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辈子的茧蛹
我自作聪明的演出已经到了尾声。今年我二十三岁,在我二十三岁这年,与我山盟海誓一场的男友迎娶他人。之后我怀着他的孩子去了遥远的北方。在哈尔滨的这一年里,有时我夜里一个人想起自己的处境,还是会心惊胆战。我的自信和勇敢究竟是哪里生长出来的?它们没有土壤,没有养分,大约就是在依靠性格里自作聪明的浇灌。可惜终归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火舌烧上翅膀,很快就体无完肤。我没有涅槃,只是有幸得到青青的浴火降生。今天清晨,我呆呆地伏在女儿的小床边上对着她的睡脸出神。春天来了,在这严寒之地却是难以分辨。天仍然刺骨,清晨的光明亦仍然来得迟钝。
比起今天早上那些注定的打扰都要慢上许多。可我安心等待,安心等待那被告知落幕的时刻。
如我所料的,七点过一刻,门被敲响了。我的思绪还没完全收回,青青更是仍然沉睡梦中。她真幸福,我的小天使,而我会让她更幸福,因为我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一点,不能更千真万确了。
整整耳边的垂发,我去开门。多少让我有些意外的,来人既非兴师问罪的江碧君,更非错愕难言的许亦文——这夫妇两个如何从静臣口里得知真相后度过这一夜的?我不得而知。我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场撕扯与谩骂的准备,却从没想过,今早第一个见到的访客,会是我曾经的上司,而今许亦文的岳父,李沐然。
他的出现,让我想起我远在杭州的父母。不知他们知道了我的事情没有。即使不知道,也很快就会得知。得知一个突如其来的外孙降生背后他们的不孝女儿所有处心积虑的欺瞒——
我避免去看李沐然眼睛里那种长辈痛惜晚辈的神情。我拒绝任何人怜悯我。
可我还是请他进来坐了。他沉稳的举止,严肃的面容都已经表明出他知晓了一切。而从他疲惫的神色里我也不必猜想就能知道他们全家经历了一个多么为难的夜晚。这为难因我而起。身为家长的李沐然理所当然要出面解决。
我坐在一旁的位子上,等待他开门见山的驱逐。
“对不起。梅衣。”他思量半晌,开口。
我不明白这句“对不起”的缘由。疑惑的看着他。
这下是他避免和我的眼神相遇了。他低着一贯骄傲的头颅:
“我来,是有三件事要告诉你。这三件事,件件都令我难以启齿。件件都让我恐怕伤害你。”
“我不会被伤害到的。李经理。”我告诉他。
“好……”他吸了一口气,“第一件,梅衣,你必须走了。”
我点点头,示意他我是多么冷静,多么比他更为了解我的处境。甚至,我早已同意了这样的安排。
“碧君昨晚在饭店看到你和这个孩子以后,就寝食难安。我听着她和许亦文吵闹了整晚,心里不忍。如果我早就知道这个孩子……是许亦文的,我根本不会安排你进吉宁!更不会让碧君和他结婚!你想不到,知道这其中的关系以后,我的痛苦并不比你的少……”
相比他要向我表现的痛苦,我在他的话里捕捉到了更为重要的信息。我问他:“你不忍再骗自己的女儿。所以,我和青青的事……是你对许亦文和江碧君讲出来的?对么?”
他不说话。双手无力的交叉垂落。真正像一个心力交瘁的老人。
“这是你为什么刚刚对我讲‘对不起’。”我得到一个答案。
原来是我错怪了静臣。可是这一刻,我没有心情欢愉在同伴侣破镜重圆的爱情游戏里。我站起来,走近这个半百的男人,我想看看他的表情,这是他要告诉我的第二件事,的确叫人难以启齿。
似乎比是柳静臣骗我,更令我有些难以接受。
也许是我一直在心里认同着,我和他之间的知己,默契,欣赏……林林总总,一时让我觉得荒诞无比。李沐然这样做,我不能像责怪静臣一样责怪与他。事实上,我甚至应该完全理解他。因为我们一样为人父母,我太明白他那一份想保护女儿的心情。
所以,我们针锋相对,必有一个要退出战局。我自嘲的笑笑,知道我不得不走,从念秋这样对我说,到静臣这样对我说,现在,到李沐然登门对我说。
谢谢他们的成全。平静下来,我明白即使没有他们的劝说,我也必将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是我明白的有些晚,有些为难。如果我还继续留在哈尔滨,带着我的女儿与许亦文夫妇同住一个城市,才是对青青真正潜藏的伤害。一直令我难以自圆其说的,是我最为看重的此刻如同桎梏的自尊。
我要回去了。我要保护我的女儿。回杭州。
我站着李沐然面前,对他说: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你说。”
“请你回去告诉他,这不是他的孩子。”
“梅衣。他已经知道了一切。”
“你告诉他。我说的这句话,”我坚持道,“这才是我想叫他知道的。”
李沐然抬起头,看着我。我不想叫他以为我是一个充盈悲情色彩的女人,天已经大亮了,一切都在回暖,也许还包括人的命运。我勉强笑笑,走开了。
“青青也许醒了,我去看她。”
“梅衣。等等。”他叫住我。
我站在原地,等着他要说的话。李沐然站起了身子,一步一步的到我面前。他这样的出现,令我想起了第一次在飞机上见到他的情景。怎么回事?他怎么不笑了?我们四目相对的观察彼此,隐隐发觉出对方比之以往更为古怪的模样。他的笑意全都被认认真真的收掩在了面庞上沟壑般的皱纹里,我看见的只是不被掩饰的沧桑和终于无力继续的疲惫。
他说:“我还有第三件事要告诉你。”
“是念秋的事么?”
“念秋告诉我,你们之间……是因为我对么?”
我付之一笑:“只是因为她太爱你。才会一时误认我作敌人。走之前我会带青青去看她,再同她好好解释。她白天在公司么?”
“她……她在医院。”
“念秋怎么了?”我紧张的问。
“她流产了。碧君根本容不下她。我很抱歉……没能照顾好念秋。”
“李沐然,念秋为你付出了一个女人可以付出的一切。她走到这一步,路已经全部走尽,你让她没有退路了。”
“所以我给她再选择的机会,就是不让这个孩子来到世上。”
“你是说……是你叫她流产的?”
没想到,这种惨绝的命运,在念秋的身上再次上演。即腹中孩儿被自己的爱人宣判死刑。孩子由爱而生,因不爱而亡,无辜的一无所知就被决定了生死,这些男人以为他们是什么?是造物主还是天或地?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对李沐然所有的欣赏都烟消云散。我相信他也看得出,才渐渐在我的目光中沉下了眼神。
他有愧过么?许亦文有愧过么?或许从来都不重要。
念秋一定是千方百计要这孩子的。并且我确信,一旦她的孩子降生于世,她也会获得自己的新生,而不是此时此刻非依恋一个以潇洒为借口薄情寡义的男人。事到如今,我无力再去指责李沐然,知道不必在即将离别这座城市的时候多发一场无益的脾气。
我就站在那里,听他把剩下的话说完:
“梅衣。我不会求你此刻理解我。我们的思维方式不同,那是因为我们的立场不同。相同的是我们都为人父母。你只要记得这一点就总有一天会理解了我。”
“你的三件事讲完了吧?”
他终于苦笑了出来:“就当我讲完了吧。有些事现在跟你讲,还不如一辈子不讲。”
“你应该知道我们不太可能再见到了。”
“是。我知道。你就快成为柳太太了,”他边笑边往门口走去,留给我一路近似蹒跚的背影,“昨晚柳静臣已经对我说了希望被调去杭州的想法,本来我还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
“那是你的权力。”我装作看窗外的暖阳。
“而你给了我答案。你拥有了一个男人的全心全意,他因为深爱你而会去爱你们的孩子,哪至……努力去爱别人的孩子。梅衣,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这地步的。”
我从没听到过他这样伤感又洒脱的言语。好像他真的感悟什么,又好像真的与我相关。听着他这样的人,讲这样的话,我不能不去细细考虑静臣。有很多时候,是我在拿自己不幸的过去折磨着幸福中的他,这种自私,一直都被我的爱女之心蒙蔽个干净。
真的希望静臣没有被我伤害太深。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对李沐然表示晚辈般的虚心受教。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我们没有说再见,我们之间没有不去洒脱的理由。可是我们都不知为何,会将那一个轻轻的点头动作,完成的同样滞重。
“梅衣,告诉我。我什么时候可以看到你的故事?”
“也许很久。”
说完,我面前的那扇门缓缓的关闭了。对着那扇关闭的门,有一些话因为埋藏在心底太久,所以永远都讲不出来。李沐然说的对,我此时无法理解他,但我有一天也许会理解这个男人的残酷。这个过程和我的故事完成一样,也许要很久。
是不是真的,一辈子不讲。
我慢慢走去阳台,知道他在楼下车里等着我。就像那个晚上他等我亮起一盏灯一样。我们隔着高高的距离相望,这高高的距离,远比南方北方,少年中年,男人女人之间的距离遥远。
那是另一场飞蛾扑火。而我,已经死过一次。
青青的哭声向我大声抱怨她醒了,我却没在身边。于是我从那记遥远的注视中转身离去,宁愿去编织一辈子的茧蛹,不再扑火,只为成全要女儿平安成长的心愿。
青青在我的怀中得到安慰,那正是我要给她的温柔安全的茧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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