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士号冲向台风
一
这是仲夏的一个傍晚。
慧娟站在监测中心的停机坪前,望着五颜六色的天空,不时把目光投向台风实验室。她焦急地等待着自己的心上人陆永平。
远处的山峦已被晚霞披上一层红绸。一抹紫色的雾霭从草原散开,然后又漫过绿茵茵的停机坪,掩映着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她穿着一件素花连衣裙,一头乌黑光洁的秀发很自然地飘洒下来,披在肩上。一对调皮而又含蓄的眼睛,笑起来甜甜的,仿佛要把欢乐给予所有的人。她是个性格开朗而又颇有心计的姑娘。在台风研究基地,人们都称她“快乐的空中女神”,因为她是气象飞行员。
不过,最近人们发现,她很忧郁。原因嘛,知情的人也知道—— 陆永平第三次影响台风的试验失败了。
她深爱着陆永平,可又羞于向他表白。陆永平是研究台风的。去年秋天,他研制出光电触发器。由于没有掌握台风动力结构,他三次驾机冲击台风进行现场实验都失败了。他为此焦虑、奔忙。她不愿分他的心,她把对他的爱默默地藏在了心中。
可是,今天下午,听说研究基地要撤销陆永平的课题,她急坏了。她担心陆永平承受不了这个打击; 她渴望在这个时候能给他以帮助、关爱……
下班前,她打了电话给他。
候机大楼的钟声舒缓地响了七下,淡紫色的雾霭开始散去。陆永平还没来,她不安地在草坪前徘徊。基地静悄悄的,一排排气象探测机安稳地睡在机库里,只有台风预报中心的办公楼仍然灯火辉煌。看得出,那儿很繁忙。她越过白色栅栏,离开停机坪,走上了一条小路。小路边满是菊花,全开了,白花花的一片,薄雾带着淡淡药味的馨香直透心肺。她走在白菊编织的小道上,紧张、兴奋而又焦虑地等待着……
穿过长长的花径, 绕过预报中心的办公楼,再往前就是陆永平的实验室了。一望见那栋乳白色的小楼,甜蜜、温馨的记忆便浮现在她的眼前。
四年前,她就是在那栋小楼前认识陆永平的。当时陆永平还是正在读学位的硕士生,他个子不算很高,身体结实,眼睛不大但显得沉静自若。他随和地同陌生人交谈,偶尔爆发出爽朗的笑声,用不上十分钟,就让人感到他已经是那人的好友了。他说话也极富感染力,明明是你不愿做的事情,经他三说两说,你便高高兴兴地去做了。她当时感到,这是个挺有“嘴劲”的小伙子。可就是不知道,在遇到实际情况时, 他的行动会不会像他嘴上说的那样有劲。后来事实告诉她:陆永平的确出手不凡,在有飞行任务的情况下,半年建成“台风模拟实验室”,一年研制出台风催化剂,紧接着便开始了对台风的实际影响试验。他以大无畏的气势,决心将人工影响台风付诸实施。
他逐渐成了她倾慕的对象,这种倾慕不久就变成了爱慕。
她喜欢他,特别喜欢他那男子汉的永不满足的“野心”。也许是爱屋及乌吧,她还喜欢他驾驶的飞机。那是一架名叫“勇士号”的核动力气象侦察机,不仅有两部火焰推进器,而且还有一部先进的光电加速器,十分带劲!有许多次她梦里和他一同驾驶这架飞机钻进台风里,与疯狂的气旋搏斗;醒来的时候,心里总是充满着遗憾。她也多次向他提过这一要求,可他总是以“你没受过钻台风训练”为理由,把她挡了回去。她是开小飞机的,专门监测小气候。她心里很不服气,可又没有办法。每次陆永平失败回来,她总要难过许久,后悔自己没能助他一臂之力。
不知什么时候, 一辆灰色轿车从对面驶来,直到雪亮的车灯晃得她睁不开眼睛时她才察觉。她退到路边,打算让小车过去。可是车子开到她的身边却戛然停下,陆永平从车窗里探出头来。
她故意埋下头,不理他。陆永平笑道:“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第九号台风生成了!基地批准我再飞一次!”
她扬起头,扑哧笑了,“我还以为你让外星人劫走了呢!”
“对不起! 秦老先生找我谈话,是他建议基地不忙撤下我的课题,同意我侦察台风的动力结构。他呀,总是在关键时刻拉我一把……”
“我真担心撤销你的课题,现在好了……”她思忖一下, 又说,“你不需要飞行助手吗?过去……都因为你没有助手,所以失败了。”
他笑眯眯地摇着头:“恐怕不是这样。如果一开始就去侦察台风的动力结构,台风早就败在我手下了。”
“哼,我才不信呢! 输了三次,嘴还那么硬。你说要不要个助手啊?”
“要助手干什么?又不是空中旅行!”
她生气了,把脸扭向一边。
小轿车“突 ——”地发动起来,雪亮的车灯把浓重的夜色划开一道裂缝。她一看, 急了,“你等一等,”她气鼓鼓地说,“我要跟你去飞!”
车灯又暗了下来,他神秘地笑着,推开了车门:
“快上来吧。我已经跟主任谈妥了,明天咱们一同去……”
二
核动力气象侦察机“勇士号”呼啸而起,箭一般射向天空,粤东机场在它的身下变成了火柴盒;随着秒针的嘀嗒声,“火柴盒”倏然不见了,迎来的是碧蓝的云天和浩瀚的大海。陆永平把飞行高度拉到一万米,甩开了机翼下那一片片飘忽不定的高积云。他朝下看了一眼,苍茫的海面上,一艘艘渔轮像儿童在水池边玩的小木舟,编着几列纵队驶向大洋深处。这是一支专门尾随台风捕鱼的船队。他觉得渔民们一定站在甲板上望着他们,一种自豪感不禁油然而生。气象飞行员,天之骄子! 他又睨了慧娟一眼,悄然一笑。看样子她是着意打扮了一番。她穿着一身深棕色飞行员制服, 头戴监测耳机, 围着他去年秋天送给她的那条橘红色纱巾,端庄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阳光透过舷窗,照在她的身上、脸上,折射出青春的光彩;她那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专注地望着前方,长长的睫毛不停地忽闪着,似乎与明朗的天空交流着什么。年轻的飞行员强烈地感受到姑娘的魅力,他的脸微微地红了。
姑娘似乎觉察到他在打量着自己,不自然地说:“这架飞机可真快呀!”“是啊,今天多安了一台发动机,能不快吗?”他美滋滋地笑着。
她娇羞地瞪了他一眼,忍不住也笑了。
陆永平又说:“现在笑,一会儿可别哭。”
“哼,你一贯从门缝看人……”
两人都笑了。
前方,深邃的天际里,千奇百怪的积云变幻着形影,时而像天马行空,时而像巨鲸戏海,瑰丽缤纷。这是多么美的大自然,多么壮丽的征服大自然的事业呀!她的心头洋溢着幸福,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
她是学习天气动力学的,毕业于中国著名的气象科学研究院。她自幼就是个气象迷,非常热爱气象探测事业,喜欢探索高空大气的秘密。她爱蓝天,爱它秋水般的清澈,爱它神话般的瑰丽。她的理想就是在蓝天上探索大气的奥秘。当台风研究基地在气象院校招收第一批气象飞行员的时候,她的理想实现了。她的身体素质好,人又聪慧,很快适应了工作。她可以独立拆开小飞机,然后再装上。她熟悉高空气象,所以在飞行中常常能追踪一股股看不见的气流;一旦飞机捕捉到与航向相同的气流,她便关闭发动机,像顺江而下的游鱼,自由舒畅地让气流带着走。
飞机穿过一片淡云区,继续向前飞行。天空并不平静,各种气象要素不停地变幻。即使晴空朗朗,不同温度和湿度下的气流仍然在互相交织着、作用着,像一张纵横交错覆盖全球的网。网的纲便是大气环流。它在太阳的推动下,在地球自转偏向力的作用下,派生出数不清的支流。一条条支流像毛细血管一样分布在整个天空,形成千奇百怪、错综复杂的天气现象。在太平洋深处,赤道两侧,由于气流辐合上升,洋面发生了扭着劲儿的气流。这股气流从天空中和大洋里获得了超级能量,于是便呼啸旋转,扶摇直上;它夹带的霹雳闪电,狂暴无比,能摧毁海面和陆地上的一切,连鱼群都要躲开它。中国人称它台风,美国人叫它飓风,气象学则把它定义为热带气旋。它是凶恶无情的海上怪兽,有着庞大的躯体,在直径1000千米的海面上形成无数道云墙;它高速旋转,风速高达一百多千米每小时! 它肆无忌惮地饕餮渔船,摧毁海上设施。它登陆造成海啸,淹没整座城市。它是天空中的魔鬼,海洋上的霸王。如今,它正得意地沿着西南—— 东北方向在东海海面上肆虐。在它身后,“勇士号”正跟踪而来。
飞机前方出现碎云区, 云下亮开一个蓝洞。陆永平轻轻拨动操纵杆,飞机便绕开碎云,飘向下前方蓝色的无云区—— 由于大气污染,太平洋上空的碎云带有大量的腐蚀性尘埃,陆永平生怕自己心爱的飞机被腐蚀,尽管这种腐蚀只是微乎其微。他爱飞机,如爱自己的生命。每次探测台风回来,他总是和机械师一道检查飞机,任何一个部件的受伤都使他心疼。他的飞机除有两部核动力常规推进器外,还有四颗原子能加力装置。当飞机一旦困在台风里,只要打开加力喷火孔,触发核反应装置,“轰”的一声巨响, 飞机的速度便可接近第一宇宙速度,冲破台风的包围。
“勇士号”钻进淡积云。他用眼角余光看看慧娟,但见她仍然新奇地注视着大海,像沉浸在童话般的幻想之中。远方,海天交接线上,海涌像平滑的小山丘在洋面上起伏,波长至少有三千米,真像神话传说的那样:海龙王喝醉了,在龙宫里发酒疯,于是波涛触天,大浪吞没了打鱼的人。陆永平的心怦然一动,不由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想起他永生难忘的悲壮一幕。
在十三岁那年的夏天,他带着四个少年朋友到爸爸服役的航空母舰上参观。那年夏天气候异常,连续有几个台风生成。记得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可怕夜晚,台风袭击了航空母舰。只听“嘎嘣”一声巨响,固定飞机的缆绳全被刮断,十几架飞机一齐向大海滑去。叔叔们惊呆了。不知什么时候,爸爸冲上离他最近的那架飞机。只见蓝色火焰喷出,飞机腾空而起……
爸爸凭着高超的技术,与台风周旋。眼看就要冲出云墙了,可是,随着一道蛇形闪电,漆黑的空中亮出一团炽烈的白光。陆永平被吓蒙了,过了许久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三
飞机前方出现台母云。
台母云在热带气旋的推动下,呈现出辐辏状云霞,弥漫在整个天空。灿烂的阳光下,云霞峥嵘崔嵬,色彩斑斓,在飞机前排列组合,映现出万千画面:时而像北方秋天的谷浪,闪动着波动的光彩; 时而像黄土高原金色的沙丘,跳动着惹人注目的波纹。这是一个炫目的世界,是海上风暴的金色羽暴, 是强台风的前奏曲。海上魔王就隐藏在这光怪陆离的云霞后面,窥视着飞机的动向。
像猎人听到了猎物的脚步声,陆永平既紧张又兴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潢精巧的小药瓶,递给慧娟。她接过一看,原来是医学院新研制的“防晕灵”。这是一种复合气体,只要转动旋钮,便有气体释放,人闻了以后,即刻不晕。
慧娟笑道:“人人都说你心细,看来不假。”她转动着药瓶玩味着,“做个纪念蛮好的。”她说笑着,显得十分轻松。陆永平倒恰好相反,显得很紧张。一来慧娟随同飞,他有些局促;二来他是首次也是最后一次侦察台风的动力结构,成功与否,关系着他研究课题的命运。为了实现人工影响台风,他用了三年时间。最初,他还是个学生,便主动和台风研究基地搞协作。校方不许,他就偷偷干。那时学生都被关在校园里,还没有学生与研究单位搞协作的先例。他的秘密不久便被发现了。学生处处长找到台风模拟实验室,把他劈头盖脸地斥责了一顿,最后还给了他一个处分。这个处分直到现在还没有撤销。他心里憋足了一股气,不实现人工影响台风决不罢休!他稳重地操纵着飞机,一件件往事从眼前滑过:他想起对他充分信任并给予他极大支持的秦老先生,想到为他安全飞行几天不下检修台的戈阳机械师……还想到父亲。他永远不能忘记飞机被闪电击毁的一霎间,他当时几乎昏倒, 眼前只跳动着父亲冲上飞机的背影。
忽然,一条橘红色飘带在他眼前一闪。他定睛一看,是慧娟系着的那条橘红色纱巾。纱巾两角蓬松地飘在胸前,像一朵花。陆永平故意问:
“这条纱巾颜色真好看, 我怎么没见你围过?”
她调皮地努努嘴:“只有这么一条,哪舍得呀! 你又不多送两条。”
蓦地, 陆永平发现飞机已经接近台风外围,一团团积云封锁了航线。他启动了精密气象雷达。
四
台风停下了脚步,在原处高速旋转。它的半径在缩小, 它的风力却得到了可怕的加强。
哦,明白了!它在积聚力量。于是,黑暗在洋面上传播,恐怖伴着海啸滋长。云团,闪电,飓风,暴雨,各种武器备齐了。海上魔王蓄足了怒气正准备放肆地发泄一番。一架飞机,与之相比真好似一只小蚊虫。
陆永平驾驶着“勇士号”在距离台风70千米的海面上做圆周飞行,谨慎地寻找着最佳切入角度。
导航计算机飞快地变幻着各种数字,旋转气流从不同角度袭来,机身开始发抖,尾部在轰轰震响。慧娟娴熟地接收着卫星云图照片,并向陆永平报告:“第九号台风经过短暂停滞,开始撤离东海,沿着常规路线向日本海方向移动,中心风力加强到十三级。”陆永平沉着地盯着雷达荧光屏。他的眼睛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能在瞬间看清气象雷达回波的震颤,并在这震颤中捕捉到台风的缝隙,发现飞机足以冲破的弱云区。台风推动着海水,发出水磨般的沉闷响声。响声汇入海啸,疯狂地呐喊,直冲云天。陆永平瞧准时机,在天空转了两圈,然后把机头指向第三象限,飞机同时下降到四千米。“注意!我们切进去!”他急促地提醒一句,接着推下了操纵杆。飞机像一支响箭射向台风中心。
半分钟后,机翼开始剧烈震颤;肆虐的风暴张牙舞爪,上蹿下跳,恨不得将这个贸然闯入的“小甲虫”攥成齑粉!慧娟脸色刷地白了,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她紧闭嘴唇,“要挺住! 要挺住!”她强忍着,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分散他的精力。上升的气流将飞机猛地托起,颠簸几下,又跌入深谷。他俩就像坐在一辆狂奔在沙丘上的轿车里,剧烈的震动像要撕开人的四肢。陆永平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把握住操纵杆,拼命保持着切入角度。
切变的气流像强悍的排炮,猛烈地冲击着机身,好像一双巨手在玩弄着一枚骰子。飞机沉闷地轰鸣着, 核动力推进器喷射出白色火焰,刚好与台风深处的雷电相呼应。陆永平终于冲出一条口子,台风嬉闹似的让了一步,但马上重整旗鼓,准备做更疯狂的反击。陆永平眼见时机已到, 迅即开动了台风动力探测仪。立刻,三维气象雷达天线开始旋转,机舱里各种指示灯一齐闪烁。嘀嘀嗒嗒的电波信号声和电子计算机终端设备—— 电传机的突突声相交织,汇成一首冲击台风的交响曲。
慧娟脸色苍白,额头上的汗水沿着面颊向下流淌,濡湿了胸前那条橘红色纱巾。她强忍着,一边接收太平洋静止气象卫星发回来的台风云图,一边监测台风中心的强电信号—— 这是一项关系着飞机安全的工作,她必须及时做出判断,以便提醒陆永平,绕过强电雷暴区。陆永平稍许轻松些, 忽然看见慧娟那张惨白的脸,“反应大吧,防晕灵呢?”经陆永平提醒,她忙取出药瓶,旋动盖子。可是,随着机身更加剧烈的颤抖,她还是吐了出来。陆永平忙把一张浸有强力药物的毛巾递给她。
台风开始反扑了!
飞机接近它的最后防线 ——“台风壁”。
台风从里向外可分为三层:第一层,“台风眼”,这里最平静,没有乌云,没有暴风。第二层,“台风壁”,它是台风的死区,是环绕台风中心的厚重云墙,纵深十千米,高达数千米,由一排排气势汹汹的积雨云组成。这里对流极强,大雨如注,犹如翻江倒海。第三层,台风的外围,由积云构成,飞机已经顺利通过了。眼下最困难的是冲击台风壁,飞行能否成功,能否发现台风的动力结构,全在第二层。陆永平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台风在这里表现得最猖狂,最猛烈,最嚣张。
大约45秒钟后,飞机突然像一头牤牛踏破了马蜂窝,发疯般上下奔突,狂乱地甩头摆尾。陆永平紧紧握住操纵盘,像牵着牛鼻子一般,努力保持着飞机的平衡。慧娟一边捂着监听耳机,一边吐着,不时向陆永平报告雷暴动态。陆永平的心为之震颤:这么一个温柔甚至有些懦弱的姑娘,在关键时候,居然表现出如此的泼辣和刚强,真有点不可思议!
一道闪电在机舱外划过,飞机猛地哆嗦一下,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慧娟心一沉:完了,翅膀被削下去了! 她眼前一片昏黑。几秒钟后,她才意识到飞机仍然在飞。她暗笑自己的胆怯和愚笨,马上扶正监听耳机,又工作起来,不时把目光投向台风动力探测仪。她和陆永平一样着急 —— 荧光屏上仍然没有图像显示。
“勇士号”艰难地与台风壁抗争。它冲破一团团急流滚滚的浓积云, 在倾盆大雨中飞行。静电消爆器火花四溅,飞机像一只周身燃烧着火焰的神鹰,在狰狞的云涛里穿行。舱外更加昏黑,飓风怪叫,海水咆哮,风速达到30米/秒!慧娟渐渐感到支撑不住,她吐得抬不起头,药物对她不起作用,眼泪哗哗地流着。陆永平急得浑身冒汗。他死死踩住平衡板,让飞机平静些。可飞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听话,仍然狂跳。慧娟低着头,用手卡着脖子,依然监听着雷暴区;又是一阵呕吐,她感到口有些苦,仔细一看,吐出的是黄绿色的胆汁! 她慌了,忙把纸袋塞在座椅下。
突然,飞机像挣脱了千万根钢索,倏然加快了。它终于冲破了台风的防线,穿透了凶险的云墙,到达一个明朗的空间。这里温度高,气压低,还有金色的太阳 —— 他们钻进了台风眼!
两个年轻人长舒了一口气, 他们对视着,会心地笑了,又一齐把目光投向窗外。只见直径40千米的椭圆形海区被耸入高天的云墙环抱,像刀劈一样笔直。墙面上,云涌海啸,浊浪排空;墙内,蓝天白云,风平浪静,一群群海鸟在深蓝色的海面上自由飞翔。
“行吗?还挺得住吗?”陆永平极其温柔地问。
她苦笑一下,点点头。
飞机在台风眼做圆周飞行。
3分44秒过去了,台风动力探测仪依然没有图像显示。陆永平骤然紧张起来。他不停地转动着探测仪的红色旋钮, 心怦怦跳着。他绝不能再一次失败,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台风的动力图!
五
“勇士号”升到七千米,探测仪显现出一组信号,接着又消失了。陆永平心中一喜:“我们接近了目标,只是飞行角度不对。”他果断地把飞机高度固定在七千米,然后在这个平面上向台风壁的十六个方位探测。这组信号反复加强。两人热血沸腾,喜出望外。
计算机不停地处理着这些信号。
杂波,还是杂波,可怕的天电干扰!
陆永平开始怀疑探测仪的滤波器出了毛病。
蓦然,探测仪在西北方位获得一组特殊信号,接着倏然消失。像猎人突然发现追踪的猎物藏匿的地方,陆永平诡秘地笑了,立刻把机头拉向西北方位,朝云墙飞去。慧娟还没明白,飞机已经接近云墙。
西北云墙很特殊,远远看去,像一座大型体育场的看台,阶梯分明,平缓而上。一群海鸥贴着“看台”打着斜翅向空中冲击。陆永平慌忙调整机头,躲开鸟群。忽然,慧娟惊呼:
“快看 —— 动力结构图!”
只见幽蓝的动力仪荧光屏上,清晰地显示着一幅环形交叉立体结构图。
这正是陆永平梦寐以求的台风动力图。
一股巨大的热流涌进陆永平的心房。他兴奋得微微颤抖,手也不听使唤了。根据程序,信号从动力仪出来后,必须经过计算机处理。可他一激动,居然先将它送进了电传打字机。慧娟笑了起来。她娴熟地把信号引进计算机,然后储存在纸带上。陆永平欣赏地说:“翻花的地方不是深水,想不到它的动力区不在台风壁。”通过荧光屏显示,第九号台风的主动力区在距离台风中心140千米的云外围墙。那儿就是台风的“发动机”。只要启动机载光电加速器, 将台风中的电能整合形成一个巨大的闪电,就等于给台风“釜底抽薪”。无论多么大量级的台风都只能有一条出路:蜕化!
计算机显示:有关台风动力的全部信息已经收齐,他们就要胜利返航了!陆永平让慧娟将这些珍贵的气象资料装进黑匣子。
“飞行员陆永平请示空中女神, 可否返航?”
她甜甜一笑,学着塔台调度员的声音:
“准许返航! ”
机头拉起来了。两秒钟后,飞机上升到万米高空,进入台风的外流层。台风从下至上有三层,外流层是最上一层。空气在这一层猛烈地向外流出。飞机从平静的台风中心向上冲,进入外流层后便沿着气体外流方向飞行。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撤离台风了。
陆永平心情极好。慧娟心里也充满了幸福和欢乐,似乎回到了自己的童年,在妈妈的怀抱里低唱“我们飞翔在高高的蓝天上……”
突然, 她的监听耳机出现一组很强的信号。她一惊,抬头看着陆永平。陆永平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飞机偏离了航线。
她大惊失色!
“勇士号”装有三部惯性导航系统和两部自动驾驶仪,导航精密度极高,在万里航程中也不会有一米误差,怎么会大幅度偏航?她急忙问道:
“出了什么事?”
陆永平绷着脸,低沉地说:
“下边有船队,台风拐弯了……”
一桶凉水当头淋下,慧娟浑身震颤。
这种拐弯台风,破坏力极大! 一般情况下,台风过境后,雷达便解除了警戒。可它突然杀了个回马枪。猝不及防,常常给解除了警报的地区造成惨重的损失。
监听耳机里, 信号变成一串串电台呼救声。
她慌忙启动雷达,荧光屏上的回波已经描出一幅惊心动魄的图画:
在汹涌的大海上,几百艘渔轮,像扇面一样拉开,开足马力,拼命向东逃奔。半小时前,它们还那么有秩序,现在却乱成一团。台风从百里外扑来,“涌”浪已经掀过船头。有两艘船索性离开船队,朝台风侧面奔去。台风好像发现了他们的企图,收拢双臂,“涌”浪一次又一次将这两条倔强的钢壳船推了回来。它要把所有船只赶到一起, 让它们在自相碰撞中沉没,渔民们苦苦地挣扎着,柴油机发出一阵阵凄厉的绝唱……
惊恐扼住了慧娟的喉咙,她呆呆地望着陆永平。
飞机继续偏航。
她终于喊出来了:
“你这是往哪儿飞?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怎么救?那么多渔船,”陆永平冷峻地说,“除非影响台风,还有别的办法吗?”
飞机远离了航线。
陆永平非常沉静地说:“前方是浅海区,离白沙岛很近,你跳伞吧!”
慧娟恍然大悟,他偏航是为了送她。
她瞪圆了眼睛。
“我哪能在这个时候跳伞?”
“快跳伞吧,不要逞强!”
“你一个人太危险!”
“两个人就不危险吗?快下去!”
“不!我可以帮你监听。机身已经受损,消爆器工作时间太长, 三根动力线已烧断两根,我能帮你躲过雷区。”
陆永平无动于衷。
“不! 不! 我不跳! 我决不,决不!”她竟然吼叫起来,陆永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她委屈地哭了,泪珠在面颊上滚动。
他让步了。
他飞快地使用气象雷达对台风定位,然后触发了原子能加力装置。只听“轰”的一声,两人同时晕过去(这是人体对于飞机变速做出的反应)。当他们清醒时,飞机已经接近台风壁。
六
台风蓄足了野性的力量,在辽阔的海面上追逐着渔轮。浪涛借着风的威势,肆无忌惮地狂叫着,打闹着,恐吓着。它要把所有的渔轮推向一个死角,推向狭窄的刑场。正在它得意忘形之际,喷着火焰的“勇士”再一次钻进它的腹中。它暴怒了! 它抡起强电杀手锏朝飞机劈去,一道刺眼的闪电划开黑暗,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台风得势了! 它把静电消爆器削掉半边,飞机随时都有被击毁的危险。
陆永平眼睛红了,手指僵了。他只有一个念头:冲进去! 冲到台风的“心脏”里去! 台风推动着沉雷、暴雨,筑起一道坚固的云墙,拼力保护它的“心脏”。飞机轰鸣,台风嘶叫,两下对抗着,僵持着。陆永平凭着他的飞行绝技,巧妙地绕过雷区,一步步向台风动力区靠近:
八千米……六千米……四千米……陆永平看准时机,踩下了催化粉的抽板。
只听一声巨响,追踪仪失去信号!
他的心凉了,像掉进冰窖里。
风压太大,电动机失灵了。
催化剂的风门打不开了!
陆永平明白,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释放催化剂的金属门是由电机带动的; 钢绳一断,门便无法打开。
他一时没了主张,双手失去了力度,肌肉也在颤抖,眼前一阵阵昏暗。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不假思索就飞回来了?船队与我有什么关系?谁让他们不注意警报,不相信科学……
不能!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父亲冲上飞机的背影,耳边响起父亲的呼喊,热血在他的心中冲腾。他咬紧牙关,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船队覆灭。两个惊心动魄的音节猛地涌上脑海:“自爆!”只要启动机载光电加速器,借用天空中闪电的能量,就能摧毁台风!
只有这样才能救出船队!
可是,当他侧头看着慧娟的时候,心软了:
她那样美丽年轻 —— 一朵初放的花朵。
他不忍心地转过脸去。
姑娘不明白飞机怎么了, 用目光探寻着,鼓励着他。
“慧娟,钢门打不开了,只剩下一条绝路。”陆永平眼睛死盯着飞机前方,手臂机械地摆动着操纵杆,“只有启动机载光电加速器……”
姑娘惊呆了,眼瞪得老大:“你是说,在强电场下, 聚集闪电的能量, 那不是自我炸毁吗?”
“不然,船队就全完了。”
“可是,我们无法跳伞哪! 外面是十二级台风。”
“我们已被逼上绝路了。要么丢下渔民,我们冲出去;要么自爆,救下他们……”
仿佛飞机突然失速,她的心坠向大海。
在过去3000个小时的飞行中,多少危险把她逼上绝境, 可她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六神无主:
“让我们完吧,救出他们?……可是,我们还年轻啊……冲出去?不……以两人的死,换取几百人的生……啊,和陆永平一起,死而无憾!”
她平静地扬起头:“陆永平,我听你的!”又是一道蛇形闪电! 和他在航空母舰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悲壮的往事燃起他追寻崇高的火焰,他对准台风“发动机”,开始启动光电加速器的程序。
两个勇敢的年轻人庄严地拉开了人工影响台风的悲壮的一幕!
陆永平操纵计算机,算好时间。慧娟密封了黑匣子,里边装有台风的全部资料。
“要留下便于寻找的标记。”陆永平提醒她。
慧娟庄重地解下那条心爱的橘红色纱巾,包上黑匣子,然后打开空投门。
倒数器开始显示数字:十,九,八,七,六……两个年轻人紧握着双手, 他们互相偎依着,眸子
里闪动着那坚定挚爱的光芒。陆永平打开发射机,在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留下这样两句话 ——
“我们的选择,值得!”
“我很幸福!”这是姑娘的声音。
一道刺眼的白色光球在东海上空划过,隆隆巨响震撼着整个天宇。就在这隆隆巨响中,光电加速器汇聚了天空和大海上的所有电能,形成了一道蓝色的蛇形闪电。它以巨大的能量,将厚厚的云壁掀开了一个大口子,旋即撕成了碎片!狂暴的台风无奈地呻吟着,大海变得软弱无力了……
风平浪静,碧空如洗,大海显得温驯而又妩媚,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大海深处,带发报机的密封资料箱“嘟嘟嘟”地发着信号,仿佛在唱着一曲悲壮的歌。
一架水陆两用机沿着电波发射的方向飞来,落在海面上。舱门自动启开,老气象学家走出机舱,目光投向大海:在灿烂的阳光下,一朵橘红色的花儿在碧波中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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