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山峦因为遥远,隐隐约约地带上灰色。风一吹过,这片广袤干旱的盐碱地就发出轻轻的呜呜声,稀疏的灌木丛制造了天籁之响,枯黄的杂草跟着响应似地点几下头。在杂草和灌木之间,到处都显露着盐碱地荒无一物的本色,它们所占地块面积几近于这些干瘦的植物所占据的面积。白色的结晶体浅浅铺在地上,杂以土壤的黄褐色,四下里显得斑驳杂乱。如果那些齐膝深的草猛烈地摇动甚至趴下,那就不是风在作怪了,而是灰兔在奔跑。它们受到惊吓时,像离弦之箭一样迅捷,甚至还辨不清去向就消失在癞子头一样的草丛中。
张子诺跟着王百强一道,四处设下了捕兔的套子。
一副套子在广袤的荒原上就像大河中的一滴水,遇上它是一件概率极小的事件。但是要害之处在于它安置在兔子熟悉的路上,兔子爱走老路。那也不叫路,兔子走得多了,把它当做了人类叫做路的东西。因为陌生而警惕,因为熟悉而放心,大概动物都有这种心理。十多副分布在东西南北的套子像一张撒开的网,而且是精心选择位置的网,只要兔子在活动,就有机会,活动得越多、越快,上套的机率也就越大。王百强说,农闲时他常出去下套,秋后是最好的季节,每天几乎都不会放空,家里的干兔肉多得放不过来,也送一些给朋友,或者拿到集市上去卖。以后还想买两台电子捕兔机,以提高捕捉效率。农闲时,这可是一笔不错的收益。
“兔子好狡猾的。不是说狡兔三窟嘛。”
“那有啥,只要摸透了兔子的生活习性、活动规律,就不愁它不上套。”王百强说。这时候的他,足像一个经验老到的专家。
一只灰褐色兔子在张子诺手中拼命挣扎,不停地抖着,它有力的后腿蹬在张子诺手腕上,让他的小臂隐隐发麻,张子诺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退了一步。
就是这么一晃动,张子诺醒了。
奥迪A6静静地停下来,车内暖意融融,车外春寒料峭。
张子诺坐在后排,透过车窗看出去,前面的车道上已经没有了斑马线,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市区。这个盹的时间可不短。
“为什么停车?”而且还是急刹车,后一句话张子诺没有说出来。
刚才司机刘劲丰打了一个电话。办公室主任林肖如派他到省会去接新赴任的市金融办主任张子诺。往回赶了一百多公里的路,进入风祥市市区后,刘劲丰抓紧时间给老婆打了一个电话,那时他看张子诺似乎在小寐。可没想到路上突然有一个人窜出来,他急忙刹车,就是这个急刹车,把张子诺弄醒了。张子诺这一问,刘劲丰紧张起来。
“哦,不好意思,刚才我好像听见张主任的手机响了,怕主任没听见,漏掉了重要电话。所以就停下来……”扁长的后视镜里,刘劲丰的眼睛眨了几下。
“哦,是这样。”张子诺摸出手机一看,上面的确有一个未接来电。但蓦然,他想了起来,刘劲丰是不可能听见铃声的,他撒谎了。张子诺上午在省里开了一个重要会议,是他就任风祥市金融服务办公室主任后的第一次会议。也就是在会议中,他把来电铃声改成了振动,后来也忘记了改回来。张子诺突然警觉起来。
张子诺按照来电显示回拨了过去,轻声地同对方交流,同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刘劲丰。车子右边是一道巨幅广告牌,广告牌上蹲着一只目光炯炯的狼,正直视着路上行人,那是“与狼共舞”的广告。但此时,在张子诺看来,这只狼就像是在随时觊觎着猎物。
刘劲丰比自己高两指,1.75米的样子,外表上看,比自己小十岁左右,身体略显发福。在机关开车的司机就是和出租车司机不太一样。他有可能是第一个进入自己管理圈子的人。赋闲四年,一直在非领导职务上憋着,张子诺突然有一种急切的冲动。
“好了,可以开车了。”张子诺说完后,奥迪A6开动了。
张子诺刚才做的梦,是他的亲身经历。
六年前,张子诺还在副县长任职前的考察培训期,跟随省里的团,14个人到新疆考察工业和农业如何结合的项目。那次,他们走访了南疆的许多地方。奇怪的是,张子诺至今记得最清楚的,不是乌鲁木齐南郊、被人们叫做“亚心”的A形高塔,也不是达坂城整齐排列着二十多米高风车的风力发电厂,更不是若羌塔里木河沿岸的一片片红柳和胡杨林,而是那片荒漠的盐碱地。去之前,张子诺了解到自己的高中同学王百强一家人都在新疆,他加入了建设兵团,开垦荒地,种植棉花。那个在班上沉默寡言,默默无闻,皮肤黝黑的男人来自山区,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也没有继续复读。兵团的种棉工收入还不错,老了之后还能享受良好的退休待遇,似乎这也是王百强最好的归宿。就在那次考察结束后,张子诺特地离团到王百强的棉区去看望他,住了两天。一边种植,一边开垦,那时王百强的棉地已经有将近200亩。那是唯一的一次考察离队,最令张子诺开心难忘的事,就是到野地里去抓野兔。兔肉腌上盐,风干后,再搭配鲜冬笋红烧,绝对是可以和果子狸媲美的野味。
“这里的盐碱不算太重。开荒种棉,最重要是打井找水,这点做好了,丰收也就在望了。”王百强抽着红塔山说。看起来,尽管王百强外表黝黑显老,但是日子还是过得挺滋润的。
“兔子这个东西,套住了就跑不掉,不像狼,狼狠着呢。哪怕是被铁夹子夹住了腿,都还可以咬断自己的腿,血淋淋地颠着三条腿逃掉。”听着王百强用淡漠的语气说着这话时,张子诺打了一个冷噤。
又走神了,张子诺暗暗责备自己。他把投到车窗外的目光收回来,问道:“小刘开车几年了?”
“三年多。”
“一直在机关开?”
“进机关有两年了。以前在部队学的车。”
“你参过军?”
“考不上大学,就参了军。”刘劲丰不好意思地一笑。
忠诚,细心,体力好,口风紧,不怕受委屈……张子诺需要这样的司机。刘劲丰是一个合格的司机吗?来风祥市之前,岳父程灏然叫张子诺去了一趟北京。翁婿俩走着象棋,程灏然借机对爱婿面授机宜。
“将!”张子诺弃马进炮,把白发银鬓的程灏然吓了一跳。下棋时,程灏然最爱说一句话:要说到下象棋,呵,在这个圈子……剩下的话他吞了下去。
确实,程灏然对象棋的各种棋局都了若指掌,过宫炮、飞象局,运用起来驾轻就熟,走棋稳重老练,简直可以算得上毫无破绽。但是张子诺陪岳父下象棋时,也不按常规定式走,常常故意把局势搞乱,在混乱中寻找机会。程灏然毕竟是年逾七旬的老人,虽然精神矍铄,胸有万策,但是精力不逮,有时难免就着了道。这时,程灏然就会一边端起泡着龙井的茶盅掩饰尴尬,一边说:“唉!你呀,还是那样横冲直撞,老脾气不改。刚刚上任副县长,凳子还没有坐热呢,就和县里一把手对着干。你以为光凭着胆识勇往直前就能取胜吗?要循常规,要走大道。”
岳父说的是张子诺分管县里工业时,关于纸厂拆迁和县委书记产生的矛盾。县里决定把旅游作为发展县域经济的一个重要增长点,那时,县属国营纸厂刚刚转制成功,由于污染严重,张子诺要求新接手的股东把纸厂迁到十公里之外的下游去。这一搬迁相当于重建大半个纸厂了,花费巨大。先前投入的两千多万还没见半点利润呢,新股东自然不干,找到了县委,请县委书记插手。几番较量,争论了近半年,到底还是一把手硬,纸厂如今还在那里。五年过去了,纸厂依旧每天向县城排着难闻的臭气,而计划搬迁的下游,已经形成一个新兴工业区,七八家大型工厂在那里落地生根。一想到那两根高耸的排着灰白气体的烟囱,一想到新工业区没有留下自己首开纪录的大手笔,张子诺心里就有一个疙瘩。
调到省会里做金融经济调研员后,张子诺几乎没有回过以前工作的县城。前两年在岳父的逼迫和诱导下,他又到中央党校学习了一年多,张子诺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中规中矩的人。他爱看书,但只是浏览式看书,从来不肯认真仔细地去记忆什么,或强迫自己背诵什么,他胸罗万卷,却无梗阻束缚。听了岳父近似抱怨的话,他说:“爸,不是吧?经过党校的熏陶和洗礼,现在的我,连八股文都做得出来了,一切都合乎规矩呢。”
程灏然苦笑一声,放下杯子,严肃地说:“不管怎样,这次你下去锻炼,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要打造自己的圈子,搞好和上下级的关系,别再给我捅出什么漏子来。”
“哪有什么漏子呢,您老就等着捷报吧。”张子诺站起身来,把几个棋子捡到了棋盘中间,宣告棋局的结束。张子诺说:“茶凉了,我给你重新泡过,顺便到厨房去帮着保姆弄几个菜,良萍没能来北京,我就代她尽点孝道吧。”
“哎,别走啊,这局还没结束呢。我已经想到了一个妙招。”程灏然叫道。他很清楚,张子诺哪里会做菜,想溜走的借口而已。
“爸,这局就算结束了吧,你也给小辈留点面子啊。”张子诺爆出一个笑容溜进了厨房。
张子诺平时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爱说笑话而自己不笑。他浓眉,高鼻,下颌方正,两侧削出棱角,帅气的目字脸上分明写着刚毅,前额发际线呈整齐的一字,鬓角也是整齐干净的两个转折。他这难得的一笑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魅力。
关于打造可靠圈子的事,程灏然临走又叮嘱了一遍。他以程良萍他爷爷的经历渲染了打造自己圈子的重要性。程良萍的爷爷是军级干部,文革时被秘书检举出背地里说小话,犯下了滔天罪行,被红卫兵拉出去游街批斗,戴着高帽子还不肯认罪,最终含冤而死。“教训啊!”
“圈子?!”张子诺反复咀嚼着这句话。他更喜欢把单位看作一个团队。在党校学习的一年中,他利用闲暇时间看了很多书,罗伯特·赫勒说所有成功的团队都有一个基本特点:领导有力,目标明确,决策正确,实施迅速,沟通顺畅,掌握按时完成任务必需的技能,全体成员朝一个方向努力,最重要的是,拥有有利团队发展的最佳人员。他需要的是这样一个团队,而不是自己一个人高高在上,发号施令。
再次像面相师一样审视过刘劲丰的侧面后,张子诺问:“到单位还有多远?”
“不远了,40码的话也就是两三分钟的事,不过,通常都要十多分钟。市区里红灯多。”
“前面你找个地方停一下,我有点口渴了。”
十几秒后,刘劲丰在大街上找到了停车的地方。还没等张子诺有所动作,刘劲丰已经推开车门,半条腿伸出了车外。他回头问:“张主任喜欢喝什么?矿泉水,王老吉,还是可乐?”
“呵,我还说自己去买呢。我没那么多讲究,随便吧。”张子诺回答道,其实他一般都喝王老吉。
两分钟后刘劲丰回来了,手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和一瓶王老吉。
递到后座时,刘劲丰谦卑地笑笑,张子诺明白刘劲丰是用笑容来解释为什么买了两瓶。张子诺也难得地报以微笑。
“有个考公务员的题目,小刘听过吗?”顿了一下,张子诺说,“是这样的,一个男子夜里开车出去和女朋友约会。到了地点,他看见的是三个人,病情危急的病人、医生、女朋友,但是车里只能带一个人。这个男子该怎么办?”张子诺慢慢地问。
刘劲丰有点懵,他第一次遇到上司问问题,居然还是一道文绉绉的考试题。他慢吞吞地答道:“那,我想问一下,那个医生,他会开车吗?有没有驾照?”
“会啊,四个人都会。”
“病人是不能开车的,即使有驾照。那这样安排吧,医生开车,带病人到医院去。男子下车,陪同女朋友散步。”
张子诺十分惊讶,刘劲丰的回答居然如此地周全,而且他从自己的职业特点做出了别人一般忽略掉的两个判断,真是难得。从他所追加的问题来看,刘劲丰是真的没有听过这道题,他是诚实的。如果他能伪装成这样,那就太可怕了,但那绝不可能,因为司机不需要那么深沉的智慧。
“回答正确。”过后,车里没有声音了。
拐过一个弯,按照刘劲丰先前说的里程,应该快到了。张子诺放慢了语速,淡淡地说:“小刘啊,我有一个想法,以后,你做我的专职司机吧。”
刘劲丰没有表现出什么意外,平静地说:“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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