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办公楼后,有一条长长的铁路从这里穿过。其实窗外不是站台,只是护栏的铁纱网上有个小缺口,住在铁路对边的人们都知道。铁路上晃晃悠悠零星过往的人就是从这里穿过的,像漏网的鱼。道边的电缆上积满了灰尘,像患“爱情沉默症”的夫妻,常年冷漠地对峙。他偶尔也从那里穿过,去办公楼对面的楼上和朋友们打打扑克牌。
上午一进办公室,他卫生都没打扫,就铺开摊子写起了让人腻味的工作总结。坐在电脑前,想着她近来的变化,他突然一个字也敲不出来了。还是等心情好点再写吧,这样想着,他就开始上网了。先是浏览了几个每天必去的文学网站后,他把目光锁定在版主推荐的几个热贴上。上网这玩意儿,其实也是学习,比读报纸更有效,当然比写工作总结有趣得多,他想。
心情的碎片。这是什么词,看着一个网友的贴子,他想。碎片、心碎,准又是一起爱情惹的祸。分分合合,恩怨情仇,他伸展自己的左手。手心叶脉般的纹路,还有那被称之为感情线的纹路还是那样的清晰。七年前,他和她虔诚地平伸自己的双手,看相的老和尚说:男左女右。从此,他就记住了她的右手,还有她那枚被老和尚称之为感情线专一的纹路。再看自己的左手,这只手上经历的爱情,什么时候有了变迁,他毫无察觉。细看,在那枚感情线的约三分之二处,他沮丧地看到一个明显的分岔。难道这个痕迹当初老和尚就没有看出来?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感情要受挫折的隐患吗?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有人说,人生的路,像树枝分岔一样越分越细,越分越远。可一生中有多少个分岔,有多少个十字路口,又在哪里分岔,谁能预料得到?和她,从哪里开始分的岔,以至于她提出了离婚这么严肃的问题?他无法回答自己。他觉得她应该是很爱他的,不然的话,他是不会在他最poor的时候嫁给他。
他每天早上在楼底下的小卖部买两杯热牛奶。一杯给她,一杯给自己。一般乘等车的间隙把牛奶喝完,然后他坐公交去公司上班。晚上再步行回来。他有个习惯,就是晚上回家的时候到小区的菜市捎点菜回去。
菜市上到处是尘土和青菜的气息。他通常会从这头转到那头,当看到西红柿、青椒、蘑菇这些她喜欢吃的菜该红的不红,该绿的不绿时,总不免产生一些郁闷。但就是这些该红的不红,该绿的不绿的菜,他每天都能整出好多新的花样。尤其是这几年,他买过好多的汤谱和菜谱。就在前些天,中午他去买了一斤猪肉,回来准备做红烧肉和水煮肉片。米饭蒸上了,肉也切好了,葱花、生姜等一切准备就绪,他却把那张写着如何做红烧肉和水煮肉片的纸条给弄丢了。后来就又打电话求救于同事才做出了色香味俱全的两盘菜。看她幸福的吃相,他就沉浸在她动筷子时手腕上那枚玉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里乐。他不明白,这么好的生活,她现在居然不想要了?
鼠标在他手里被捏得格格直响。他有些愠恼。她是银行营业部主任。头发漆黑浓郁,纤细的魔鬼身材。和她这七年多的爱情里,女作家毕淑敏所说的“你郑重地爱,严肃地爱,欢快地爱,思索地爱,轻松地爱,真诚地爱,朴素地爱,永恒地爱,忠诚地爱,坚定地爱,勇敢地爱,机智地爱,沉稳地爱……你就会派生出无数爱的能力,爱的法宝,爱的方法,爱的经验”这些,他统统都做过了,可就在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半夜他醒来,发现她双手搭在胸前。凭直觉,他知道她醒着。黑暗里,他伸手过去,轻轻地抚摸她的身体,痴缠过后,她突然按住他的手说:“咱们离婚吧……”他就败了,这半年来他经常败在她一些没有来由的话上。他感觉到她贴在他身上很厉害地哭。她说过她一兴奋就想流泪,他以为女人高潮时都会这样,就掰开她缠在他脖子上的手,用力亲她吻他发白的手指说:“好好的,深更半夜开这种玩笑?”
“是认真的。”她的声音穿过黑夜,象针一样直刺他的心窝。后面她抱着他说了些什么,他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她身上散发着淡而流离的香水的味道。她的眼神有些忧郁。
在一起七年,他很享受这个骄傲的心灵。她不喜欢做饭,但她擅长的事情很多,比如,写诗,唱歌,跳舞等等,在他眼里她仍然是个优秀的女人。
近一两年来我不就是喜欢玩个扑克牌嘛。他想反驳,她带着浴室潮气的身子背着他睡了,他憋得一时透不过气来。似乎“冷战”就是从半年前的那次争执开始的。他猜测。
牌桌上,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好的牌手。他打扑克牌和朋友聚的时候,往往都是因为工作不顺心或者心情不好。怕她不开心,他一般不愿给她说,和朋友们在一起,既是一种娱乐,也是一种宣泄。不知道该出什么牌时,他就把脸扭向窗外,似乎窗外写着让他牌局和生活都开窍的秘诀。那副神情,牌友们说他不像个玩扑克牌的,倒很像一位深沉的思想家。窗外,其实除了灰色电缆在飞驰的列车过处模糊成一条轨迹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牌友说你就随便出吧,他就不多想随便扔出一张,结果这种出牌的方式很怪,总是赢。赢了,他就放纵地高呼,工作中所有的不顺,以及生活中的一些不快就跑得无影无踪。后来有人说,过日子也一样。别太刻意地去过,多瞅瞅对方的眼神,沟通沟通交流交流,在牌桌上重要的,在生活中同样重要。听着牌友们神侃,坐在牌桌上,他感觉日子过的飞快。
她(他)“变心”后的5种表现。鼠标在他手里轻轻一拉,拉出来了这样的一篇文字。是她变心了?他心里格登一下。那次争执之后,他的确发现她一是平时温柔的语气没了,态度不如从前那样好,反应有些冷淡;二是她的笑容不太自然,表情上有些“不耐烦”,有时突然改变话题,一本正经的样子;三是说也不说一声,就匆匆忙忙离开去打电话,问她打给谁,她就会轻描淡写地说是给“朋友”;四是总觉得她有什么话要说却又闪烁其词地躲他。她(他)“变心”后的5种表现里,她居然有四种与之雷同。这让他的心不免又格登一下,迅速沉入了谷底。
又有列车从窗外飞驰而过,哐哐撞击铁轨的声音空洞而悠长。他把自己对她的姑息、原谅以及容忍,就像电影似的在脑海里仔细地过了一遍,还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难道命运就这样被上帝玩弄于手掌之中?他有些不甘心。
——她的行踪?
——对,看看她的行踪。
落地大玻璃里,看见她,好多个下午,在公司里,笑魇如花。
不甘心驱使他忐忑不安地做了好多事情。他跟踪她。他甚至通过移动公司的朋友调过她的手机话费详情单。话费详情单应该属于绝对的个人隐私。调她的话费详情单时,他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明显,他不想失去她。即使她不爱他了,他也想清楚地知道为什么。
话费详情单上几乎都是他也熟悉的号码。他在浴缸里把自己惩罚性地泡了很久。他觉得自己很蠢。这么多年的爱情,怎么可以这么随便糟踏呢?
正午的时候,窗外突然传来列车紧急的刹车声,停得那么慢,最后还是一个沉重的猛煞车。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在空气中瞬息凝滞。接下来便是一片噪杂声。
出事了。他下意识地跑到窗前。一个中年女人推着自行车从那个缺口穿越火车道,被火车挂出去有十多米远,几分钟后,火车又呼啸着去了,身后是空旷而惨白的灯光,再就看到了拥挤着前来处理事故的人群。远远地,一个中年男人飞身跃向轨道。他想,那个男人一定是他的先生。要不然,他的痛苦没有那么撕心裂肺。他被众人拦着无助地站在那儿,一双手无力地摊开。似乎在问:为什么这么狠心,说走就走呢?他空空的手上,想要挽回的东西,一样都没有。
他来到出事地点。那个女人来不及和家人告别就已经被抬走了。两条冷冷的铁轨上,除了一地的鲜红,撒了的一地的还有女人急着赶回家为孩子做饭用的各种青菜,没了形状的自行车被铁路人员清理出了轨道,搁在边上仍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更让他眩晕的是,那个撒了一地鲜血的女人几个小时前还来过他的办公室,他还夸过她今天的发型真漂亮。他是他的同事。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
他转过身,从护栏的铁纱网上那个缺口中退回。站在这个他一直想要看清楚的窗外,他不敢想这个瞬息令人眩晕的变化。谁比谁都贪图活着的快乐,他想那个被抬走的女人也不例外。如果她知道那一步跨出去就会卷走她所有活着的快乐的话,她肯定是不会去迈那要命的一步的。
85%的家庭,爱情到了七年就会得一种“爱情沉默症”,有些是从一件小事斗气开始的,有些是心理压力引发的。这是网上的一个调查。她和我会不会也是得了这种“爱情沉默症”,她才一个理由也没有的忽然要离开呢?他手里拿着她的照片呆呆地坐在卧室的地板上,像只受伤的绵羊。她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后就搬走了,表情冷漠地不容他留。几天来,家里空荡若谷。
晚上,他满怀疲惫地向床上倒去。他眼睛一闭,又是冷冷的铁轨,撒了一地的鲜红的血、斑珀的脑浆在那里旋转。人们勾心斗角,朝九暮五地辛苦,不就是为两个钱嘛,钱算什么?身外之物。他愤愤地想。是她嫌我赚钱太少?生命一旦没了,所有万花筒样的憧憬统统都没了,那么钱就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他想有机会一定要让她明白,他才是她永远的幸福。
然而现实远比他预料的还要残酷。
在枕头下他发现了她的病历。那纸病历告诉他,她活不过半年。
生活就是这样,他以为是该齐心协力面对两个人“爱情沉默症”的时候了,他想告诉她要好好珍惜生命,活着原本就是一笔财富。结果生活给了他当头一棒,她温暖湿润的呼吸,她婴儿样柔滑的肌肤,她温柔的眼神,等等她曾经带给他活着的快乐,对他来说,一切都遥不可及。
几天后,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而不是她。窗外,有落满了灰尘的电线,也有清新的空气,灿烂的阳光。光线透过玻璃进来,照得他忽然眩晕起来,仿佛处在龙卷风的中心,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的旋转、飞舞。
原载于2003年01月20日网易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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