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瞬,一世
车子里暖风很足,他开得亦稳。可再洒脱我都此时无心安然消受。明白在安适的背景下,这实则是艰难的一程。
坐在副驾驶上抱着女儿,身边是许亦文。仅仅是这样一幅画面就足以叫我百感交集,我感到自己抱着女儿的手臂微微抖着,不是寒冷,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恐惧由他思量再三的声音开始,一再加深:
“梅衣,你恨着我吧?”
我的神经紧绷着,只能装作看窗外雪景,怎么也想不到最后会是他陪我看完这场雪:
“哪有那么多恨。”
“你恨我我不怪你。我对你的亏欠我自己心知肚明,过去我不想解释,现在也一样没办法改变。求你原谅只能是下辈子的事了,如果人有来生的话。”
“来生你不必求我原谅。这一世已经纠缠太过,来世还是清净些。”
他慢慢转弯,嘴角苦笑:
“还说不恨我?”
我转脸看他,他笑着的样子我是那么熟识。包括这记苦笑,可他眼睛里的疲惫我却是陌生的。在我的记忆里,许亦文永远春风满面,谈笑自若,是他老了么?我从窗子的反光里看见自己。不,我们都有些老。只有怀里酣睡的这个小生命才一切都是新的,新的血肉,新的情感,一尘不染。
“你知道么,我的日子一样不好过。”他说。
“你的日子怎样都与我无关。”
“曾经我也以为同你之间恩断义绝,干干净净了。可你昨天才叫我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她。你说,我们之间还可能老死不相往来么?除非你现在亲口告诉我,孩子不是我的。爸爸告诉我你托他转告我的话,现在我也亲口告诉你,我没相信。”
车子在红灯前面停下来,我最害怕的时刻到来了。他转过头看我,眼底一抹狠意缓缓的溢出来,好似垂死之人的求生信念:
“你怀里这个孩子——她,她是谁?我知道你明天就会回去了,回去之前,你告诉我,她是谁?和我,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咬紧牙关:
“她是我一个人的。”
“我明白了……你果然当时没有去医院。”
车子开起来了,许亦文猛踩油门,突然的发动另睡梦中的青青摇晃起来,我紧紧的护住她,却护不住她惊慌中突然发作的啼哭。
“请你停下,我要带女儿下车。”我命令他。
青青的哭声令他也不知所措起来。他为难的分着神不时看看我怀里这个哭声大作的娃娃。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女儿的哭声。许亦文看着我,我怒目相视:
“我说停车!”
他皱着眉头,把车子停在路边。我抱着女儿拉开车门快步出去,心里充盈着对这个男人的恶意。是的,我过去爱他,可现在我更爱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从来没有给这个世界带来过欺骗与痛苦,凭什么却要为他一股无名怒火险些受到伤害?
那是他的女儿。他没有顾惜她。他不是她的父亲。
许亦文下了车追在后面:
“孩子怎么样?她碰到了么?”
我置若罔闻,一心快步回家。路已不剩很远,我一面哄着女儿一面在雪中辩着方向,步子越来越急。
“梅衣,你别这么极端好不好?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有委屈,你为什么都不考虑一下别人?你知不知道这个孩子带给我多少压力?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又承担了多少?!”
我在风雪中冷笑,面目表情身后的他无法看见。然而我相信我一路前行,不作回首的背影已经将我心中的感情表露清楚。只有路人才会走得如此决绝,或许是我极端,可在我心中已经沦为路人的他,值得我再费心肠诸多考虑么?
压力?承担?这个男人向我抱怨的一切,在过去一年里我独自承受已多。何曾叫他知晓过?他现在的抱怨没出处,没风度,反令我看轻他——
他根本未曾成长。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做得谁的父亲?
“梅衣!”
他跑过来,我快走几步,没注意脚下冰面,险些要滑倒——
许亦文从身后大力拥住我和女儿,摇摇晃晃的三个人还是重心不稳,这时候我们一起摔倒,所幸女儿始终被我用身体牢牢护着,而我自己,则倒在他怀里。他的脸孔因为疼痛扭曲着,有身体上的,也有心里的,总之狼狈不堪。
我们都是狼狈不堪。除了青青,她觉得好玩,此刻咯咯的笑着,见到女儿没事,我最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站起身来谢绝他的搀扶,倒是他,站立的更为艰难。
“孩子怎么样?你怎么样?”
说完,他腿上一弯,整个人又要载下去。我忙扶住他:
“很疼?要不要紧?”
他摇摇头,继而专注的看我:
“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讲。你想听么?”
我也摇了摇头。拍拍女儿和自己身上的雪,小区就在身后,我们已经离家很近了,再不需要任何人关心来送。何况是他。从他的眼神里,我看见了在我摇头之后一抹感情的黯然。那已经是我所能猜到的言语。
所以,我不想听。不对的时间不对的话,只能是负担,没有任何慰藉可言,即使我心里清楚,自己需要他的这一句话,需要他的感情。他的感情……仅仅想到这里,我已经觉得难以启齿,仍然爱他的事实令我羞耻。
“你回去吧。我走了。”
我说,他没有再追来。
消逝的一瞬,从此才能成为永恒的一瞬。我没有回头,我知道我回过头会见到什么,就像他没有追来一样,他明白一旦他追,所要付出与承担的,只会更难更重。
那已经不是在雪中一次舍身相拥比拟的起。他不敢。
“亦文,再见。”
我独自喃语这几个字,竟不自觉是对着青青讲的。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青青是亦文的延续,自然也就延续了我对他的感情。在这样的事实面前,他们的确一脉相连。可惜,许亦文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种承认了。
这一次回杭州,是永诀么?我问自己,也在问青青。我多么希望在女儿的脸上看到些微摇头哪怕是皱眉的痕迹。那会成为一种冥冥中的暗示,现在的我越来越相信命运这回事,这大概才是一个人真正老去的证明。
我骗了他,不单骗了女儿这件事。还有许多的口是心非。包括对来世依稀的期待,和在刚刚刹那之际他保护我和女儿时的眉间感动——过往岁月的许许多多感动,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一日里回忆太多,心肠动容得又累又疼,情意怎么不重?
面上的寒风吹过如刀。因为哭泣的缘故,泪水格外刺骨。我努力擦干眼睛,如同擦去对他面容的留恋,却在看清前路的同时看清视野中的人影。那是徘徊在家里楼下的静臣。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外面冷吧?为什么不打个电话叫我去接呢?我钥匙忘记带了。”
“等了很久?”
“还好吧。你怎么了?”
我和他一同上楼去,步子仍然维持刚刚的速度,快,急,似乎身后有什么缠人的怪物。事实上我清楚那不是怪物,而是心魔。它由我自己豢养。
拿出钥匙开了门,我把青青交到静臣怀里,自己径直回了房间。坐在卧室的床边,我的泪水比这一年中任何时候都来得汹涌猛烈,我早已学会如何安静让它流淌,只是流淌,没有任何情绪似木偶一般的流淌。我闭上眼睛。
在黑暗中声音会更加分明。我听见静臣耐心哄着青青睡觉的声音,听见他踩着毛绒拖鞋青青缓缓移到婴儿床边的声音,听见他在我门口犹豫伫立的声音,听见他终于到我面前。
“梅衣?到底发生了……”
他没能问完,就似许亦文始终没能讲出那句话一样,我环住他的腰身,第一次在他面前抛去层层独立坚强的伪装,如孩子般静默抽泣。半晌,他迟疑的双手才抚上我起伏的背。
我那么享受这场哭泣,那么享受这无边的黑暗,和那黑暗里的怀抱。然而,我永永远远也不会告诉柳静臣,我享受的是这黑暗里永永远远不可为人知晓的想象——我想象,他是许亦文。
静臣卧室里的怀抱,亦文雪中的怀抱,亦文要对我说的话,静臣此刻对我说的话:
“梅衣,我多么想要你的一生一世。”
我听到了,我在静臣的怀里微笑。这多么美好的结局。在哈尔滨的一场故事,泪水汹涌又长久,却都休止在一个短促释然的笑容里。即使那笑容有些自欺,有些脆弱。
于是我宁可相信,一瞬便是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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