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毅考入重点中学特尖班之后,程良萍又接连做了几件大事,这段时间,是程良萍既开心又寂寞的日子。
高中开学在即,首先要进行三天的军事训练。张毅趁开学前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台湾旅游了。因为是跟团旅游,作为父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程良萍的空闲时间,却因此多了起来。
张毅读高中之后,和以往读初中有比较大的区别。市一中离家比较远,学校也要求学生尽量住校,而且周末也要进行补课,一般一个月放假一次,每次两天时间,称为“月假”。张毅回家的时间将会很少,相对地,程良萍的空余时间将会更多。
仅仅日报社副刊部那点编辑工作,仅仅不时写一点“无关痛痒,风花雪月”的小文章,仅仅同事偶尔的聚餐、朋友的偶尔聚会,和一些外出采风的机会,加起来也远远不足打发掉太多的时间。
当丈夫和儿子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太多的闲暇时间,让程良萍领会了什么是孤独,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程良萍学会了网上股票交易。除了建新股份外,她又买了三只股票,并且谨慎地操作着。
8月中旬,当建新股份上市申报材料送到北京后,程良萍惊喜地发现,建新股份又涨了,在她周末准备到风祥市履行探亲义务的时候,建新股份已经涨到了1.5元以上。
这意味着,他们所购买的股票,价值已经翻了一倍,一个来月的时间,总值已经从20万上升到了40万以上。
程良萍从来没有亲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赚过这么多钱。而这些像雨后春笋般猛涨的财产,是经过张子诺同意而获得的。
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在风祥市干部周转房的客厅里,程良萍向张子诺报告了这一喜讯。
“可喜可贺。夫人近来学习操作股票交易,大有收获啊。”张子诺听完喜报,却喜忧参半,嘴里奉承,实则暗含讥讽地说。
“那是。俗话说听老婆的话,跟着感觉走,真是经典。”
“那以后,财政大权就交给夫人了,我乐得清闲。”
“真的放心,真的在财务上我一个人说了算?”
“当然真的,话出我口,入你耳,有青天为证。”
“又来贫嘴了。”程良萍心里得意,灵机一动,想趁热打铁,“这都得感谢李明勇这小伙子,是他推荐的股票好。你看我买的另外那些股,什么茅台、联通、中石化,说是大盘股,超级大盘股,获益稳靠,结果上涨也很稳靠,慢得像蜗牛爬一样。现在才知道,大盘股股性呆滞,说得好听一点就是获益稳靠,说得难听一点,相当于买国家债券或存银行,利息还跟不上CPI(消费者物价指数)。”
“对新手而言,稳妥才是要点。千万不要太计较得失。据说,百分之七十的股民出现了健康问题。炒股高手都是一些心理素质特别强的油条,被称为打不死的小强。”
“这我知道。古人说: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这话用在政界官场还差不多。我改一下,叫做:涨跌不惊,闲看屏前盘开盘落;得失随意,漫由天外云卷云舒。”张子诺边想边说。
“哇,才思敏捷!我老公不去搞文学真是浪费了。哎,要说这鑫达实业公司确实大手笔。据说,上市申报的每一个相关部门负责人,都收到了一笔不小的礼金。”
“夫人哪里听到的?这个不要乱说,千万不要乱说。”张子诺忽然神情凝重地说。
“我当然知道。你也有一份。”
“我有一份?”张子诺眉毛一扬,眼睛也睁大了。
“我代收了。”程良萍敛眉低眼。
“你代收什么呀?多少?”
“80万现金,装在一个密码箱里。密码箱我还没有打开过,等着你处理。”
“哦,上帝!”张子诺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程良萍说出实情之后,也在惴惴不安地望着张子诺,双手紧紧抓着腿。
“你是说,你收了鑫达实业80万现金,是李明勇送来的?”张子诺倾着身子虚虚地问。
“没错,80万现金,李明勇送来的。”
“嗨!”张子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重重地把手中的电视遥控器往沙发上一扔。遥控器弹了一下,掉到了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声音,电池都摔出来了。
程良萍被这声音吓住了,久久没有说话。张子诺此时已经离开了客厅,进了卧室。门被轻轻一带之后,没有锁上,碰开了。
程良萍想跟着进去,走到门前却停住了。手放上了门把手,没用力,卧室门依然半掩半闭。她后退了,去接了一杯开水,站着喝了一口。卧室门在她手上受了一点力之后,更靠紧了,现在只剩下了一条缝。
程良萍在客厅里,仿佛听得见张子诺卧室里粗重的呼吸声。她终于忍不住,推开门进了卧室,走了一步,又转身轻声地关上门。
张子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两手垫在脑后。
程良萍坐到了床边,床垫发出叽咕声。张子诺没动。
“你说过,我们不吵架的。”程良萍的声音很轻柔。她说的是结婚时的誓词。
“我没吵架。”张子诺生硬地回答。
“事先没和你商量,是我不对。”
“还商量?你知不知道你做得多么糟糕,简直无可救药。”
张子诺本意是说事情难以挽回,程良萍却听成骂她的意思了。
“不就是收了一点钱吗?还是第一次。”程良萍声音比刚才大了一点。
“杀人犯也说是第一次,能有第二次吗?我真被你害死了。”
程良萍突然落下泪来,委屈地喊道:“我害死你了?亏你说得出这话。你心里只有你自己,有我和孩子吗?一点关系都不主动去跑,白做官了。要不是我爸背后操作,你还在办公室一杯清茶享清闲呢!就凭你一个人清廉,就能改变世界?”
张子诺噌地站起来,床也跟着抖动了两下。他说:“我没想改变世界,我只想无愧于心。”
“你改变不了世界,应该改变的是你。你知道爸为什么一定要你去读党校吗?仅仅是为了有一个硕士文凭,将来资历雄厚些吗?不,不仅仅是这样,爸更想迫使你改掉轻视形势,蛮干一气的臭脾气,改掉你那些藐视秩序、不拘一格、我行我素的非主流观点,想把你归入官场主流。该收敛的收敛,该随和的随和。你那自以为是的秉性把自己边缘化了,还不醒悟?”
“谁也改变不了我张子诺!”他冷硬地回答。
说完,张子诺径直往外走。程良萍不知说什么好。张子诺走到门口,稍停了一下,回头说:“我出去一下,要不真的吵架了。”
程良萍伤心得泪水涟涟。
张子诺开了奥迪出去。他开着车在市区漫无目的地转悠,看着夜灯在车内变换着光亮和色彩。心里烦到了极点的时候,张子诺给王菡打了电话。
王菡正在和苏曼逛街。她把看不透刘峰想法的真实感受对苏曼说了,同时又承诺,她打算多组织几次集体活动,让苏曼和刘峰多接近,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苏曼对表姐的感激真是难以言衷。
接到张子诺的电话,王菡左右为难。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时候张子诺会约她。张子诺听出来王菡的处境了,默默地挂了电话。
“谁的电话,这么急叫你?”苏曼问。她活动活动肩膀,把肩上的粉色挎包往上挪了挪。
“张子诺张主任。”
“哦,那个政府办公室的,很有型的男人?”
“是金融办公室。”
“反正都差不多。表姐眼光不错啊。”
“乱说什么?找打啊。”王菡做出生气的样子,威胁道。
“表姐不要。我说的是实话,出于对表姐的真切关心啊。”苏曼笑着说,她手掌张开,挡在胸前晃着。挎包将要掉下来,苏曼连忙去抓,刚好来得及抓住挎包背带。
苏曼的滑稽样儿引得王菡一笑。她说:“要不,我去见见他,看他有什么急事。金融办是钟祥公司的政府主管部门,不好怠慢他。”
“那我们就要分别了啊?”苏曼做出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儿,然而又决断地说,“为了成全表姐的美好心愿,我决定牺牲个人快乐,放表姐单飞。”
“祝你早日被刘峰迷死,再也不去缠别人。”王菡也开起玩笑来。
苏曼伸手要去打她。王菡动作比苏曼更快,她几步就跳了老远。王菡跑出去之后,回头向苏曼挥手告别。
王菡约张子诺在棕榈广场露天咖啡座见面。
棕榈广场面积不大,以栽植了很多棕榈树而闻名,露天咖啡座是这里的著名一景。遮阳伞像巨大而开不败的花,一天24小时都开放着。
棕榈广场很不好找停车点。王菡告诉张子诺附近有一个地下停车场,她先去那里等他。张子诺车子开到时,王菡已经停好了车。
张子诺看见王菡站在一辆红色马自达新车前。他估计是王菡的新车。
“红色,新车啊?”
“雅客公司的公车。”王菡答道。她走在前面,张子诺跟着她。
“陈钟专门为你配置的。”张子诺肯定地说。
王菡侧目瞟了张子诺一眼,没有回答。车是雅客典当行获得贷款之后买的,明里是公车,实际主要供王菡使用。典当行的员工个个心知肚明。
走了一百多米的距离。蓝色遮阳伞下,一张浅褐色木制条桌,四张白色钢架椅子。王菡和张子诺面对面坐了下来。
鲜明的节奏,打乱音乐作品原有结构而大量使用切分音,表现出跳跃向上的感受,一听便知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现代钢琴曲。音乐声音不大,在棕榈树之间缭绕。
张子诺叫了两杯现磨咖啡。女服务生轻声问客人咖啡里要加什么。
“浓的苦咖啡,加冰块。冰块先不要加进去,我自己来。”张子诺说。
“好的。这位女士要加什么?”
王菡没有回答女服务生,她看着张子诺。
“哦,她要加,奶精和糖。”张子诺替她回答道。
王菡听得很开心。他干吗不直接说成咖啡伴侣呢?王菡暗自发笑。
“怎么这个时候想到出来?”王菡问。
张子诺没有回答她,眼睛里满是忧虑。
“心里面有什么难受的事吗?”看张子诺的脸上气色很差,王菡再次关切地问。
王菡宛如春风的关怀和问候,使张子诺鼻子发酸。张子诺眼眶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光。王菡越看越心痛,越看越难受。
张子诺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王菡觉得那比哭还难看。
“也没什么,就是出来,想和你说说话。今天,她来了。”
王菡明白张子诺说的她,是指程良萍。
王菡沉默了。咖啡端了上来。棕色咖啡盘留在了桌子上,盘子里放着装有冰块的小玻璃缸,晶莹剔透。
小汤匙在精致的咖啡杯里转圈搅动着,王菡看到自己的杯中起了奶棕色漩涡。
“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些,也许这样做是个错误。”
“什么是一个错误?”王菡没有听明白。
“难道你不认为是一个错误吗?”张子诺的意识已经迷糊起来。
张子诺的意思是,我们的交往是一个错误?他后悔了?王菡心里开始气恼起来。
“如此地左右为难,她是不会理解的。现在肯定不会。”张子诺头都没抬,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干吗和我说这些?”王菡冷冷地说。说了半天,还没切入正题,王菡心里十分烦躁。
“我们,不是知心的朋友吗?”
“是朋友,但不是知心的。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心。”
“王菡。”张子诺眼光一碰上王菡的目光,立即降低了角度,他看着自己的咖啡杯,喃喃地说,“我知道我伤害过你。”
“切,伤害?对于小女孩才可以这样说。不要把同情和怜悯,像钱币一样施舍给一个成年人。”
“王菡!”
“你究竟想说什么?”王菡既期待,又怕张子诺说出来。她心想:张子诺是不是想说,我伤害过你,但是,是迫不得已,我真的左右为难啊,我给你一些补偿,我们分手吧。
张子诺摇着头,欲言又止。他怎么也无法把程良萍收受了80万现金的事说给王菡听。是的,张子诺绝对说不出来。他憋屈得眼眶里又转悠起晶莹的泪花来。张子诺手指拈起一粒冰块,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嚼着,牙齿冷得快掉了。
是呀,王菡想,只有在和所爱的女人不得不分手时,那种欲言又止、欲说还休的剧痛,才可以彻底打击男人的尊严,使他释放出泪腺的储存物来。
但是,如果张子诺痛快地说出来,王菡是什么都能够承受的。他怕什么?真的是害怕伤害自己,还是想感动自己,让自己知趣地理解,然后主动地离开?王菡突然觉得,张子诺那整齐的鬓角线其实都是一种虚伪的做作。你既可以把它看做刚直正派,也可以把它视为矫揉粉饰。懦弱虚伪的人,往往就是肮脏的人。
“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表妹苏曼还在商场里等我呢。我诳她说某位朋友有急事,只出来一个小时的。”王菡一边说一边看张子诺的反应,张子诺仍然一副迟钝的样儿,末了,王菡只得说,“不好意思,那我先走一步了。”
王菡站起来了。她挪开了椅子,拿起桌上的小提包,迈出了一小步。王菡知道张子诺眼中是痛苦和挽留的深意,但是王菡没有去看张子诺,她怕自己心软。
张子诺患了心绞痛似地难受,但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王菡走了。一直走到张子诺看不见她了,王菡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王菡走了。张子诺心里在想,王菡一定是误会什么了,他想马上追上去解释,但是,他坐着没动。张子诺给她电话,王菡也不接。
张子诺开着奥迪,东逛逛,西溜溜,不知怎的,他察觉已经离市中心很远了,几乎到了市郊。但是张子诺还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城市里的建筑,渐渐稀疏的人流,一切都是那样熟悉而陌生。熟悉是因为天天看到的都一样,陌生是因为人人对他和他对人人都熟视无睹,互不理睬。这时候,张子诺甚至希望有个交警出来,拦下他,查询他,和他说话。
张子诺是一个遵守交通规则的好司机,而现在,没有一个善解人意的,或者多事的交警来找张子诺说话。张子诺开到一家宾馆前停下了。
这里,也许就是今天晚上自己的目的地,要不然,他怎么会开到这里,注意到这家宾馆,并且不经意间停下了车呢?车停在宾馆门口。
他给程良萍打了电话,程良萍过了好久才接。
“今天我在外住宾馆,不回来了。我们都好好地冷静一下。”张子诺说。
手机突然挂断了。
躺在宾馆标间里,对面空荡荡的白色床铺仿佛是在印证一个事实,在讥笑他。张子诺睡不着,又给程良萍打电话,对方关机了。
早上,张子诺一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给程良萍打电话,依然关机。张子诺匆忙收拾好。他把奥迪开得像飞一样。急急忙忙赶到家,开了门,没人,再拉开卧室门,还是没人。
程良萍已经走了,走得很早。
“走就走呗。”张子诺自言自语地站在客厅中央说。
星期一,张子诺一上班,综合处送来了快递公司投送的快件。快件里面装着三张交通罚款单,一次超速,两次红灯。交警支队已经查过了车号了,奥迪A6属于风祥市金融办。
张子诺知道这是天眼拍摄违章记录的处理结果。怎么办呢?
这两天程良萍一直不接他的电话,打给王菡,王菡也不理睬他。这两天,他一直在思考,思考得太累,身心都有疲乏之感。张子诺太累了,累得不想再做思考。他迅速在罚单上签了同意报销的字。签字时,张子诺想起了一句话: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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