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一
苏荻和杨晓斌结婚了,婚礼之隆重在玉溪镇传诵一时。
杨家在佛山、南滨都摆了酒。南滨的婚宴设在玉溪镇最高档的玉泉国际大酒店。各方来宾的车流造成了酒店四周几个路口大塞车。宴席的菜式包含了海陆空的珍禽异兽,经特级大厨巧手烹制,色香味俱全;到处点缀着气球和玫瑰花,无数的时鲜水果,身着制服的侍者不停在宴席间穿梭,将威士忌和香槟酒及时注入客人的酒杯……
新娘先是穿婚纱亮相。纯白缎子长裙,低胸,高腰,掩住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给来宾敬酒则换上大红缎子晚礼服,她的项链、耳环、戒指是一套的钻石饰品,在灯光下光彩夺目,衬得她像童话中的女王。
她身畔是身着黑色西装的杨晓斌,周围簇拥着双方亲友,一圈人笑逐颜开地挨桌敬酒。她看到了老爸老妈老弟自豪而欣慰的目光,也看到了富态雍容喜上眉梢的杨晓斌父母,心中亦喜亦悲,百感交集。
她想起杨晓斌将她引见给他父母的情景。
杨家住在佛山市一个著名的高级小区里,一个碧波荡漾的人工湖岸边,周围一色白墙红瓦充满欧陆风的别墅,带花园及汽车间,当她进入这如画风景中那间美轮美奂的房子时,紧张得好似初进贾府的林妹妹。
准公公婆婆一派的雍容富态,她却是不敢多行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林妹妹是怕被人笑失礼,她却是生怕杨家派人去调查她的情史。
当未来婆婆对她终于颔首,说“快些结婚吧,我们家只有阿斌还单着,希望我明年能抱上小孙子”时,她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杨家老头子则听她谈罢她的生意及计划,心中讶异,可仍是慈祥地笑了笑:“放手做你的连锁经营吧,杨氏会做你的后盾。”
这盛况空前的婚礼是个吉兆,那大红地毯为她而设,那大红玫瑰为她而开,那空气中流动的洋洋喜气预示着,从今往后,她的事业将会蒸蒸日上,她会成为人们羡慕与嫉妒的中心。她将拥有一切——爱情、金钱和名气。人们会把她当作成功的典范,将她视作这座城市的传奇。
走近周大雄那桌时,她心中的水银柱才降了下来:徐子嫣没来。
这是她告别女儿家身份的大日子,可是她最体己的姐妹却缺席。
她想起婚礼之前,她曾专门给她打电话,又发了请柬,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拿出十二分的诚意,请了又请,求了又求,她仍是不想敷衍她。
苏荻的头脑里突然出现了一段空白。
怎么一下子静下来了呢?这摆了两百多桌酒席的餐厅,那些声音都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人人都张着嘴跟新娘说话,这笑语喧哗乐音悠扬的宴席,怎么一点儿声音也没了呢?她似乎走在一个无人的旷野里,就她一人独行,天地悠悠,天风浩荡。
她在这无人的旷野里走了也许五六秒,也许是整个女儿家生涯,这才微微一笑,在突如其来的喝彩声和掌声中,将那杯用味全葡萄汁伪装的“红酒”一饮而尽。
二
晓斌和苏荻的盛大婚礼后不久便是春节,子嫣带大雄回老家见父亲。
到南方后每逢春节她都回老家,除了那次留在报社实习。她在采访中得知,许多南下的人离家前都发过毒誓,不混出个样子决不回家。她曾采访过一个流浪歌手,就因为这个誓言十年不返乡,等到家人千方百计找到他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妈想你哭瞎了眼,现在快不行了,你马上回家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在这点上子嫣不像苏荻,苏家虽就在南滨,但她为了逃避老妈的唠叨,一般都是能不回就不回,即使回,也要拉上女友做跟老妈间的缓冲地带。子嫣每到年尾总会去看看父亲和祖母,不敢奢望春运的火车票,她宁愿坐长途大巴忍受一天一夜的颠簸。
这次回家不同,因为她身边有了个伴,而且,她和他是一齐飞回家的。
老徐对大雄很满意,子嫣对老爸也很满意。因为他现在的女友只比他小十岁,是个丈夫病逝的技术员,两个人准备再婚。所以,她不用面对叫同龄女生“小妈”的尴尬,那声“阿姨”叫得很顺口。
祖母对家中的新气象既高兴又伤怀,她眼睛湿湿地对子嫣说:“现在你们都好了,谁也不记得你妈了,只有我,还不时记起她这个人,唉,她这一生……”
子嫣偎在祖母温暖的怀里,鼻腔里酸涩无比,她眨巴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
不思量,自难忘,她是母亲心血的结晶,是她生命的延续,怎么会忘记她的温婉美丽才华横溢郁郁不得志?她如何才能让祖母明白,她的怀念是在每一篇稿件里,是在每一下呼吸里,她的怀念不是为挽不回的人和事哭泣,而是过好自己的每一天。
山区的冬季很冷,大家大都待在家中,围着取暖器侃大山,嗑瓜子,喝姜茶,看电视。离开家乡的时候,天空依然阴沉沉的,冷雨纷飞。可是,待子嫣和大雄飞到乌云的上面时,大片澄明如水晶的蓝天出现在眼前。
直到他俩回到南滨,头顶上依然是蓝天白云。子嫣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喜欢南滨了,大雄显然也有同感,当他笑着说“到家了,还是我们南滨最好”时,她赞同地点头。
挑了个大家都有空的日子,大雄和子嫣去注册结婚了,无论在子嫣眼里还是大家眼里,这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子嫣听说了苏荻的婚礼,她从心里为她祝福。她没出席不是成心给苏荻难堪,只是不想委屈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现在轮到她结婚了,她却不想举行婚礼,她受不了那些啰啰唆唆的程序。大雄劝说无效,好在双方父母都不在身边,便也由着新娘子。
然后子嫣开始安定下来,她买了几本菜谱研究各种菜的做法,给客厅的博古架买了几件小玩意,又找家政公司请了个钟点工。
大雄在公司越做越好,渐成董事长的左膀右臂,车也换了部宝马。他依然交游广阔,跟晓斌仍是哥们儿,甚至还请了他来做公司的法律顾问。
次年六月的时候,苏荻生了一个女孩,据说小囡囡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长得极像个洋娃娃,叫杨柳儿;年底,子嫣也生了一个女孩,秀眉杏眼,徐宏图说似极子嫣刚出世的时候,取名周梦蝶。
大人都在忙,忙生意,忙事业,忙职称;小人们则在悄悄成长。偶尔他们也跟一伙朋友聚一起,几家人喝喝茶玩玩漂流什么的,有次听说苏荻一家也加入,出游前徐子嫣便接到一个临时采访,没有参加。
有天晚上,大雄跟子嫣在客厅看电视,大雄突然说:“苏荻这个风头鬼,听说打算到《南滨时尚》杂志做访谈,展示商界女强人的穿衣打扮经,结果给晓斌阻止了,他坚决不同意她上媒体卖弄。”
子嫣随口问:“为什么?”
大雄诡秘地一笑,低声说:“还不是因为苏荻下海前绯闻太多,屎不挑不臭。”
“杨晓斌怎么知道这个?”子嫣一惊,电视遥控器几欲自手中掉落,“他这么好面子,这么挑肥拣瘦,知道了老婆的旧事,这日子还怎么过?”
“孩子都有了,还能怎么样?谁叫他当初为了报复你,非要跟苏荻走到一起。”
子嫣盯着电视荧屏,仍全神倾注于剧情,过一会儿,她才走到阳台上,对着头顶上的迢迢星河,长长地叹息一声。
她想起她和他初识那一夜,他给她念的“那一天、那一月、那一年、那一世”那首诗,也想起跟苏荻在一起那些哭哭笑笑、尽情挥霍青春的岁月。
霎时,她不后悔与杨晓斌那两年多的恩恩怨怨了,那是一场恋爱,真的恋爱;她也不再怨恨斜刺里杀出的苏荻了,苏荻本来就比她能干,比她有手段,愿赌就该服输。
不知何时,大雄已站到她身后,他抚摸着她的长发、肩膀、手臂,最后紧紧地将她整个儿揽在怀里。
在那温暖而宽厚的怀抱里,子嫣心里生出一股甜蜜的惆怅,遂自嘲地笑了笑,说自己的小资毛病仍是改不掉,每看到电视里的苦情戏,便要到阳台上透透气。
大雄便笑她:“你总是长不大,老这么多愁善感的!”
她知道不是这样,她已经长大,故而她明白,现在的她是个幸福的女人,所以,她应当毫无怨言。
她又回到电视机前继续看节目。
三
古人说得好: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苏荻有了杨家的财力支持,加上她的精明能干敢想敢试,终于将她的咖啡店开到了南滨的十多个镇区,“午夜精灵”成了南滨人人皆知的名牌。
门前立着本店的吉祥物——一个跳舞的黑色精灵,室内装潢经搞设计的朋友规划,更加炫酷另类:粉紫的背景从吧台一直紫到小舞台,屋顶垂下各种仿真的藤蔓和花朵,暧昧的橙黄灯光,这里一束那里一束,予人温暖的假象,四壁弄得像纹理嶙峋石笋遍布的岩壁,在紫黄两色彩灯的反照下,成为神秘魔域,不由年轻人不趋之若鹜。
大家纷纷说:“午夜精灵好注重品牌宣传,吃饭用的筷子、餐巾都印有它的吉祥物。”这样一个注重品牌与个性的连锁企业,谁会去猜测它会不会偶尔用用廉价油,将死海鲜卖出活海鲜的价钱呢?
苏荻三级跳似的成了商界女强人。
在苏荻看来,她一生中所获得的每一样东西,都源于爱的匮乏。父母对她的忽视,逼她考上惠兰地区最好的高中;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只为了捕捉那易逝而脆弱的爱;她觉得成功可以赢得众人的敬爱与羡慕,故而她对成功充满强烈欲望,这一欲望推着她一步步向前,可是,即将接近目标时,她却发现,她不知几时失落了她的爱情。
不知几时,杨晓斌好像在他与她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苏荻不知怎样才能挖出一个缺口。几乎苏荻商业上的每种机巧,他都不以为然。有次她向他吹嘘中秋之际如何将普通三人套餐升级为团圆全家餐,大赚一笔,他居然冷笑一声,说:“亏你想得出!”
开始两人还不时为这类鸡毛蒜皮的事口角,后来他对她的话越来越少,苏荻只好不时找话跟他讲,让他们这个三口之家气氛融洽欢快,她决不能让公公婆婆觉得他们之间出了问题。
虽然生完柳儿后她迅速恢复了身材,可她再也不敢让别人来分享它,一来她的全副精力都贯注于那盘生意;二来别看杨家生意因金融危机大缩水,可仍是她连锁王国的大金主;三来她真的爱杨晓斌。
终于又到了那一天,街头又响起《单身情歌》《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等老情歌,花店里的玫瑰花全摆在门口卖,即使喊出天价男人们依然大捧大捧地买回家,这城里处处挥洒着巧克力雨、誓言和亲吻。
情人节到了。
苏荻决心趁机改善与丈夫的关系。
她让保姆将杨柳儿带到母亲处,将店里诸事理清,早早回家,计划跟丈夫共度浪漫的情人节之夜。这些年来,她日日起早贪黑地打拼,不光跟子嫣已成路人,跟丈夫也许久没谈过心了……
黄昏时,门开了,杨晓斌夹着份报纸走进来。见苏荻居然在家,随口打了个招呼,松开胳臂让报纸掉在茶几上,再除下西装外套,随手往沙发上一搁,便摊手摊脚地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假寐起来。
离七年之痒还差两年,这人居然没兴趣问妻子为何提前下班,还省略了问候和礼物。
一阵倦意袭来,她亦没兴趣使娇使叻地骂他,拾起茶几上的《南滨晚报》,直接翻到《情感故事》版。
整版都是情人节专刊,版面四周圈着盛开的玫瑰花,甚是香艳,内容却是老记老编们自己秀出的爱情故事及感悟,版面的头条,赫然是版主徐子嫣的散文——《当爱情成为往事》。
文章优美真挚,夹叙夹议,在结尾处,作者潇洒地写道:
当缘分已灭,爱到尽头,可有方法走出心囚,重享那一片蓝蓝的艳阳天?
我选择淡忘。把相恋时的狂喜化成披着丧衣的白蝴蝶,让它在记忆里翩飞远去,永不复返。
我非绝情——唯有痛饮忘川之水,才能在大悲大喜之后炼成从容平和;唯有永不言说,才能在绚烂已极之后净化心湖,站在新一级台阶上,重新恢复我的高度。
苏荻看不下去了。
她打量着丈夫,冷笑说:“你可真是徐子嫣的忠实粉丝啊。”
平素习惯了这人在家进进出出,在枕畔安眠,不觉有异,现在灯下细看,这人已非那时初遇的翩翩佳公子。
虽然金融危机后,杨家生意缩水,杨家少爷的身体却日益发福,衣服一律换成大码的,左手腕挂一串佛珠,头发也不天天吹了,随随便便地堆在脑袋上。兼之他在外应酬多,在家不是待在电视机前,便是流连电脑前,啤酒肚居然也有了。
而自己生意越做越大,在外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返家只想泡个热水澡,快快躺到席梦思上去,哪有余暇跟他一起研究电视纪录片及电脑游戏?哪有时间监督他?
偶尔,两人亲热之后,苏荻依偎在丈夫宽厚的怀里:“《南滨晚报》你是每期必买,子嫣又写什么了?”
他淡然一笑:“我只关心本市新闻,你的姐妹现在写什么,你自己拿去看吧。”
苏荻顶多扫一眼晚报的新闻标题,便放下去计划她的生意经了,徐子嫣笔下的痴男怨女,哪有商场实战精彩激烈。
此刻,见丈夫仍在假寐,对自己的存在视若无睹,苏荻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你就那么累吗?今天是什么日子?”
杨晓斌一下子睁开眼,拍拍脑袋,内疚地说:
“啊哟,对不起,最近那宗案子搞得我头昏脑涨,忘记买花了。对了,玛莎拉蒂刚推出烛光晚餐,我带你去吃,你也可以考察下竞争对手。”
她头一扭:“谢谢,不用了。”
嗟来之食,她才不稀罕。
他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看到我手头这单案子,你会相信,生活永远比小说精彩,比电视剧狗血。”
“哦。”
“还记得你第一次到我那里遇到的秦小姐吗?”
“那位被抛弃的‘二奶’?她怎么啦?”她果然提起了兴趣。
“不是她,是她那位。本来老魏都算混过金融危机了,谁想还是被竞争对手挤垮。这阵子他厂里的工人天天追着他讨要拖欠的工资,我在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忙得焦头烂额,居然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那位秦小姐呢?”她只关心那个为爱痴狂的风尘女。
“她拿到那笔钱就回了四川老家,开了间美容院,不知怎么跑去学画画,又不知怎么嫁了位华裔画家,现在人家的中草药美容连锁店都开到广州了。”
“老魏肯定悔得吐血吧。要是他当初对人家没那么绝情,说不定还可以找她借笔款子救急。”
“老魏去成都时给过她电话,可人家说,不认识魏大发这个人。”
她“哈”地一笑,脸又沉下来。
晓斌看着这个脂浓粉艳却一脸怨艾的女人,觉得她越来越陌生。回首往事,他总有点迷迷瞪瞪的。曾经,有两个女郎为他心折,又为他分道扬镳,且慢——
全是因为他的样貌出众职业高贵吗?
不见得。
他渐渐明白,女人是情感动物,她们不懂也不想弄懂男人,她们爱的是自己,每人都有将庸常生活戏剧化的本事,都编织有一套波澜壮阔的爱情故事,希望自己是女主角,觉得这才不负韶华。
然而,世间有哪个男子,愿依照女人的想象过日子?
即使是百分百痴心男,一万个甘愿为对方改变自己,终有戴累面具的日子。于是,绮梦褪色,生活展露出庸常本质。
有时他恨自己的幼稚,就因为和徐子嫣较劲,苏荻及时出现,不知怎的就被她俘获了,如果当初选的是子嫣会怎么样?
他一期不落地阅读她做的版面,从那一篇篇采访稿和评论中,他似一直在跟随着她,不断认识不同的人,感受各色各样的爱情滋味。
那个熟悉的女声在轻唤,“晓斌,晓斌……”他闻声回眸,看到了徐子嫣,依然他初识时的模样:
粉蓝色的雪纺吊带长裙,雪白的针织勾花小坎肩,长发垂肩,明眸善睐……他泫然欲涕,正想去拉她,然而一声婴儿的啼哭惊扰了她,她飘然而去……
梦中醒来,见床头灯亮着,苏荻正手忙脚乱地给哇哇大哭的柳儿换尿布,他忙上前帮手。
第二天,他将那把萨克斯送给了一位学弟。
然而此刻,在客厅的吊灯下,他看到苏荻的左手在划沙发扶手,那几根细长的手指似濒死蜘蛛的足,神经质地动着。即便用了高级粉底,亦掩不住眼睛下的黑眼圈。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疲惫如此憔悴。
盖因苏荻心性高强,轻易不肯人前失态,即使在家里,心里再不如意,也极少形之于色。晓斌感到有一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从她的指尖,向他侵袭过来。
杨晓斌终于载苏荻来到车流如河的大街。
今晚出游的人太多,到处都在堵车,不时听到“叭叭”的喇叭声,他们只好尾随长龙似的车队慢慢移动。
湿润的晚风从敞开的车窗里吹进来。街头随处可见双双对对的情侣,在广告牌的霓虹和街边路灯的映照下,情人们手挽手地漫步,甚至有人相拥接吻,旁若无人地相依。
可惜人类这种狂热激情,却如春到必发的桃李花,盛开时轰轰烈烈,凋谢时寂寂无声,只留一地狼藉。——晓斌茫然地想着,眼前突然浮现出跟周大雄生了孩子、当了母亲的徐子嫣的形象。
他一个激灵,瞧了一眼副驾上的苏荻。
是自己在车流中待得太无聊了吧。
苏荻没看丈夫,她默默地望着窗外的情侣们。
自小到大,她抓尖要强,近年来更是蝇营狗苟,八面玲珑,她忘记了一件事,她是女人,她不能没有闺蜜。
再回肠荡气的爱都会褪色,唯女人的友谊才能细水长流,天长地久——如果她当初不重色轻友。
她黯然回眸,正好触碰到杨晓斌的目光,两人好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掉开头,躲开了彼此的窥探。
他和她走到今天的这一步,完全是因为徐子嫣——可是,子嫣现在在哪里?她已经完全淡出了他们的生活。
两人都惭愧于自己的想头,于是,他们开始讨论起柳儿在幼儿园的种种表现,渐渐又成了一对和谐亲善的柴米夫妻。
四
其实那个晚上,徐子嫣也想起了苏荻。
那天周大雄出差在香港,一大早,花店给子嫣送来了他提前预订的一大束玫瑰花;晚上,她跟他通了个电话,又看了会电视,便带着女儿睡下了。
半夜里,子嫣突然被一阵无名恐惧惊醒。
待到意识渐渐恢复,她猛意识到她的恐惧来自何处:身边的梦蝶身体发烫,呼吸沉重,似有莫大的痛苦。
她拧亮床头灯,看到孩子胖嘟嘟的小脸烧得通红,身上大汗淋漓,吓得一下坐起来。
然而,待她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却茫然四顾,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
她尚在考驾照,在这凌晨两点,在这犯罪率在珠三角名列前茅的城市,一个孤身妇人再疯狂,也不能抱着孩子跑到街头寻的士。而拿孩子发烧去骚扰120,实在又说不过去。
她坐回床上,心急如焚,脑子里飞快地过着一个个朋友的名字。
她渐渐明白,那种能放下手中一切事来迁就一个女人的神经质的朋友,那种强忍着被玷污的危险于泥泞中拉起你的朋友,唯有同性——异性间若交情至斯,若不能继续升华为爱情,对方定会偃旗息鼓。
而这样的女人,人称闺蜜者,最好从小培育。
若是苏荻还在,她分分钟可以将她从被窝里叫起,让她陪她送梦蝶上医院,即使外面下刀子。
她打了个寒噤:可怜的都市人,朋友满天下,知交无一人。
子嫣从冰箱里取出冰块,用厚毛巾裹了,放在女儿脑门上,替她降温。她不停地制冰取冰,绞拧毛巾,等待着晨曦的降临。
终于天亮了,子嫣立即抱着孩子去医院。
挂号、检查、交费……一整套程式都是她自己做的,半宿未眠让她身心俱疲,一无所思。
直到梦蝶哭叫挣扎倦了,不再拒绝手上那可怕的针头,在输液室的长椅上安静睡去,子嫣才得在椅子上合了一会儿眼睛。
这里,她耳边回荡起一个旋律,那旋律非常熟悉,如泣如诉,委婉动人,似道尽了天下女儿青春的寂寞。
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葬花吟》?随之而来的,是她当年跟苏荻在学校篝火旁翩翩起舞的身影……
窗台上,一盆长春花开了两朵,紫红的花瓣,平整而舒展,也许它们做花骨朵的时候曾彼此相守,与春风春雨嬉戏,然而绽放后,各自热闹各自的,再无交集。
不由自主地,她忆起初到南滨时那对形影相随的周末姐妹,那些充满快乐的周末聚餐,那些街头的闲逛,那些星光下的私语,那些共同面对的困境……她的心扑扑地跳动着,仿佛在这一瞬间,那在晨风中摇曳的两朵小花,摇进了她同苏荻共同度过的岁月。
有些人有些事不能深思,因为其中,充盈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与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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