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自古就是华南水运中心,昔日珠江河道宽阔,舟楫泛江多如过江之鲫,各式船艇林林总总:横水渡、住家艇、军舰、水师船、渔帆、花尾渡、官船、洋轮、电船、拖渡、菜艇、花舫、紫洞艇、沙船、舢板、福音船……大河上下宛如一个琳琅满目,五光十色的旧中国船艇博览会。早期还曾出现过中国近代史上,最早现身珠江河面的奇特怪船——趸船。
鸦片毒船早年现身珠江口
趸船矩形平底,比普通的船只高出一大截,自身并无动力装置,从未被世人认作是真正意义的航船,通常被固定在岸边,或抛锚江心,做水上浮仓或供船只泊靠的浮动码头,初创于英国,获名“store ship”(水上仓库)。鸦片战争前“一口通商”年代,外商赴天朝经商者纷至沓来。早期洋船进入广州,以及水手上岸均受限制,城墙脚下的十三行便成了洋人开设商贸代办处的聚集点,当中更有部分还偷偷兼营鸦片赚黑钱。鸦片早期属天朝违禁品,存放十三行风险极大,一旦被查获,必被重罚兼驱逐出境。但有列强政府背后撑腰,不法洋商早就瞄准鸦片走私,大赚中国白银。初始尝试把鸦片存放在澳门,伺机运进内地,但隔山隔水,仍有诸多不便。遂又另生一计,虽然人货都进不了城,但可在城外利用海上漂浮的“store ship”,囤放和转运鸦片便有了一个便捷可靠之处。以英国为首的洋商,早就未雨绸缪,多年前就在珠江口一带,选择零星荒芜小岛或沙丘,以等候验关或晾晒货物为名,上岸占地死赖着不走。继而铺路造屋建围栏,自设租界逐步蚕食,取得了数处立足点。英国洋商当年率先以海轮拖引趸船,直抵虎门伶仃洋上抛锚,在此广州与香港海路的半程之处,构筑起几个鸦片囤放点,与先前得手的岛屿据点水陆呼应,互成掎角。于是乎,一艘艘飘扬着外国国旗的鸦片母船——趸船,接踵而至,现身珠江河口,堂而皇之进抵中国,把鸦片走私做到了天朝国门前。趸船长四五十米,甚至上百米,连同底舱共三四层,凸出海面十几二十米,俨然水上巨无霸。船内各种设备一应俱全,仓储、贸易和生活三位一体。
珠江河面的趸船
早期的鸦片买卖,在洋行一手交钱,一手领单(称立券)。凭写明鸦片等级和数量的一纸提单,登上停泊于珠江口外的趸船上,即可顺利过秤取货,事毕,自雇驳船将烟土运回广州大滘口(花地一带),然后拆包转卖交至下家。为了躲避官府巡逻船的稽查和沿江海盗江匪的半途截劫,私商还尽量使用快船运载,快进快出,珠江河上的“快蟹船”(亦称快鞋)也于此时应运而生。光听这船名就知其速度飞快,顺风行船能鼓起三张满帆,左右船舷各伸出五十支长桨,有强壮水手成百人一齐发力摇橹。即使满载三百石重的货物,桨帆并举,依然行走如飞。最多时有多达一百多艘“快蟹”在江面上穿梭走私。也不知起自何时,夷商和私商只要向巡查当局交纳百分之二的鸦片作为贿赂,达成默契,沿途便可确保无虞。也就是说,每运送一万箱鸦片要行贿二百箱。趸船现身珠江口,随之中国沿海的鸦片走私便日益猖獗,海面趸船也日见其多,最多时竟达十多艘长期停泊虎门,铁质或木质,分属不同的外国公司和烟贩子。船上坠下几根手臂般粗的锚链,自甲板直落水下二三十米,几吨重的铁锚紧紧咬住江底,长了根似的任凭伶仃洋风吹浪打,相互为邻的还以粗缆连接,互相照应。
印度加尔各答有远东最大的鸦片转运仓,比足球场还大的钢筋水泥烟仓里,货架林立,以瓦瓮盛装的烟土堆积如山,此乃英属东印度公司大本营,鸦片走私的源头。货主雇请大量“咕哩”日夜赤膊劳作,数以万箱的鸦片随时可装船出海输往中国。鸦片商贩在此上货后,日夜兼程,把整船整船的鸦片运抵中国,再接上近海趸船贮存。当时,每一千六百八十斤为一趸,约三百趸为一船(故名趸船)。每艘趸船可存放鸦片一千至一千五百箱。鸦片走私获利甚丰,为利所驱,外国鸦片贩子后来还纷纷改变做法,摒弃中介,干脆自己直接从趸船上取货,岸上定点交货收银,生意果然越做越大。当年在伶仃洋趸船上交易的鸦片,一箱“公班土”(compound,“合成”之意)价格为八百西班牙元,运到陆地后即飙升至一千元以上。在鸦片走私利润的强力诱因下,趸船遂以燎原之势,向中国沿海和内地水域蔓延。香港、澳门、汕头、福州、厦门、宁波、镇江,甚至在上海,亦相继见其踪影,且十之八九都与当地红红火火的鸦片买卖相关。为时不短的岁月中,趸船为鸦片走私提供了便捷的一条龙服务,鸦片销华数量逐年飙升。鸦片战争以前,最高峰时仅两万箱,而《南京条约》签字后,次年就涨至三万六千七百箱。到了咸丰九年(1859年),数量惊人,已接近翻倍的六万箱了,趸船遂被国人称之为大毒船。鸦片战争期间,林则徐虎门销烟,有逾万箱烟土均是经明察暗访,在香港和澳门的洋商趸船上收缴的。
趸船中的鸦片交易
“黑吃黑”被海盗垂涎
沿江海盗江匪历来对以趸船为中心的鸦片买卖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但无奈洋人趸船上枪炮齐备,兼有武装兵丁把守,壁立的船壳直上直下,船间铁链相连,坚似要塞,加之洋面宽广,视野开阔,风急浪高,邻近也时有军舰游弋,轻易不敢对这些“硬核桃”埋手抢掠。海盗江匪专挑接驳烟土的货船舢板下手,甚至不惧船队的武装护航。旧中国清末民初多少年来,珠江河道上涉及鸦片走私的劫船掠货,官匪驳火的险状长年上演,司空见惯,专门打劫鸦片船艇的匪帮出了一茬又一茬。双方都配备有在江上行走如飞,桨帆兼用的“快蟹”或“扒龙”,后期更有火轮和军舰参与。洋面上趸船的玄关之处是舱门和舷梯,更是长年处于海盗望远镜头监视之下,上落货物、人员进出一举一动均一览无遗。前来装货的货船驳艇稍有疏忽,定会船货两空。据记载,当年曾有几伙海盗纠合,驾艇近十艘趁夜雾掩护,降桅收桨,乘潮偷偷靠近珠江口一艘刚刚上货满舱的鸦片趸船,想铤而走险来一手“黑吃黑”。不料尚差二三十米便可靠帮攀登时,被船顶值班水手听闻水响拉响船钟,船头船尾射灯齐开,打头阵的四五条盗船无处可避,随着船顶帆布掀起,伸出亮铮铮机关枪,居高临下一轮扫射,盗船顿时死伤枕藉,伏尸累累。
珠江河面曾享风光年华
趸船的踪迹在随后五六十年间,又溯河北上,民初之时,其分布已延伸至内河腹地。大大小小分属洋商和华商的趸船,数以百计遍布珠江流域,沿江著名商埠江门、佛山、肇庆、九江、梧州……甚至远抵西江上游的广西柳州和南宁,成了珠江流域一大特色。不过此时的趸船早已今时不同往日,随着鸦片走私在中国的萎缩,其用途与早期作为鸦片母船现身之时已大相径庭。但结构简单,造价便宜,体形巨大,尤其适合停泊在水流平缓的珠江下游,它再也不是“独沽一味”,仅仅充当水上仓库的旧角色,而是融入了珠三角五光十色的水上都市圈,在当年以发达的水运为主的两广地区,颇受商贾所青睐,淋漓尽致发挥其水上巨无霸的作用。河堤江畔边,浮码头、酒舫、西餐厅、游乐场、货栏、水上旅馆、会所、办公处……它竟然无所不能,成了沿江河畔的“宠儿”。旧广州的海角红楼、沙面、珠江泳场……都曾有趸船现身,风光一时。珠三角老一辈沿江居民,都会在脑海中留有这一水上奇特建筑的记忆。
解放初期广州河道上,曾出现过以数艘旧趸船改建的船民子弟学校,这可说是珠江河上老古董的物尽其用。当年广州珠江水道河面黑压压一片,云集无数见缝插针的船艇,构成市区最大的水上贫民窟。市区疍民接近二十万,船民子女读书难,因陋就简利用江上的旧趸船,改装成三四间水上学校。虽然铁皮做顶薄板做壁,但油刷一新,停靠在船民聚居地带,学童可就近上学。木梯上落,每层两至三间课室,顶层还辟出了图书馆和“船顶操场”,谱写了珠江趸船的新生一页。
老态龙钟最终退出历史舞台
广州长堤直至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依然有众多古旧趸船老态龙钟继续服务。在物资缺乏的七十年代,甚至水泥趸船都曾大派用场。改革开放后,珠江边上大多数趸船已超期服役,淘汰报废将成其最后归宿。有一艘停靠大沙头岸边,雕梁画栋,古香古色,由港商经营的“龙门海鲜舫”,以及番禺大石桥畔,龙宫般的“珍宝”水上酒楼,那是笔者记忆中,无论设计、装饰和结构,都是珠江河面上最为华丽的两艘趸船,为大江添上一抹亮丽风景线,但开业五六年后竟亦相告消失,卒至成为广州珠江趸船一曲一去不复返的绝唱。“吃河鲜,到马房”,西江马房大铁桥下,那艘彩幡高飘的农家趸船渔舫,以生猛本地河鲜待客,一炮走红,曾引来港澳和两广食客无数。
1971年趸船改装的香港水上酒楼“珍宝号”失火现场
曾经辉煌一时的趸船之所以铅华褪尽,最终退出历史舞台,除了近十几年陆上交通快速发展,内河航运萎缩的原因之外,趸船在中国江河上的使用虽然历经百多两百年,也曾经登上过大雅之堂,但其设计和建造却从未纳入规范,大部分指标都不符合船检要求,亦非正规厂家的产品。多方面缺乏相应的保障,受到外力作用时极易发生事故;因无动力装置,江河汛期一年一次,发生走锚或缆绳绷断,即无法自救,随波漂流,撞击防洪堤坝或桥墩所酿成的重大事故,珠江上下游都曾发生多宗。这都是其先天不足的自身原因。香港也曾发生过趸船食肆失火难以扑救,酿成人员和财产重大损失的灾难。
六七十年代,趸船在香港曾获得过一段珍贵的辉煌发展期。趸船建造最初是没有图纸的,仅凭货主或艇家的经验,买条旧货艇进行改装,再利用各种拆旧船烂船的钢板焊制而成。到八十年代,铁壳趸船在香港才开始进入有图绘制时代。当年香港拆船业蓬勃发展,利用拆卸远洋轮、旧军舰、油轮、大尾艇和金星艇所得到的旧钢板,工人驾轻就熟,焊焊拼拼,四十天左右一只铁壳趸船便告竣工,销路极好。但由于船身的铁板来自不同的旧船,所以厚薄不均。随着香港拆船业的式微,工人工资的上涨,拆旧船建新趸的做法后来也遭淘汰。
趸船在珠江流域存世近两百年,早期作为鸦片毒船,曾被世人所诅咒,但后来生根落脚后,曾为珠江沿河的繁荣做出过巨大贡献,见证过珠江两岸广袤大地的一幕幕沧桑巨变。但随着时代的变革和进步,作为近代史上我国航运业元老级的老古董,目前仅在香港一地,靠近昔日它最早现身珠江之处,人们依然可以发现它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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