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宁哥讨论过剧本,他说风险大。写刘邦同英布的斗争,容易“搅粥”,脸谱化,剧情太简单,是活报剧,只能哄小学生;想有感染力,必须写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写阴谋,这就有辫子抓:刘邦影射谁?英布是不是暗指林彪?某个细节上的不周密,都有飞来横祸。提醒我,《海瑞罢官》就是实例。
“看看田汉写《谢瑶环》,孟超写《李慧娘》,两人被整得五痨七伤。戏子只想自己做戏,容得你编戏?”宁哥说得郑重其事。
“手痒。想试。”我抱屈。
搞不成创作只得沉下来,教书。又有派遣,带学生学农基地劳动,又见冬不拉。
学农基地已具规模:两排工棚是宿舍、工具室,也是厨房。冬不拉在工棚垒砖头、搭门板、铺稻草,就有了他的床,他很满意这处栖身之所。夜晚,点马灯,生起地炉子,瓦壶煮水沏茶,喝茶聊天。当晚工棚来客人,是附近农民任满爹,还有个叫虾公的中年农民,每晚都来工棚“坐烂板凳”。
春上,雨水多,出外,两脚泥泞。下雨天窝在宿舍,让学生学文化。基地占据“草帽顶”的位置,山下是小学校,有三四个女老师,都年轻。从“草帽顶”的临时宿舍看小学,什么都一目了然。我正为学生朗读诗歌,靠窗坐的男生嗤嗤笑,屡禁不止。我来到窗边,看到很不堪的一幕:厨房里,一条汉子搂位女老师,褪她的裤。女人并不挣扎,而是嘻嘻哈哈。我只好喝令学生:“关窗!”临时宿舍有窗无玻璃,仍有学生探头探脑。我又命令:“全体闭眼!”学生们装模作样闭上眼睛,但山下放荡的、杀鸡宰鸭般的笑声、叫声仍然响亮。没法闭耳。我只好临时改变主意,诗,不读了,改唱歌。就唱《延安颂》,唱《黄河大合唱》,以为尔雅正声能镇住郑声淫调。
当晚,说起此事,冬不拉说:“汉子是大队民兵营长,姓孙,经常来小学校‘过手瘾’。他有权打人捆人,是一霸。”
任满爹说:“队上的山塘同姓孙的无挂碍,这两天干塘,捕了百十斤鱼,他是蚂蝗听不得水响,要走两条最大的鱼。”
我问:“上面不管?”
虾公说:“管个屁。靠这号人才镇得住农民。催公粮、发返销粮、缴税、抓计生,都由他出面。”
我说:“实在可恶!”
冬不拉说:“《小二黑结婚》有地痞金旺、兴旺兄弟,他就是这号人。”
天晴,垦茶坡。土地板结如铜浇铁铸,学生劳动卖力,挖的挖担的担。吃饭时,蔬菜供应明显不足,学生叫苦。基地在山坡上种些菜,也种点土豆;青菜长不大,刚出秧子,就见附近农户赶来几十只鸡,啄食得一片狼藉。学生看不过意,赶鸡;赶走一群,来更大一群,不止是鸡,鸭也赶来,猪也赶来。又啄又撕又拱;莫说春菜,刚出秧的瓜苗都面临绝境。
晚上,说起农户可恶,冬不拉说见怪不怪,问我是不是读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
“经典,哪能不读?”
冬不拉说:“是了是了,打你的土豪,是‘好得很’,而不是‘糟得很’。”
我说:“我们又不是土豪,奉哪个的指示?”
虾公说:“姓孙的传话,粑粑粘饭不粘谷,外来户莫让进堂屋。”
任满爹说:“说是贫下中农还要管学校,谁敢唱反调?”
冬不拉嘱咐我,有些事情上要忍气吞声。
我气忍了,声也吞了,但学生不“忍”不“吞”。
这两天,下点雨,“春菜如马草”,鸡鸭糟蹋过的菜地上有起色,菜又疯长,虽不粗壮,却也成株。又有人吆鸡赶鸭;鸡鸭是扁毛畜牲,吃得忘形,哪体恤种菜的辛苦,眼看又是枝凋叶败。南征冲着为头的雄鸡给一弹弓,学生一阵欢呼:好身手,雄鸡耷着脑袋,嘎叫一声,倒了。就有农妇哇哇大哭。跟着,嗡出一群人,姓孙的为头。锄头、扁担打上门。我算是镇定,将学生关在房内。
姓孙的口口声声要揪出迫害贫下中农的罪魁祸首。
我问:“迫害了哪位贫下中农?”
姓孙的说:“打死鸡,就是同贫下中农过不去。”
我说:“损坏蔬菜,是同革命师生过不去。”
姓孙的恶狠狠,揪住我的前胸,扬拳要打。他认错对象,我有摔跤的“瞟学”功夫,绝非手无缚鸡之力。我轻松接过他的右手,身体向后退去,脚下一骗腿,手一使劲,倒矣,倒矣。我喝道:“不怕死的只管上!”我身后,群情激愤,南征带头,摸起锄头、扁担、丁字镐冲出门外,摆开阵势,说:“哪个敢上?”
又有喊声:“学生打死人不抵命!”
农民被镇住了,姓孙的体面扫地,恶狠狠地说:“地皮子没踩得熟,就跟贫下中农作对,有你们的好看。”
事情没有完,冬不拉跑回学校报信。当晚,布置关窗闭户,碗口粗的木杠顶门。女生中有人吓得哭,男生逞勇敢,备有锄头、扁担。我情知捅了马蜂窝,收敛气焰,要求学生不要过激,熬过这一夜就是胜利。
天黑了,任满爹敲开窗子对我们说:“要闹大场合,一会人来。”
虾公也说:“传话了,不来的不发返销粮。”
那夜,几乎是读秒,九点多,脚步声噼噼啪啪,外面有人吼叫:“交出打人凶手!”又是文革架势。跟着捶门打户,窗外火把炽亮。我安定军心,说:“要找的是我,我出面,你们不要动。”
几个女生哭号:“绝不让老师出去!”
本就好勇斗狠的南征一群说:“手里有家伙不吃亏,一齐冲!”
有的摸锄头,有的抡镐。
我不得不考虑后果,止住他们,只是让顶住门。
就听到乒乒乓乓的打砸声,叫骂声。姓孙的声音最响,点名道姓:“那个鬼老师是缩头乌龟。有种的出来!”骂骂咧咧的声音延续了一阵,窗外,人影晃动,火把照见,任满爹同虾公也在人群中。叫骂一个多钟头,人终于走散。
第二天一早,推开门,惨不忍睹。遍地断砖、瓦砾;工棚其他房间的门扇、门架子都被撬走。工具室的所有工具,包括尿桶,荡然无存。厨房的一切厨具统统搬家;米、油和做菜的半袋子土豆都没有了——大扫荡!
学生要吃饭,只好从任满爹那儿借米借菜。米借来,熬稀饭;菜也借到手,失物:就是那半袋子土豆。
上午,廖书记、路老兄和馒头赶到,提着鱼、肉,带着酒。
馒头说:“娄子捅大了。”
路老兄说:“惹不起的。贫下中农是‘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上有明诏大号,你奈得何?”
廖书记说:“解决问题要紧。”
请来任满爹帮厨,剖鱼煮肉,让馒头带学生回学校。
学农基地又恢复平静,热闹的只有两桌食客。姓孙的还有他的一群弟兄,大摇大摆赴席,公社来位副书记。
见人要发烟。路老兄席上逞海量,灌倒好几个。
廖书记说:“我们的方针不变,紧密依靠当地贫下中农建设学农基地。”
姓孙的说:“这才像话。”
廖书记又说:“希望今后继续支持我们的工作。”
姓孙的又说:“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廖书记指使我表示姿态,上前敬酒,我想到姓孙的流氓行为,想到他的仗势欺人,想到基地被哄抢的物资,心里十二分抵抗。哪知姓孙的抢了主动,他跌跌撞撞,端起杯子挨到跟前,一把搂住我,说:“从今以后我们是兄弟,一口干!”我只得喝,比马尿下肚还难受。
席散了,廖书记说:“你是聋子不怕雷,什么世道?你反省反省。”
我反省:姓孙的作威作福,靠什么支撑?依靠他个人的势力?恐怕不是,他必须借助“贫下中农”这张皮。“贫下中农”虽是符号意识,但这张皮很有号召力。说远些,“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有这一说,“我花”就可以“杀百花”; “打开大门迎闯王,闯王来时不纳粮”,有这一说就“开大门”,国家当年税收就泡汤。“贫下中农管学校,谁敢唱反调”,就这一句,让锄头、扁担、尿桶扫荡一空。还要说“好得很”。
符号啊,口号啊,都近乎宗教的谶语或禅语,读谶诵禅可以不假思索,还可以得些好处:或精神上的补偿,或物质上的收获,何乐而不为?借助它,让姓孙的可以胡作非为,哪怕是任满爹也可以捞走半口袋土豆。但是,在这个符号意识之下的个体有过自己的思索和良知吗?任满爹和虾公都反感姓孙的作为,甚至为我们通风报信,作为个体时他们是有良知的。但一到作为群体出现,披上一张皮,他们的良知被“绑架”,助桀为虐。唉,多少人在泥淖中打滚呀!
回到学校写了一份情况说明,一份检查。我又栽了。这次栽的原因不是口不稳,而是手不稳。谁让我会摔跤。班主任让魏兄接手,课也由他上。说要安排我去市里编写教学参考资料。满子说:“更好,你是因祸得福,我也省心些。”这样的“你我”称呼,给我暗示,挑明了同我的关系。
海音见到我,笑着说:“有功夫,看不出。”她脸色明显转好,她告诉我,同馒头快结婚了。我叹气,她脸转悲沉,但马上装出笑脸说:“馒头人好,最困难时给我支持。”我懂得她的意思,总之,他同宁哥没戏了。鲜花插在“馒头”上,馒头做梦咯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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