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现在很多事情离不开我。我正式调入办公室,每天穿走于机务段各部门,及时发现情况解决问题,成了“消防队员”。
这次要解决的问题涉及小白,他身上故事多。小白是老铁路局长的儿子,人高马大,天生一张娃娃脸,帅气,球打得不错,十七岁进省男篮,正遇上文化大革命,无事可做,学会了喝酒。喜欢讲“狠”,好出风头。酒后同射击队运动员比“狠”,拿过小口径步枪,“砰、砰”两枪,将照明线打断,整个体委大楼停电,当然挨处分。下放到铁路,分到机务段,司机班做司炉,开始还安分,三年后升为副司机。无奈进入青春期,下三路不听指挥,隔三差五有桃色新闻,见不得漂亮妹子,见一个,恋一个;恋一个,甩一个。弄到后来哪个也不愿同他往来。急了,四处乱打米,这次走到中山百货大楼,见卖日杂的妹子漂亮,心生一计,揪掉衬衣上的两颗扣子,佯装买纽扣;还搬出“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大道理,让人家钉纽扣。妹子红着脸,拿出针线,就身给他钉,刚下针,他低头朝妹子脸上凑。妹子急了,拔出针,朝他脸上猛扎一针,疼得他一声大叫,惊动整个大楼,此后得名“白一针”。
老潘说,小白最近“长疖子生疮”,要我去司机班蹲点照看。
到司机班后,第二天跟班出车。几十节车箱的货车,从长沙跑衡阳。上了火车头居高临下,视野却局限在铁路沿线的一边。一个车组三个人,分工明确:司机老伍看左边信号,指挥操作;副司机小白看右边信号,要同司炉轮番朝炉膛加煤;司炉小郭只有添煤的份。汽笛一拉,铿铿锵锵轰轰隆隆风驰电掣摧枯拉朽,火车头的确领大工业之雄风,只是蒸汽机车毕竟老旧。
车上,都沉默,声音太噪,连打雷的声音也难听到。不说话,交流只能凭表情,凭默契,凭手势。我不想闲着,同小郭轮番朝炉膛加煤,往煤堆洒水。老伍神色严峻,眼睛发直,专注地看信号;小白做事像赌气,递烟不接,板着脸;只有小郭子殷勤,不时递过水壶,让我喝水。
下午五点到衡阳,先去公寓吃饭。
在铁路局,火车司机是顶级宠儿,司机班的待遇比其他车间好得多,出车时吃小灶,可以叫炒菜,住铁路公寓。当其他工人捧个饭盆吃两毛钱菜金的标准伙食时,司机们坐在小食堂,开啤酒,大盘小碟,馋得人家嘴角流涎。公寓门前有大横幅:整顿铁路秩序,强化劳动纪律。小白见到横幅就骂:整顿整顿,想整就整,想炖就炖。老伍急于“熄火”,把我们推上饭桌,叫炒菜和啤酒。服务员上菜,小郭想用筷子头开瓶盖,小白抢过啤酒,牙齿开瓶;用力猛,崩掉牙瓷,牙床硌出血,瓶盖仍没打开。他抓起啤酒瓶摔在地上,一堆泡沫,一地玻璃渣子。几个服务员看得眼瞪瞪,说他人高马大脾气丑。
小白仍在骂:“跟老子过不去,阶级报复!”
想问清缘由,老伍笑着说:“吃饭,喝酒;一觉醒来,什么事也没有。”
有道是桌上有酒,就是朋友;酒杯一碰,患难与共。同小白喝过几杯,他酒后吐真言,说老潘不让他去“长沙工人队”太不给面子,又将事情说成阶级报复。
我劝小白先熄心火,加盟“长沙工人队”的事由我出面斡旋。小白立即同我碰杯。
铁路分局忙于开誓师会。
省里的老沈,市里的龚秘书同分局的头头来到机务段,督促超额完成上半年生产任务。说中央已发出“关于加强铁路工作的决定”,要着重解决铁路运输问题。提出六个字:“加强”、“整顿”和“确保”。龚秘书逐点解释:加强党的集中统一领导,整顿铁路秩序,确保运输安全正点。突出的是“整顿”,要同各种破坏生产的行为作坚决斗争。要求机务段落实中央决定,大誓师。誓师会全称是“以整顿为纲,搞好铁路生产”。以机务段为中心会场。组织全市、全省收看收听。潘书记对誓师会没底,想听意见。
老龚说:这些年风气搞歪了,没开过“促生产”的大会。四届人大召开后,国计民生是大问题,要理直气壮地开好这个誓师会。老沈胖脸上总挂笑,他说:要鼓动,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铁路系统就是全国工业的火车头。现在是历史的关键时期,开好誓师会有历史意义。
分局领导也说:的确是历史发展的关键时期,火车头就要发挥火车头的作用,今后哪个破坏铁路生产,坚决斗争,绝不手软。
然后研究细节问题,如誓师会当天的着装,议定那天几百工人一律铁路制服,脖子上系白毛巾;确定,到时候老潘领着整个机务段工人读誓词;还有,要出效果,选机务段的工人登上火车头,扬大旗;群众并肩挽手,向前进。全厂工人喊口号,最后高唱《咱们工人有力量》。会议集中开半小时,不影响生产。
但挑选谁为工人代表发言,没有议定。数来数去,数了五六个人,扮相上都不出众。这时分局领导提名小白。军事工程学院校庆那天,分局领导也在场看篮球比赛,他说小白球技极高,形象极佳,风格极好,有点像李玉和呢。又问:普通话如何?老潘说:北方人,父亲是南下干部,前任局长。分局领导说:这不就成了,将门虎子,人物出众,就选他!老潘为难,说:这个人名声不太好,就说起“白一针”的故事。分局领导说是小节,一语带过,强调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老潘勉强同意。
会后,老潘让我写誓词,有现成的,摘抄中央文件就是,突出整顿为纲。我顺带提出,放小白一马,让他加盟“长沙工人队”。老潘说,先看誓师会上的表现。
老潘又接到龚秘书电话,电话中说:誓师会只能开好,不能搞砸。最好能事先排练。老潘说,铁路工人是最正宗的产业工人队伍,有纪律,不怕的。其实,他自己非常郑重,每天在办公室朗读誓词,纠正字音,设计手势,有次还系着白毛巾,对着镜子照。崭新的制服制帽发下去了,白毛巾也发下去了,各个车间抽时间在编织队形,仿佛完成一次仪式,接受一次宗教洗礼。那天在洗修车间遇到刘哥,笑眯眯,他穿上新制服,说正好合身。问他的近况,说是孩子大了,老婆做临时工,不为奶粉钱操心,日子过得顺畅些。他长嘘一声,又感叹:“日子过得去,哪个愿意人前矮一头?”说过,让我为他校正“向前进”的舞台动作。老冯行动也积极,上个月他奖金最高,已彻底告别可与酱缸媲美的翻毛皮鞋,换双新的;上班不再下棋,小苏笑他:老冯现在鸟鸟硬了,早钻出裤裆。我采访过老冯,写篇《整顿带来新面貌》,介绍他的转变。老潘看过,说:“慎重些,这号人不识进退,要多观察。采访稿暂不发。”
奇怪的是酸枣闻讯而来,对誓师会很有兴趣,说要造大声势,拍照、上报纸,留下历史的记录。这方面的工作他包下来。又打听发言的工人代表是谁,并且说,发言稿由他审定。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