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达摩城笼罩在一片灰雾之中,城市的景色呈现奇特的样貌。它建在一片辽阔的戈壁之上(确切地说,应该是沙漠正在侵吞它)。于是远远看去,这座城市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模型,以沙漠为底座,那些高楼大厦只是一些纸做的脆弱的玩意儿。
这座城市好像经历过一次巨大的侵袭,那种侵袭抵得过千百年时间造成的疮痍。路边有好些庞大的建筑物或者因年久失修,或者因遭遇过祝融之灾,已经弃置不用。建筑的外观破败不堪,石头被磨蚀得凹凸不平,透过积满灰尘的窗玻璃,可以依稀看见里面蛛网飘荡。建筑面前大多矗立着同样残破的人物雕塑,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显得很滑稽。看得出这些建筑昔日的华丽,门口残存的铜牌告诉过路人:这里曾经是美术馆、体育场、剧院……而现在,在那些断壁残垣上,只有寒风呜咽着唱着单调的歌。
然而就在这些建筑的遗迹之间,却点缀着成片成片蓬勃的恶之花,看上去,它们好像红色的火舌,噬舔着岌岌可危的断墙、石柱和雕像。
“看起来,它们已经开遍了这里的每个角落。”樱说,她走到一株恶之花前面,俯下身子。
“小心!”修人在身后紧张地提醒她,他还从来没有碰过这种花,但话音未落,他已经看见樱将那株花连根拔起了。
樱拿过那株花,扯下一片花瓣端详。那花瓣不但硕大,而且肥厚,里面像是饱含了汁液,茎则粗大光滑,根的长度是茎的一倍,分散出数不清的头发丝一样的根须。
这时,安吉拉拍打翅膀吵嚷起来。原来,被樱拔起恶之花的地方,此刻正在疯狂地往上冒芽,伸茎,开花,大红的花一朵接一朵,开得比原来还要茂盛。
修人看得目瞪口呆,樱也吃了一惊,赶紧把手里的花趁势扔了出去。同时,又似乎不经意地按了按斜背在身上的小包。
可是,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大群人,他们先是规矩地站在他们身后,交头接耳,然后,似乎是达成了什么约定,一下子呼啦啦地围上来……
光是看那些残破的建筑,你会以为这是座空城,你无法想象那些还能喘息的生命会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因为这些建筑根本不适合住人。好在被废弃的不过是些在他们看来毫无用处的建筑,他们自己居住的房子当然完好无损,而且前所未有地富丽堂皇。这些房子就在前面,是簇新的灰色楼群,它们鳞次栉比、样式单一、沿街而立,台阶上一律铺着奢侈的灰色暗花羊毛地毯。家家户户的窗户上镏着金,窗台上都摆放着肥厚难看的恶之花,尽管如此,这个城市仍然给人灰暗沉重的感觉。
那些房子里的人当然发现了这两个年轻的外来者,有个人看见了他们,很快地通风报信。现在,他们站得离樱和修人很近,虽然不说话,却可以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不祥气息。他们大概很久不见阳光了,无论胖瘦,脸色都灰白如纸,这使得他们看上去很虚弱,像是在地窖里躲藏了很多年。
一个穿着古怪长袍的人走上来,冲他们打招呼:“喂,年轻人!”
“你好!”修人说。
“我们不知道你们从哪里来,但是不管怎样,你们走进了我们的领地。”那个人说话慢慢吞吞,拖着长腔,叫人讨厌。
“领地?”修人很不解,“我们只是过路。”
站在修人身后的樱一直没有说话,她好像根本没有觉察到身边围了这么多人,只顾用右手轻捋如风的鬃毛,和它低语。
“你们有足够的钱吗?”那个代表说。
“钱?”修人依然疑惑不解。
“哈哈……这家伙是外星人?”众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们走!”修人有种被羞辱的感觉,准备拉了樱就走。
“没那么容易吧?”那个人不改和颜悦色的样子,话音却带了寒意,他挥了挥手,长袍带起了一阵风。
有几个高大的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径自朝如风走去。
樱敏捷地闪在如风面前,护住了它。如风沉重地喘息着,不安地用前爪刨着地面。
那些人开始用力拽如风的鬃毛,可如风只是甩甩脑袋,纹丝不动。那些人火了,抬脚踢它的肚皮。
“是这样,我们大家都很喜欢这只奇怪的漂亮的动物,我们想把它留下……”眼见他的同伴对如风无计可施,那个人声音缓和下来,脸上还是堆着冰冷的笑。
修人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一个小个子从人群里挤上前来。他有一对滑稽的招风耳,眼睛像小甲虫一样乌黑亮泽,机灵却不邪恶。他几乎是跳到修人面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沙哑嗓音对修人说:“相信我,我能救你们!赶快和你的伙伴坐到怪物的背上去。”
然后,他又掉转头,高声对众人说:“我想,这两个孩子一定会听我们的!我们不要吓到他们!”
那几个高大的人迟疑了一下,不再上前。
樱朝修人看了一眼,乖乖地坐到了如风的背上,修人也跟着坐了上去。那个小个子高声对他们说:“我想,这两个孩子会乖乖地让这动物跟我们走的!是吗?孩子?”他冲修人使了个眼色。
修人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他,是因为他那双看上去很忠诚的小眼睛吗,还是他那瘦小的身体里蕴含着某种予人信任的魔力?或许这是真理——在临危之时,宁愿相信一句听上去是真话的谎言。
所有的眼睛都在警惕地盯着他们,生怕他们在眼皮底下逃脱,人墙挤得更严实了。
“哎呀,你们看那是什么!”那小个子忽然高声叫道,朝着西边的天空一指,众人的视线不由得被他引到了西边。而他自己,敏捷地像个松鼠一样蹿到了如风背上,对这两个孩子说:“让这动物朝东边跑!”
樱一声令下,如风撒开四蹄载着背上的三个人越过人墙,朝东方奔去。安吉拉也立刻敏捷地蹿到了空中。可是,不消一秒钟,那些人便意识到了上当,很快驾着轿车追赶而来。
9
那个小个子指挥着如风方向,左拐,右拐,左拐,中间的岔路口再右拐,左拐,简直像在走迷宫。如风分明是用尽了气力奔跑,冰冷的空气呼啸而过,把他们的眼睛吹痛,但是他们还是竭力睁大眼睛,因为敌人离他们并不远。
“糟了!”樱惊呼一声。她的小包被强劲的风吹到了空中,一下子从她的肩上滑脱下来,远远地抛到了地上。
“回去,如风!”樱命令道,追赶的人近在咫尺,小个子阻拦道:“不能回去,我们就要被追上了!”
“就是追上了,也要回去!”樱咬了咬嘴唇说。
如风一个止步,掉转头往回奔去,他好像确切地知道那个包掉在什么地方,它没跑几步,就回头朝樱呼噜了两声。樱俯身一个海底捞月,就把那小包的背带牵了起来。
他们听到了车轮咆哮的声音,一抬头,一辆黑色轿车近在咫尺。
“往废墟的方向去!”小个子很果断地喊道。
如风再次掉转方向,没命地朝远处烟雾缭绕的地方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面前呈现出一片废墟,和他们先前看到的废弃建筑物差不多的样子,只是前面的甬道更加狭窄、复杂,只听见如风的脚步声回荡在空中,这声音不断地被两边残破的高墙反射回来,听起来,好像有无数的如风在奔跑。经过了一个圆形看台,他们已经冲到了废墟很深的地方,追赶的人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车轮的咆哮声渐渐低了下去。
“好了,”小个子从如风背上爬了下来,坐在一块大理石的台阶上喘着粗气,“现在安全了。”
这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废墟,比先前看到的废弃建筑规模要大得多。这里的建筑原先都是用石头砌起来的,倒下来的石块相互支撑才不至于从山坡上滚落下去。寒来暑往,那些石头上已经生了苔藓,从上面黏黏糊糊的垂挂下来,好像焦枯的魔鬼的舌头。
樱的表情平静,仿佛全然忘记了刚才受的惊吓。她坐在一块石头上,面露喜悦地抚摸着上面漂亮的纹路,“多好看的图案啊……这是什么地方?先生。”
“博物馆废墟。”小个子有些得意地说,“放心,他们早就把这里忘了,除了我,没有人能认识这里迷宫一样的路。”
“你为什么要帮我们?”修人问。
“我是一个清道夫。”他仰起尖瘦的脑袋自我介绍道,并没有直接回答修人的问题,“我叫奎科,热爱一切美好可爱的东西。”
“哦,这是一只多么可爱漂亮的动物!”他看着如风感叹道。
“你和这里的很多大人不一样,奎科。”樱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你真是一个聪明的姑娘,那些家伙都着了魔,可是影子们并不能改变我什么。”奎科爱惜地掸了掸自己的衣服,又看了一眼如风,“他们想把这怪物捉住卖给动物园,它可以卖高价。”
“每个人想发财都想疯了!”他接着嘟哝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
“可是,你为什么不像他们一样?”修人问。
“为什么要像他们一样?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奎科愤愤道,“我热爱自己的职业,当一个清道夫多好!我熟悉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哪怕是最偏僻的羊肠小道。不管是柏油路、水泥路还是石板路,它们在我眼里都一样,都是我的画布、我的天空,我挥舞着笤帚,想象自己是一朵云,在我的画布上作画,想画什么就画什么……”奎科沉浸在他的世界里,陶醉的表情使他看上去像一个顽童。
“奎科,这个地方和你的画布一样美妙,谢谢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修人听到樱在说。
他惊奇地看到樱缓缓举起了她的双臂,她的粉色长袍被风鼓胀起来,飘扬如一面旗帜。樱迷离的表情雕塑一样地凝固。
安吉拉悦耳地鸣唱了两声,腾空飞起——
浓重的雾气从地下升腾起来,弥漫了整个天地,那些断壁残垣似乎在进行着排列组合,轰隆隆的响声震天动地,仿佛大海的呼啸。修人和奎科站在那里无法动弹,吓得脸色煞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景象修人从未见过,一座恢宏壮观的建筑平地而起,面前有漫长的石阶绵延无尽。他回过头,和奎科面面相觑。
樱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在石阶尽头的雾气弥漫中,那座建筑向他们敞开了大门。
他们缓缓走进大门,“奇迹!”奎科惊呼一声,对樱说,“它和原来的样子一模一样!”
修人站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感觉摇摇欲坠,他似乎正处于无穷的幻觉中,不知道究竟自己是虚幻的,还是眼前的景象是虚幻的。这座博物馆比他想象的还要巨大,穿行其间,如同走在宫殿里一样。
博物馆的穹顶华美无比,巨幅油画随着屋顶绵延起伏,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映射进来,照在那些沉静迷幻的色彩上,那么安静,仿佛听得到画面下色彩的河流流淌的声音。悠长的走廊里,悬挂着数不清的名画,当你走过它们,每幅画都发出声音来招引你。
是的,它们都是有声响的。无论画面上是人物肖像,还是繁密的星、月、花、森林,还是街面上从水洼里闪出的一粒白色纽扣,它们都具有画家赋予它们的秘密的灵魂,好似被演奏着的提琴,从它们旁边走过,你就听到了芳香的颜色。不管年代有多久远,那声响一样的清晰动人,那或柔软或坚硬的色彩,犹如提琴上的弦,画家通过每一次拉弓把心灵的颤动奏出乐音。于是,无论过了多少年,看画的人都能听到。
他们就这么听着美妙的韵律一路走过去,走到了一处开阔的院落,尽头似有蓝色的波光涌动,那是一片海湾。站在海边,建筑物清晰的轮廓的倒影,咖啡座的露天陈设,上下辉映,构成了一幅迷人的图画。不过,这只是博物馆的一小部分,还有更多的奇妙在后面。
在别的厅堂里,他们还看到了陈设在玻璃罩里面的各种流光溢彩的古物珍宝。
10
“这些是真的吗?”修人一边问一边观察走在前面的樱。
“当然不可能是真的,它们早就给毁了,早就成了埋在地下的碎片。”奎科自作聪明道。他永远无法忘却那幕场景,当恶之花开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似乎在一夜之间,这个城市里最美好的所在——博物馆、美术馆、剧院等等在经历了长久的寂寞后都轰然倒塌了,它们的倒塌似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震动,就像一棵树忽然倒下了,或者是一株花因干渴而死。至于珍宝大概早就破碎散尽,尽管后来废墟曾经吸引过不少盗贼,但据说谁也没有从那里得到什么。
樱没有回答修人的问题,她只是沉默着往前走,仔细地欣赏那些美轮美奂的盆钵鼎碗、玉器和青铜……
“奎科,我们能不能在这里住下?”她忽然回过头问,奎科俨然成了这里的主人。
“呃,”奎科愣了一下,立刻绽出笑容,“如果可以的话,为什么不呢?”
“那就跟我来吧!”樱朝他们诡谲地一笑,朝另一个门奔过去。
这是一间乳白色的轩敞的厅堂,摆放着中世纪的家具,房间里还有数不清的门,樱推开其中的一扇,走了进去,对他们说:“这是我们临时的家了。”
那里有三张软榻,上面铺着雪狐的毛皮,壁炉里正燃着五光十色的火,柴火发出噼噼啪啪欢快的响声,像有无数精灵在舞蹈。有的火闪着红光,有的闪着蓝色的光,正中像是橙色的光。接着他们看到了大窗户,窗户上镶有彩色的玻璃。阳光透过玻璃照射在一张桦皮矮桌上,上面放着一篮面包、一盘鲜果。
修人顿时觉得饥肠辘辘起来,他已经饿得太久了。
“樱,你哪里学来这么神奇的本领?”奎科咬着面包问樱。
樱却已经睡着了,她躺在雪白的皮毛上,被粉色的长袍裹着,安然如摇篮里的婴儿。她的眉目也像极了婴儿,在睡梦里嘬着嘴唇。修人注意到她身上的那只鹿皮小包,即便睡着了,手也下意识地按在上面。他想起刚才惊险夺包的一幕,更是对那只小包充满好奇。这么轻巧的一个东西,里面究竟藏了什么?
见樱没有反应,奎科转过来对修人说:“你看这壁炉里的火苗,很多年前,有人告诉过我,粉红色是爱的光,蓝色是医治心灵的光,橙色是智慧的光。知道吗?孩子,遇到你们我真是高兴!”
“我们还没有感谢你呢,谢谢你救了如风。”修人说,站在一边的如风像是听懂了他的话,走到奎科旁边,友好地用身体蹭他的衣服。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我看你们好像准备长途跋涉似的。”奎科问。
“我要去找回我的名字,在路上遇上了她。”他朝仍然睡着的樱努了努嘴唇。
“可以带上我吗?我可以给你们画画、讲故事。”奎科挥了挥手里的笤帚说。
修人不置可否,却听见樱的回答:“那当然好啊,奎科。”她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抓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
“我们会走很长的路,也不知道路上会遇见什么,有你和我们在一起,就能增加一份胆量了!”
樱的话给了奎科信心,他虽然还没弄懂眼前这个神秘女孩的来历,也没弄懂这华丽无比的博物馆怎么会在一片废墟上重现,但这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听见了自己那颗怦怦跳动的心灵的声音,那颗心告诉他,他这么做会很愉快、很值得。
当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候,窗外开始飘雪。雪落在苍白的广场上,寂寥无比;雪落在恶之花肥硕的花瓣上,但看上去毫无美感,犹如涂着奶油的臃肿的花形蛋糕。奎科不可遏止地怀念起过去那些飘雪的景色,雪落在梅花上,落在绿意未褪的草丛上……那种无法描述的美丽的心情已经是很久远的记忆了。
从远处看,这里仍然是一片连绵的废墟,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很快将废墟覆盖了。谁也不会想到,对那几个躺在雪狐毛皮中的人来说,他们正置身一个绝美的世界里。
他们分别睡去。
深夜里,修人再次被噩梦惊醒,右手虎口那里的伤疤在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揉了揉那里,朦胧中感觉到眼前有亮光晃动。睁开眼,看见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和衣坐在窗前。
窗前悬挂着一只油皮纸灯,那光亮来自灯罩里无数的萤火虫的微光。樱出神地凝视着微弱的光,好像害怕它会随时熄灭一样,然后,她拉过身前的鹿皮包,从里面取出巴掌大的书本样的东西,那东西到了她手上,瞬间就变成了足有一千页的辞典一样的厚书。樱翻开那本书,在油灯下读起来,那书页掀动起来,好像巨大的蝴蝶扇动翅翼,修人能感觉到它带动起来的微风,像有小虫飞过脸庞。
樱一边读一边不安地朝窗外张望。不知过了多久,门有了轻微的响动,昏暗中晃过安吉拉的影子,它轻轻落在案几上,将口里衔着的锦缎卷轴交给樱。当樱将它抖开的时候,修人看到,那是一张地图,奇特的是,上面除了标有路线,还有数十只红色的小灯闪闪烁烁。
“现在我们在达摩,”樱指着第一盏灯对安吉拉说,“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安吉拉啁啾几声,以示回应。
修人屏息假寐,脑海中浮出一幅幅匪夷所思的过往画面。短短几天,樱给了他太多的奇迹,那些奇迹如幻形的花层层叠叠地凌空绽放,他用眼睛捕捉到,也用手触摸到了,那么它们还是幻影吗?
樱究竟是谁?她来自哪里?她又会将他带往何方?修人看着窗外的雪凝重纷扬地落下,觉得自己就是那漫天大雪里的一片迷茫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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