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是蝉鸣的季节。
城市的上空整天飘浮着蝉鸣,只是这些蝉鸣常常被城市里的各种嘈杂声打断,或,淹没,听起来没有乡村的蝉鸣宁静、纯粹、朴素、连续。偶尔,在小区的枊荫下、公园的树丛边,或城南后山的林坡上,还能重拾那些响亮而空远的蝉鸣。
于我,是喜欢蝉鸣的,总觉得蝉鸣若风,是飘在风中的记忆。每每聆听,心会慢慢地安静下来,心深处会涌起某些复杂而潮湿的情绪,让我情不自禁地沉溺在那些回不去的小时候、回不去的乡村旧时光。
(二)
小时候,住在乡村,整个夏天,我们一群孩子都泡在浓浓的蝉声里。
七月的乡村,瓜果飘香,水稻青葱,到处生机盎然。红透的蕃茄、修长的豇豆、深紫的茄子、绿嫩的黄瓜、甜润的李子等盛夏果实在田间地垄里喧闹着。而我们一群小伙伴,常常偷摘着这些果实到后山的树林里去悄悄地生吃。
后山在院子的后面,算不上是一座真正的山,只是一个小山坳,山坳上长满了各种树。这儿是我们儿时的乐园,整个夏天我们在这儿玩游戏、捉迷藏、捣鸟窝、抓蚂蚱、捉蜻蜓、追蝴蝶,看蚂蚁阵,听虫吟蝉鸣。
其实,小时候那会儿,并不知道整天在树上高歌不歇的“小音乐家”叫蝉,大人告诉我们:这些小家伙叫“知了”。我们一群年龄相当的小伙伴,大约有十多人,每天在林子里玩得不亦乐乎。我们还自创了“知了”游戏,就是一个小伙伴出列,其他小伙伴依次掖这个小伙伴的笑穴,直到出列的小伙伴忍不住笑出声来,大声地喊“知了,知了……”算是投降,然后,一个一个地依次循环。每天,我们玩得开怀大笑,乐此不疲。
乡村的清晨,很安静,晨风轻柔,天空清浅,晨曦从东方缓缓地升起,在露珠上溅出闪亮的花朵儿。渐渐地,鸡叫狗吠、虫吟蛙鸣,小鸟低飞,“知了”开始歌唱,空气里散发着瓜果香气和淡淡的青草味儿。
父辈们很早就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田埂上、地垄里是三三两两移动着的身影。而我们一群小伙伴也邀约去后坡的林子里嬉戏。清晨的林子,很凉爽,露气潮湿,蝉鸣清脆婉转。阿强、阿伟等男孩子们在林子里玩“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游戏,我和兰儿、青儿、朵儿等小女孩有些怕,不敢参与,我们在男孩子的尖叫声、打闹声里捂着嘴笑,满树的露珠儿被风摇落,散在我们凌乱的头发上。
常常,我和兰儿在林子里寻找蝉翼,我们小心地拾捡着,而后回到家里夹在书页里珍藏着。那时,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总觉得那薄薄的蝉翼很美,像童话里小公主的衣裳,载着许多美妙而朦胧的梦和希望。
中午时分,太阳火辣,大人们是不许我们出去的,怕我们热出病来。父母就坐在门槛儿把持着,眼睛半眯着打盹。许是劳作太累了,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我们就把大人的话放到脑门后了,悄悄地从家里溜出,逃之夭夭,又来到后坡的树林。正午的林子,有些热,“知了”在树上叫着,阳光穿透树叶,落在我们祼露的肌肤上。
其实,我们中午来林子是有“目的”的,因为,林子的旁边有几棵李树,七月,李子开始熟透,看着就让我们这群馋猫流口水。我们常常在中午趁大人熟睡时去偷摘果子吃。记得有天中午,阿强刚爬到树上,就听见有人来了。阿强忙着从树上溜下来,不小心,衣服被树丫给绞住了,吊在树枝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我们吓得半死。待那人走近,发现是村里的于婆婆。于婆婆不但没有责备我们,还把阿强从树上“解救”下来。只是,从此我们好久都不敢再偷摘果子。
后来知晓,原来这几棵李树是于婆婆的。偶尔听大人们私语,说于婆婆是寡妇。结婚不久,死了男人,从此,一个人服侍公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公公婆婆已经死了,留下于婆婆一个人过着日子。
去后山的树林,必须要经过于婆婆的院前,于婆婆常常坐在门槛上,望着远方,像是想着心事儿。那时的于婆婆大概六十来岁,头发有些花白,眼睛深凹,脸上的皱纹如网,写满了沧桑。那时,我们一群孩子不懂事,经过院落时,常常喊着顺口溜:“于寡妇,于寡妇,独坐门前看日出……”于婆婆听着,好像并不气恼,脸上还带着细微的笑意,嘴里念着:“不知死活的小崽子……”记得有一次,我一个人经过,于婆婆远远地向我招手,“林丫头,过来。”我怯怯地走过去,于婆婆样子很慈祥,牵牵我的衣服角儿,拨弄了几下我的头发,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放在我的手心里,然后,把我的小手捏紧,悄声说:“别让其他伙伴儿见着。”我“嗯,嗯”地点头应着,一步一回头地看,于婆婆站在风中向我摆手,刹那间,有种莫名的滋味在心里涌起。从此,我再也不喊那句顺口溜。
仲夏。乡村的黄昏,静谧而祥和,夕阳的余晖给村庄抹上一层薄薄的金色,淡蓝的炊烟从瓦屋顶上升腾起来,在夕阳里曼舞。倦鸟归林,小鸡小狗也安静地蜷缩在墙角。归家的农人,扛着锄头、拉着铁犁、牵着老牛,从曲曲折折的乡村小路向着家的方向移动。
高蝉唱晚,蝉鸣比白日里温婉了许多,像是从风中淌落下来的,天籁一般。暮色四合,月亮升了起来,蛙声在夜色里起伏。
记忆里,那时的乡村,还没有普及风扇。吃过晚饭,院子里的各家各户端着竹凳、竹椅,拖着凉席自觉地聚在一起。大人们摇着蒲扇,三个一团、五个一群围在一起。于婆婆、李大婶、张大妈等女人们拉着家常,时而大笑,时而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何大叔、杨大爷等男人们抽着焊烟,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而我们这群小伙伴,有的还在相互追逐,有的围着大人听故事,有的躺在院前的草垛上听蛐蛐儿的声音,有的抬头数着天上的星星。
(三)
七月,又是仲夏。
窗外,又是黄昏。只是城市的黄昏,没有乡村恬静。到处是奔跑的车辆,如织的人流,街灯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夜生活也开始繁华,喧嚣。
而我,还是喜欢独坐黄昏,喜欢在城市的某个安静的角落,安静地想那些斑驳了的旧时光。
记忆里,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回乡村了,听回过老家的母亲说,曾经热闹的院落没有几户人家了,有些冷寂,于婆婆的房子早已破落了,门前长满了蒿草;于婆婆、李大婶、杨大爷等好些邻居已经去世了,他们的坟就在后山的那片林子里;儿时的伙伴也各奔东西了,不知身在何方。
我凝视着家乡的方向,心竟莫名地有些伤感,有些疼痛。不知道小时候那片林子里的知了、蚂蚱、蜻蜓、蝴蝶是不是还在,抑或,也已经消失无影了。
城市的夜空,风中依旧飘浮着蝉鸣,只是城市的蝉鸣不是乡村的蝉鸣,今日的蝉鸣也不是昨日的蝉鸣,而我,也不是小时候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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