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说,中国哲学的中心问题,是入世和出世。但在我想来,入世和出世,恐怕并不能算一个哲学上的问题,也不能算一个生活上的问题,放到艺术里面倒很有趣——把它当钥匙,可以解开艺术中的许多暗锁。
就像我们现在谈起上帝,未必限于宗教,更是文化里一个绕不开的结,正是因此,艺术作品方可获得某种终极张力。用西方眼光,一个作品总是处在顺应上帝和反上帝的两极之间。用中国眼光,一个作品也总是处于出世和入世间,所谓大隐于世或禅宗之类。这不是指作品意图向外传达的精神,而是指构成作品内部的两种相反相成、永远博弈的力量。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当然是入世。但是把武功神化以后,当侠客扭曲了万有引力定律之后,自然也开始挣脱所谓“现实”的伦理道德。换言之,“出世”不是一个侠客的一个选择,而是必然会套在他身上的一个义务,虽然入世也是他的义务。这就是武侠,是魔幻现实主义世界的道德。
很多武侠作品会借道侦探故事,比如古龙。金庸有时也这样,要查凶手,会抖秘密。但《卧虎藏龙》是一个完全没有悬念的片子,我们轻易就知道谁偷了青冥剑、谁是碧眼狐狸、俞秀莲爱李慕白。不是悬念,而是其他东西在吸引我们、推动剧情。
和倚天剑之类的不同,青冥剑除了锋利以外没有附加的属性:本身没有曲折的历史,也不藏有武功秘籍。它纯粹得像一个符号。李慕白拿剑入世,玉娇龙却是要拿剑出世。青冥剑作为一种纯粹的终极力量——它的无坚不摧当然已经到了超现实的地步——正好符合了侠客的两种纯粹的欲望。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这部戏里最重要的对位,不是玉娇龙和俞秀莲,而是玉娇龙和李慕白。
玉娇龙和俞秀莲,似乎很容易引出女性相关的话题,进而上升到追求自由和传统礼教之间的对立,甚至变成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之间的对照。但是,首先要问,玉娇龙真的只是女人吗?我觉得她在叙事功能里更重要的身份反而是男性——套用齐泽克的说法,当她扮成少侠闯荡江湖的时候,她才真的是她自己。
中国历来有闺怨诗的传统,只不过里面的怨妇都是不得意的士大夫的伪装而已。玉娇龙很大程度上也是如此。玉娇龙求剑,李慕白弃剑;玉娇龙只信剑,李慕白更信人;玉娇龙自我纠结,李慕白心系天下。
而俞秀莲作为一个更纯粹的女性,却始终是李慕白的附属。影片末段和玉娇龙在厅里大打出手,只因玉娇龙说了李慕白一句不好,就是如此简单。她身上没有出世入世的尖锐对立,只有“李慕白”和“失去李慕白”的对立。李慕白在讲述自己入世的时候,她奇怪地来了一句“你得道了?”这一句之所以奇怪,是因为所谓“道”根本对她是陌生的,她从未追求过,也从来不理解。
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向往这类“出世”的人——比如附庸风雅之人——往往自己最入世、最世故。这种拯救是虚假的,不诚恳、不成立的。
李慕白在最后时刻选择了小我和爱情,而玉娇龙呢,作为反李慕白,在最后时刻选择了大我和牺牲。这两个反转在结构上是对称的,问题在于玉娇龙这一跳缺乏实际意义,所以观众也无从理解。这全都是那句甜腻的“心诚则灵”牵出的烂尾。不论怎么说,蛟龙和小虎的爱情,远没有秀莲和慕白的爱情那么有说服力。因为无谓的幻想毕竟不是爱情。
和李慕白在最后时刻入世成功相对应,玉娇龙最后时刻的出世其实也成功了。在武侠的世界里,真正的出世就是死——就像见上帝也要死一样。玉娇龙的死,只为了揭示这一个真相。
出世终究是不成立的,但却也是不可缺少的。如同生活中必然充满了死亡的冲动,行走中备受地球引力的牵制,如果没有死亡和引力,生活和行走都是不可想象的。侠客无翅,也无法飞行,侠客只是身轻如燕而已。武侠和出世的秘密,最后还是回到轻盈。
而实际上,最沉重的“出世”的阻碍,莫过于红尘中的道德伦常。就像李慕白和俞秀莲二人都有一个沉重的“父”字压在头顶,这个“父”不仅是父亲、师父,更是以“父”为象征的伦理纲常。李慕白后来遇到玉娇龙以后欲罢不能,想把玄牝剑法传下去,也是出于对“父”的责任。当玉娇龙问俞秀莲在江湖上走来走去的是不是很好玩,秀莲的回答是:“走江湖,靠的是人熟,讲信,讲义,应下来的,就要做到,不讲信义,可就玩不长了。”俞秀莲的信义既是江湖人一诺千金的侠气,同时也是与道德和礼教挂钩的沉重枷锁,其实并不那么潇洒。
当李慕白给师傅扫完墓遵守约定回北京和俞秀莲相会时,他试图用比原先稍微明朗一些,但依旧缺乏勇气的做法来试探俞秀莲的感情,但短暂的私人对话立刻受到贝勒府上一位下人的打扰。相比于李慕白和玉娇龙数次单独在山水竹林间进行天人合一的舞蹈,丝毫不受打扰,李慕白和俞秀莲却极少有两人的私人空间,这正像他们本身,总是活在别人的看法下,总是无法跳脱外界和心灵的双重枷锁来面对自己的感情与人生。
李慕白和俞秀莲都是“静不下来”的人。但他们追求的“静”不一样。李慕白要的“静”是修道层面的,内心的静。而俞秀莲要的是平静的现实生活。一开始俞秀莲就说了:“山上清净。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我光忙着镖局的生意,静不下来。”包括她之后对李慕白说“想过平静的日子”,责怪玉娇龙“我们祈求的一点平静,就这样被你毁了”,其实她要的都是现实的平静生活。
他握着她的手说:“我们能触摸的东西,没有永远,师父一再说,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
最可惜的是,俞秀莲要的是务实的“静”,李慕白要的是形而上的“静”,俞秀莲对李慕白的“静”缺乏理解,李慕白对俞秀莲的“静”缺乏勇气,这是此二人之间最大的分歧,也是为什么他们在生离死别前反而能直面感情的原因。因为死亡逼迫俞秀莲去了解道家修炼的追求,而即将告别人世的李慕白再也不会有庸俗尘世的纷扰,所以他们能够达到最后那短暂的坦诚相对。相比之下,李慕白和玉娇龙都是活在梦里的人。俞秀莲和李慕白最大的分歧竟是李慕白与玉娇龙最大的默契,这不得不说是俞秀莲的悲哀。
所以李、俞的结局,其实是他们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失败,不仅是爱情的失败,也是人生的失败。当李慕白还剩最后一口气时,俞秀莲说:“用这口气,练神还虚吧,解脱得到,圆寂永恒,一直是武当修炼的愿望。提升这一口气,到达你这一生追求的境地,别放下,浪费在我身上。”李慕白说:“我已经浪费了这一生,我要用这一口气对你说,我一直深爱着你。”李慕白放下了这口气,也是放下了大半生施加在自己心头的沉重枷锁。如果李慕白在人生中早一些释放他的温柔,俞秀莲将会幸福很多。尽管他们最终承认自己的人生是一场愚蠢而并不绚烂的浪费,但值得安慰的是,到最后的时刻,他们终于真正抵达了对方的内心,俞秀莲愿意让位给得道境界,李慕白愿意放弃得道而向俞秀莲表白,他们最终消除了彼此间的隔膜。
而在我看来,故事的一号主角其实是玉娇龙。她是故事矛盾的起点和终点,她激化了一切矛盾,扰乱了一切,毁灭了一切,也成就了一切。
玉娇龙有一个江湖的梦。这个梦最初是师娘碧眼狐狸给她的,但她和碧眼狐狸的关系并不融洽,任凭师娘再怎么以她为豪,再怎么疼爱她,她都对师娘态度冷淡。其实原因很简单,玉娇龙发现师娘不能满足她的江湖梦。她就想轰轰烈烈地玩一场,轰轰烈烈地玩掉这一生。
但是在玉娇龙的成长环境里,江湖梦是禁忌,是绝对受抑制的。玉娇龙绝不会为了爹的前途而牺牲自己的幸福。最后她离家出走弃父母不顾的做法也完全显示出父母在她眼中如无物。她遵循的不是道德伦理而是自由伦理。其实追求自由还不是玉娇龙的本质,她的本质是完全自我本位主义,把“我”看得最高,把“我要的”看得最高。
在她身上,先进的人文主义毫无遮掩地体现得淋漓尽致。
人生是一场游戏,顺我者生,逆我者死,没有信义,没有束缚,只有喜欢和不喜欢,好玩和不好玩。为了贯彻这样的逻辑,唯一的出路当然只有追求自由。她向俞秀莲说起自己的感情观:“自由自在地生活,选择自己心爱的人,用自己的方式去爱他,才是真正的幸福。”这句话里的重点其实不是爱,而是“自己”。她的爱是自私的,她爱的其实是自己,而只把恋爱对象当作一个客体。
酒馆虐群雄时的玉娇龙虚幻的江湖梦达到了辉煌的顶点。此时的她手握青冥剑,娇纵任性像个爷,吃好喝好,以一敌众,吹牛吹到天上。还“任凭李俞江南鹤,都要低头求我怜”呢。她要当的不仅是大侠,还是天下第一的大侠,只是她要的是大侠的虚名,而不是真正的侠义。龙少侠享受着胜利带来的无限虚荣。
我惊异于这个故事对玉娇龙的青睐和偏袒。她是恶,却也最真。她搅乱了一切。本来青冥剑将被束之高阁,李慕白和俞秀莲有机会过上平静的生活,却因为她的出现,惹来了江湖上新的血雨腥风,她欺骗了俞秀莲的友情,又搅乱了李慕白的内心。李慕白本打算退出江湖,玉娇龙的出现却激发了他内心最隐秘的欲望——把武当的玄牝剑法传下去。显然李慕白也为玉娇龙的天分和炽烈而感到惊艳与疼惜,他显然还是把玉娇龙想象成清纯无知的少女,对她太过松懈,他说“我相信碧眼狐狸未能泯灭你的良心”,但他不知道玉娇龙比碧眼狐狸厉害得多。
漫长的人物分析到此为止。透过人物和剧情,影片的价值取向到底是什么?
经历一番生离死别,大彻大悟的俞秀莲终于得出一个毕生的教训和结论:一定要真诚地对待自己。其实这恰恰是玉娇龙一直以来的做法。影片对玉娇龙真的抱有深深的青睐和偏袒。李慕白死得悲哀悔恨,俞秀莲悲苦不已。而玉娇龙从做贼到跳崖,都轻灵飘逸。这样一来,我基本认为这部影片是玉娇龙的全面胜利,作为一个独享青睐的角色。
《卧虎藏龙》虽然有武侠的外壳,有名剑有大侠,有山水风景,有武功有恩怨有儿女之情,甚至引入了禅宗道学,但我认为这不是一部真正的中国武侠电影。影片讲的其实不是虚幻的江湖概念下的快意恩仇,其中的议题都是现代人生活中会碰到的问题,也是人类共同的话题。李慕白得道的追求在故事一半中就彻底被弃置了。因为得道高人还能有什么故事呢?故事本就是给凡夫俗子看的。
中国的传统武侠是给你一个江湖,让读者或观众有一个江湖梦,而《卧虎藏龙》是故事里的主角有一个江湖梦,故事人物的选择和挣扎都是和观众的现实生活相通的。把武侠梦从故事外挪到故事里,是《卧虎藏龙》把中国武侠推销到国外时做的最重要的改编。
纵观人物关系,其实最接近俗世理解的幸福没有存在过。所有的幸福都有一个平庸的结局。俗世的幸福在于敢于接受平凡,有能力在平凡琐碎日复一日的人生里创造浪漫。要做到这点,未必比当大侠容易。这是追求得道的李慕白不曾达到的境界,是渴望平静的俞秀莲未曾获得的日子,是玉娇龙绝对不能接受的惨淡,却也是大多数人世痛苦的解药。如果说在影片的爱情观里能解读出什么的话,此段就是我的答案。
得道须大雅,幸福本大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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