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些事情出乎意外,全国上下都在传,福建蒲田的李庆霖斗胆给毛主席写信,说下乡知青生活困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毛主席读信掉泪。当即回信,还寄三百元。大概中国人“叫天”、“叫地”成习惯,屈原叫出《离骚》,以后,众人遇上艰难就叫,总以为命运好歹是上天安排,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次李庆霖的叫声感动了毛主席,他就得了三百元。我建议罗少爷也喊天,说不定招工有着落。
看电影。全市电影院都上映联合国第二十六届会议,我们见识了乔冠华一行五人,谈笑风生步入“蓝色的玻璃缸”般的联合国大楼。
电影院还上映陈老总的追悼会。陈老总患直肠癌去世,直来直去一辈子,直到盖棺论定。早几年陈老总在银幕上出现,他答记者问。谈到帝、修、反对中国的挑衅时,他摘下墨镜,大手一挥,用四川话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间未到。时间一到,一切都报!”话如江涛汹涌,冲夔门,越岷山,痛快呀!还有,在“二月逆流”中他拍案而起,几个“秀才”哪有他的气度。
舅舅敬仰陈老总,来信中抄下陈老总《梅岭三章》:“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他到阴间仍是一条好汉。准备抄送钢杆。
同酸枣不期而遇,他头发如刺猬,仍是白眼望人,锐气不减,大嚷“氏族门阀地主势力依旧,进军凡尔赛已成泡影”。他已将自己当作巴黎公社战士,也俨然是格瓦拉。
眯子还是不务正业,同建妹子时热时冷,热时热得蒸笼里坐,冷时冷得寒冰上卧。四十八条腿不知凑齐了没有。
省歌舞团演出《红路》,果子扮卫生员,王娆也在舞台上跳,但不是主角。舞台上果子出众,举手投足,处处显情致,同平时的大大咧咧完全不同。怪不得南下拼命追求她。南下的老头子已解除隔离反省,等着离休。
“内详”信件仍是每月一封,这次是几朵映山红。
我猜,“内详”极可能是“小甫”,剪不断,理还乱……
当年,两家常走动,“老甫”热情,她在我面前也无拘束。后来她组织同学排练舞蹈“咚咚喹”。“咚咚喹”是土家族青年吹的短笛子,吹笛子谈情说爱,跳起舞眉目传情。我厌恶这样的舞蹈,她借故取消排练。
我们都喜欢《外国民歌二百首》,在一起时,就哼:
马车从天上下来,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向约旦河那边我望去,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有一群天使下来迎接我,
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天使没遇上,却遇上魔域般的噩梦。
文革开始,停课闹革命,大学梦泡汤,却有梦幻般的大串连,坐火车不要钱。我们兴高采烈,准备先北京,后黄山。在北京,把她带到团中央大院,本想让她知道我有个了不起的舅舅,哪晓得,正遇上“黑鬼”游街示众,舅舅被造反派押着,剃了阴阳头。我又急又羞,几乎要哭。她捏着我的手,说:“这年头,萝卜芋头一锅熬,莫想不开。”同舅舅擦身而过时,舅舅轻声说:“走远些,快走!”舅舅在一片刺耳的“打倒”声中被人推走;她拉着我,一口气走出很远。
……从北方往回走,耳朵里仍是“打倒”声。
火车、轮船、汽车,武汉——贵池——黄山。哪怕到了山下,那片“打倒”声仍在耳边嗡。那时,心里乱,想骂人,脚下触着石头,一脚踢出老远,踢过,脚背淤青。她说:“你想发泄。”没理会她。
记得上天都峰时,有砍柴的农民说:“上不得的,‘鲫鱼背’每年摔死人。”
她问我:“上吗?”
我赌气地说:“非上不可!摔死也好!”
她将头发塞入黄军帽,一咬牙说:“上就上!”
她走前,我脚疼,落在后面。扶着铁链过“鲫鱼背”,她回头看我,我说:“看什么看,走你自己的。”其实我担心她有闪失,有意落在后面。登上峰顶,只有我们两个,听到彼此喘气;看到尖尖簇簇的大小山峰,像高低不平的棋盘上摆几十颗跳棋子。再看山下,人如蚂蚁,屋如火柴匣。耳边息了“打倒”声,我仍想发泄,冲着山下大骂:“妈妈的——”哪知有回应,峰也嗡,岗也嗡:妈的——妈的——再看眼前,云也翻,雾也褪,一丝丝,一缕缕,仿佛将我的怨愤吸入絮样的云气中,而后化解。
她冲着我笑,问:“骂够了?”
我说:“好受些。”
她又问:“如果我从‘鲫鱼背’掉下去,会如何?”
我说:“会成仙。”
她说:“我是问你会如何。”
我说:“我也会成仙。”
说过,我脸红。她瞪大眼睛说怕冷,靠近我,我紧紧搂着她,两张脸贴一起,凉凉的,有汗……
几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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