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祝福孩子们
我同石韬结婚了。婚后第三个月,我们在香港过中秋。
刚从太平山顶赏月回来,石韬抱着海儿父子俩冲锋似的跑回酒店房间,却还要站在门口等我慢吞吞拿出房卡进门。海儿朝我做鬼脸,在我开门的时候不住的笑话我:
“妈妈做什么都好慢。跑得慢。走得慢。下山,也慢。”
我的确很慢。自从同石韬海儿构建这个全新的家庭以后,我的生活节奏前所未有的舒展缓慢起来。我向来不敢盼望有朝一日过上这等自由随性的日子,也很担心这样可会长久?每到这时,石韬便会像刚刚海儿打趣我那样拥着我: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觉得日子不分白天黑夜忙碌才真实。我们也在工作,你我有一日停了动笔,又有一月断了粮米吗?过去你太辛苦了,以后我要让你的神经重新轻松下来。”
他使我轻松的方式便是令生活里充盈了一切我喜爱的。连旁人眼里为生手段的工作都是我最喜爱的写作。生活里,媒体间,读者中,我们都是一对人见人羡的伴侣——一起写故事,一起游南北。对了,还同我们的宝贝儿子一起,海儿。
我们共打了一通电话给杭州家里。三个老人在中秋之夜赏月谈天饮酒也是落得逍遥,只嗔怪我们归期总也不定。石韬借口说新作品采风没结束,梅衣每天都有新灵感云云……我笑而不语,抱着海儿叫他问奶奶,外公外婆中秋快乐:
“海儿在香港那,香港好漂亮!还有大变形金刚!”
我这边也有电话进来。放下海儿,走到酒店的落地窗边。白纱遮月,别有一番旖旎。
我道:“我是梅衣——”
电话那边略有沉默。仅这一沉默,我便知他是谁了。举头望明月,听着对方声音,过去那种“但愿人长久”的祈愿在心头渐渐回忆起。我尽力令自己平静:
“是沐然吗?”
“是我。现在一切都还顺利吗?”
我不由得一笑:“过去你开口也总是这样问。”
“是吗?我老了,记不清了。听说你结婚的消息,早该恭喜你。石韬对你怎样?”
“他对我不好。从没一句温柔的话,从没一件感动的事。但我仍然觉得快乐。”
转过身,我玩味的看着已经讲完电话的石韬表情。他抱着儿子坐在床边,一直听着我这边声音。现在见我发现,好没趣的带海儿去楼下继续他们的“士兵游戏”:
“走啦,你这小鬼。少儿不宜你知不知道?妈妈的电话不能听的。快跟来,看我们谁先跑出妈妈视线?”
海儿先跑出去。石韬没忘给我带上房门,还恶毒留言:
“告诉那个老头子,逢年过节打电话就算了。我们即便天南海北旅游,也绝不会去英国的。”
我无奈笑笑,电话里李沐然听见我们这段对白,半晌没有言语。
我以为他那边信号不好。问着:
“听不清楚吗?”
“都听见了。你是真的快乐。”
他这样说,我反不知说什么才好。是的,我快乐,我不想否认。不去想他,不去想哈尔滨的日与夜,我比较快乐。但有些画面仍然刻在心中,成为终生烙印,是我忘不了。
我仍然记得那个大洋彼岸的男人。他叫李沐然。我们曾险些白头偕老,生死与共——对的,这是他所害怕的。却一度令我忘乎身份,道德,责任,惟愿化身他指尖空气,追随到英国去。现在,我没能化成空气,可也不再是我。
分离之时,我曾对他讲:“此刻之后,世上没有你爱的梅衣。你爱的梅衣,我把她永远留在这里。”
所以,现在这电话里的女人又是谁呢?你所爱的已经被我舍弃给你,那样,无论我生活或快乐或痛苦,于你,也不过是一个陌生人的日子了,咱们又何必再动容?
“你的书被我带去了。操劳半生,兀得闲下来,总得找些事做。碧君也有工作,不能时常陪我。唯有你的文字,日夜长久伴随我身边。”
我浅浅微笑:“为了你,我也会多写一些好作品出来的。”
那些爱情中,逝去的,破碎的东西,在两个故人之间从来不消被提及。李沐然也一样没有承认,他真的老了,即将面临或已经面临孤独,病苦,死亡——可我仍在孕育新生。
我告诉他:“沐然,青青又回到我身边了。”
“我听闻你收养了一个男孩。”
“那是哥哥。现在我腹中是个妹妹。我昨日才在香港的医院里检查出。”
“那太好了。石韬一定很高兴。念秋在狱中知道这样消息,心中愧悔也可得些解脱。”
念秋。我从来不敢再回忆她的名字,她的面庞,我们一同度过的岁月。但她毕竟还活着,与我正度过同样的年华里截然不同的岁月。我的心里还保有的唯一感情并非仇恨,也并非忘却。那是一种浑浊的蕴含了太丰富的内容,导致无法读取的情感。我只有尽可能漠视,听见别人说起她在耳边,像感到一缕风吹。
但是,这阵风已经越起越劲,我不能再欺骗自己听而不闻。就在我与石韬启程来香港的前一夜,他走进书房在桌角上放下一封信给我。
我正聚精会神创作,直到快近午夜才停下来。我以为那是一封普通的读者来信,强撑着疲惫的精神拆开了。那信封上有特别标注的痕迹,层叠着形色的图章,像经过多重手续:
梅衣:
得到你结婚的消息,在监狱的报纸上报道有你们婚礼的盛况。我是多么为你高兴,你能够重新开始。而我已自绝了所有后路,唯有接受漫长的改造。
回想两年之前,我们一同搭上来到哈尔滨的飞机时,谁会料想最终是这一个结局。人那样年轻敢为的时候,是不足以照见内心的软弱的。我不就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和你吗?若是我能早一点明白在追求着什么就好了。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咎由自取。
现在,我的世界已经黯淡了,也前所未有的安静了。老天爷将所有的窗子都在我面前关闭,只留下了一面狭小的铁窗,透进些夜里凉薄的月光进来。曾经你是喜欢月亮意境这一些东西的,现在我却也有所感触了。过往总是把他人的眼光看做检验自我的标尺,竟很少想一想自己不过是个平凡的人,做不到八面玲珑,做不到万事俱全。而今我这副样子,也再不可能是过去的方念秋了,如果日后我们不巧还要相见的话,不必担心,梅衣,你不会认出我的,我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也许,你正在心里仇恨着我,又或者你的善良能够让你对我产生怜悯。如果是前者,我希望你不要为了我去破坏自己的新生活,上帝能给你一条新的道路去走实在是最慈悲的事了,何必为了我这种人再去忽视生活里新的喜悦呢?但如果你能对我终究有一些怜悯的话,即便那是过去心高气傲的我最为轻视的感情,此刻我都要跪下来承受你的施予。梅衣,我的想法是诚实的,我曾想为了自己对你犯下的罪过应当偿命,但现实不准许我如此。它不给我轻易逃脱审判的机会,我必须忍受煎熬,在日日漫长的等待中一点一点清刷我的罪孽。
最后,我要请求你一件事情。为着这是我们最后一回通信,我与自己前半生的最后一点联系。请你代我在每年的中秋节时问候他,请求你。还记得那一年我们一同去他家里过节时的情景吗?正是在那一天里,他牵起了我的手,许下对我爱的诺言。那是我永远难忘的一天。请你不要笑话我,梅衣,一个人一生里总有一个对她来说哪怕致命也不得不犯的错误。侥幸我没有死去,这个错误也再无法更正了。但它从此变得无比深刻,伴随在我的血液和永远的记忆里……我将永远怀念下去……
念秋
沐然还等在电话那一边。我沉吟片刻,选择对他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梅衣。”
他沉重地唤了我的名字一声,这是我们习惯的道别。放下电话,窗子外面喧闹的人群正结伴赏月归来,他们欢乐玩笑,月色亦明亮皎洁,没有人是忧愁的。念秋说得很好:
上帝能给我们一条新的道路去走实在是最慈悲的事了。何必为了过往的苦难再去忽视生活里新的喜悦呢?
今生已经过半,过去的那一半而今回忆好像全为了寂寞才行动。那行动的目的是空,行动的结果自然也要成空。抚摸着腹中那个尚在孕育的小生命,再联想自己过去孕育青青时的心境,当真已大为不同了。
这年代还没过去,命运的红河仍在流转。这是一个感情空前贫瘠也就空前浮躁的年代。我的孩子注定降生其中,用她小小的眼去观察人间百态或辛酸或怪异或甘美。但又有什么要紧呢?我这一生里寂寞的情绪已经消失过去,在海儿他们这代人的成长里,也必要经历这么一股情绪的摆布游戏。而这是他们的一生,即便身为母亲,我也是无力再去左右了,不是么。
唯有祝福他们吧。我在人间的,和在天堂的孩子们,妈妈唯有对着这轮明月暗自祝福你们了。我正闭目虔诚——
门铃按响了,海儿在外面叫道:
“妈妈,给我一块月饼吃!酒店里有许多小朋友,我们要办自己的赏月会!”
“给你一盒,拿去和别的小朋友分着吃。”我开了门给儿子拿去月饼盒,拂去他奔跑的满头汗珠:“爸爸没和你们一起吗?”
我话音刚落,石韬突然扮着鬼脸从外面的走廊里跳出来,吓了我一跳,他却和海儿恶作剧达成似的默契狂笑。海儿跑走去找他的朋友们了,而他就在门廊里站着,若有所思的望着我。还是那种带着戏谑的口吻,好像我与他认识了这么久,他待我还是同第一天认识一样的无礼骄傲。他靠上门框,我有些害怕他会学习柳静臣,在沐然的电话之后盘查一番。
“你是回来监视我的?”我不高兴的样子。
石韬低眉一笑,从身后拿出两块还掉着残渣的月饼:
“监视你什么?监视你把整盒月饼都给了那些小鬼分享,你和我,就只得吃这个应节了。”
我的眼中融合起复杂的情意望着他。是的,我会慢慢了解他,慢慢讨厌他,再慢慢爱上他。石韬,他是生活里新的喜悦,不仅不该叫我用旧的苦难去感受,更不该叫我用旧的经验来衡量。
他大概看出了我心情的变化。于是静静地用他空闲的另一只手拥抱我,他对我说:
“这两块月饼太寒酸让你要哭了吗?别哭,这是我们的宝贝儿子刚刚送给我的。他还说了一个成语,你能想像吗?他说礼尚往来……”
“你对我的好,也是礼尚往来吗?”
“别傻了。感情的天平永远达不到平衡的。”他说。我们又再笑了,依偎在他充盈了烟草气味的肩膀上,我突然想起有一个重要的信息还没叫石韬知道:我们已有了自己的女儿了。
我将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正准备卖一个甜蜜的关子。石韬很少见到我这样望着他含情脉脉的模样,一时间集聚了所有注意力来听。我正对住他的耳朵轻轻吐气:
“告诉你一件事……”
急促的脚步声又跑来了,海儿差点跑过了我们的房间。他连忙折转回来,对着我们两个亲密的样子不为所动。他露出自己天真而滑稽的笑脸,两个嘴角都沾着月饼渣滓。他嚷:
“告诉你们一件事!海儿想回家啦,住在三楼的何紫宜说她老家做的月饼最好吃,我要回家去拿外婆做的月饼……跟她好好比一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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