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应了“言多必失”,被告一恶状,闭上眼睛都能猜到告状的是哪个。
殷队长说我是“恶攻”,要开批斗会,路老兄打抱不平,告诉他:风向已变,反对“个人崇拜”不是空穴来风,姓殷的才同意批斗会改为说理会。会前,路老兄对我说:“君子坦荡荡,莫想不开,只当发言人放空炮。”我说:“当是放屁!”路老兄说:“他们由组织安排,其实也可怜。”
“可怜”的魏兄第一个跳上台,说我曲解《再版前言》。好笑,中央领导人的“亲密关系”能由我中伤?这家伙,说“跟风”是抬举了他,他连风向都不识。我发出嗤笑。
没想到,跟着上来的是苏老师。她的发言更不应点:“呀呀呀,平型关一仗打出了我党我军的威风……”然后她从辽沈战役说到平津战役,又说到淮海战役,三大战役歼敌多少万,数据准确。
我忍不住插话:“淮海战役建功的是刘邓大军。”
殷队长猛拍桌子,吼道:“真是嚣张,还敢为第二号走资派歌功颂德?”
他这一说,倒让我冒冷汗,的确犯了大忌,不再吭声。
馒头也上台“说理”,他除了背语录,只会重三倒四,鸡生蛋蛋孵鸡,鸡蛋做不成盐鸭蛋,寡鸡蛋孵不出嫩鸡崽,后来,干脆“牛胯里扯到马胯里”。
我暗自想,这些人也叫“说理”:理在哪里?既无来龙,又无去脉,缺乏了逻辑的推理和论证,站得住脚?
殷队长接着让郑老师上台发言。郑老师批评我太散漫,太没有政治觉悟,太不严肃,发展下去会犯太大的错误。
路老兄给我使眼色,只好唯唯又唯唯。
会开完。还好,没给我扣上“恶攻”帽子。魏兄见到我,依旧称兄道弟,还让我看他为海音拍的风景照,只是没有两人的合影,他说:“会有的,时机未到。”馒头更热情,见我必下自行车,问长问短,甚至递烟。苏老师语重心长,说:“以前你是学生,没经过政治运动,这次算走运,今后要十二分留意。”只有郑老师义正词严,警告我:“你那张嘴,若在学生中乱说,会犯政治错误。”我躲过一劫,却赢来这么多关怀,心安理得;只是问:何前倨而后恭?但是,一周后,安排我去沙坪建设“学农基地”,据说,担心我在学生中“放毒”。
“基地”离市区十多公里,地形如草帽,四面山坡上有些薄田,田中禾苗如稀毛癞子,这长几丛,那缺几丛。当中拱出一块秃岭,如同草帽顶。基建工地在“草帽”顶上,荒坪上堆些建材。我们的任务是看守木材、水泥,还有一车一车运来的红砖。
借住在农民任满爹家,一起守建材的还有董老头。他的故事我听说过,是地下党员,搞学生运动出身,带领一批学生迎接长沙解放;但59年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不服气,又被打成反革命。他的生活难自理,饭菜不会做,不是米烧焦,就是菜洗不干净,从菜叶中吃出寸多长的青虫是常事;但他好学不辍,天天读英语,住户养的雄鸡发春骚,不依时打鸣,他用英语骂鸡,骂什么,听不懂。他喜欢朗诵寓言,读报时,会发出嗤笑,并来上一句:
“乌鸦叼着一块奶酪……”
就这一句,没有下文了。
有时,广播匣子里播新闻:形势大好,不是小好——
他又是一声嗤笑:“乌鸦叼着一块奶酪……”
除了英文和“奶酪”,他很少讲话。床前挂着一张炭粉画像,画的是他妻子,可能是他画的。我从城里带些花生米或糖果,要给他,他总是婉拒:“不啦不啦。”日子一长,我叫他“冬不拉”。
眯子来过一次,为他未来的舅子讨挽联,结合光脑壳“光荣就义”,我胡诌一联:
身学大庆人,争一片光明,勇悬危丝攀绝缆
心系大寨事,洒数滴氨氮,甘受电击听雷轰
眯子说:“行吗?怎么扯上‘大寨’和‘大庆’?”
我说:“不行也得行,要突出政治。”
眯子说:“那是偷电,能这样写?”
我说:“写了又如何?普罗米修斯盗火,光脑壳偷电,都是争一片光明。”
眯子说:“氨氮如何理解?”
我说:“尿就是氨,就是氮肥,哪怕只有几滴。笔法要含蓄些。”
眯子无可奈何,捧着这一联,向建妹子交差。
后来宁哥来学农基地看我,他认识“冬不拉”,说起,他北京的舅舅同冬不拉是朋友,解放前同做地下工作,被国民党关过牢房。我同宁哥出门买鸡沽酒,冬不拉在家洗菜,我嘱咐:饭莫烧焦,菜要洗干净。
烹鸡煮酒,端起杯子叙时事。先说起《人民日报》评论员文章《可怜的布鲁梅尔》:前世界跳高冠军,苏联的布鲁梅尔竟不承认倪志钦刷新了他的纪录,不是好笑,不是可怜?
冬不拉说:“吃不到的葡萄总是酸的。”
冬不拉又说:“任满爹家断顿两天。”
我说:“匀点米给他。只是救得一时,救不得长久。”
冬不拉说:“等着上面的返销粮。”
风起于青萍之末,看来我快有出头之日,宁哥的话要能印证,林彪倒台时,老子要找到姓殷的论理,要让那些“跟风”的,说话口不应心的也懂得应如何“独立思考”。但转念一想:我懂得独立思考么?我何曾“独立”过,“思考”过?倒是冬不拉话虽不多,但句句扎实,也许坐牢都不怕的人才有“独立思考”的胆量。
冬不拉病了一场,脚软,不能走长路。他无儿女,侄女满子赶来沙坪。
阳历九月初,仍有“秋老虎”的余威,傍黑,屋里嗡成团的花脚蚊子,容不得人。我们搬椅子坐荒坡。地势高,有点风;枯干的辣蓼子燃起黄烟,熏退蚊子。我们摇蒲扇,喝茶水,仰银河,数星星。侄女儿在跟前,冬不拉的话多些。偶尔也说起当年一批文化人,对国民党的统治冷嘲热讽。由“冷嘲热讽”就谈起鲁迅,谈起鲁迅的文章《聪明人、傻子和奴才》、 《隔膜》,这两篇文章给我留下很深印象。
满子很沉静,也美丽,字写得好,不比我的“飞天体”。她是知青,抽农闲时节陪冬不拉,有时会练字,抄写王勃的《滕王阁序》。我自恃背功,吟诵“落霞与孤鹜齐飞”,她马上接句“秋水共长天一色”,令我刮目相看。
我说:“你叔叔老是‘乌鸦叼着一块奶酪’,好像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故事。”
她说:“《伊索寓言》也有《狐狸和乌鸦》。你读过《伊索》?”
我说:“伊索是‘埃塞俄’的译音,他是个奴隶,又老又丑。我还听过广播剧《伊索》,太精彩,玻利维亚一位作家写的。可惜剧本找不到。”
她说:“我有印象,替你找。”
过几天,她从城里回来,带回剧本《伊索》的抄本,足足两本材料纸,字体不娟秀,有大气,并不十分工整。
我细读剧本《伊索》,这位又老又丑的奴隶有惊人的智慧,他的主人是克桑弗,女主人是克列亚。当他获得自由后,神庙中的祭器被窃,怀疑是他。依刑律,他若承认是奴隶,克桑弗可饶他一死;若坚持是自由人,将被推下悬崖,摔死。伊索宁可摔死,也坚持做个自由人。这个情节很诗化,让我感动:不自由,毋宁死。可惜,这样的殉难者太少。
拉丁美洲的文学作品总有魔幻般的色彩,一如他们的足球一般神奇。现实中那里的人们生活如何?我想起了格瓦拉。他也是“自由的殉道者”。 “自由”,“自由”应当是自由地思想,自由地说话。可是现在,我们“自由”得起来吗?莫说思想异端,稍不服从组织也是自由主义,我们跟前经常发生“乌鸦叼着一块奶酪”的故事。
感谢满子替我抄写《伊索》。不久,她被招工了。冬不拉虽是老右派,但他的哥哥即满子的爹是老工人,满子仍是“红五类”,招工招到电机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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