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廖说,组织上在考验我。察觉到,先是工作量上增压,已教两个高三毕业班语文,兼班主任,临时增加代课任务。我同海音任教的学生高考成绩都不错,可是奖金分文没有,说不能搞“唯升学率论”。其实,有奖励,教育局奖一个名额去北京参观学习,老廖当仁不让。领导带头学习,我哪能嘀咕。但海音打听到,这个学习名额讲明给教学一线的老师。她毫不犹豫,向支部反映意见,老廖只好推辞说,学校事情多抽不开身,让海音顶替自己去北京。海音从北京回来,说听教育部请来的专家学者讲课,收获大;报告内容深奥,老廖不一定爱听。老廖听说这话,对海音很有看法,于是对我恩宠有加,也不失转达“群众意见”,对我的“个人修养”零打碎敲:
——不知犯什么案,公安厅总找他。
——在学农基地劳动时,就看不起贫下中农,同贫下中农打架。
——盛气凌人,有机会就想翘尾巴。
——自以为是,对老教师的教学方法说三道四。
我想申辩,但每次总被打断。后来路老兄道破天机:“要忍,先当小媳妇,多年媳妇熬成婆,你半年都不到。”只好熬。郑老师也告诫我:每个月应写思想汇报。
从此,我成谦谦君子,见人打哈哈,只认埋头做事。理应有的代课费不发,我也不要。我远比不上海音勇敢,当她听说代课费被领导借作旅游费后,毫不客气地要求归还。
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
不久,传达中央文件,给百分之四十的职工增加工资。顿时,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少,众人铆足劲,为升一级工资跃马拧枪。
这次加工资的办法似乎民主,不停地评议——先由自己申报业绩,众人评过议过,然后投票表决。路老兄说:评议评议,就像演戏。冬不拉看法不同,说是人性本质大表露。
评议会上,苏老师吃力地提来两大捆教案,摊上长会议桌,书写教案的纸张发黑、发黄,有的被虫蠹,有的起霉斑;有的扉页中夹只带翅的虫子,几成标本;有的页面题头印着列宁语录“学习,学习,再学习”,或印着“最高指示”:“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堪为文物:似乎,教案纸页在展示湖南造纸业、印刷业的发展状况。跟着,她发言,字字血、声声泪,控诉“四人帮”对她的人身迫害。说到她如何忍辱负重,含辛茹苦地坚守教学一线,让人们俨然看到了江姐、许云峰的形象,只是英雄流血不流泪,她却声泪俱下。她继而从当年公开课《一块银圆》讲起,讲到“口诀歌”,说到自己对教育教学的贡献;又从民盟执委的组织发展工作讲起,讲到一心扑在工作上,从不考虑个人问题。并且声明,这次如不在百分之四十之列,她将步行到教育部告状。
小组会上,海音的发言简短,说“钱不钱是小事,关键是要获得对自己多年工作的肯定”。
郑老师花大半个钟头算明细账。说起,这么多年他不单做党的驯服工具,也做人民的老黄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单说几十年没请过假就不容易。海音插话:“这么多年,哪个请过假?”苏老师顶她:“产假呢?产假不算假?”海音冷冷地说:“法定假,你眼红?”苏老师说:“反正是请假。”
魏兄进会场时一瘸一拐,众人问为何,他只是笑,不吭声,那条瘸腿在关键时刻发挥作用。他从参军服役讲起,讲到执行任务腿被石头砸伤,留下疤痕;又说起家庭困难,上有岳母娘看病服药,下有双生子入托入学,经济上打背躬,用钱捏住一寸,不放一分,用电用水,都节俭到最低限度。最后捋起裤脚让众人看脚杆上的旧伤。这一套众人似曾相识,都不作理会。馒头反倒私下议论:“偷电,偷水,他家电表水表长年不转动。”
之后众人藏藏掖掖写票,躲躲闪闪投票。
投过票就投诉:
海音姓张,按姓氏笔画排列“张”与“苏”笔画不同,海音的名字排在苏老师之前,得票高两票。苏老师大嚷有阴谋诡计,说名字排列不公平,“苏”应排在“张”之前;如果按繁体,“张”排得更后,就没数“苏”字的繁体几多画。郑老师更抱怨,投票不拣日子,本来约定了一些人,偏偏那天拉肚子,憋不住,去趟厕所,回来后,约定的几票落空。他唉叹,真是人在人情在。
票数公布后,我入围,路老兄入围,海音同苏老师也入围,馒头是学科组长,在入围名单上排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老廖。学校平地起波澜,意见冲着馒头和海音来,纷纷说好处不能落一家,要搞点利益均沾。廖书记只好“依群众意见”,将馒头拉下马,从此,廖书记家中添位常客。不等下班,馒头捧个保温杯,自备小板凳,坐到廖书记家中,不抽他家的烟,不喝他家的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向书记诉苦。老廖不堪其扰,几天后馒头名字重新入围。这办法见效,郑老师也仿效,去到第二天,廖书记召开党员紧急会议,建党对象也列席。会上廖书记组织学习毛主席著作《继续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不点名地批评了郑老师。第三天,郑老师请病假,病症是“心绞痛”。
馒头重新入围,正待弹冠相庆,却被海音一通数落:“没志气!何必让人瞧不起?”馒头嘻皮笑脸,说:“挟到碗里就是菜。”海音骂他同魏兄是一窑货。两人关起门开打,惊动四邻。
路老兄笑话馒头:“一级工资不就八九块钱,何必那样计较?”
魏兄背后“画符”,说:“看她,这不翘起来了,还打算入党,老廖未必喜欢这种人。”
苏老师也说:“她呀,清高得很呢,馒头过于老实。”
只有冬不拉为海音主持公道:“知识分子少的就是这份清高,党员中的知识分子更需要这种清高。”
话没讲完,苏老师缠住冬不拉,又是一通好吵。
已入围的都在战战兢兢中度日,只盼早些一锤定音,夜长梦多哪。
据说,老廖已找海音谈话,仍是反映“民意”:一家两口子不能都上,问她要工资还是要党票。海音回答:要公道!说罢扭头就走。
廖书记又找我谈话,肯定进步的同时,谈到当一名共产党员应不计名利,最后兜个大圈子说起郑老师的病情。
老廖语重心长:“唉,心绞痛,心病还得心药医。如果给老徐让个名额,他的病好得快。”
我不清楚是老廖要放弃名额而垂范于我,还是动员我放弃名额而成全郑老师,只好唯唯。他又说起自己的革命经历,连续工作多年,环境如何艰苦,好不容易盼到今天。我又唯唯。后来有人敲门。
老廖再一次语重心长:“这次加工资是对人的考验,更是对你的考验。”
明白不过,又是对付海音的那一招:要工资还是要党票?他再一次提到郑老师的病情,我硬着头皮告诉他:名额我可以放弃。
我感受到老廖热烘烘的大手落在我肩上的温暖,心上却一片冰凉。细想:为什么找我谈话?为什么反复谈他的革命经历?雪泥鸿爪,草绳灰线,这意思能不懂?我断定自己:不是听不懂,而是想不通。
愤懑的是我,潇洒的是冬不拉,他工资级别全校最高,对调薪不作指望;还有路老兄,他说话仍是口无遮拦。
讲到调薪,路老兄说:“评议会,搞什么鬼,你方唱罢我登场,哪个不是叫化子烤火,只往自己胯下扒?”
冬不拉说:“怪不得众人,这么多年工资无动静,敢于提出自己的生存需要有什么不好?”
我说:“为一级工资,什么脸面都撕破,犯得着?”
冬不拉说:“在报酬上敢于争取不违法,劳动的雇佣方和被雇佣方如果都可以自由选择,人的才智能充分发挥,社会才进步。而现在,是僵化的八级工资制。”
路老兄说绕口令:“八级台风九级浪。这次又百分之四十: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便宜了百分之四十,人心乱了是事实。”
冬不拉说:“全国一盘棋,不折不扣的形而上学。指标至上。抓右派,有指标;加工资,又搞指标。指标是先验的,人心是波动的,又是挑起群众斗群众。”
路老兄说:“愚弄,愚弄,指标愚弄。”
冬不拉也说绕口令:“指标的确定总是依确定者的确定而确定。”
绕来绕去,我不懂,他们就解释。我略有所悟,就说出老廖找我谈话的内容,冬不拉拍案而起:“党风就是这些人败坏的!”
路老兄也说:“什么组织考验,分明是利用组织进行欺诈。”
冬不拉安慰我:“安心工作。你说的情况我向局纪委反映。”
路老兄息事宁人,说:“没必要。师公子同鬼斗法——病人子遭殃;会有更好的办法。”
有什么办法?我只好依然一心扑在教学上。
每晚夜深,备完课,改完作文、作业,已是十一二点,还要刻试卷。头晕脑涨,就揉眼睛,瞌睡揉不走,越揉,眼皮越沉重。推门出外,夜气清凉,星光稀疏,不远处的高楼,近处的低檐,都熄了灯火,偌大片教师宿舍,只有一家倒是电灯彻亮,那是校办工厂厂长家,据说,老廖每夜同几位领导在他家夜战:打麻将。
凉夜促我清醒:
为什么要入党?我的初衷是履行自己的信仰,因为高品位的文化追求总同信仰相随。而现在,为入党我成了“小媳妇”,成了谦谦君子,成了虔诚的忏悔者,莫非有人将信仰等同于宗教?我也将变成思想僵化的信徒。这绝不是我的初衷。被冬不拉誉为真正的共产党人的彭德怀,他应成为我的楷模。海音在入党问题上都能镇定自若,我何不坦坦荡荡?
这几天,少爷同酸枣天天找上门。酸枣出狱后同少爷一拍即合:专攻“美术设计”。凡学问,总离不开资料的积累,他们手头的资料,很多是英文原版,而英语是他们的“死穴”。于是,这两个家伙央我找人“恶补”英语,又是麻烦冬不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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