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感伤的对话
我多么不希望他走。但是很快,他要走了。这城市里没有李沐然的归属感,没有他一个家,一切都已破碎。从静臣的话里,我好像能够看见他坐在黑暗中的身影,蜷着身子,不再挺拔健美,更无神采飞扬。但那终归只是一个影像,在我没面对面见着他之前,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仍是闪着光彩的。
他曾经宾客盈门的别墅,而今门可罗雀。那般的清冷。好像一个人要离别的消息通过他的房子就能得来。我按响他的门铃,他家里的佣人出来给我开了门。
我说自己是李沐然的朋友。走进那座富丽如旧宽阔如旧的厅堂,并没有他的声音。我正诧异着佣人为何对我如此信任,目力所及,便在他家里壁炉边上,那曾叫我艳羡的书柜旁侧,见着了自己的相片。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知晓他是如何得来的。佣人日日擦拭家中,想是这镜框里的女人她自然认得了——时光忽地倒流,那时候我同念秋一起来做客,两个人还有说有笑议论他家里没有女主人,连女人相片都没见一张——
现在那相片里的女人却是我。
我走近一些,照片是模糊的,应是手机拍摄下来再做发大。照片中的女人沉沉睡去,海藻般的乱发铺在枕边。阳光似是刚刚照进房间,正流转她面上。男人,比她早先起来了,还留下这一张她睡容中的相片。
我眨着沾满泪水的睫毛,那一天,我们在酒店的房间里诀别。清晨我以为自己在沐然睡熟的时候离开,他应一无所知……但原来我才是后知后觉的那个人。在我沉睡的时候,原来,最先清醒的人,是李沐然。
最先承受永诀之苦的人,也是李沐然。
因他不忍醒来,牵绊我离去。
因他不能戳穿,左右我为难。
他最后的希望或许都寄托在那一日,我归来后他留下的字条上面。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留给我什么话,我又留给他什么话。今时今日,他的心应该早荒芜了,那心口上的柔情也早干涸了……
我走上楼梯,推开通往露台的门。淡淡的余阳倾泻在这座平台上面,四面无鸟语无人烟,一片寂寞与衰无。我使劲地咬住嘴唇,郑重地踏动我的步子,一股令人窒息的心痛缠绵在肺腑间,就快顺着我的喉舌升上来。就在我忍不住哭泣的时候,露台之上另一个人回转了身子——
他的确坐在光影的暗间,若不是一回身,那阳光恰巧照在他的发丝上,我怎能相信神采奕奕如他,而今头发大半会是花白的。
他很快站起来。像是我的影像也同相片一样的在他记忆里模糊掉了。李沐然需要确认,他比我更加不能相信,相信我正在朝着他移动。我看见这个可怜的人面孔苍白着,我们的眼睛,眉头,嘴唇,全部动作全部心情都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在人生的大悲哀大欢喜中激荡着。
我们,我们都不太会表达了。
他的确衰老,可他还是他。这还是我日夜中思念的面孔。我曾以为今生见不到了,这是梦吗?是好梦吗?
若是真的,梦中厮守哪怕一回也好。我想说话,却真的好像如置梦中,语言,意志,动作都软弱无力。若不是他有力的臂膀一把接收过了面前的我——
“别醒……别让我醒……这难道是梦中么?”他竟也一样怀疑。
在他怀中的我终于泣不能声。
“你看着我?”他俯下头。
我艰难地停止哭泣,抬头望着他。他同样地凝望着我,深情地抑郁地:“我一直不敢告诉自己你还爱我。那样日子对我来说,就实在太残酷了。”“现在你还这样告诉自己吗?”
他叹一口气,声音沉痛的说:
“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梅衣。”
我沉默着,泪水也沉默着流下来。
“我没有还妄想拥有你的一生。我做不到了。”
“这不是妄想。是你我的好梦。”
他疲惫的气息传递到我身上,我安抚着他的脸庞,将那张脸的轮廓在心底里一遍遍温习。他再度向我移近,虽是疲惫的微笑着,但仍然竭力叫我安慰。我们再次心满意足的拥抱在一起。
一同坐在夕阳前面,望着滚红的日头决绝落下。见过这一次落日,我们也可说见过爱情的谢幕了。他偏着头,在我旁侧,一手拥着我的肩,让我倚靠他身上。
“谢谢你赶来送我。”他轻轻道。
“沐然。”
在他唇角,一抹优美的弧度诞生一个笑容。却是忧愁的。他吻着我的嘴唇,好像这不是告别,而是第一次忐忑不安的相许。
“日后你会牵挂我吗?”
我默默地,只是回吻他单薄的唇瓣。
“你会在你幸福的新家庭里偶尔回忆起我吗?想起这个露台?”
我笑笑,他应该知道答案。这是一个注定让我终生背负十字架的答案。但我情愿。
“你和我,我们是两个已死的鬼魂。”他说。
他的手臂强硬地抱紧我,用力挤压着,好表现一点尚有生机的力度。
“念那首诗给我。沐然。”
“魏尔伦《感伤的对话》?”他望去远方不可追溯的落日,大半都已沉入江面,倒映射了一片波光。李沐然磁性沉重的声音萦绕耳畔:
“古旧的园子。冰冷。孤寂。两个暗影刚从那里经过。
他们的眼空洞,唇干瘪。话音飘渺,几乎难以捕捉。
古旧的园子,孤寂。冰冷。两个鬼魂追忆着过去的情景。
——你可记得那些幸福时光?
你为什么还要我回想?
——你的心依然把我的名字轻呼?
——你的梦依然为我的魂开启?
不。
——啊。那些美丽的日子难以描画。我们的唇曾怎样亲密。
可能吧。
——那时天多蓝,希望多灿烂。
希望已破灭,遁入了黑暗。
他们走进荒芜的燕麦丛中,只有沉默的夜继续倾听。”
我们不禁又再感伤了。因感伤我虚弱无力地倚在他怀里。
“仔细想想,你我之间,似乎从未快乐过,也未有过希望。只是一些锥心的痛,一次强烈过一次。到这颗心,再也痛不起来。”他低声说。
这是我与他交往中最为智慧也最为失败的总结。从他诚恳的表情,我看出他早已接受了这一切。我闭起眼睛枕着他,感受他心里的那一份悲凉,我意识到无论有没有亦文,念秋,有没有我同静臣的婚姻,有没有石韬和海儿,我们都无法在一起。世界上有这样一双人,单纯着相遇因为爱情,单纯着分离也因为爱情。
我们没有他人可以责怪。若说命运辜负——
它辜负所有人,何止梅衣与李沐然。
“梅衣。你的小说,石韬已经给我看过了。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我知道。石韬告诉了我。”我悄声的。
“你……知道了?我读后的心情?”他不安地望着我。
我点点头。
“我为你震撼。也感受莫大的幸福。第一次我知道你如此深爱我,也是第一次我知道,深爱一个人会达到可怕的程度。”他一声叹息。
“所以你没有去医院看望我。而是半个月后,邀请我与静臣接管你的吉宁,促成那一个可怕的夜晚……那之后我的确恨了你一段时间。但是……”
“但是怎样?”
“是石韬后来开解我。他说你没有负我,只是需要时间。终归,你还是要我的。”
“他,也为你做了很多事……”他缄默了半晌,说:
“若是我也始终不讲,就默默在你身边,可能结局也会好一些。对么?”
“我的确……要嫁给他了。”我不知自己用怎样的语气讲出这句话。但我已经讲出来,他也听清了,结局正是如此。
我们都沉默了下来。落日完全消失不见了,黑幕正漫天席地落下,城市里的华灯就快闪烁它缤纷微弱的色彩。李沐然面对着我,轮到他轻抚着我的头发,爱怜地,小心翼翼地,好像我是他将要出阁的女儿。不知过了多久,月亮也一点点从云朵里闪出半片来了,洒落清辉到人间。
“来世,只让我早一些。”他虔诚的说。
“来世,换我等待你。”
我们头顶着头,没望见彼此眼神里的或者深情或者悲痛,或者泪水。可当一个人的泪水滚落下来的时候,另一个人的泪也滚下来了。李沐然温柔地吻着我泪湿的脸孔,我将永远记得,他爱我的样子。
他停下来,半晌,平静的与我拉开距离。我发觉他在颤抖,抑压着极度痛苦的心情。他冰凉的泪水有一些还湿在我的手背上。这时他站起来,在月光的阴影里高大也软弱。他终于还是艰涩着开口:
“我——送你回去吧。”
我站在他面前,将他紧紧的拥抱住。他一动不动闭上眼睛承受我孩子气的告别。
“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碧君会和你一起走吗?去那里有人照顾你生活么……”
他拒绝:“别再关心了。梅衣。”
我忍着眼泪,在笑:“你的行李还差一件没装起来,对不对?”
他吃惊地望着我,好像在怀疑我是否讲出一件过于残忍的事情。他以为我还会暗示他与我私奔去异国?还在暗示他该做这样的妄想,该将我们两个辛苦总结来的经验与结局统统作废?
——他不情,我不愿。
爱到最终,成全是唯一的善果。
他想问我是什么意思,我立刻截断他:
“那张我的相片——你带走吧。”
他迟疑着把自己的双手举起来,在我身后,最终牢牢地将我环抱住。这是最后一个拥抱,也是最后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这是真正的诀别,连日后回忆的负担也没有。没有心痒痒,恨戚戚,没有如果当初的畅想。权当二人都做着一场好梦,在生命终结之时反能一同醒来。那么我们何必记挂谁与谁一起,谁又真正爱着谁。
没有人可以分开一对早已分开的人。正如没有人可以再融合两个早已相融的灵魂。
我又看见他笑容时候两颊凹陷的酒窝,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珠也又一次亮起了光芒,纵然这种复原无法令人满意,只是一个老人的徒然努力。他一绺灰白的垂发落在宽阔的额头上,我为他拂去,李沐然捉住我一只手,如一个优雅英国绅士,礼貌疏离地同我吻别了:
“再见。梅衣。”
他笑得越勉强,眼角那颗硕大的泪珠就滚落地越迅速。我从他的身边快步擦肩过去,像走过黑暗中一道模糊的墙壁。
从此。我们天遥路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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