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他许的英国梦
我以为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能看见他。
然而,生活不是电影。而今的我已经深深体会,经历过生活的甜蜜,也经历过甜蜜之后过山车似陷落的悲哀。搭乘我们的过山车却永远不是游乐设施,而是真实的命运的起伏,开往未知,由生到死。
如果是电影,我们何以沦为今天的梅衣和李沐然。
他回来了,我知道那是他。可我甚至没有资格问询他的去处。这是最苦涩的暗恋,不同于学生时代的暗怀甜蜜,那样的憧憬没有罪过。可我们两个,都是戴罪之身,谁能给我们救赎。
在昏迷的时候,我几度渴望的叫他名字。不知他听见没。
似乎只有在昏迷之中,我们才能彼此亲近。他以救命一般的力气拥着我,我以托命一般的心情靠着他。
命仍然在,他人已不在。醒来后床边是石韬。原来我不过沉睡了一个下午。
“你终于醒了。”他呼一口气。
“葬礼结束了?”
“人都散了。吉宁公司的律师要我在你醒来后联络他们,他们会给出赔偿。”
我一记苦笑。赔偿?是他的意思吗。应该是吧,如果不是他,江碧君巴不得我死了,哪会救我?可他也不该拿钱来补偿——
后知后觉的绞痛在心里,他在哪儿?
“你看起来还是很不舒服?”
“没什么事了。送我回去吧,我记挂青青。明天还要回杭州去。”
石韬站起来,面无表情。任何人在目睹了这样的事情之后都会有所好奇,何况以搜罗故事为业的他?我看着他,等待他问。
他却只是说:“你还是告诉你先生,暂时回不去。”
“不行,他会担心。”
我执意下床去。没人比我更了解静臣。如果我再拖延几日,他那边疑心病不知又要怎样发作。何况我觉得自己并无大碍——
一阵强烈的晕眩。眼前天旋又地转,四面模糊不清,如置云端。
他扶住我。
“你的头破了。缝了六针。不好好休息你会留下后遗症。”他斩钉截铁告诉我,陈述清楚让我自去判断。
我坐下来,他搬把椅子坐到我对面去。
“先住在我家,几天后你休息好了再考虑回去。工作的事我会告诉苏桥让她代你周旋。”
“谢谢你,石韬。今天多亏你。”
“好好躺着,感觉好些了我扶你下楼。”
我点点头,听了他的话。躺在床上,眼睛空空的凝着天花板。当晕眩的感觉渐渐散去,理智最终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知道,他根本与我无关。我也不应再去想。
“回答我?”
他的声音响在房间里。我虚弱的笑笑。
“什么?”
“那个人是谁……”
我转过头,笑着看他认真的脸孔:“无可奉告。”
无可奉告。我的快乐与悲伤,满足与失落已经全部渗入了文字里。如果你是我的读者,自然读的出。我又何须多言?可他正误打误撞是我第一个读者。
“别忘了,我仔细拜读过你的小说,一直有个疑问。”他才像那个慢慢揭开谜底的人,定睛看我,“你笔下的男主角既不像你的现任丈夫,又不像你的前任男友……倒是个极稳重风雅人物。”
石韬一语中的:“是他?”
一路沉默,冰城又入了夜。清早我们出发,华灯初上才在归程。见着我头上的纱布,云姐慌然问起原因。一面抱着刚刚吃过晚饭的女儿,听她在怀里叫我妈妈,一面我同云姐简单讲述事情的经过。石韬没有避讳的意思,也始终没有加入我们的对话。
我想,他早都知道了。
饭后,我身心俱疲。不是身体上有多痛苦,也不是意志上多么挫败。仅仅是一份无可捕捉的迷茫。躺在客房的床上,我和女儿很早便准备入睡,睡着了,困惑的事才能恍如一梦。
临睡前,静臣打来电话。未免打扰女儿休息,我走出房间披上外套到凉台上去。想起几个月前我也在这对面的凉台上瞧过月光,那时还同静臣闹着别扭,现在却成了他的妻。
“明天几点的飞机?我请假去接你。”他如旧温和的音色。
“静臣,明天我恐怕回不去了。”
他没有说话,是一种缓缓袭来的沉重。可见他期望有多重。
“我受了一点轻伤,是……是不小心。医生说最好观察几日。”
“怎么回事?”
“别担心我,我住在云姐这里,得她照顾,很快会回去。”
“云姐的儿子还在吗?”
这回轮到我沉默。千想万想,还是有没能料想到的细节落他话柄。一时间,我感到愈发疲惫,我不能永远耐下心来呵护他的脆弱,他的敏感。他是我的丈夫,不是我的敌人,何以我们总要交流的步步为营?
我说:“石韬在。你要找他吗?”
“我找他做什么?”他语气恶劣起来,“你就不能住在宾馆吗?受伤了住院也可以呀!”
我哑然失笑。看来,他在意的并不是我。我甚至可以去住院。
放下电话,我第无数次怀疑自己的初衷。如果再回到一年以前,如果回到婚礼当天,我会跟谁走?也许,我真的老了。站在凉台上,晚风和煦清凉,吹拂额上的伤口微痛。只有老人才会喋喋不休着如果当初——一颗柔软的,似初生婴儿般的心,怎会现在又长在梅衣身上?
谁令我迷失又回归?谁叫我等待又绝望?
是他吗?扶着窗台,我怀疑自己看错了。
是他吗?那是一辆熟悉的车子,车子里有熟悉的灯光。此刻我的眼睛里同样,瞬时有泪光闪动。
他还是回来了。每一次,都如此登场。我含泪对他微笑。
李沐然走下车子。隔着楼上楼下的距离,我恍然能够借着路灯将那张我魂牵梦萦的脸孔看清。他眼睛里的炽热从未消退,他已经是一只越来越苍老疲惫的豹子,然他还在等待着。
我知道谁能唤醒他。
我下楼去。
终于站在他面前,他再次将我完整的收入他的视线之中。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些擦肩即逝的关怀,那些口不对心的深情,永远的迟来,永远的热烈——
但,这却是我们第一次旁若无人相拥。
他的下巴轻柔的擦过我的头发,他的眼神心疼的注目着我的伤口。他的怀抱像钢铁铸就的城堡,我记起来了,今天昏迷时他也是这样唯恐失掉生命似得抱紧我,喘不过气来地。
这该是我能想到的一个女人最幸福的死法。即死在心爱之人的怀抱之中,与对方的血肉紧拥,入骨,吞噬。
我笑出眼泪。
李沐然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扳起我的脸:
“又哭又笑的,像个娃娃。”
“我在你面前,总像个娃娃。”
“是这样吗?我怎么记得,你总是让我无计可施,无能为力,”他说下去,眼底的玩笑淡了,伤愁浓起来:“为什么这样冒险?一个死人对你这样重要吗?”
“对我重要的,是我的心。”
“你的心谁也琢磨不定。它又冷,又硬。”
“那你恨它么?”
“我恨不能把它一把攥在手里。”他咬牙切齿道。
埋首在他肩上,我知道分开以后他一定也过的不顺意。我们都各自冷静了一阵不假,而在这样的冷静中保存下来的爱情才能真正不归于一时冲动。它是真的,也是少的,我们都不知能拼力留下多少。
留一刻是一刻吧。我再次闭上眼睛。
“他对你好吗?”
在李沐然的车子里,我们不再受任何人和事的打扰,终于可以在那盈黄的灯光下安静的谈话。
“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在婚姻里,爱情是基石,也是随时可以撤去的陈设。所谓相濡以沫,只是两个人都认同责任罢了。”
“我不愿你过这样的生活。”
“沐然,这是我的选择。如果它是一场游戏,我当然可以全身而退,后顾无忧。可这已经是几个家庭的结盟,我无法一人做主。”
“这也是我过去无法离婚的原因。但,如你所言,爱情不是恒久的感觉。爱一个人没有错,不爱一个人也没有错——”
“你知道对与错早不是成人世界里判断的标准了。”
他一声叹息。拥我入怀里,似乎想尽可能的为我提供庇护,就如过去我在他手下工作时那样。
“梅衣,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补救吗?任何?”
“你能,”我幽幽的道,“好好扶持你的女儿,料理你的事业。善待念秋,与她白头偕老。”
“如果没有你,我的余生只可能孤独终老。”
我看着他嘴角苦笑的弧度,不忍又爱怜的轻抚那侧脸。那些飘泊了多地,始终无处皈依的细小皱纹。
他的手臂牢牢箍住我。温柔的唇在痛苦的心境下轻触上我的。
若是时光都能停留在这一个吻里。若是一个吻就能改变既定的结局。若是我能在一个吻中觅出无所不可的勇气——
“沐然,不能再有这样的见面了。”我还是对他虚弱又坚定的摇头。
他定睛望着我:“跟我去英国好吗?到了那里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保证你和我会度过非常快活的日子——”
“你要我跟你逃走?”
“你可以带上青青,甚至你的父母!我说过,告诉我的你决定,我都会帮你完成!梅衣,别再折磨我们两个……”
“沐然,”我捧着他极度迷乱困惑的头颅,耐心地,一字一句含泪告诉他:“没有退路,没有了。我不是一个孑然一身刚毕业无所烦恼的女学生。我有丈夫,我有孩子,我还有工作。就算这些在你眼里都不算什么,却是我当初坚持得来的。我不能说丢就丢,那是一个家……”
当他看清我眼神中的清醒,他低下眼睛。我手中的头颅再次垂败了。我不能看他这副样子。我太爱他,我会痛死。
在我的内心,说出这些拒绝的同时,分明早已千疮百孔。
“晚安,沐然。”我勉强微笑,泪痕未干,走下车去。
他的一只手抓住我的。我无力的回眸看他,笑意已无。
“答应我,答应我。”
我不知道他要我答应他什么,可我想我应该知道。他希望我幸福美满,平安如意,希望我生活在爱和满足当中,希望我不要忘记他……可他终归是什么也没说。
放手的一刻,我看见这个男人把脸埋在双手里,肩膀颤抖。
尊严是我唯一能留给他的爱意了。我把车门带上,轻轻的,若无其事的上楼回去。我不能想,我也不愿意去想他那副样子——
终于,眼泪在一个转角无人的时候决堤成河。
他会否知道,我对他的眷恋与深爱——
已经接近理智崩溃,道德瓦解的程度。
只消他再说一句——
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我再抬头望眼前的楼梯。楼梯口站了一个人,明显是等候已久。他慢慢走出来,眼底渗出一抹冷眼旁观的锋利。
任他人去瞧吧。白日里头上那阵天旋地转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伴随强烈的伤心一道叫我欲死不能。就在这样的晕眩里我头一次渴望长久的昏迷,渴望逃避,渴望死亡。
活着的担子太重,束缚太凶,虚伪太浓。
这一次,我没有倒在任何人怀中。等待我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狱似的拥抱。
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摔到一个英国梦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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