两岁多,一家人的生活非常困难,经常需要亲戚朋友和老窑头村乡亲们的接济。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刚刚初中毕业的王玉峰就挑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离家到舅舅开办的煤矿上去赚钱,以贴补家用。后来在舅舅的支持和帮助下,王玉峰买了几辆大卡车,办起了自己的运输业,在舅舅的煤矿上搞运输。由于有舅舅的照顾,王玉峰的运输业还是相当顺利的。

因没有了父亲,王玉峰作为家里的长子,20岁出头就在家里树立起了家长的权威,家里的大事都由他决断。他也像父亲一样关心和照顾着两个弟弟,两个弟弟更像对待长辈一样敬重和服从他,包括他的母亲对他也是言听计从。这样的家庭生活和家庭背景使得王玉峰与自己周围的年轻人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遇到问题他喜欢独立自主地解决,一般不征求家人的意见,而且只要他认定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办到。也正是由于他在家庭中的顶梁柱作用,他对自己的能力有十足的信心。

在史回民请求王玉峰出来竞选村委会主任之前,村里许多平时与王玉峰关系要好的年轻人,知道王玉峰很能干,而且出手大方,经常帮助经济有困难的朋友,在为人处世方面也比较仗义,所以,这些人都纷纷鼓励王玉峰出来参与村委会主任的竞选。王玉峰尽管也对史朋泽在任期内的做法非常不满,但他并没有竞选村委会主任的打算,因为近两年正是他的运输业搞得最火热的时候,事业发展上很顺利。他根本没有考虑过竞选村委会主任的事情,再加上他的家人也极力反对,所以,他多次婉转地回绝了朋友们的请求。

史回民并没有在意王玉峰的态度,怎样才能拿下史朋泽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再一次找到了王玉峰,请求王玉峰出来与史朋泽争夺村委会主任的职位。但王玉峰仍然不肯出来参与竞选,但他答应史回民,他可以在钱上给予资助。

史回民左右为难时,村里的许多年轻人(大多是王玉峰平时的好朋友)再次到王玉峰家里,极力请求王玉峰出来竞选。一个跟王玉峰关系很好的年轻人骂起王玉峰:“你他妈的是个孬种,只顾自己挣钱,不管兄弟们死活。你是怎么长大的?还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今天大伙用上你了,你却牛起来,难道你比诸葛亮还难请吗?”

看到这么多的朋友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一向爱交朋友且愿意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王玉峰终于动心了,他决定参与村委会主任的竞选。

怎么个竞选?主任候选人早就有了,史朋泽的就职演讲可能已揣在他本人兜里了!正式候选人史回民用钱都压不住阵脚,没法与人家抗衡,咱就这样赤手空拳行吗?不行,一定要比史回民更高一筹,才能马到功成!

就这样,在朋友的再三劝说下,王玉峰出山了!他带着年轻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决心,投入了村委会主任的竞选!

在正式候选人确定后的第三天,即3月21日,他宣布以非正式候选人的身份参加村委会主任的竞选,并与支持他的朋友们一起拟好一份承诺书,向全村村民发出书面承诺,其内容如下:

承诺书

我叫王玉峰,现年32岁。欣逢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我想借此良机参加老窑头村长竞选,如能选上,我将在任职期间内为村民办好以下几件事:

1.办好老窑头学校,按时发放教师工资,每年减免每个学生25元学杂费,减轻农民负担。

2.解决村民用水问题。

3.搞好村下公路两旁建房规划、建设,改变村容村貌,改善住房条件,并为村民开发市场,发展经济。

4.根据煤炭市场价格,召开村民代表大会,讨论决定企业利润。

5.每年给60岁以上老人发放100元。

6.每年春节发给每户村民面粉1袋。

7.如果我能当选,我将用自己的钱,凭户口本为每个村民发款200元(三天)。

此诺决不失信于民。

承诺人:王玉峰

2003年3月21日

村民习惯叫村委主任为村长,他们认为这么叫顺当省事。

打印好承诺书后,王玉峰和他的支持者们在把这些承诺书发给村民之前,又觉得三天为村民发钱,对老百姓吸引力不大,怕村民不相信自己,就把原来印的“三天”划掉,改成了“现场发放”。

王玉峰他们之所以把三天改为当日,目的就是让村民相信他,他不会骗人的!因为老百姓说,现在的社会,坑蒙拐骗,无奇不有,就连政府部门也不敢相信了。

这话听起来刺耳,但不是空穴来风。有些话说起来不好听,但不说不行。

王玉峰的舅舅炼过焦。他为什么要炼焦?是政府号召的呀—“大力发展炼焦产业,加快小康建设步伐”,是领导在几千人的大会上讲的,还在实地召开了几百人的现场会,叫什么调整产业结构。他几个农民听了,信了,按政府的要求和标准干了起来。结果呢,焦还没炼出,就上来几十个大檐帽,三下五除二就把焦窝给推平了!为啥?政策变了,不符合环保要求!他们是来执行公务的。面对现实,农民哭都哭不出来!第二天,又是领导们“坚决依法取缔土焦业,坚持可持续发展战略”的声音,他们咋讲都是理,老百姓找谁说理去!

王玉峰开始养车时,正是大力治理公路三乱的时候,各检查站的标语口号一大串,其中一条是“交警不开正式发票,司机拒绝一切罚款”。这多好哇!王玉峰想,为了管理上的方便,他要求司机把交款的正式票据拿回来,以便好入账。但就是在这个治理三乱期间,各种罚款仍然一次一大把,一查车就罚款,变成了一敬礼就要钱。他去问他舅舅是咋回事,舅舅说:“憨娃,你当政策是你妈定的?你当交警是你舅舅?他们啥都不缺,就缺钱!你是农民,不罚你罚县长去?你要那正式票据干啥,还要让你舅舅报销吗?你还是个外行,这里面的规矩你不懂,再不要什么正式发票了,交点钱了事,你管那钱装到谁的腰包里干啥!”

王玉峰懂了,他不再听什么治三乱五乱的,也不再向司机要什么正式票据。这一来,果然奏效,罚款大大少了。到底是舅舅比他成熟,成熟之处是他谁也不信,只相信自己和钱!

说话不算数的还有“停电局”。停电局原来叫供电局,后来是老百姓叫为停电局的。拉闸没商量不用说了,就说电费吧!

“电是商品,用电交费”是供电局宣传得最多的一句话,老百姓听都听腻了。从来没有人欠过人家的电费,也不可能欠,电费是要预交的。给紧俏商品预交钱还说得过去,但追加电费就讲不通了,而且一追加就是一年,今年追加去年的。

啥叫追加?就是国家以前规定的电价不算数了,用户再补交钱。为啥要追加?停电局“赔”了。谁让追加?上面的红头文件这么说的!

这还讲不讲理?!既然电是商品,哪有卖出的商品再向消费者追加钱的道理?就是涨价,也应该从现在开始呀!

人家停电局就敢!我就不讲理,你能咋着?我就在“人民电业为人民”和“电是商品”的大红标语下面让你上门交费,不交就断电!想用电自个儿发电去!

这都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部门做的好事,那些半心半意为人民服务的和不为人民服务的单位和人当然该做坏事了。

上面失之毫厘,下面谬以千里。领导说的话都不算数了,政府部门的政策说变就变了,一切就见怪不怪了。诚信就这样丢掉了,道德和素质就这样没有了!

有这么一幅非常有意思的漫画:一大群全身赤裸的男男女女中间站着一个穿戴整齐的书生,大家都在指责和嘲笑这个正人君子,咋看都觉得你别扭!

社会就是这样,导向性极强,谁守规矩谁吃亏,谁还那么正统干什么?你敢胡说,我就敢胡来,社会风气就这样变差了,农民就这样学“坏”了。

王玉峰就在这时这种情况下竞选“村长”,不出高招行吗?老窑头村民会说,王玉峰啊王玉峰,你家的牌子比政府还大?你的嘴巴比领导还硬?红头文件都能改来改去,你一个还未当选的村官的承诺算个球!上届主任比你说得还好,结果呢,还不是在玩老百姓!要发钱就痛快点,还什么三天五天的,这不是画个圈子让老百姓转吗?三天到了,你和乡干部捏合好了,乡里不让发了,谁又能把你怎样?我们又该找谁?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环境可以改变人,风气也可以使人脱胎换骨。社会靠啥来治理呢?人治不行,官治也不行,德治不行,法治也不行!那就来个“钱治”试试吧!

王玉峰和他的支持者把这些进行了认真的分析研究后,认为农民还存在一种强烈的不平衡心理,他们至今还经常用“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来发泄。是啊,腐败的官员是无权让平民讲道德的!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是被逼出来的!农民被逼到了这个地步,这不是农民的错,错在上边。因此,既然决定承诺向农民发钱,还是当日发放好!他们随即改变了主意,并迅速把修改后的承诺书散发给村民。

王玉峰的这份承诺,虽然没有什么特别新意,向村民发钱的数量只比史回民高50元,但他从半道杀出,其本身就不亚于在老窑头发生一次地震:敢于向史朋泽挑战的人有的是!

“有枪没子弹”,是史朋泽对史回民实力的高度概括,因此他对史回民的承诺挑战不屑一顾。但是他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王玉峰!他不得不研究起这个王玉峰。

王玉峰比他小13岁,差不多隔了一代,论资历,王玉峰没有当过一天村干部,在他眼里他还是毛孩子;论经济实力,王玉峰是挣了一些钱,但还不足他自己的零头。这个王玉峰为什么会以非候选人的身份从半道上杀出同他叫板呢?史朋泽想了很多。

就算史回民仍计前嫌,欲借王玉峰之手报一箭之仇,事出有因;年轻人鼓动王玉峰出来参选也是事实,但王玉峰也是个聪明人,他愿意当这个炮灰吗?

史朋泽这时才明白,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王玉峰敢于同他竞选,肯定另有来头!

这个来头在哪儿?谁真正在王玉峰背后替他“坐底”当后盾?他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叫张某。

张某经营煤矿多年,在当地算是一位巨富。他现在所经营的煤矿井口在周家湾村,但手续仍挂靠在老窑头村,这个煤矿与史朋泽承包经营的煤矿在同一个层面上挖煤,主巷道已经快打通,两家经常争执不休。在煤资源是摇钱树的老窑头和周家湾,这显然是势在必争的!张某与王玉峰关系非常密切,王玉峰出来竞选村委会主任一定是张某在背后支持,其目的就是想通过王玉峰与自己争夺煤矿资源。

对了,就是这个死对手:张某!

王玉峰出来竞选后,他感觉到这回压力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了。他坐不住了,认真分析了选举态势和选民的心理:史回民参与竞争有对他有利的一面,只要候选人是他两个,他的当选可以说稳操胜券。现在又出来个王玉峰,而且有张某为他撑腰做主,问题就大了!

不过,也不必过分悲观,依以往的选举经验,要以非候选人的身份当选,也不那么容易。现在重要的是怎样才能拿住选民的心!只要有一半,也就是768个选民中的385个在自己的名字上面画个圆圈,就大功告成了!

怎样才能让他们画这个圆圈呢?农民嘛,哪有那么多的“前瞻性”和预见性,他们看重的是眼前的利益,只要给他们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就行。因此,目前千承诺万承诺,最后一条向村民发多少钱才是最具吸引力的铁承诺!选民关心的是这个。他几经思索,以高于王玉峰160元的数目面向全村村民发出他的第一份承诺,承诺书内容如下:

承诺书

我叫史朋泽,现年45岁,中共党员,第五届村委会主任。喜逢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我将再次参加竞选,如能当选,我将在任期内办好以下几件事:

1.按时发放教师工资,再次提高学校的教学质量。

2.规划公路两旁建设,改变村容村貌。

3.在上级安排及支部的领导下,搞好退耕还林,实现花椒富民政策。

4.整修田间道路及村中道路,给村民创造一个良好的耕作环境。

5.改变村民吃水难,引水上高山,在村民的努力配合下,实现自来水进各家。

6.任期内每年保证给村民每人发放过年钱50元,力争100元。

7.任期内给60岁老人发放过年钱100元。

8.根据煤炭市场,以村民代表大会形式追加企业利润。

9.如能当选,我将在当日内凭户口本给每个村民发放360元。

承诺人:史朋泽

2003年3月23日

史朋泽和王玉峰、史回民的承诺相比,大同小异,各有侧重。最具共同点的是都承诺向村民发钱。要说含金量的话,史朋泽的最高。

应该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第8条,也将追加企业利润明明白白地写了进去。这一条是革他自己的命、掏他自个钱包的承诺,他为什么会胳膊肘子朝外翻呢?

史朋泽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他清楚史回民和王玉峰的用意。他俩都把这条提了出来,而且在村子里又散播了许多对他不利的“小道消息”,不仅说他的煤矿合同有问题,也说他当了村主任后还会再压低承包费,再狠狠地捞一把。有的还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不信也得信。他如果再回避这个的话,选民会怎样看待他?“财迷心窍”、“铁公鸡一毛不拔”、“吃肉不吐骨头”等一大堆帽子都会往他头上扣,这样,他这个村主任还能连任吗?因此,虽然现在看来这一句是虚的,但也必须毫不含糊地写进去!至于以后怎么加,加多少,咱先抱一个不哭的娃,到时候再说。

他把虚的实的都考虑进去了!话是虚的,数是实的;规划是虚的,时间是实的。虚可以笼络人心,实才能打动人心。

学术界把他称为精英是有道理的,他是农村政治斗争中的战略家,也是战术家。民主给了他一个机遇,也给了他一个挑战。他是一株灵芝草,还是一棵无名蒿,有待实践检验。

史朋泽为什么会这样跟着王玉峰承诺发钱呢?他还有他赌气的理由:

张某本事大,这几年靠煤矿发了大财。人们不问你是怎样发财的也就算了,你过你的神仙生活好了,你怎么就没有个完了呢?你是怎样富起来的别人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吗?你说你的手续是凭什么挂在老窑头的!当年我坚决反对你强占老窑头的煤炭资源是事实,你钱粗买通关节也是事实。我为的是集体,你为的是个人。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你倒翻陈年老账,吃了稠的还要喝稀的,怪不得人们叫你是日本人!一个外村的人想霸占老窑头的煤炭资源,竟然出巨资让王玉峰来当村长,这是选傀儡!我不争也得争,非跟他争到底不可。你敢承诺向村民发钱,我也敢!你走歪门,我找邪道,咱来个门当户对,针锋相对,我这个村长干不成,你也要花得倾家荡产,不相信咱走着瞧!

从史回民的150元算起,150、200、360,这些光溜溜的数字没有了任何遮掩。财大才能气粗!

竞选在这里充满了真枪实弹的火药味,也具有非常诱人的戏剧性,选民的胃口被吊高了,好戏还在后头!这场戏的总导演是谁?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还是那个民主制度。

打响第一枪的史回民,此时似乎觉得达到了一定的目的,他在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原先的想法很多,现在最现实的是怎样才能既把史朋泽拉下马来,自己还能进入村委会班子。

按照目前的局面,三足鼎立,史朋泽最有优势。当初他将王玉峰拉进来并不是为这个,而是要让王玉峰同史朋泽抗衡。因此,吴蜀联合火烧赤壁,才是战胜史朋泽这个“曹操”的唯一出路。因此,他退出村委会主任的竞选已成必然。

但是他不愿彻底“引退”,他要竞选村委会副主任,他要进入这个权力的圈子。

这样做是有风险的,因为他已是村委会主任的正式候选人,村委会副主任候选人也已确定。选票上的名单和相应职务是选民投票选出来的,这可不是从市场上买鸡蛋,可以任意挑选的。要让选民在副主任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也不容易啊!但是他认为,这里仍然有空间,他也很聪明。

他懂得这里的奥妙,按照本村选举办法的规定,计票时采用下加法,也就是如果自己主任落选,可以将自己主任票计入副主任票,两票相过半数也可当选为副主任,选民可以对他进行“二次”挑选,这样,他当选为副主任的可能还是有的。

3月23日,也就是史朋泽向选民发出承诺的当日,他以个人名义向选民提出:自己退出主任竞选,并与非候选人史张卫联手,共同竞选村委会副主任。

史张卫,不足三十岁,他父亲曾担任过村干部,后因公失去了生命。当时史张卫年幼,是村集体把他抚养到18岁,算是个“公孩子”。选民对他有感情,也有同情心。从这个角度讲,史张卫占有一定的悲情选票。

史张卫也早有竞选的意图,只是有心没胆,现在两人一拍即合,也是强强联合。选民说,他俩是捆在一起与史海洋、史小官、肖关章三个副主任正式候选人拼命的。

模仿主任候选人的发钱承诺,他俩也向村民发出联合承诺。他们的承诺书是:

承诺书

尊敬的村民同志们:

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即将开始,在这最良好时机,我史回民和史张卫二人愿意参加本届村委会副主任竞选。其目的是积极配合党支部、村委会搞好我村各项工作,改善人民生活水平,促使我村各项事业都能得到更好的发展。真正做一个能干实事、不说空话、领导放心、群众满意的村干部。

这次如果我二人都能当选,为每户村民发放人民币100元。如当选一人,减半发放,以上承诺我二人以人格担保,绝不食言。

承诺人:史回民 史张卫

2003年3月23日

洋洋数言,真像是从党报上剪下来的,还蛮有味!不过,最后承诺发钱,才是核心的核心。

他俩的发钱承诺也别出心裁:都能当选,每户发100元,一人当选,减半发放。他们把什么后果都考虑到了!

这是老窑头村副主任竞选人的第一份承诺,这个承诺将该村的所有竞选推向一个新的高潮,竞选趋于白热化!

史回民有着多年的参选经历,这里面的明规定、潜规则他都懂,而且人到中年,阅历丰富,他虽然竞争不过史朋泽,但同史海洋、史小官、肖关章竞选副主任的实力绰绰有余,属于“大材小用”。史张卫初出茅庐,一张白纸,没有任何不良记录,加上选民的同情选票,两人一联合,就形成了一个多兵种的航空母舰。

史海洋、史小官一看这阵势,立刻慌了手脚,再也坐不住了。

史海洋、史小官原来认为自己竞选村委会副主任是“鼻涕往嘴里流—顺事”!史海洋是上届村委会副主任,而且多年跟随史朋泽,可以借他的光,包括政治的、经济的,史朋泽也很希望史海洋进入班子,自己多个左膀右臂;史小官干了多年村里的电工,哪家电器上有个什么小毛病,腿也很勤,再说,电工也有权,也能送人情。还有他名叫史小官,也着实是村里的一个小官—一个什么委员呢!这几年村里的主干都住在河津市里,村里的琐事全由他一人做主,他这个任村里小官的史小官干了几年大官干的事,这不都是争副主任的优势嘛!

王玉峰半道杀出后,他们心里暗自庆幸,还好,火没烧到这边,还准备烧香敬佛呢!现在,好个屁!他妈的史回民掺和到这边来了。这还不算,还拉进个史张卫,而且形成竞选联盟,还发了那个也承诺发钱的承诺书!村委会副主任只有两个位置,这不是明摆着要放他们两人的血吗?!

他们越想越气,越想越急,心里的那股窝火劲就别提了!

找这个史回民评理吧,怎么个评法?史回民上一次仅差一票而名落孙山,这一回又从主任的起点上滑了下来,那才叫窝火呢!再说你史海洋史小官有竞争副主任的权利,人家史回民咋就没有?你有本事就去争村委会主任的位置,谁碍着你了!还有,史回民和史小官本是亲叔伯兄弟!

不行,找不得。他俩实在没有好的办法,只得在心里骂起了史回民:你史回民是他妈的狗熊,咬不动猪肉咬豆腐,还算什么复员军人,保准是在部队上当逃兵给打发回来的!

气归气,骂归骂,现在该如何办?他们骂完之后也将形势作了分析:

一是三个村委会副主任候选人中必然有一名要落选,现在又挤进两个,要有三个落选。二是谁也说不准副主任竞选人中是不是还会再杀进一两个来呢!三是史回民是从村委会主任竞选中退下来的,这也像是高考时,从一本线退下来的,到二本这里全是“爷”!何况史回民还玩起了联合竞选的新花招,形势空前严峻呀!看来也得真枪实弹出个子了。

罢!罢!罢!他们一咬牙,也向村民做出了承诺。

史海洋承诺当选后用个人的钱为每户发放50元,同时表示愿意在党支部的领导下,尽职尽责干好本职工作,实实在在为村民多办实事。

他认为,这就和史回民、史张卫站平了。你俩人100,我一人50,还不是一回事嘛!

史小官利用他干村里电工的“资源”,提出“减免村民电费”的模糊承诺,欲将史回民的100元承诺搅黄。但村民们不买账,质问他:你到底是减还是免?史小官一算计,又外加当选后为每户发50元来回避村民的提问。

肖关章没有掺和在他们里面,他从此在村委会竞选中慢慢销声匿迹。

至此,共有6人卷入了公开向村民承诺的“发钱大战”。老窑头村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也完全成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从史回民打响第一枪、王玉峰半道杀出、史朋泽匆忙应战,到史回民突然易阵和史张卫结成联盟,还有史海洋和史小官被拉上战车,整个选举竞争已被炒得沸沸扬扬,这时的小山村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竞选者及竞选班子的成员,成了选民家里的常客,你还没走,他又来了,有时不同观点的双方竟碰到一块。这样碰的面多了,慢慢形成默契:这回你先进去,我在外面等着,下回你靠后,我先进去。家里有电话的选民,接完这个,又来了那个,电话里总是那几句话:咱发钱是真的,别人是吹的,你要信咱的。

接电话的选民不耐烦了:真的假的还没个准呢,谁瞎吹谁是王八羔子。

他们白天跑,晚上也跑,一敲门,选民就知道是来跑票的,刚睡下的选民懒得从被窝里爬出来:“你从门缝里塞进来,我明儿早上看。”早上起来,门口竟有几张花花绿绿的承诺。

这里鸡犬不宁了!才晚上10点,打鸣儿的公鸡就伸长脖子,“咯咕咕,咯咕咕”叫了起来,这一叫,全村的狗也会跟着狂吠一大阵子。

爱睡懒觉的猫也通人性了,它听见主人和客人在嘀咕什么,也跑过来竖起耳朵,它虽然听不懂,但它知道这几天有大事了。

人常说,一口槽上拴不下两头叫驴。这是形容爱斗的两个人站不到一块。在老窑头,一切都活灵活现了!这不,真的有两头活生生的叫驴张大嘴巴,“啊—唷,啊—唷”大叫起来,像是在替它的支持者呐喊助威!

再说王玉峰。他决定出来竞选村委会主任后,希望得到正在竞选村委会副主任的史海洋的支持,因为史海洋是他的表舅,平时两家关系处得也不错。他亲自找到史海洋,让史海洋跟上自己干。但史海洋却甩下几句冷冰冰的话:如果跟上史朋泽干,他可以干副职,如果与王玉峰合作,自己要干主任,让王玉峰干副职。舅舅嘛,哪能在村干部上卖辈分。

就算王玉峰是受人之托,但他争的是主任,他会答应他表舅的条件吗?不会,绝对不会的!在遭到史海洋的拒绝后,王玉峰就与史回民和史张卫组成了竞选大组合,“不孝”的外甥把舅舅甩得远远的!

竞争啊,残酷性表露无遗。

王玉峰被朋友们推举出来后,对自己的竞选充满了信心,全身心投入了竞选。在发出自己的第一份承诺书后,他兴致勃勃地去找担任村选举委员会主任的党支部书记史吉海,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和帮助。没有想到的是,被朋友们抬得很高的他在书记这里却碰了一鼻子灰。

书记告诉他:“孟选(王玉峰的别名)啊,你认为当村委会主任,管理一个村像你耍几辆车那么简单吗?你从来就没有在村里干过一天,一下子就要竞选村委会主任的职位,村里的事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当时有人对史吉海的这番话做了这样的点评:乡里把村委会换届选举的任务压在支部书记肩上,要“平稳过渡”,史吉海则料到该村的选举不会一帆风顺,他捏着一把汗。如果由选举而引发一系列矛盾,闹得不可收拾,支部书记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这个支部书记的乌纱帽怕也是保不住了。因此,他不愿看到过分激烈的竞选,劝王玉峰再三考虑。

另一方面,有人说史吉海与史朋泽存在矛盾,他希望有人把史朋泽取而代之,以加强他的地位。现在王玉峰已站出来了,但他担心王玉峰的实力。史朋泽不是那么容易被扳倒的,现在史朋泽又提出比王玉峰高160元的承诺,如果王玉峰再不重新考虑,你这个孟选就会成为孟获,而且必然败选!

因此,他是在激将王玉峰。

书记的一席话果然有了这样的效果。王玉峰非常伤心甚至气愤,他决心孤注一掷,与史朋泽竞争到底。他立刻向村民发了第二份承诺书,这一次他进一步修改了承诺书的内容,并把给村民发钱的数额提高到每人400元。

如果说王玉峰的第一份承诺出乎史朋泽的意料,但是这一份承诺是史朋泽预料之中的,而且仍然是个开始。在王玉峰以高出史朋泽40元钱的数目发出第二份承诺书后,史朋泽紧跟其后,也发出了自己的第二份承诺书,其他内容没有变化,只是最后一条,将承诺当选后为村民发钱的数额提高到每人460元,又比王玉峰的承诺高出了60元。

王玉峰盘算了一下,已是50多万了!他摸摸自己的口袋,钱呢?钱在哪儿?他犹豫了。没有再跟史朋泽攀比。

史回民、史张卫和史小官、史海洋几个副主任竞选者,在这一回合打了个平手,处于僵持阶段。他们密切注视着对方,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特别是史回民,他还是吃饭不香,睡觉不安。他活得好累。

他是从主任位置上退下来的,如果连个副主任都选不上,这脸往哪搁!复员军人连吃败仗,怪不得人家说你是在部队上当了逃兵给打发回来了!

史回民把能看的书都看了,这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没有任何退路。不过,他也想到,有勇无谋也不行,《孙子兵法》上还说,兵不厌诈,1999年史朋泽不就是留了一手吗?他想来想去,决定也留一手,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要再那么过早地出手。

3月24日,老窑头村第六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大会正式召开,选举会场就设在那个曾使老窑头村骄傲的舞台广场。

因史回民退出村委会主任竞选的决定,只是以个人名义向村民宣布的,并没有向村选举委员会提出,所以,在正式选举中,发到村民手中的选票上,主任和副主任的正式候选人仍然是海选产生的结果:主任为史朋泽、史回民,副主任为史海洋、史小官和肖关章。

这样的选举显然对王玉峰和史张卫不利,按照一般的情况,要想让选民在另选他人的空格中填自己的姓名,还要超过其他候选人,是相当困难的。

选举大会规定在上午8点正式开始,但已被吊足了胃口的村民直到10点还迟迟不肯进入选举会场,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站在村口或小山坡上观望。

460元并不过瘾呀,潜力还大着哩!大家都在急切地盼望着几位竞选人再一次来为村民发承诺书,再一次提高竞选的价码。

这回他们主要等的是王玉峰加钱!因为他们清楚,王玉峰是个不服输的小伙子。他们也相信王玉峰一涨,史朋泽肯定还要涨。

从老窑头村下面的公路上往上望去,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把老窑头点缀成花朵一般的世界。

忠实的看家狗也耐不住家里的寂寞了,钻到人群里来凑热闹,不时“汪汪汪”叫几声。一个后生当起了狗翻译:“你听,它也说涨涨涨!”引来一片笑声。

不管他们怎么笑,狗怎么叫,王玉峰没有任何回应,因为他已是“曲高和寡君莫怪,江郎财(才)尽实无奈”了。

快十一点了,人们还在山坡上等,狗还在那儿叫,会场上空荡荡的。咋个选法呢,急死了乡指导组和村选举委员会,他们派人在村里叫了好几次,还是无济于事。有一个俏皮后生开起了这样的玩笑:“你慌什么慌,时间就是金钱,咱这些国家正式农民今儿个等就是了!村长迟早会选出来的,水瓮里跑不了鳖!”

组织者实在没有办法,村选举委员会通过广播向几位竞选人发出了最后“通牒”,让他们立即停止发承诺书的行为,否则就立刻取消其候选人资格!同时,要求全体选民立即进入选举会场投票。选民们一抬头,原来像是要下雨的天空露出了模模糊糊的阳光,他们说:“看来云里没雨了,咱们看戏去吧。”村民这才陆续进入设在舞台广场的选举会场。

正式选举组织得非常严密,选民也很守秩序,全村768名选民,参与选举的就有759名,参选率高达97%以上。最后收回有效选票752张,选举结果为:主任票,史朋泽371票,王玉峰275票,史回民36票,另外还有4人得票;副主任票,史海洋258票,史小官246票,史回民198票(加上主任得票36票,共得票234票),史张卫198票,肖关章178票,另外还有10人得票。

王玉峰“诺曼底登陆”成功了!史海洋、史小官也守住了他们的滩头阵地,史张卫却仍然停留在遥远的海岸线之外。

由于本次选举无一人过半,村选举委员会主任当场宣布没有产生村委会主任与副主任,另行选举时间随后通知。竞选人之间第一回合的较量暂告一段落。

王玉峰端详着自己的275票,陷入了沉思。与史朋泽相比,还差96票,如果再争过来48人,就跟史朋泽打了个平手,这个差距不算大呀!再说,史朋泽这次占三个优势,一是老牌干部,二是正式候选人,三是比自己多承诺60元。再次与他竞争,他这三个优势还有吗?!

275票加上这几个因素,无疑给王玉峰注射了一支兴奋剂,他一咬牙,豁出去,跟他拼到底!

史朋泽后悔死了!759名参选选民,752张有效票,自己得了371票。如果按有效票计算的话,376票就是半数。如果按参选的759人计算,也顶多差9票哇!如果当初自己再狠一点,多承诺个百儿八十的,这几票还不容易吗?现在说啥都没用了,王玉峰已经挤进来了,可以跟自己平起平坐了,下一轮必将是一场恶斗!拿什么斗呢,除了钱还能有啥!

他这时的确不轻松。他不是害怕王玉峰,而是害怕张某!一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在这个社会上还有什么办不成的事?人家既然支持王玉峰同自己竞选,就决不会心疼那几个钱!

史朋泽做了充分的准备,也有了最坏的打算。

生与死的较量

正式选举未果的第二天,即3月25日,老窑头村选举委员会全体成员召开会议,讨论了下一步事宜。首先,按照3月24日选举得票情况,重新确定正式候选人,主任候选人为史朋泽和王玉峰,副主任候选人为史海洋、史小官和史回民;其次,宣布竞选人此前的承诺一律作废,竞选人以后的承诺书必须经过村选举委员会审查同意后,方可向村民发放,否则一律无效;第三,按照有关规定和实际情况,重新公布选民名单,颁发选民证,办理委托投票;第四,确定4月16日为另行选举日,并报乡指导组研究批准。

将两次确定的正式候选人相比较,主任候选人中王玉峰代替了史回民;副主任候选人中,史回民又代替了肖关章。史张卫尽管被史回民拉上了战车,但仍然没有入局。

另行选举日确定后,5名重新确定的正式候选人和其他竞选者展开了新一轮的“竞选大战”。他们为了能取得多数村民信任,竞相向村民发出承诺书,这些承诺书内容除了为村民办实事、好事外,共同点还是承诺当选后给村民发放金钱。

王玉峰躺在自家的土炕上,跟他的支持者商讨下一步该怎么办,说着说着,他竟然睡着了。是的,他太累了,竞选这活,哪是人干的!

大家不忍心叫醒他,他已经几个晚上没有合眼了。他做了一个梦,那些花花绿绿的承诺书全是钱,还有新版的500元、1000元呢!史朋泽手里拿着一沓钱正在招呼他:“小伙子,跟上来吧,这里有钱、钱、钱!”他一赌气,大步流星地追上去,史朋泽一闪,他掉进一个黑乎乎的洞里。

他“啊”了一声,醒了。

竞选人承诺书的发放主要发生在另行选举的前一天,即4月15日。在王玉峰与史朋泽的较量中,向村民承诺的其他内容不变,只有承诺的钱数一路攀升,从600元、800元不断上升到1000元。究竟谁在追谁,实在闹不清了。

半道杀出的王玉峰,根本没有料想到事态的发展会到这般地步。他刚出来参与村委会主任职务的竞选时,他的家人都不赞成,两个弟弟尤其是大弟弟王玉鹏对他参与竞选并不支持,但他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哥哥,反而还为哥哥的竞选跑前跑后,印承诺书、发承诺书等,他都是主要人员。

王玉鹏说,在承诺的钱数被他们两人不断抬高时,王玉峰完全失去了理智,看出他是铁了心要竞争到底的,而他又不敢出面反对他。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说服母亲,让母亲来干预他。

王玉鹏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这些事母亲也都早已想到了,她不断在王玉峰面前唠叨,让他不要参与竞选。但她同时知道自己的儿子有多倔强,也清楚自己的唠叨不会起多大的作用,她就请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去给王玉峰做思想工作。这些老人以前都与王玉峰的长辈关系很好,他们担心他会在与史朋泽的竞争中吃亏,劝他不要参与竞选。可是,王玉峰就是不听!

他告诉这些好心劝他的老人:“一个好端端的村子,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还没有人能竞争过他?我就是不信这个邪。你们也不要怕我年轻,管不好咱村子,我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全村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请你们相信我。”

当王玉峰承诺书上的钱上升到1000元时,王玉峰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竟然拿着自己多年积攒的血汗钱在下赌注,伤心到了极点。她不顾一切扑上去,一把夺下了王玉鹏正准备拿去散发的承诺书,命令王玉峰退出竞选。

王玉峰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反对他,非常伤心。他含泪告诉母亲:他不能就此停止,不能,绝对不能!如果他这样停止,他将会输掉自己的人格和信誉。如果这样的话,他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

母亲看着几近绝望的亲生儿子,不由得想起辛酸的往事,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当她抓住儿子的手时,四行带着酸甜苦辣、人生百味的眼泪同时滴在母子的四只手上。这间母亲的结发丈夫、儿子的亲生父亲当年苦心经营的窑洞里一片沉寂,只有血肉之情的欷歔和抽泣!

王玉鹏再也忍不住了,“哇”地一声跪倒在父亲遗像面前:“爸,您为什么这么狠心扔下我们呀,爸!”

受尽人间苦难的王玉峰的老妈一把拉起早已跪在她膝下的大儿子王玉峰:“起来,你给妈说你为什么拿着自己多年的心血去做赌注?”

王玉峰告诉她:“不为别的,只为把史朋泽拉下来,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能被钱憋死?再说,我也是在外边干了多年的人,我能因为没有钱而拜倒在他的脚下吗?你让我以后还怎么在咱老窑头村活人?妈!”

听了儿子的这番话,母亲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又拿起那些承诺书,好像第一次看到一样。这不是一页一页普通的纸,这是儿子的心!骨肉之情,母子之情,还有什么能战胜它?!她紧抓着承诺书的手终于松开了,承诺书散落了一地。王玉峰看到母亲松开手,让弟弟赶快把承诺书散发出去。

在与母亲发生这一幕之后,王玉峰稍微镇定了一下,他似乎认识到,如果继续承诺用自己的钱给村民发,一来自己的经济实力确实很难承受,再者也无法取信于民。因为大家你追我赶地用钱数压倒对方,也不是高招。钱数越高,就越可能是说空话,村民就越不会相信。尤其是自己多年不在村里,许多村民对自己是否有钱还持怀疑态度。于是,他决定改变自己的竞选策略,向村民发出第四份承诺书,将自己原承诺书上的第八条内容变为:如我当选,致力于发展集体经济,努力增加群众收入,把任期三年内的集体收入一次性预付给全体村民每人1500元。

这一变,将1000元的承诺数一下抬高了500元,钱的来源成了集体收入。

集体收入在哪儿?除了煤矿别无出处。

史朋泽能看出这个,这是一支从背后包抄过来的偷袭部队,是冲他的煤矿来的。

史朋泽非常清楚,王玉峰这一招够狠的,至于合法不合法,老百姓哪管那个,钱到了手里算数!到那时,自己不仅同王玉峰有一场恶斗,还肯定会惹恼全体村民。再有几个钟头就开选了,天亮了还来得及吗?

4月16日凌晨2点左右,也就是另行选举即将来临时,史朋泽拿着王玉峰的第四份承诺书,来到距离老窑头村二十余里的乡政府,要求乡政府予以处理。

乡领导马上召开紧急会议,对王玉峰的承诺书进行讨论。大家一致认为,王玉峰承诺书的前七条内容主要是从村民教育、村容村貌、发展经济、村民生活、敬老爱老、民主管理、民主决策等多方面积极为村民办好事、办实事,改变老窑头村落后面貌的。但第八条内容中,王玉峰用集体的收入作为个人的竞选筹码,显然是错误的。最后做出了决定:王玉峰用集体收入作为个人的竞选筹码,既不符合《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要求,也违背了现行的农村政策,因此,王玉峰的这份承诺书必须作废,并给予严肃处理,坚决制止。

决定做出后,乡领导立即通知老窑头村的全体选举委员会成员及王玉峰本人,星夜赶到乡政府办公室参加紧急会议。

凌晨4点左右,村选举委员会成员全部到齐,当时在场的四位乡领导首先通报了王玉峰的承诺是违规的,然后提出选举领导组的处理意见;其次,还对村选举委员会对这件事疏于审查管理进行了严厉批评;第三,考虑到这件事情将会造成的影响,决定推迟另行选举的时间,具体时间由村选举委员会5名成员当场研究决定,报乡选举领导组审查批复;第四,为了稳妥起见,要求村选举委员会成员回村之后,立即张贴公告,并分头进家入户通知村民推迟选举的时间和原因,向村民做好解释工作,不要给群众造成误会,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第五,重点要做好对竞选人王玉峰的批评教育和引导工作;第六,村选举委员会要负起责任,严格把好承诺审查关,绝不允许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不允许竞选人向村民承诺用集体的钱给村民发钱。

会上,村选举委员会主任代表村选举委员会表了态,表示要按照乡选举领导组的意见抓好落实。接着,村选举委员会就地讨论,决定把另行选举的时间推迟到4月17日,并得到了乡指导组的批准。

凌晨6点左右,王玉峰赶到乡政府,乡指导组针对王玉峰的承诺对王玉峰进行了严肃的批评教育,指出任何个人都无权随意支配村集体收入,村里的重大财务支出必须由集体研究和村民会议或村民代表会议讨论决定。一开始王玉峰不理解乡政府为什么要否定自己的承诺,他不理解用自己的钱一次性垫付村民三年的分红有什么不对,后经乡指导组成员的耐心说服,他表示愿意接受批评,收回承诺,随后离开了乡政府。

王玉峰是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村里的,乡领导不同意用村集体的钱向村民做承诺,怎么办?向村民承诺的钱已经上升到每人1500元,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全村1260人,将近200万元哪!但是,如果撤回承诺,村民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以后自己又怎么面见老窑头村的百姓呢?他好像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王玉峰站在高坡上,望了望群山环绕的老窑头村,深深呼吸了一口充满泥土味的空气,这一吸,他有了底气。宁可损失金钱,也不能丢人,钱以后可以挣,但人丢了一辈子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一向在朋友面前出手大方的王玉峰,无论如何都不能因为没有钱而拜倒在别人的脚下!他没有选择,只有不顾一切地去竞争,去赢得!怎么赢,他不知道了。

4月16日清晨,村选举委员会贴出公告,内容大意为:村民同志们,由于候选人承诺出了问题,原定4月16日的选举推迟到4月17日,村民手中的选民证、委托证仍然有效。

推迟选举的公告一贴出去,就像炸了锅一样遭到了村民的强烈反对。今天推明天,明天还可能推后天,推来推去,说不定推黄了!选不出村长,谁来发钱?这即将到手的万把块钱不就飞了?!

他们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纷纷到村委会质问推迟选举的原因,质问这些选委会的成员:大家选出的村长给大家发钱、让村民受惠有什么不对?村选举委员会成员再三给村民解释,但村民仍不能满意。

村选举委员会主任史吉海不断通过个人感情说服村民,并以自己的人格向村民保证,4月17日的选举一定会按时举行。没有想到一向认为自己在村民心目中威信很高的党支部书记,这时在村民面前说话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村民连声提问一个又一个为什么,就是不离开,他冒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这一过程从上午8点多一直僵持到下午4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村民才慢慢散去,疲惫不堪的村选举委员会成员才离开现场去吃这一天的第一顿饭。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他们这个不知啥级别的村民选举委员会成员,还有这等麻烦事!

4月16日的另行选举推迟到4月17日后,村委会副主任候选人史小官发出又一份承诺书,这份新的承诺其实是王玉峰几个小时前承诺的翻版,只是将自己竞选的职位升了一格。在承诺书中,他表示自己将退出副主任竞选,参加主任竞选。

承诺书共8条,前7条内容与王玉峰的一样,第8条内容略有改变:“如能当选,在任职三年期间,保证全村村民经济效益增长,村民收入到位,为使全村村民对我信任,我应让村民放心,三年收入在当选当日凭户口本预付给每个村民1600元。”

史小官啊史小官,你这不是忙中添乱吗?你这不是要那几个选委会成员连个囫囵觉都别睡吗?

史小官明明知道乡政府不同意在集体收入上打主意,但他为何还是要这样做呢?

原本是副主任候选人的史小官,之所以又要竞选村委会主任,而且将钱数抬升到1600元,是事出有因的。他在分析了竞选态势及本人经济实力后,意识到史回民、史张卫肯定会将副主任的价位来个猛抬,他的50元的承诺已毫无意义,大势去也!落选已成定局,再无回天之力了。但他不甘心,因而在撤退之前放了这一冷枪。

可能他的父母给他起名时早有先天之见,他永远是个“小官”!现在老窑头的村官已是几十万几百万才能换来的大官了,你史小官够得着吗?

4月17日凌晨5点左右,村委会主任候选人史朋泽又拿着史小官的承诺书再次来到乡政府,边告状边打听虚实。乡选举指导组看到史小官的承诺书后,认为他是在故意捣乱,决定在选举大会上宣布史小官的承诺无效,并责令其做出书面检查,在大会上宣布!然而,史小官早已溜之大吉了。

史小官的这一冷枪又给王玉峰出了个难题,他比自己又高了100元!如果史小官确实是破釜沉舟,加紧活动,选民会不会投他的票?就算史小官肯定当选不了,这主任票一分散,又会是什么后果,怎么办?

王玉峰开始大口大口地抽烟,吸几下,扔了,再掏一支,再吸,再扔!他觉得他的脑袋大得像只斗!又觉得这颗人头不是长在自己的脖子上。

王玉峰终于下了决心,他咬紧牙关,在4月17日凌晨,也就是在投票时间即将来临之时,决定在史小官承诺的1600元之上再加200元!并面向村民发出了他最后的承诺,答应当选后用自己的钱发给每个村民1800元!!!

这是一个能让老窑头村抖三抖的承诺,拿自己的钱向不分男女老幼的每个村民发1800元,真的吗?有人问他,你喝多了?

他冷静地回答:“昨天我喝了,今天没喝,我非常清醒,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绝不会失信于民!”

王玉峰啊王玉峰,这200万元买个市长也绰绰有余啊!但他铁了心,什么也不顾了。

史朋泽见王玉峰像邓世昌一样开舰拼命,他打心眼里佩服这个年轻小伙子的愣劲。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后生可畏,不得不刮目相看!他的精神已经垮了,内心里已举起了白旗。但是,他作为一个原任村委会主任,曾经对自己的当选没有任何怀疑的煤矿老板,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便紧随其后,把钱数又向上提了200元,承诺当选后用自己的钱为每个村民发2000元!

谁都不服谁的两位农民,为了争夺一个村委会主任职位,最终把自己向村民承诺的钱数分别定位到1800元和2000元,创下了共和国历史上村委会选举之最!

王玉峰要干一番大事业了,也慢慢成熟了,也学会粗中有细了。他料定选民还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他这回悄悄留了一手,密令王玉鹏:“把钱提前准备好!”

他又点了一支香烟,把一大口烟全吞进肚里:史朋泽啊史朋泽,咱等着瞧吧!

在两位村委会主任竞选者激烈角逐的同时,几位村委会副主任的竞选者也通过承诺书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选民也在他们中间开始煽风点火。

“太小气了,每户100元算个啥,你看人家王玉峰和史朋泽,那才叫风度!”

“史回民和史张卫拿车拉钱去了,还是五十铃大卡车!”

“史海洋已承诺发300元了,谁骗你不是人,我亲眼看到承诺书了。”

“史小官说,他的1600元仍然算数,拿它来竞选副主任。”

一时间,各种发大钱的消息四处流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把选民的心逗得怪痒痒,把几个未来的副主任弄得不知所措。

王玉峰和史朋泽的承诺人所共知,一个1800,一个2000,这是铁的事实。史小官的1600就那么回事,至于是来竞选主任还是副主任,没人弄得清楚,反正他跑了。史海洋的300元承诺也确实印好了,到底发了多少,这个情报至今不准确。

史回民和史张卫一商量,认为该是出手的时候了,随即将原来的100元承诺提到5倍,变为500元!

“500元还少,你们是以户发的,我家5口人,每人才100。要么这样,我家两口人投你们的票,别的3人我们另挑选了。”背地里偷着笑的选民又来向史回民和史张卫吹风。

史张卫年轻气盛,经不住这么鼓捣,史回民一拍桌子:“再翻一番,1000!”这两个为了当上村委会副主任的农民,就这样将发1000元的承诺书发了出去。

史海洋一手拿着他的50元承诺,一手拿着他的300元承诺,眼珠子都瞪破了,还是咋看都没劲,他已明显不是这两位联合竞选者的对手了。

他还是不愿认输,他为了绕开那个令他胆怯的1000元,变换了策略,改为以人为单位而不是以户为单位发钱,承诺如果自己这届能当选为村委会副主任,将用自己钱给全村每口人(按户口本)发现款50元。

不管怎样变换手法,史海洋这个承诺与史回民和史张卫的承诺相比较,对选民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

嘴长的一位后生说:“拿它擦屁股吧!”另一位反唇相讥:“不行,那么多油墨,咱屁股可不是不沾油的铝合金锅!”

综观这一阶段的承诺竞争,从4月15日到4月17日,王玉峰、史朋泽、史海洋、史小官、史回民和史张卫6人共发出承诺15次。尤其是4月16日的夜晚,对老窑头村的村民来说是最难忘的一夜,这一夜,摩托车在村里响了一夜,竞选人在村里跑了一夜,选民们兴奋了一夜!坐在家里的人们激动地等待着竞选人的一份份承诺,谁也没有睡意。

好事多磨,不生孩子不知婆娘肚子疼。坐在家里等承诺的村民,哪里知道发承诺人的苦衷!老窑头村又没有打印机,他们必须到离老窑头村十多里地的西坡镇去打印,而这一段山路又非常难走。

竞选人在发承诺书时,有时一种承诺书只发了几份,看到对方的钱增加了,就不发了,赶快又提高自己承诺的钱数。兵贵神速,打印新的承诺书根本来不及,必须有新的法子!在史朋泽和王玉峰最后的两份承诺书上,多数是用以前发剩下的承诺书改过来的,像王玉峰最后一份承诺书上的钱数,多是把以前的800元,用圆珠笔或钢笔在8前面加了个1,成为1800元,而史朋泽的最后的承诺书有将700元的7前面加了个1,也有在200元后又添了个0成为2000元。

下化乡选举领导组曾明确要求,竞选人承诺必须坚持“三提倡,三反对”,即提倡为民办事,反对以权谋私;提倡正当宣传,反对人身攻击;提倡用个人资金兴办公益事业,反对直接给选民发钱。但是在竞争变为争斗的老窑头村,这些官腔早已没有任何意义,老窑头村每个候选人和竞选者向选民的承诺都回避了乡领导组的要求,正是以发钱为承诺的主要内容来参加竞选的。就这,村民还是不相信,要竞选者承诺、人、钱一个不缺。乡里的“三提倡,三反对”被村民演绎为“三见面,三到位”。

4月17日,历经艰难的另行选举终于来临,兴奋了一夜的村民怀着满腔的好奇、疑虑和对选举的热情,一大早就赶到了选举场所。

两个刚从外地打工回来的年轻后生凑到一块,说起了悄悄话:

“昨天晚上他们谁先来?”

“王玉峰的人先到,史朋泽的人后到,后来就不知道是谁先来了,反正都跑了几次。”

“你计划选谁?”

“我谁都不选,真他妈的讨厌,一个月没见老婆了,刚睡下,就敲门,被窝还没暖热,另一个又来了。”

“你还有今晚呢,我媳妇来那个了,这回是白回了一趟!”

“你说他们咋知道咱们打工的地方?”

“你媳妇告诉的,你一走,她就给人家打电话了,你回来,她又打电话不让人家来了,要来,不准那个。”

“胡说些啥,我媳妇只对我一人好,她不会把我去的地方告诉别人。”

“这也是的,公安局几百号人连个杀人犯都抓不着,他们怎么能把全村在外打工的一个个都找到了,我看他们的水平不比公安局长差。”

“要是他们当选后不发钱咋办,咱们得有个治他的法子。”

“他敢!他不按承诺发钱,我把他狗日的推到沟里去,那是几千块钱哪,够咱在外打工两年的。”

上午9点多,乡选举领导组6名领导和十余名工作人员及维持秩序的派出所人员也赶到现场。

上午10时,选举大会开始,到会群众有800多人(其中一部分是前来围观的煤矿工人)。主席台上就座的是乡指导组成员和村选举委员会成员及派出所所长原印龙等人。

大会由村选举委员会主任史吉海主持,他首先宣读了乡指导组和村选举委员会对史小官的处理意见,接着由乡指导组领导代表乡选举领导组讲了话,原印龙宣读了会场纪律,然后由选举委员会向选民介绍了填写选票的方法,并宣布了选举工作人员及唱票、计票、监票人员,最后宣布投票正式开始!

就在选举即将开始的时候,意外的情况又发生了,台下的村民忽然嚷叫起来,强烈要求向村民发出多次承诺的村委会主任竞选人王玉峰、史朋泽上台表态,否则,他们就拒绝选举!

选民的俏皮话又出来了:“村长都临盆了,怎么又让产妇把裤子穿上了!”

这也不能全怪选民,选举搞到今天这个份上,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3月24日的正式选举没有选出村委会成员,4月16日的选举又推迟了一天,竞选人承诺又多次变化,再加上史小官的承诺当场被宣布无效,还有上届村委会主任很多承诺都没有兑现,选民们辨不出是真是假了,他们说,这社会上真货不多了,承诺是不是全是假的?

一个选民高声问主席台:“是史小官的承诺作废还是所有承诺全部作废?”

另一个选民接着说:“承诺无效了,还有毬选头,承诺兑现不了,让我选个毬!”

这里没有那么多的“阳春白雪”。同土坷垃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农民,此时没有啥文明的语言,贫困了多少年的山里人,此刻也管不了什么,也顾不着再去关心啥,他们能管的就是谁当村长,他们最关心的就是钱!那花花绿绿的、拼命想挣的、人不可没有的、令人向往的钱!!

台下有人甚至直接喊叫:“他们向我们承诺发钱到底算不算数?”

一位满嘴白胡子的老人腾地站了起来,拿着王玉峰和史朋泽用笔改过的承诺书冲上主席台,向乡选举领导组和村选举委员会提问:“像这样的承诺书,800元改成1800元的,是以打印的800元算数,还是以改写的1800元算数?200元改成2000元的,是200元算数,还是2000元算数?得先让他们上台讲清楚,否则我们不会投票。”

此刻,“竞选人向村民承诺发钱是否算数”是选民要求候选人上台表态的核心所在。

会场出现了一人呼百人应的场面,主席台上的大小头头们,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了办法,主持人的嗓子都喊哑了,台下的人谁也不听。这些专门负责选举的人心里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满足村民的要求,村民就很有可能“砸会场”(罢选),到那时,他们想走也走不开了!

考虑到大多数选民的情绪,为了保证选举顺利进行,也是为了能尽快选出这个难产的村长,村选举委员会和乡选举领导组最后决定:答应村民的要求,让两位村委会主任竞选人上台表态!但明确要求他们上台后必须正面演讲,只能讲个人的治村方案和为村民办实事办好事的打算,不能相互攻击,不准承诺发钱。

这也是官腔,谁不了解选民的用意所在?

选民认为,只要你允许他上台表态,别的事你就别管了,我们有我们的办法!因此,头头们一点头,台下的村民拍手叫好。

干部和农民,双方心知肚明,但又貌合神离。诚信,在这里完全成了骗人的工具。

为什么会这样呢?毛主席说过,“关键的问题是教育农民”,接受了多年教育的农民,把受教育的结果归纳为“教训”,他们谁也不相信了,他们今天关键的问题是教育干部。

王玉峰是新一代的农民,接受教育的机会不多,但每一次教育都让他刻骨铭心,这几年,向农民的承诺不知多少,究竟兑现了几条?农民心里有数,他也十分清楚。

承诺,包括他向农民承诺发钱的承诺现在是个啥?是写在纸上的字,吊在嘴边的话,受了多年教育的农民还会相信它吗?大概不会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

怎样才能使农民相信啥样的承诺是真的?大概也只有最后一手了,他顾不得这样做对不对了。

王玉峰在村民的掌声中走上了演讲台,向村民表示自己一定说话算数,绝对不会欺骗村民。

选民正要问什么,王玉峰的支持者史张卫、史社伟、王玉鹏等人,突然把装有现金的钱箱从舞台的西边小门送上了台。箱子门哗地一下被打开,台上台下全傻了眼:真家伙,全是真家伙!

这是一出配合得天衣无缝、绝妙无比的精彩片断,是王玉峰全部承诺算数的无声注解!太完美了,如果张艺谋在场的话,他也会汗颜的!

乡领导周闻廉第一个看到钱箱,他立刻站起来训斥道:“谁让你这样!”随后乡领导薛掌民、原印龙和许多选举工作人员一起站了起来,把拿钱的几个人赶下台。

王玉峰望了一下史朋泽,然后满意地走下主席台。

该史朋泽了!他也在村民的欢呼声中走上台,向村民表明了自己承诺算数的态度。

选民好像没有听懂,开始骚动起来:

“怎么没听见他说发钱呀?”

“选委会不让提发钱的事,老史是个党员,怕不好意思说吧。”

“嗨!什么党不党的,党员向老百姓发钱更好哇!”

“今天这个主席台怕是好上难下啦!”

台上的史朋泽也听不见台下议论他什么,只觉得情况不妙。他在乱哄哄的声音中再次说自己说话一定算数。

台下人等不及了,大声喊起来:“解锯没有截锯快,你就干脆点,多少算数?”

史朋泽回头望了一下主席台上脸色铁青的大小头头,心想,这个数不说不行了,然后一字一板地告诉大家:“2000算数。”

“钱呢?钱放在哪儿?”

台下紧追不舍。

是啊,咱怎么没把钱带来呀?!史朋泽大意失荆州,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回他答不出来了。

就在史朋泽难堪的时候,忽然听见人群中有人大喊:“不要着急,这边的钱正在路上,马上就到!”

台下也有史朋泽的人,这个回答简直就像“救戏”的人一样,太及时准确了!

但是“马上就到”毕竟不如亲眼看到。注重现实的农民要逮就逮个实的,他们选择的天平开始倾斜了。

在村民所有的要求得到满足之后,激动的情绪才稳定下来,依照选举程序,开始领票、写票、投票、唱票、计票,整个投票过程很有秩序。着急的乡干部心里念叨:千万再别出什么岔了!

2003年4月17日13时,风风雨雨的老窑头村第六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终于有了结果:全村768名选民,发出选票758张,收回选票757张,其中有效票743张,王玉峰以470票当选为村委会主任,史回民和史张卫分别以537票和423票当选为村委会副主任。村选举委员会当场宣布选举结果,选举大会结束!

听到结果,全场掌声雷动,支持王玉峰的村民买来四五百元的爆竹,噼噼啪啪的声音响彻老窑头村的上空,也将这次史无前例的选举嵌入共和国的历之中。

就在选举成功当天下午的5点左右,新当选的村委会主任王玉峰按每人1800元的承诺把钱发给了村民,全村除了上届党支部书记史义中、现任党支部书记史吉海和王玉峰本人三户没有领钱外,其余各户都拿着自家的户口本领了钱。王玉峰总共发出了194万多元,同时,新当选的两位副主任也按每户1000元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共发出29万多元。

贫困的山区农民,面对一夜之间得到的户均8000元巨额现金,有的哭了,有的抱着钱一夜没睡。他们绝大多数当时对当选人发钱一事感到感激和高兴,说这样的选举三年一次太少了,一年一次也不过瘾!

老窑头的第六届村委会换届选举终于落下了帷幕,当事人为什么要“天价”“买”村官?村民为什么看中了竞选者的钱?这是一个个沉甸甸的问号!

调查与处理

2003年8月21日,人民日报《230万元巨款买村官》一文见报。

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分管民政工作的国务院副总理得知此事后,迅速批示给民政部部长,要求民政部门立即调查了解,澄清事实真相。

23日,由山西省分管副厅长赵生平带队,基层政权建设处处长吉利民等一行星夜赶赴运城市。

24日下午,一个由山西省民政厅、运城市人民政府、河津市委、市人大、市政府组成的足有三十多人的三级联合调查组进驻老窑头村,开始了艰难的调查取证工作。

坐在调查组对面的老窑头村党支部书记史吉海,情绪激动,满腔怒气。他的第一句话犹如一声炸雷语惊四座:

“《人民日报》记者胡说八道,说我的事实我不接受,我没有支持发钱,也没有把钱箱举起来,更没有说那些话,我抗议!我希望调查组还我清白,否则我要上告!”

大家劝了他半天,他的情绪才稳定下来,谈了有关选举方面的事。

当调查组问他“你作为支部书记、选委会主任,对这一事件有无责任”时,他说:“有,出了任何问题我都有责任,我接受批评。”

王玉峰来到会议室时,大家看到的是一张没有任何社会阅历的娃娃脸,他从怀里掏出香烟,一一扔给这些大大小小的领导,然后开始谈自己的看法:

“我认为我不是买官,我把钱发给老百姓有什么不对,哪有这种买官的?当时带进会场的钱是100万,他们几个抱箱的人说是200万,瞎吹!其余的钱并没带来,后来我还批评了他们:咱们一是一,二是二,有多少说多少,欺骗群众欺骗党干什么。”

王玉峰好像不知道在座的人的身份,又开始向大家扔烟。烟掉到地上沾了好些泥巴,大家不知道该不该抽它。

他接着说:“各级领导的政府工作报告也是承诺,也说要怎样怎样提高农民收入,投入多少多少资金,补助什么什么,这也是发钱!他们拿国家钱许愿,我为什么不能拿集体钱做承诺?我想不通。后来乡领导不让,我说不过他们,才改为用自己的钱发,我想这回该没错吧,谁料到还是不对。哎,过去的事不谈了!”

王玉峰叹了一声,起身走出了会议室。调查组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的苦笑,有的摇头。

史回民、史海洋、史小官、史张卫等人也在当日分别接受了调查询问。

8月25日晚,史朋泽来到调查组的驻地,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不卑不亢,落落大方,老练!他的所有回答都留有一定余地。

“《人民日报》报道你们村的选举一事你知道吗?”

“知道,昨天才知道,报纸也看了。”

“符合事实吗?”

“基本上是那么回事,有些地方有出入。”

调查组问他:“你出的钱比王玉峰还高200元,为什么王玉峰当选了而你落选了?”

他用了一句他自己造的“成语”—“三承诺不如一亮相。”

史朋泽走了,他的最后一句道出了他落选的原因。事情真的是这样吗?恐怕永远是个谜。

在老窑头村调查的七天时间里,调查组成员冒雨挨门走访,试图听取最广泛的意见,有的家里没人,三番五次反复找。

老百姓配合得还不错,对此,调查组很满意,俏皮的山里人还跟调查组开起了玩笑。

当调查组进入一农家院时,忽然蹿出一条大黄狗,主人赶紧拦住它:“混账,你不看谁来了!”然后对来人说:“放心进来吧,咱这狗不咬国家干部,只是吓唬吓唬。”说来也怪,那狗果真还向来人摇起了尾巴。

另一家的主人是个毛头小伙子,一件秋衣裹住了屁股,他尖嘴巴,小眼睛,一看脸上就全是戏。他跑小步过来,弯腰右手一摊:“来兵请进!”

几个人傻了眼:我们咋成了大兵啦?

原来是老窑头的地方方言出了问题!他们叫“民”为“明”,“宾”为“兵”,把“来宾”叫成“来兵”了!在下面的对话中,他还老说明政厅、明政局呢!他向调查组的人递了一根香烟,是“沙河”牌,每盒几毛钱。

他说:“你们不知道,那几天村里可热闹啦,狗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地叫,嗓子都叫哑了,光我就收到十几份发钱的承诺,一个比一个高。”

他把他收到的承诺从箱子底下拿出来叫调查组看:“这一沓是王玉峰的,这一沓是史朋泽的,这一沓是那几个副主任的,我原来不相信他们,想他们是在吹牛,没料到是真的,党的政策好,选举就是好,天天选才好哩!”

“你说啥不好?”

“谁收钱谁不好,这两天村里嚷嚷,说上面要收钱,说王玉峰他们发的钱,一分不能少,全要收回,花了的也不行,存到银行的,把存折交上去,买了摩托的,把摩托交上去。我问你们有这事吗?那有的花钱让娃娃上学了,还要把娃交上去?有一个老太婆腿折了,花那钱把腿捏好了,难道把这条腿也要交上去?不行!收不回,老百姓的钱袋子是狗×衙门,好进难出,钱到老百姓手里,谁也别想收回去!”

他小眼一眯头一斜,声音很小:“支部连党费都收不上去,还收我们非党百姓的钱干啥?”

一阵沉默后,他又提高了嗓门:“这次承诺发钱,还不是党员带的头,干部硬往上杠,这叫什么?叫党员干部带头,扰乱市场,哄抬物价!”

他还想再说什么,但调查组不敢再听了。这时正好进来一个胡子拉碴的矮个子秃顶男子:

“你小子又在放什么毒,是不是病又犯了,还不赶快到医院量量血压!”

“小眼睛”又把小眼一瞪:

“量什么,咱这血压完全是国家标准,低压二百二,高压三百八。”

调查组的一个人吐了吐舌头:这是血压吗?这是电压!

“小眼睛”拿手“啪”地拍了一下这个络腮胡子的秃顶:

“还说我呢,看你这一脑袋全是脸,好大的面子呀,把领导都吓出舌头了!”

秃顶男子不怕他取笑,索性用手摸了一下自己的络腮胡子:

“去你妈的,老子是一脸全脑袋!嘴巴像马克思,脑袋像列宁,真正的马列主义!”

“谁说呢,正面看是承诺,密密麻麻,上面看是选票,稀稀拉拉,竞选承诺当选后植树造林,就先把你这错位的脑袋退耕还林吧!”

小眼睛是个高中毕业生,怪不得他说话那么有水平。

秃顶也很有风度:“咱才舍不得呢,前秃是科学家,后秃是资本家,中间秃是阴谋家。你懂个屁!”

一个从河津供销社退休的老人把调查组叫到他家里:“我说你们不要再跑了,没有几个说发钱不对的,再跑下去,你们当干部的名声就越不好了。”

“干部的名声不好吗?”

“不大好,弄钱的干部名声最坏。让我说良心话,我跟老百姓认识不一样,我认为为了当村干部而向村民发钱也不对。你有钱,就发给老百姓,而且说自己不当干部,那才是真的好。当今这社会,风气不好了,当了官就弄钱成了时髦,上头不知道晓得不晓得。现在老百姓的怨气是社会不公平,虽然现在生活水平都比以前高了,但还是吃肉骂娘!哎,短耳朵骡子越来越多了。”

调查组实在不明白短耳朵骡子是啥意思。这个退休人员说:“二十多年前,咱村的煤矿还是靠人拉小平车往坑口运煤,坡子很陡,村里人家家买了骡子,有一百多头。骡子没人牵,人只在坑口把缰绳拴到骡子脖子上,一拍屁股骡子就到坑里了。坑里拉车的人又把骡子套在人前面,人掌车,骡子拉车。拉到坑口,人去卸煤,骡子又到坑下拉另一个。虽然人和骡子不固定,但班子搭得很顺当。偏有个短耳朵骡子下到坑里后不去采煤面,倒躺到废弃的坑道里睡大觉,黑咕隆咚的谁也发现不了。晌午了,它才到采煤面拉一回。别的骡子拉乏了,没劲了,它歇出了一身劲,吃料时,它比谁都吃得欢,嘴巴一拱,把别的都拱得远远的,它把好料全吃了!结果呢?它吃得膘肥体壮,滚瓜溜圆,还人见人爱呢!”

调查组的人一脸凝重,这个短耳朵骡子的故事太生动了,它代表的社会现象再形象不过了!

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嘎”地一声刹住了车:“你们是来调查王玉峰的吧?那好,我告他一状,他小子最近娶了好几个媳妇!”

这可是个严重的违法问题!调查组还没来得及问,另一个人说:“是别人拿王玉峰发的钱为自己娶媳妇的!”

说话间,又一个摩托车驶来:“这也是王玉峰买的!”

八天的调查时间一晃过去,调查组得到的第一手材料太丰富了!农民的思维,农民的语言,农民的认识,农民的要求,这些东西绝不是坐在办公室凭听汇报看材料能得到的。与这次选举有关的当事人尽管性格不同,背景不同,目的不同,看问题角度不同,但他们毕竟是农民!他们采取的用承诺当选后向村民发钱来竞选村官的做法,固然有不妥的地方,也不可取,但这些钱毕竟一分不少的发给了村民。这与那些买官卖官现象相比,毕竟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因此,老窑头出现的这些问题是农村基层民主政治前进中的问题。

调查组的笔记、材料记了一大堆,他们在进行整理分析后,于8月28日,开了最后一次会议,经整理形成了调查报告。报告中建议选举结果应当无效。

报告最后将入户调查情况作为附件,一并上报民政部,并抄报省委、省人大、省政府、省纪检委、省委组织部。

由于调查组采取的是面向全体村民的调查方法,所以基本澄清了事实,调查报告反映得也很客观,乡、村领导及村民基本认可。

王玉峰得知报告内容后,笑着说,天就那么大,塌下来谁也顶不住。史朋泽则说,核心问题没有写出来。

正当这份报告向上送交的同时,山西省委、纪检委、组织部的领导又作出一系列批示,运城市委又成立了由运城市纪检委、组织部、民政局组成的又一个联合调查组。

9月4日,这个联合调查组再次进驻河津。因为第一个联合调查组已将事情的过程基本调查清楚,因此第二个联合调查组的主要任务是定性和处理。

第一个联合调查组的调查报告出来之后,河津市的领导才松了口气。《人民日报》也有失实的地方,而这些环节关系到领导是否承担相应的责任!现在情况稍好了,起码这火烧不到市里头。

没料到几天之后,山西省领导又作出要求严肃处理的批示,还有运城市委书记的批示。更让人感到不安的是,最近几天,老窑头村简直成了全国的新闻“总部”,各路记者蜂拥而至,有人统计了一下,最少不下三十家。他们从不同的角度调查采访,似乎有点不把这个事情闹大决不罢休的架势。

中国有“不怕通报,只怕见报”之说,加上各级领导的反复批示,河津市这回意识到,这个娄子捅大了,火烧到哪一级现在还说不准!

河津市委、市人大、市政府主要领导全部参加了第二个联合调查组在河津召开的会议,并做了详细的汇报。市委书记还当场把河津市纪委书记叫来,要求以最快的速度把案件接过来,迅速审理。

9月4日第二个联合调查组的介入,马上改变了第一个联合组较为温和的结论,变得严肃起来。深谙中国政治潜规则的人下了这样的结论:老窑头的选举死定了!

9月8日、11日,运城市领导再次召集联合调查组召开会议,加紧了督办力度,要求河津市委迅速拿出处理意见,上报运城市委。

河津市纪委马不停蹄,连轴运转。他们不敢怠慢!上面风头这么紧,谁愿在这个问题上吃家伙?

因此,对老窑头选举问题的处理,从一开始就带上了神秘的政治色彩。

全称为“河津市第六届村民委员会换届选举领导组老窑头村选举问题调查组”的调查组,于8月30日对老窑头村村委会换届选举中的问题及相关的责任人曾提出过处理建议,河津市纪检委经反复讨论,认为这个建议仍有不到位的地方,恐怕难向上交账,9月16日又作了变更,最后形成了纪检委处理意见:

我市下化乡老窑头村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发生贿选性质的问题,究其原因主要是:乡选举领导组宣传力度不够,不能及时发现、制止苗头性问题;老窑头村选委会不能认真贯彻实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对发生的不正当承诺,不制止,不汇报;竞选人缺乏组织纪律观念,法律意识淡薄,向村民承诺发钱,为自己拉选票,妨碍了选民自由行使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在社会上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根据有关规定,建议:

1.河津市委提请市人大常委会按照有关法律程序宣布老窑头村第六届村民委员会选举结果无效;

2.老窑头村换届选举工作等条件成熟后,依法组织重新选举;

3.责成下化乡党委依照党章有关规定,对老窑头村党支部进行重组;

4.责成下化乡党委、政府按规定对王玉峰、史回民、史张卫等三人错误承诺发给村民的223万多元予以没收,并妥善做好村民工作。

对17名涉案的当事人和相关责任人做出处理建议,其中王玉峰、史回民、史张卫,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属于党员的同时给予党纪处分,史吉海等选举委员会成员给予党纪处分,乡领导按责任大小分别给予党纪和行政处分。

这个处理意见形成之后,河津市的知情人说,处理不轻,有点过重了。

9月16日,运城市再次召开会议,听取河津市纪委的初步处理意见,河津市纪委将变更后的处理意见向运城市作了汇报。

河津市纪委没有料到,他们还是挨了批,因为处理不到位!主要是对乡干部的处分太轻!

会议认为:乡党委政府在村民委员会的选举中担负着重要的领导和指导责任,老窑头村选举中出现的问题,乡领导不是不知道,而是不制止,不引导,主板子应打在乡干部的身上,只有这样,才能教育和挽救干部,使村民自治健康发展。

河津方面马上又召开了会议,这确实是一次非常严肃的会议。会议还决定,检察院、法院提前介入,追究当事人的刑事责任!

这样,对老窑头村选举问题的处理基调就再上了一个档次。

前两天还找河津市纪委申辩的几位当事人这下慌了,检察院都上了,还辩个鸟!检察院可不是扶贫救济专做善事的民政局!三十六计走为高,跑吧!他们手机一关,浪迹天涯,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影子了。

9月18日,联合调查组在河津市宾馆再次召开了处理的碰头会。

河津方面参会的除四大班子主要领导及纪检委、组织部、民政局外,公安局长、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也准时到会。

河津市宾馆内外聚集了不少身份不明的人,他们不断打听今天会议的主要内容,真有点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味道了。

面对这个规格极高、参会人员都属重量级的会议,河津方面提出,为了不打草惊蛇,法律部门最好暂时不要参加,他们随时待命。这个建议得到联合调查组的准许,公、检、法“三长”退出了会议。

这次会议分为三个组,两级纪检部门一个组,两级组织部门一个组,两级政府(包括民政局)一个组,分组讨论,然后集中研究。

一个小时后,三个组的主要负责人和办事人员集中起来,纪检部门首先拿出意见:

“从手段和目的上来看,这属于贿选。因此,乡领导应承担领导责任,均应当受到处分,主要当事人应当追究刑事责任,马上抓人。”

运城市民政局发表了不同意见:

“关于定性的问题,是否属于贿选,还应再探讨。退一步讲,即使是贿选,移交司法机关追究当事人的法律责任也没有依据。《刑法》中对贿选的认定范围不包括村民委员会的选举,主要指全国各级人大代表及政府组成人员和检察院、法院等国家机关的选举,村民委员会是一个群众性自治性组织,适用法律是《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该法不允许贿选,但没有将贿选行为上升为追究刑事责任。”

纪检委认为:民政局的上述意见不妥,上级领导批示要依法严肃处理,严肃处理意味着什么,怎样才算是依法?不抓人就不是依法!

民政局认为:上级领导的批示是对的,咱们联合调查组反复研究,本身就很严肃,依法不仅仅是依《刑法》,《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也是法,依照它去解决咋不是依法?过分扩大化的处理绝对不是上级领导所希望看到的。

“难道我们愿处理人吗?我们是对党对人民负责的!”

“那我们就不为党为人民负责吗?要说的话我们必须说,《山西省村民委员会选举规程》规定:对选举中的违法行为,认定机关是县(市、区)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及其授权部门,纪检委提前做出贿选的结论不妥!”

“人大也要在党的领导下工作!”

“党也不能违法!”

双方各执一词,气氛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组织部门没有对这一案件发表看法,只强调:我们党是执政党,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同党委保持一致,如果这一点有所动摇,就会动摇我们党的执政地位。

两个多小时的会议没有形成完全统一的意见,有点不欢而散。

吃饭时,同一个调查组的“双方”又坐到一块,他们在非会议场合下,心平气和地谈了工作方面的问题,刚才会议上的不愉快气氛顷刻烟消云散。

是啊,他们哪有什么个人恩怨,都是对工作负责的人!谁能说这两个部门说得不在理?工作性质不同,看问题角度不同,观点自然不同,关键还是这个老窑头村的选举问题太离奇了!哎,都是老窑头惹的祸,这桌饭应该让王玉峰和史朋泽买单!

但不管怎么说,这次会议对河津市的态度起到了不小的导向作用,民政局的意见可以不考虑,纪检委的意见哪能熟视无睹?

9月22日,河津市纪委重新拿出了对当事人的处理意见,这个意见同9月16日的意见相比,对乡干部的处理要严厉得多,其中有四名乡干部被撤职!

这时,全国各大新闻媒体对此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正方慷慨激昂,反方义正词严,孰是孰非,谁胜谁负,一直没有决出高低。

转眼又是多天过去了,各新闻媒体大概也吵累了,老窑头村的选举问题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10月11日,河津市委常委会召开专门会议,研究通过了河津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对下化乡老窑头村选举的处理意见,这个意见维持了9月22日河津市纪检委的内容。

处理决定一做出,又引发出一阵剧烈的波动,受处分的乡村干部大叫冤枉,均表示不服,要向上申诉。河津市人大无所适从,不知依哪条法规宣布选举结果无效,司法部门翻遍“法典”及有关资料,怎么也找不出“抓起来”的依据。

更让人头疼的是,发给村民的223万元怎么个收回?不要说已经因此受伤而失掉元气的下化乡党委、政府对此无能为力,就是动用武警部队,能有效吗?村民们说:“这钱本来就是我们的!”有的专家指出:“这种决定完全是‘行外话’。”

专家们可能不懂领导批示的分量,也不懂这边的运行规则,要交过账就得处理人,要处理人就得先认定贿选,既然是贿选就得将钱收回。至于由谁来收,怎么收,收不回咋办?没人关心了!

河津市纪检委还未向社会公开的处理决定经《山西晚报》从山西省纪检委获悉后,率先以《天价竞选村官的耍脱了》为题,于11月20日作了披露。

直至12月5日,河津市人大常委会才做了研究,会议以举手表决的方式通过了“河津市人大常委会关于下化乡老窑头村第六届村委会主任副主任当选无效的决定”。

从这个决定的内容上看,是河津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处理建议的翻版和缩写;从形式上看,是一个必要的程序。

12月6日晚,这个决定通过河津电视台向全市做了通告。12月8日,《河津日报》在第一版头条再次做了公布。

12月11日,河津市召开反腐败斗争公处大会,全市共有6名副科级干部受到处分。因选举问题受到处分的4名下化乡干部榜上有名,不仅顶了几个指标,而且占了大头。有人说,他们为完成河津的反腐任务立了汗马功劳。

不管咋样,官方的处理总算是有了,任命的支部、民选的村委一锅给端了,《山西晚报》也称是“尘埃落定”。但是,“民间”的事情并没有了结,他们说,这是纪检委先把人扳倒,舆论再把人活埋,最后由人大致悼词的做法。

尘埃并没有落定

“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的当选村委会主任王玉峰,不再像原来不服气的王玉峰,他这回有了纪律观念,有了法律意识,他又背了一大堆材料,再次走出了老窑头村。又一轮上访开始了。

此时的王玉峰够沉重的,当他踏上北上的火车时,望了一眼故乡,眼睛模糊了!

“移交司法机关,依法处理”意味着什么,凡是懂得的人都明白,那是吃官司,而且是刑事责任!

光明正大地给老百姓发钱,咋成贿选了?史朋泽、史海洋、史小官不也承诺发钱吗?我是贿选,他们起码也是个贿选未遂,怎么就不抓他们?

再说,下化乡的许多村都这么做了,为什么他们平安无事,村长照样干?国家的法律还“看人下菜”吗?人人平等,这平等在哪儿?

他恨史回民,你当初跑到我家干什么?他恨鼓动他的哥儿们,你们现在在哪儿?他恨纪检委,你整人太狠了!他恨人大,你啥事都不顶!

他把纪检委对他的处理决定再看了一遍,难道这就是自己耗资200万元买来的?他把目光落在了“选举结束后,又向村民兑现承诺钱款”这几个字上。“兑现承诺”也成了罪过,那么,假如自己当选后当个赖皮,不“兑现承诺”岂不成了合法的了?农民天生就该被欺骗吗?这还有没有个公道?

火车向北飞驰,不时长鸣一声,轮子咔嗒咔嗒沉闷作响。他这条不服输的汉子,终于抹了把眼泪。

车窗外的树木、房子一排排倒下去,他感到万念俱灰,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冷静之后,他又从包里掏出从全国各地邮给他的信件,这些信,多数是记者写给他的,他们都认为对他的处理不公,但都无能为力。他们了解王玉峰此时此刻的心情,邀请他到外面转转,从烦恼中解脱出来。有的记者则明确表示,如果法院真的抓他,他们会到河津为他申冤!

这一大堆信中,也有不少是以社会团体的名义邮过来的,上海有几个协会还联合授予王玉峰“中国爱国青年称号”。

还有一封是从大洋彼岸的加拿大发出的,尽管语言还有点不太通顺,但真诚之心可见一斑。王玉峰还想起另一件事,河南有一位老人在看到有关报道之后,把他看成了腰缠万贯的慈善家,专门从河南赶到他家里,对他表示自己的敬佩之意,并希望能帮助自己建一个运输专业队……

王玉峰抬起头来,唉了一声:远处的和尚会念经啊!

但是,这能改变他现在的命运吗?仅从目前的形势来看,还遥遥无期!

几个多月前,自己踌躇满志,还差点成了中共党员,现在咋就又成了罪犯?纪检委说自己是贿选,还要追究刑事责任,上海的民间组织又命名自己是“中国爱国青年”,这罪犯和爱国青年到底是啥关系?天堂和地狱怎么就一步之遥?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越想越闹不明白,他一天都没吃饭了,他啥也不想吃,列车上的服务员推来饭菜,他摇了摇手。

列车广播上又传来一首歌颂妈妈的动人歌声:“妈妈呀妈妈,亲爱的妈妈,您用甘甜的乳汁将我喂养大……”

他又想起了自己的老母亲,她老人家现在还哭吗?今天早饭她吃了没有?

列车仍然咔嗒咔嗒作响,并不理会此时此刻的王玉峰!

“他是王玉峰,河津市老窑头村的王玉峰!”

不知是谁这么喊了一声,一下子拥来一大堆人。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你为当村官向老百姓发了200万!”

“没错,你是中央电视台《新闻夜话》的主角。”

“《新闻调查》上我见过你!”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王玉峰先是一怔,而后慢吞吞地说:

“我不是王玉峰,你们看错人了。”

他这一回答,人们围他更紧了:“没错,你就是王玉峰,声音跟电视上一模一样!”

他“跑”不了了,也“赖”不掉了!他向这些天南海北的人们倾诉了他的遭遇,车厢里一片沉寂。

睡觉的旅客瞪大了眼睛,玩牌的人们放下手中的扑克:

“这样不公平呀,我们认为你没错,全国的村官都像你一样,‘三农’问题早解决了!你还是个英雄!”

“你一不是党员,纪检委不能查你;二不是国家干部,监察局管不着你。这是农民唯一的特权,你要捍卫自己的权利呀!”

“跟他斗,就不相信这世界上没个说理的地方!”

王玉峰叹了一声:“说这没用,站起来说话腰不疼,法院逮捕令上把你的名字写上,你试试是个什么味道!”

一个江苏的客商对他说:“小伙子,别泄气,刘少奇不是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吗?邓小平不也三起三落吗?中国的事情,时效性很强,你上访吧,会有转机的。”

“是啊,你看这人民政府、人民检察院、人民法院,哪儿有人民监狱?天下是人民的,他们凭什么抓你!”

一路上,王玉峰成了火车上的公众人物,人们议论最多的是他和他的未来。

列车慢了下来,太原到了。王玉峰跟这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一握手告别,走下了火车。

这时,他觉得他并不孤独,他的身后有的是人!他并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社会终究会对他做出公正的评价的。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笑容,他觉得他已不再是原来山里头的那个王玉峰,他现在是个名人,说不定在任何地方,他都是个响当当的公众人物了。他特意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还背下了几句精彩的演讲词,准备回答所有人的提问。他完全自信了,他昂头挺胸,他要让人们看看,他就是那个几上中央电视台的新闻人物王玉峰!

他一出车站,又哗地围上挤个人,男的女的都有。他清了清嗓音,做好一切准备。一个中年男子拉住他的衣角悄悄说:

“要车票吗?咱这儿哪儿的都有。”

王玉峰愣住了,又一个女的蹭了他一下:

“住宾馆吗?有小姐服务!”

王玉峰气坏了!他一摆手:“去你妈的,全中国的人都认识我,你们家里咋就穷得连个电视机都没有!”

他觉得天很大,也很小,花花世界嘛,无奇不有,一只羊有一只羊的草地,他这点小事算个屁!

他不得不恢复了他的常态,他到省人大、省民政厅、省司法厅,也找了好几个太原有名的律师,转而又到了北京。

王玉峰这村委会主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伴随他出走的还有老窑头村的党支部,这个山村从此没有了合法的村干部。

史怀章很幸运,乡党委决定由他来临时负责村支部和村委会的全面工作,他这个老副职村官便连升几级,连兵带长,成了老窑头村的“一把手”。他幸运就幸运在他是个副职,还幸运在他没有进入村选委会。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谁也没有想到,仅仅半年工夫,选举问题把选委会的人统统牵涉进去了,他歪打正着,捡来一个一肩挑的负责人。村民笑称他是个不倒翁,代代红,现在村里的事由他一人说了算,比国家主席的权力还大。

史朋泽一下拿出20万元交给史怀章,他说:“快过年了,给村民办点好事吧!”史怀章拿这20万元给每个村民发了100元,60岁以上老人每人另加100元,老窑头的村民又过了一个富裕的春节。

这回倒有史朋泽说话的机会了:“不是我史朋泽心里没有父老乡亲,我是看不惯王玉峰的做法,他一上任,就任命了那么多吃闲饭的人,几十个哪,哪个会白干,钱给了他们,还能到老百姓手里吗?”

真不知哪个说法对。

一个署名为“群言”的人向运城市来信反映:下化乡的村委会换届选举走在河津市的最前列,9个村委会全部进行了选举,而且代表河津市接受了运城市的检查,但由于老窑头村的选举问题,乡村干部却受到了处分,而不让村民行使民主选举权利的其他乡镇却不受任何追究,这样不符合党的规定及法律要求,是鞭打勤快牛。如果照此下去,下次谁还敢再让农民选举村委会!

河津市的一些家在农村的市直干部,也对某些乡镇领导拒不执行《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的行为表示出强烈的不满,河津市人大要求民政局局长专门向市人大常委会作供职报告。

下化和其他乡镇相比,一个是村民自治中出现了问题,一个是从来不让村民自治,哪个该首先受到追究和处分?答案是肯定的。但是,至今剥夺农民民主权利的行为没有得到纠正,“民主要靠强力部门的强力推行”,而在这里却出了问题。

当运城市要求河津市搞好未选村的选举时,纪检部门对老窑头村选举处理结果的另一个效应马上呈现出来。乡镇干部说:“咱这是割了驴毬敬神,把驴也疼死了,神也得罪了。谁选谁吃亏,打死我都不让选了。”

“打死”与“撤职”相比,明显不在一个档次。

在争论中的争论中,被剥夺了民主选举权利的农民通过上访信件、《监督热线》等渠道在讨要他们的民主权利。

老窑头村选举无效的决定做出快一年了,由乡党委指定的临时负责人仍然临时负责着村委会的工作,选举条件一直没有成熟,非常精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仍然高高悬挂在老窑头村没有村民委员会成员的村民委员会的会议室内,农民又受到了一次深刻的法制教育……

历史就是历史,历史越久远越清晰……

原载《报告文学》2005年第5、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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