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无意之间，03将一个死神引向另一个死神。
一
……03时快时慢，耍着花招，还不时钻入平素逃避岩鹰的“防空洞”——那些交织成拱门形状的灌木丛下。经验告诉它，密集的灌木可以成为比它高大的敌人的障碍，阻挡猎狗的快腿。
枝叶刺激着子弹在它背部削刮出的新伤，它感觉火辣辣的痛，但根本无暇顾及。这时候，它又听到猎枪的轰响。可是弹着点离它很远，它便信心十足地跑出了更快的速度。
再后来，听不到枪声和猎人的吆喝了。
03估计猎人已被它远远抛开。剩下的事儿就是集中精力对付那条一直在后头穷追猛赶的顽强猎狗。
所谓“对付”，也无非是奔跑罢了。双方实力如此悬殊，除了拼尽全力逃命，它又能怎么样？
今天的03在短跑速度上已经超越了任何一只野兔，别说猎狗，就是红豺要追上它也十分吃力。但时间一长，猎狗必定要占上风。理由很简单：03现在的步幅大约只相当于猎狗的一半，猎狗一步跨跃的距离够它迈两步的；也就是说，03只有保持两倍于猎狗的迈步频率，才能跑出猎狗的速度。
即使它拥有猎狗那样的体力，也会因成倍付出而率先疲劳的！
何况猎狗还有出类拔萃的嗅觉做向导……
猎狗一边追一边叫，不断地向主人报告着它所处的位置。那叫声越来越近了。
更糟糕的是，附近竟然找不到可供它藏身的深草矮树。只有一些高大的松杉稀稀拉拉地点缀在一大片平缓的草坡上。03围着那些大树绕了一个大大的8字，然后奋力跳过了一道溪流。
噢，溪边乱石堆后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粉红色芒花，它再熟悉不过了——它曾经多次在这儿闲逛。不远处还有一条它使用过的秘密通道——一道隐蔽在茅草深处的狭窄石缝。
大白兔顿时镇定如常。它钻进一丛羊奶刺（一种植物），蹲伏下来，在那酸味浓烈的藤蔓的掩护下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与死神赛跑的游戏尚未结束，靠智谋赢得的片刻休息时间显得格外宝贵。
猎狗又出现了。
猎狗先是沿着03的路线绕圈儿，当它追到8字正中的足迹交汇点时，一反常态地犹豫起来。它使劲地抽动鼻翼，让更多的气味信息出入鼻孔。然后，它傻乎乎地沿着兔子布下的迷魂阵又跑了一遍。再次被气味引到了老地方后，这条业余级别的猎狗累坏了，也被弄糊涂了，傻傻地站在那里。
汪汪，呜汪！它高声叫着向主人求援。
“噢——乌嘴！”主人从老远的地方向这边赶，一边跑一边高喊着与猎狗联系，“方向没错，就在你那边！追啊！”
这莫名其妙的一长串口令让猎狗更加无所适从。
可就在此时，山风骤起，暴露了03的埋伏点——一股强风从它身后刮来，把它的气味直接送进了狗鼻子。猎狗恍然大悟般地“呜嗷”一声，撒腿奔赴兔子藏身的荆棘丛。
不能再休息了！03纵身而起。事已至此，它必须动用自己的秘密通道啦。
二
它穿过石缝，又进入了浓密的灌木丛。在矮小灌木的树冠下灵活地穿行着。背上的疼痛已经麻木，它跑得十分轻松。猎狗大约被挡在石头那边了……不对，它又听到了狗吠声——那家伙绕过了一条狗没法子通行的狭窄石缝后，居然重新搜索到了它的气味！
灌木可以遮挡狗的视线，却瞒不过狗鼻子。它丝毫不敢怠慢。
奔跑中的03忽然停了下来。它记起了这儿曾经徘徊着一个阴险的杀手——那条毒蛇。毒蛇堪称山林中最有耐性的伏击者。有时仅仅为了扑食一只耗子，蛇可以静静地守候一天一夜。
蛇腥味……果然还在。凑近窥视，它又看见了那双隐藏于阴暗中的“死鱼眼”。
03打了个寒战，正要退回去，后面的猎狗已经汪汪哐哐追近了。
它陷入了绝境。
猎狗急促的呼吸紧贴身后。03别无选择，它突然一跃而起，从毒蛇颊窝感受器的监控范围内飞身穿过。
猎狗紧跟着扑来——
噢！一声惨叫，偷袭的毒蛇跟猎狗纠缠成一团！
03冲上旁边的土坡，居高临下地观看着这场由它“导演”的两强决斗。说导演或许有些夸张，它仅仅因为绝望才被逼行了这招险棋。至于后面的结局，谁又能料想得到呢？
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确实因为过度疲惫和过度惊吓而无力再跑，总之，我们的03勇敢地充当了这一惊险场面的唯一观众。
猎狗被毒蛇“吻”了大腿后侧。
但狗的体力和战斗技术远非毒蛇可比，片刻的缠斗之后，狗咬住毒蛇的脖子，在脚爪的帮助下将其扯作两段。
得胜的狗并未欢叫跳跃，而是东倒西歪地走向一片草地。在那儿反复咀嚼一些野草之后，那家伙呕吐得一塌糊涂……
“乌嘴——乌嘴！”猎人又喊开了狗的名字。
乌嘴想回应一声，可它虚弱得几乎发不出声。它扑倒在溪水边，趴了片刻，像是喝了不少水，就又挣扎着朝主人呼唤的方向踉踉跄跄奔去。
三
03一路跟踪，期待猎狗也像别的被咬者一样倒下。
令它惊诧的是，猎狗嚼过草、喝过水又反复呕吐之后，并没有像别的动物那样抽搐着死掉。那家伙跑几步又摔倒，摔倒了再爬起来，继续朝主人吆喝的方向行进。
噢呜噢呜！它终于发出了哭一般的声音。
“啊——乌——嘴！”主人用同样的声音回应着。
只见猎人蹚着齐腰深的茅草跑过来，抱起了猎狗……
这感人至深的画面并没有在03脑子里留下多少印象。对它来说，这个浑身铁腥和火药味儿的人与它遭遇的猛禽恶兽已经沦为一类，都是十分危险的动物。
它可不愿意再被人抱在怀里！
四
03不会料到，它一而再再而三的机警脱身有可能引起猎人的恼怒，因而激发猎人产生非逮着它不可的决心；也可能让它被神化，成为猎奇者们争相追捕、收购的对象。
它仍然绞尽脑汁、竭尽全力地为自己争取每一线生存的希望。
最难提防的依旧是猎人的诡计。不过见多了，识破了，那些总玩老一套的猎具也没什么可怕的。它甚至可以像利用毒蛇一样，利用这些东西来对付以猎枪为后盾的凶恶猎狗。
它曾经把一条狗引向一只隐蔽得相当巧妙的木头陷笼，然后猛力跳开。那消失于笼口的气味果然把狗引到了陷笼边……可惜，那专为抓捕小兽准备的陷笼口部太小，猎狗只把半个脑袋塞进去就拱翻了陷笼。否则，说不定那只猎狗反而成了它的俘虏！
还有一回，03在逃奔中险些撞上一只铁嘴大张的捕兽夹。
它在空中翻了个筋斗才化险为夷。滚落在草丛中的它，心嗵嗵乱跳——慌乱之中，它竟没嗅到铁腥味儿！
犬吠声提醒了它，03记起了被它引向毒蛇的那个倒霉蛋。它又从捕兽夹上方跳过，沿原路跑上一小段，蹲在那儿等待着。它要把猎狗引向那阴险的大铁嘴……
猎狗似乎还在老远的地方。
03闭目养神。
一股突然钻入鼻孔的狐臭让03惊跳起来——一只狐狸抢在猎狗之前，无声无息地贴近了它的身后！
它重新陷入慌乱，又险些踏中了那只捕兽夹。
还是仗着那一招空中翻滚，它逃过了捕兽夹，然后沾地就跑。
“咔哒”一声，捕兽夹在身后咬合，接着响起了狐狸的惨叫。
那狡猾的东西，也跟猎狗一样中了它的算计！
03放慢了脚步。要不要回去看看老狐狸被夹住的样子？不行，猎狗就在后头。让狗去收拾狐狸好了……
可是，它感觉狐臭又逼近身后了——莫非狐狸根本没受伤？
03惊骇万分，屏息纵身滚下左侧的陡崖……
——狐狸远比它想象的难对付！
惊魂未定的03舔着摔破的前爪，趴在草丛里喘息，满脑子都是狐狸。那狡猾的野兽根本没被捕兽夹咬住，却在捕兽夹咬合之际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以便麻醉它，然后再次悄悄实施偷袭。
汪呜——汪汪汪汪汪汪！
两条猎狗追到了崖顶。
没有听到撕咬声。看来狐狸早已开溜，猎狗没有逮着那家伙。它的第二条妙计也破产啦。
五
03因此再不敢小看狐狸。
狐狸的可怕，还在于它们的行动几乎没有规律。它们本该在夜间活动，却偏偏趁白天出猎，杀兔类一个措手不及。
03后来发现，夜间行动的狐狸反而没有日间的猖獗。白天狐狸可以轻易甩开猎狗，对多半在黄昏后才出动的豺和豹类却不敢不防着点儿。当它们分出一半心思来提防更为强大的野生天敌时，那份天生的狡诈就大大打了折扣。
至于猎狗，夜间的山林里基本上是见不到它们踪影的。
因此，比起日间的危险，兔子夜游的遭遇一般都显得平淡无奇。
林子里确实又出现了红豺，它们常常为了追猎黄麂和小群野猪从林间呼啸而过，很少顾及野兔。
此外，土坡下那窝狐狸崽子被母亲赶出后开始各霸一方，专跟野兔和鼠类作对；灵猫和云豹的夜猎也更积极。可是它们统统没有猎枪做后盾，03有足够的经验对付它们。
一般情况下，它会以短暂的超高速奔跑甩开敌人。万一双方陷入了胶着状态，要进行长跑了呢，那就得依仗智谋来弥补耐力的不足了。
六
这天晚上，它刚利用绕圈儿的方法摆脱了一只幼狐的追捕，忽然发现前方山坡下有围墙和灯光。
那灯光似曾相识……
03忽然意识到这里正是它幼时生活过的地方——牧场的兔舍。
它盯住那边看着。没错！透过射出灯光的窗口，可以望见一排排干净整齐的铁栅栏兔笼和蜷缩在笼舍中那一团团洁白绒球般的……它那些懒洋洋的同类。
比起猪和肉用牛羊，人类够优待长毛兔的了，它们不必遭受千刀万剐、油煎火烤的酷刑，它们吃喝不愁，养尊处优……
人类给了它们安全和温饱，使它们能够大量繁殖、大量存活，并且平平安安活到大自然恩许给兔类的最高寿限。但它们也要付出代价——被驯化的长毛兔整个种群在囚禁中退化成一团团长毛的活肉……
我们不知道03会不会发出类似的感叹。但事后从监控摄像头拍摄的模糊画面中，人们确实看到这位幸运的叛逆者在那儿待了好久，好久……
兔舍依然呈现死一般的安静。
铁门打开的声音照常引发了全体长毛兔的惊恐。饲养员推着饲料车走进去……不消说，还是那种寡淡无味的全价营养饲料。
近在眼前的一切，离它已是那么遥远。03，它会有丝毫留恋之情吗？
也许它在想：如此枯燥的囚徒生涯，它的兄弟姐妹是怎样熬过来的……
然而它们毕竟熬过来了，心平气和、心安理得地熬着，而且还将世世代代地熬下去……一个庞大的家族，为了人类，静悄悄地毫无生趣地生存繁衍，直到永远！
朝灯光下的囚笼投去最后一瞥后，曾经编号为CD—130824003的安卡拉大公兔撒腿跑上高坡，穿过山脊，奔向黑咕隆咚的山坑——那永远不得安宁却充满勃勃生机的荒野。
灿烂的星空下，深黑色的远山衬托着近处呼啸着的松林；竹海巨澜起伏不定，如同在刷洗着星星；泉流伴着虫鸣，忽远忽近。林中，是谁踏响了枯枝和落叶？
一切是那样神秘，那样惊险，又那样充满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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