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人间已无事
我从墓园回到酒店里。父母从杭州赶来,陪我一同度过这人生里最痛苦的一个月。这一个月我似乎一直都生活在炼狱之中,灾难接踵而至,令人手足无措,唯有无尽的承受,承受下去……今早在墓园我看见我的孩子静悄悄的被埋葬于一块冰冷的石碑下面,但她不会太恐惧的,黑暗中有她父亲指引——
我将他们父女合葬一处。回到酒店,一个人的时候,我甚至陷入了一种很消极很虚妄的念头,会否是亦文在惩罚我?他生前和女儿相聚的时间太少,所以他丧心病狂的怨恨我如念秋怨恨我一样,选择了最极端一种方式?这种想法令我在白天里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父母几次试图进门安慰,可我坚持自己度过日夜,我死去的爱人和孩子需要我的陪伴,我等他们入梦。
晚饭后,我还是打算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从二楼餐厅上去自己房间,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跟来。站在电梯口回头,是这几日也消瘦许多的父亲,妈妈还是派他过来同我谈了。
他眼中平静和缓的神情并无变化。虽然我知道他和妈妈也在沉痛之中。但他面对自己女儿时,仍要首先做出坚强:
“梅梅,给爸爸一点时间。让我好好和你说一会话。”
“爸爸,我知道您和妈妈想说什么。不必担心我,天塌下来我也能扛。您的安慰我当听过了。”
“不,我没想对你说安慰的话。从小到大,你也很少需要这类话。我们上楼去谈吧,十分钟就好,之后的事还是要你自己决定。”
我去了父母的房间,一进了门,就看见一个鲜艳的绿色行李箱小小的放在角落。那是青青过去用着的行李箱,里面装的都是女儿日常的衣服,奶瓶,玩具……我眼眶转红,父亲握着我的手,引我背对着墙角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他倒了一杯热水给我,在我面前坐下来。
“梅衣……过去的事我们不谈了,”他开口这第一句话就让我绞痛的心情得到舒缓。父亲的眼神打进我的眼神里,我看见了完全的信任与坚定,他说:“人生还没有结束,你是一个聪明姑娘,知道失去也是一种开始。我想知道的是你以后的打算。”
“你和妈妈……希望我怎样做?”
“事情发生,我们也有很多反思。你妈妈现在日夜后悔,当初不曾对你的情感多些了解,而只关注在你的吃穿用度上。虽然现在后悔已晚,但我们仍然希望你可以回杭州生活,在以后的生活里从家庭中获取力量和支持。我……我们看得出……你和静臣的婚姻……不是美满的。同他一起,你并不快乐。”
“爸爸……我不想你和妈妈担心我,静臣这几日心里也苦。他不来,并不代表我因为青青的事迁怒他……”
“你们之间,青青是一个纽带。或许是最后一根纽带了。这种事情旁观者清,在你结婚之前我就已经看出你们二人貌合神离。只是他的确爱你,也的确心疼青青。我也年轻过,了解男人爱一个女人却得不到回应时的绝望,因为是男人,他甚至没有办法要求你,只有不断的交付自尊,陷入狭隘。如果青青仍然在的话,你或许会慢慢因为孩子的缘故适应了这样的婚姻模式,因为你们共同爱这个孩子,这是你们唯一统一的情感。但它如今断裂了,永远断裂了,柳静臣不会再有力量坚持下去。”
我好几天没想到过静臣。只在葬礼上二人匆匆见过,几乎都忘了是夫妻一场。真可笑,听了父亲的话,我后知后觉一阵酸楚:
“原来,失去还没有结束。上帝要源源不断夺走爱我和我爱的人。”
“千万不要这样想。女儿,上帝只因给了你太多。过犹不及,那么多的爱与幸福,到头来很多都是滥用。许亦文不是那个对的人,柳静臣也不是。至于青青,她是一件意外的礼物,是被你和许亦文的错爱一场捆绑着来世一遭。你是一个作家,写作到了最高的境界,从理智方面说,对于人生世相必有深广的观照与彻底的了解。从情感方面说,对于人世悲欢好丑必有深切的真挚的同情。我所说的你早都用你的文字理解过了,现在,你该用你的人生来理解。这些失去,也是获得。”
父亲说到这里,我已经不再感受到体内绝望阵阵汹涌。如果不是为人父母,没人会给我讲这些话听。如果不是为人父母,我也不会将这些话体会得如此深刻。青青是一件意外的礼物,或许相比她的存在,她的离去才是老天给我真正的“赠予”……
我点点头,泪水平静的滑下去,短短两行,强忍着领悟。父亲最后告诉我,他和母亲会一直陪伴着我,在哈尔滨等待我最后的决定。回杭州吗?放弃我的婚姻吗?
我觉得自己还需要时间,完全的,长远的思考。消化我的悲伤,看清我的前路。但我已经在好起来。离开父亲,我独自上楼回房间去,兀得见着一个人影徘徊在门口。
他那样迷惘的神色回首注视着,好似一个少年,一个做错事永远难以补救的孩子,一个失去了全部还不甘着找回的迷路者。但他站在那里,两鬓斑白着,双眸专注着,黑色的一个影,在灯光昏黄的走廊里坚定如沙漠中独生独长一棵树。
我失去了所有,可他仍然在。
过去怎样也想不到此生这样一个时刻,会在此地此处。我将终生等候一笔勾销,终于可以飞奔回去。
像飞蛾投入死亡的光芒,像烟火燃尽最后的灿烂——
李沐然拥我入怀。他已等得那么久。
“出事以后,我一直住在你对面的房间里。我想见你,我想抱着你,我想告诉你你还有我。但我一直没有机会,也明白自己不可以打扰你。在这样的时候,我不指望你还能想起我,但我还是愿意在你门口碰碰运气……我不能把青青救回来,也不能让你不再悲伤,可我是有子女的人,是过来人,加上同你一路走来这些过往,我自问是能体会你的感受的。如果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愿意陪你度过一切,现在的,未来的,所有的!可这些天我在房间里,最害怕的就是……你甚至连拒绝的机会都不给我。我怕再也见不到你,失去是那么轻易的事情……”
我含着眼泪问他:“你怕我会自杀吗?”
“我的理智告诉我不会,我的情感告诉我可能!在这种时候,理智什么时候占得上风?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都不敢侥幸!”
“那么……怎样能让你把心安下来呢?让你见到我吗?你现在见着了。”
我轻轻挣开他,转身去开门。
“梅衣,你是否……恨我?”
这是我最不愿他问的问题。因为我无法回答,甚至无法去想如何回答。我的心里早有答案,可为着我最后一点自私和感情,我不愿他知。即便我清楚,他去监狱看过念秋,那天在餐厅是他报警叫警察带走念秋,也是他告知我念秋被判无期的消息。
李沐然问过我会否到监狱去会她一面?我说不必了。我们不必再见面。不必面对,也就不必谈仇恨或原谅。很多问题不去面对,还令我们有余地自欺——好似都没发生过。
所以此时此刻,我不回答他。我只是倚在门口,请他进来坐。
李沐然怀疑听错,我自己心里何尝不知是错。但他不可能拒绝,正如我们都不可能拒绝爱中痴缠,愚妄,沉堕,欢乐……
我告诉父亲,自己需要时间考虑。这是我给自己所留的时间。在这儿之后,一切都是新的,在这儿之前,一切都该抛舍。
关上房门,我们静对着彼此。李沐然终于若有所知,他看着我的眼神沉痛到了极致,令我看着也痛。
“梅衣。我明白,我们没有以后了。”
“沐然,我们没有以后,只有此刻。此刻之后,世上没有你爱的梅衣。你爱的梅衣,我把她永远留在这里。”
我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上,眼泪终于不住的滚落下来。李沐然把手合在我的手背上,继而拥抱着我。他口中喃喃重复着些我听不清的,或许为我祝福的话。直到他痛苦地吻住我,我才什么都听不见了。我们共同尝见苦涩的味道,那是最后一些眼泪,待他吻干它们之后,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我希望,雨过天晴,人间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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