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
唐皓哲拉的这支曲子很应景。夏天来了,就要放假了。每年的假期,梅雨都是盼望的,喜悦的,而这个暑假的来临,她竟有些惆怅。
是因为假期里会见不到唐皓哲吗?
梅雨忽然发现,每天能够见到唐皓哲,哪怕是不说一句话,这一天也是好光阴。
唐皓哲把小提琴放在肩头,说:“这支曲子是描写水乡夜晚的,在江南,夏日的静谧与幽香让人回味无穷。今天,我把这支曲子送给大家,祝大家有一个快乐的假期,也算是我手术后‘复出’的一个小仪式啊,呵呵。”马老师和同学们都笑了。
婉转的小提琴声响起,教室里瞬间安静了。每一个同学似乎都屏住了呼吸,想象着置身宁静的夜晚,淡淡的清风袭来,空气里有一丝甜甜的味道。
唐皓哲自己也沉浸在悠扬的呓语里,微微闭目,时而轻柔,时而激昂,手指娴熟地在琴弦上抒发着情感。
多么令人神往的意境,荷塘,清风,小桥,月下漫步的情侣……不知不觉中,梅雨仿佛望见了自己和唐皓哲已在月下成影。
如果,如果这个假期唐皓哲也去苏州,该有多好。
一曲终了,有那么十几秒,同学们竟然忘了鼓掌,还是田壮壮喊了一声“好”,大家这才拍起了巴掌。
班会散了后,李欣蒙说:“唐皓哲的小提琴简直就是秒杀啊,和他的投篮一样。”
“那是。”田壮壮说:“专门秒杀你们女生。”
“你得意什么?又不是表扬你。”李欣蒙高傲地仰着头。
“我俩是死党,夸他就等于是夸我。”田壮壮摇晃着脑袋。
“得了吧,别臭美了,你可不具备秒杀力。”李欣蒙白了他一眼。
“唐皓哲是具备秒杀力,但也不是谁都秒杀的。有的人啊,自以为是,他才不喜欢呢。”苏伊朵过来帮腔。
李欣蒙撇了撇嘴,“哼”了一声,不屑与她理论的样子,掉头走开。
梅雨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着呆,似乎没听见他们的谈话。
“梅子,想什么呢?”苏伊朵趴到桌前:“真想不到,这唐皓哲浑身都是艺术细菌呢。你眼光够毒的啊。”
“呵呵,就你贫嘴,快别逗了,说说你暑假怎么安排的?”
苏伊朵没心没肺地说:“没想过,可能爸爸妈妈会带我去趟草原,内蒙古有他们的同学。你去哪儿啊?”
“妈妈说,这个暑假她很忙,不能陪我,要我去外婆家住一段时间。”
“去苏州啊?好远哦。”
“谁说不是呢。”梅雨喃喃着。其实,梅雨是外婆一手带大的,上学时才回到妈妈身边,她是很想念外婆的,可是这一次的假期却让她对这个滨海小城格外依恋。
“梅雨,这首《夏夜》喜欢吗?送给你。假期快乐!”唐皓哲背着小提琴经过梅雨的身边时,悄悄丢下了一张小字条。
苏伊朵笑着,装作没看见,闪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管梅雨是否喜欢,这个假期还是来了。
苏州的夏天绵绵的,就像是外婆说话的样子,又轻又软,由不得你不喜欢。闲下来,梅雨喜欢缠着外婆说话,她说话的时候,梅雨便抬起头痴痴地看着她温软的神态,听着美妙的吴侬软语,笑。
外婆是一个美丽的老太太,说她美丽一点都不夸张。她有着小巧的身材,微微胖却一点也不臃肿,一头银发细致地弯曲着,看上去总是那么妥帖、柔顺。尽管人到暮年,外婆对自己的装束却从不马虎,她说,人老了,不能太难看。
外婆有很多件旗袍,绸缎的,棉布的,静静地挂在柜子里。梅雨看到外婆每天早晨都会打开柜子看一小会儿,然后笑着再关上,梅雨问:“好漂亮的,怎么不穿?”
外婆说:“穿不动了。”
梅雨不明白,一件旗袍会很重吗?外婆笑着说:“囡囡,等你喜欢上旗袍的时候就会懂得,旗袍也有老,但老得很耐看。”
也是,一件衣服如果承载了光阴的叠加,那老了旧了也是有质感的。
“外婆,那我什么时候能穿旗袍呢?我很喜欢的。”
外婆很好看地笑:“我家囡囡的气质是适合穿旗袍的,嗯,不用急,等你再长大些就可以了。”
“要多大?”
“要经历了一些事情以后。旗袍是挑剔的,不是哪个人都适合它,也不是哪个年龄都可以穿的。”
梅雨想起,逢年过节的时候,她常会看到有小女生穿旗袍,说给外婆听,她笑着摇头:“那不算的。”
于是,梅雨便不再问,一个人搬了板凳到巷弄口,写作业。
外婆家的这条小巷有个很别致的名字,叫丑弄。和江南的很多条巷子一样,窄窄长长的,很洁净,也很安静。
为了弄明白为什么叫“丑弄”,梅雨曾跑遍了周边的小巷,她想,一定还有一条小巷叫“美弄”,或是“子弄”、“寅弄”之类的,可是,没有。周边没有一条小巷和这个“丑”字相匹配。
知晓了她的疑问,外婆说,这条巷子比她的年岁还要大,一直就是这样的。
巷子的一端临水,翠绿翠绿的水流蜿蜒着穿过很多座小桥,将这个小城环绕在一股灵气里。有水的城市,总是通灵的。外婆说,从前的苏州叫姑苏城。姑苏,听起来有一种古典的味道,令人喜欢。
巷子的另一端毗邻拙政园,著名的苏州园林。每天总有旅游的团队经过,却很少有人拐进巷弄里来。所以,梅雨和外婆以及住在这里的人们难得清静。
每天早晨,梅雨都会坐在水畔的小亭子里,听着Mp3里下载的小提琴曲《夏夜》写作业,外婆则坐在自家门口的阴凉里,戴着老花镜看早报。很多时候,梅雨抬起头望向巷弄的深处,会被外婆的身影所打动。
那一刻,某些经年的隐秘会被光阴浸染得斑驳。
梅雨没有见过外公,外婆也很少提起,只是听妈妈说,那是一段水姻缘。
外婆是为一段镜中花水中月守候一生的女子。从前梅雨不懂,可那天唐皓哲在QQ空间里说,因为爱,所以有意义。于是她懂了,有爱,便不孤单。
正想着,外婆走过来,很疼爱地问:“囡囡,想吃什么?太阳又高了,我们该进去了。”是啊,太阳升上来,湿热的苏州会让梅雨很不适应。
“外婆,我们能开空调吗?”梅雨最关心的不是吃什么,她知道,外婆不喜欢开空调。
“囡囡喜欢开就开了。”外婆拍拍她的脸,笑眯眯地搬着板凳,牵着梅雨的手,回屋。
外婆家没有网络,只有一部电话,那是外婆和妈妈的牵系。
几乎整整一个上午,梅雨写些作业后,便在小阁楼里看书,她带了那本《人生若只如初见》。而外婆,会一直在桌前写毛笔字。
每天的这段时光,是她们祖孙俩互不侵扰的闲散光阴。小屋内静静的,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声响。
有一天,梅雨实在是烦闷,便放下书,凑到外婆跟前,说:“外婆,你都写了什么呀?”外婆笑眯眯的,把自己的字拿给梅雨看,问:“囡囡,你看哪一幅比较好?”
“老—来—多—健—忘。”梅雨轻轻地读着,又看了看另一幅,还是这几个字。看来看去,就这么几个字。梅雨问:“外婆,怎么就这几个字呀?”
“就这么几个字,外婆还练不好呢。真是老了。”说着,她开始慢悠悠地收拾笔墨,神情黯淡。梅雨忙说:“外婆,您写得很好了,真的,我们都不会写毛笔字了,钢笔字也写不好,妈妈说,都是电脑闹的。”
外婆似乎是得到了宽慰,开心地说:“下午我们还是去听评弹吧。”
山塘书院是外婆最喜欢来的一个小地方。和北方的茶馆一样,书院里大多是仿古的桌椅,台上的桌案用绸缎铺盖着,一左一右两个木椅,一男一女淡定坐好,怀抱琵琶,手弄三弦,抑扬顿挫,轻清柔缓的吴音唱起,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便从古流传到了今。
每天下午两点,这个书院都有固定的曲目弹唱。
进得门来,外婆就像是来到自家庭院,倚窗而坐,要一壶淡茶,慢慢地饮,细细地听,那神情,就像是回到了民国,甚至更久远的年代。
有时候梅雨会忽发奇想,若真的去到了远古时期,自己会不会遇见唐皓哲?如果会,他与她又有着怎样的约定?
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梅雨是听不懂的。起初,她带了作业来,塞着耳机,自顾自地听写。后来,每次固定曲目唱罢,外婆都会点一支曲,语调格外柔软悲凉,仿若寂寥的时光缓缓流逝着。外婆说,这叫《美人吟》。
渐渐的,梅雨知道了,《美人吟》唱的是古代四大美女。而外婆,独喜欢贵妃醉酒: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听得多了,梅雨在那女子有如百转春莺、醉心荡魄的吴音里,听出了一种落寞。不知为什么,坐在山塘书院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外婆一个人写字的样子,静静的,就像是一池止水,而这评弹的音律便是一缕春风吹过,悄悄地,入了心思。
侧过头,梅雨问:“外婆,杨贵妃不是皇上的宠妃吗?怎么会不开心?”
外婆说:“爱情都是自私的,爱着的女人眼里只有自己的他,而他,却是多情的。”
梅雨说:“我看的书上说,杨贵妃和皇上是日日相见日日新,他们之间的知懂与别人的不同。所以才有了《长恨歌》,才有了‘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的感叹。”
外婆笑着摸了摸梅雨的发辫:“想不到咱家的囡囡知道那么多,是啊,这词的后两句是‘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这一辈子啊,总会有遇见,很多的遇见都是经年以后再回首时,才解其中真味。”
梅雨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外婆,你的遇见浪漫吗?”
外婆疼爱地看了看梅雨稚气未脱的脸,转过头,看向窗外,幽幽地说:“算是浪漫吧?”
“给我讲讲,外婆,讲讲嘛,我想知道。”
外婆的眼神闪过一丝光彩,第一次,说起了梅雨从没听过的故事:
那一年,外婆还是青青年少,喜欢穿素色的纯棉旗袍,也像梅雨一样,喜欢捧着一本书坐在水畔的凉亭里,任一颗年少的心流过最美的光阴。
有一天,她正看书,无意中抬头,发现一个男人背着旅行包站在不远处的小桥上,举着一架相机不停地拍着。住在苏州,住在拙政园附近,她见惯了这样的旅行者,也没太在意。谁知,一天,两天,那个人似乎总是站在那个位置,望向这个小亭子。莫名的,她有了一丝心慌。
苏州的春天是多雨的,而且雨飘起来格外缠绵,有时候会连着三五天不见晴。有那么几天,她没出门,懒懒地赖在家里看书、写字,打发闲散的时间。当他来敲门的时候,她傻了,呆呆地立在门口,说不出话。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微微笑着说:“原来你住在这里,我敲了这条巷子很多的门。”见她还是不说话,他轻轻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她这才缓过神来,说:“可以的,不过,我妈妈没在家。”
“哦,那咱们开着门说话,好吗?”他的声音如此温柔,她无法拒绝。
坐下来,她端了一杯水给他,他笑着接过来,问:“这几天你怎么没去小亭子看书?”
“下雨了。”
“你在水畔看书的样子很有苏州气质。”
“苏州气质?”她还是头一次听说。
“是呀,苏州就是大家闺秀,脂粉气浓郁,是那种清雅的妖娆。”
她看了看眼前的这个男人,觉得他真是胡说,清雅和妖娆怎么能连在一起呢?其实,一直以来,她都是很向往上海的,觉得那里的奢华才是天堂。
他说:“我去过上海,那里有风尘感,十里洋场的人们,骄奢而贪心,他们丢了很多不该丢的东西,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
她越听越糊涂,瞪着一双澄澈的清水眼听着他继续说:“而这里不同,小桥、流水、人家,天然生成,美得令你无法离开。”说着,他停顿了一下,柔声说:“还有水畔看书的那个女子,真的是好美。”
…………
门外的雨一直在下,妈妈出去回来得很晚,于是,他和她有了很长很美的时间在一起聊天。他告诉她,他是一个摄影师,喜欢在路上,在他的镜头里,纯粹的东西是最美,比如,爱情。
后来,他在这个小城住了一段时间,那个水畔的小亭子,那些窄窄长长的巷弄,都留下了他们的快乐和幸福。
梅雨一直没说话,乖乖地歪着头看外婆沉浸在往事的美好里。可是回忆到此,外婆停住了,眼神变得忧郁,或者说有点点哀怨。
“外婆,他帅吗?”
“嗯,当然,他高大威武,有才情,我们相遇的时候,他三十岁,而我才十七岁,都是正美丽的年华啊,怎能不心动?”
“三十岁?有些老了的。”
听梅雨这样说,外婆笑了:“其实,有阅历的男人在女孩子面前才更有魅力,男人三十,正是芳华。当然,这些你不懂,当年的我也不懂。”
或许,正是不懂的年纪才会编织出最纯粹的爱情。
“外婆,那你们结婚的时候你穿的是旗袍还是婚纱呀?”
一句话,外婆的笑僵住了,眼里还有了潮湿。梅雨有些不知所措,忙说:“外婆,我说错了吗?您别难过呀。”
沉默了良久,外婆似乎是平静了心绪,说:“囡囡,外婆没穿婚纱,也没穿旗袍,因为——因为他走了。”
离开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说:“苏州很美,苏州的你也很美,我一直以为流浪是我最美的追逐,遇见你才知道,爱情才是。”
他深邃的眸子隐着一缕伤,说:“等你老的那一天,还会记得我吧?”
外婆认真地点着头,泪水落在他的怀里。
三个月后,外婆收到了一本寄来的摄影杂志,封面上一个散发着素色光芒的女子在水一方,安静,恬淡,舒适。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来过就不曾离开。
“外婆,他为什么走呀?”
外婆看了看梅雨的眼睛,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语气很慢很慢地说:“他没有说原因,我猜想一定是妈妈找过他,可妈妈说,是他家里已有妻子,无颜面对我的青春。也有人说,他患了重病,早就不在人世了。现在想想,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些最柔软的时光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陪着我一路走来,很幸福。”
“这么多年了,外婆,你还在等他回来吗?”
“囡囡,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的。”
原来,当一个人心里装满了爱情,光阴也会变得很长很长,而且很执著。
晚上,梅雨看综艺节目,外婆又在写字。当李玉刚古装亮相,唱起《新贵妃醉酒》时,梅雨不觉鼻子一酸:
那一年的雪花飘落梅花开枝头/那一年的华清池旁留下太多愁/不要说谁是谁非感情错与对/只想梦里与你一起再醉一回
爱恨就在一瞬间/举杯对月情似天/爱恨两茫茫/问君何时恋
菊花台倒影明月/谁知吾爱心中寒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梅雨侧过头看着外婆娇小的身姿,忽然觉得,爱情好美,也好残忍。
电话铃声响了,梅雨跑过去接,她知道一定是妈妈。
“老妈,你好吗?今天外婆和我讲了她的过去,好凄美哦。”梅雨迫不及待地小声说。
妈妈在那一边沉了沉,说:“宝贝,别总问这问那的,惹外婆不开心。”
“我知道的,老妈,告诉你啊,我还发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外婆恨外公。”
“别瞎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呀,每天都在写字,每天都写一样的字:老来多健忘。我想啊,她一定是恨他不回来看我们,想把他彻底忘掉。”
“你这个小脑瓜,真能想象。你知道‘老来多健忘’的下一句是什么吗?是‘唯不忘相思’。懂了吧?这些年,外婆坚持住在丑弄,不搬家,也不来和我们一起住,那是她心里有念想儿。”
听了妈妈的话,梅雨是又意外又感动,说得多好啊,人这一辈子最不能忘最不想忘的就是一个“情”字了。没有唐皓哲的假期里,自己没有一天不想他。思念,是无形的,却如影随形。唐皓哲,你的心中是不是也有想念呢?
只要心心相念,不相见也是暖的。
外婆抬起头,问:“是妈妈吗?她有事吗?让她自己吃好点,一个人也别将就。”
“外婆,妈妈有话和你说。”
外婆慢吞吞走过来,接过电话柔声问:“囡囡,最近心情好吗?”她管女儿和外孙女都叫“囡囡”,在她的生命里,这两个人都是她至爱的宝贝。
不知道妈妈在那一边说了什么,这一边外婆点着头,答应着,最后说:“妈相信你会处理好的,只是别影响了孩子,嗯,妈支持你的决定……过几天,我就给她订机票。”
放下电话,外婆看梅雨一副询问的样子,便说:“是你妈想你了,让我给你订机票。”
“外婆,你和我一起去我家吧,妈妈也想你的。”
外婆笑了:“外婆习惯了这老地方,走不动了。”
梅雨知道,丑弄,因了外婆的爱情,而成为一个男人需要用一辈子去忘记的老地方。
是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老地方?
梅雨又开始想念海棠树,想念那一排葱绿下的翩翩少年。她想,无论自己以后去过多少个地方,那里都会是心灵深处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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