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奎科第一个起床,他拿了笤帚来到广场上。灰蒙蒙的天空已经亮起来,像要放晴的样子。广场上白茫茫的一片,雪积了尺把厚,蓬松的积雪挂在雕像上,也盖在精雕细琢的栏杆上。即便是那些平日里看了讨厌的恶之花,在雪的映衬下,竟也显出几分娇艳与妩媚来。这满地积雪,映着早晨的淡云,还有那远处深蓝色的海湾,上下相照,像是密诉衷肠。看着这片景象,奎科欣喜若狂,也许是触发了他的灵感,他挥舞笤帚,在雪地上涂出了一幅图画。画面上有月亮,好像一朵冰冷的黄玫瑰;有乌桕树和梅花树的树影,倒映在溪水中。
不经意间,笤帚扫过的地方一个灰乎乎的东西从地下冒出来。奎科捡起一看,是一枚陶片,像是一只青花瓷碗的碗底,上面有喜鹊和牡丹的图案。
“当博物馆变成废墟后,那些文物哪里去了呢?”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奎科身边,看着他手里的陶片问。
“有几个版本的传说,”奎科用笤帚给他作品又补充了几笔,“有的说他们都已经埋葬在废墟底下了;也有的说,有一位老馆员在博物馆倒塌后,花费了几个日夜,把他们一件件收集起来,转移到一个秘密宝库里去了……究竟在哪里,谁也说不清。”他晃了晃脑袋。
“是这样……”樱低下头沉思着,几步走到矗立着岩石的海岸,面朝深蓝色的凝重的海洋,轻轻地叹气。
15
在达摩城的另一角,一栋茅草盖的破破烂烂的别墅内,不安的骚动正在酝酿。从那扇歪七扭八的门望进去,可以看到一个装束邋遢的秃顶男人正在紧张地忙碌着。这个人叫克拉拉,曾经是达摩城有名的古董收藏家——不过,如今他已经改了行。
他的这件褂子长及膝盖,脏得看不出颜色了,褂子好像是特制的,上面缝着数不清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口袋,里面放满了东西,都是一些黑咕隆咚的陶罐、花瓶、胭脂盒、玛瑙首饰之类的小东西,他和它们一起睡觉、吃饭,形影不离。所以,他走路显得有点迟缓,每次转身都要花费一分钟,像一只臃肿衰老的熊。
尽管如此,他仍旧在桌子上爬上爬下,满头大汗地捣鼓着某种古怪的机器。那机器有伸缩自如的“手臂”,容量不小的“肚子”,还有可以任意折叠的“身体”,运行自如的轱辘,至于那些闪闪烁烁的液晶显示屏,就不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了。
除了他身上那件“琳琅满目”的褂子,屋子里可谓家徒四壁,墙面斑驳,油漆的颜色已经无从分辨,好像有几个世纪没有整修过了。几只黏手的餐柜上摆着暗淡无光的缺口的水瓶、沾了油垢的刻花金属垫子、一口裂缝的老式座钟,一只灰尘跟油混在一块儿的台灯。至于那张桌子,油腻之厚,足可以在上面刻出一幅版画。屋里还有几张断腿折臂的椅子,几块可怜的门垫,一些破烂的家具,洞眼密布,铰链脱落,古旧残缺,奄奄一息。
可是,在过去,他可不是那种寒碜样。他的房子里堆满了古玩。那些博古架上的玉器陶瓷青铜,在阳光下闪烁着安静高贵的光泽。他热爱那些散发着古旧气息的玩意儿,当他小心地擦拭它们的时候,就好像在和久远的历史对话,外面的喧闹都和他无关。
他能听见它们无声的歌唱,唱着从远古而来的歌。每一支歌都不一样,有的玲珑剔透,有的凝重古朴,有的沧桑悲凉,有的轻灵激越……他常常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看见古董精灵在他面前愉快地飘舞,织成一场快乐的梦。
然而,是谁剥夺了他的快乐呢?
前面说过,自从影子们来了以后,这个世界已经黑白颠倒,一些过去不可想象的事情都一一发生了。充斥人们内心的,不再是平静安详、和善友好,而是利欲熏心、真假莫辨。可怜的是,那些大人,他们并不知道有人入侵了他们原本安详的生活。毫无预兆的,在一个月夜,有一伙人侵袭了克拉拉的别墅。他们用袜套蒙着头,只露出白生生的眼睛。他们将克拉拉从被窝里揪出来,结结实实地绑在了床腿上,用袜子堵住他的嘴,在他的脖子上架了刀。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伙人如入无人之境,将他的房子洗劫一空。他们将他的宝贝足足装了一卡车,轰隆隆地开走了。克拉拉好不容易挣脱了绳索,捧着那些遗漏下的小东西整整号哭了两天两夜。
他的快乐的梦就此破碎了。
但是,伤心只是暂时的。正当克拉拉擦干悲伤的眼泪,准备将剩下的宝贝小心藏好的时候,他的窗外开始人影幢幢。
他的周围响起了一片令人烦躁的嗡嗡声,好像有一大群蜜蜂飞进了他的窗户。然后他看见了一群模糊不清的黑色轮廓,他们身披斗篷,脸被头巾完全遮住。他想努力地看清他们,但是无济于事。他感到一阵凉意侵袭了他的全身,一直冷到他的体内,他的心里。
有一个黑影凑近了他,对他秘密地耳语。他不记得那个影子究竟说了什么,只感觉到自己淹没在寒冷中,胸腔中突然燃起熊熊的复仇的火焰,耳朵里的声浪汹涌澎湃,他被一只手不断用力地往下拉,往下拉……
那团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留给克拉拉唯一的痕迹就是他心中不断焚烧的火焰,无法遏止的复仇欲望。他必须将失去的东西夺回来,有人抢夺了他,他就要去抢夺更多的人!
这时候,失衡的心灵变成了一只火球,蒙蔽了他的眼睛,给了他强大的动力。他从刚才瘫坐着的地板上爬起来,一个阴险的计划已经在他心中酝酿成熟,他找出他的工具箱,开始捣鼓起来。
他没日没夜地研究他的新发明,那是一只专用来偷盗文物的机器。它有识别功能,只要输入相应资料,就能在一堆文物中把要找的那件翻检出来;它的“手臂”则充当机械手,善于拿捏各种形状的东西;至于它的“身体”,尽管体积不大,但拥有足够大的容量,可以软化放进去的东西,即便是庞大的青铜器,也会变成橡皮泥大小软软的一团,而“吐”出它的时候,则立即复员如初。
从此,克拉拉开始了专业文物盗窃生涯。他翻窗入室,走街串巷,好像警犬一样嗅着古玩的气息。可惜他并不幸运,克拉拉虽然称得上文物专家,也拥有威力无比的文物偷盗机,但是,在他的行窃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因为他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胆小。
比如,当他满载而归时,往往会因为身后的一声狗吠,吓得失魂落魄,偷来的东西慌乱中被撒了一地。
再比如,当他深夜潜入室内,正蹑手蹑脚弯腰走在楼道上,忽然猛地一回头,就被自己的影子吓着了,于是屁滚尿流地破门而出。当然,只能空手而归。
至于那些零零碎碎的笑话就更多了,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如果不是因为遇见那个相士,克拉拉怎么也不会想到去实施这个大计划。
那天凌晨,他背着个麻袋从一个狭弄里溜出来,刚才有一只猫绊了他的脚,害他丢了一只鞋。所以他看上去有点狼狈,一瘸一拐的,走得有点吃力。
走到狭弄口,他撞上了一个人。
克拉拉又大大地吓了一跳。
那个人脸色灰暗,头发长及脚跟,穿件道袍,乍一看和鬼差不多。他当然不是鬼,因为他开口和克拉拉说话了:“往哪里去?跑这么急干吗?”他细声细气,伸手拦住克拉拉。克拉拉注意到他的指甲足有一寸长。
“我不干吗!”克拉拉捂住自己的麻袋说。
“这点东西算什么?”那人不屑地看了眼他的麻袋,好像一下子参透了他的把戏。
“算什么?”克拉拉不服气地将麻袋里的东西抖给他看,里面有一把单柄壶、一只铜碗、一只花瓶和几根玉簪。
“哦,还行。”那人还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不过,你得有大收成才行!跟我来。”他不由分说地拉了克拉拉就走。
克拉拉跟着那人七拐八弯地走进了一条街道,眼前出现了一条颤抖的光线。他们走进了一间屋子,等停住脚步,克拉拉才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张宽大的八仙桌前,桌子上摆着一只水晶魔球。
那个人看着水晶球,眼睛放出光芒,他对克拉拉说:“相信我,我能让你发大财。”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呢?”克拉拉问他。
“凭我的魔球。”那个相士挥动宽大的衣袖,在水晶球旁边摆弄了两下,只见那球体里出现了异样的景象——复原如初的博物馆,琳琅满目的藏品,还有正在炉火边烤火的人影……
克拉拉看着那些藏品,看得眼睛发绿,他几乎就要猛扑过去。
相士挡在了他的面前,“别着急,我们做个交易怎样?”
“你说,要什么?”克拉拉急不可耐。
“如果你能答应把从那里拿来的东西分一半给我……我再告诉你那个地方的具体方位。”相士说。
“我答应你,答应你,快告诉我!“克拉拉几乎把嗓子喊哑了。
“悠着点!”相士故作镇静道,他又一次挥动衣袖,水晶球里影影绰绰地浮现出博物馆的内景来。
克拉拉贪婪地把脸伸了过去……
16
一天以后的晚上,樱和修人准备打点行装上路。
临睡前,修人看着樱收拾简单的行李。她把那本厚厚的大书不经意地一捏,就拽进手心,轻易地放进了鹿皮包里。修人对着那只鹿皮包研究了半天,仍然没有弄懂它是怎样把那本大书“吃”进去的。
樱接着从笔筒里取出地图卷轴。这回,她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把地图展开——
这是一张奇特的地图。锦缎的颜色灰暗,像是泼了水渍,年代久远的样子。上面画了一些纵横交错的路线,路线上标有几十个地名,每个地名旁边还都镶有一盏水晶小灯。
“这是一张活动地图,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在这里。”樱指着一盏标有“达摩”的小灯,解释说。
“可是,我不知道这些小灯意味着什么……”她一脸困惑。原来,对樱来说,这张地图也是一个谜。
“你是从哪里得到它的?”奎科问。
樱默默地注视地图,没有回答他。于是他们不再追问。
月上柳梢时分,奎科悄悄地推门出去。他走到了过道里,细心地浏览墙上的油画,最后,他在一幅少女画像前停住了脚步,若有所思。
他没有察觉悄悄跟在身后的修人和海豚。他们本想和奎科开个玩笑,却被童心未泯的奎科一转身揪住了衣角。
“怎么?舍不得离开这儿吗?”海豚一脸无邪的表情。
“是啊!”奎科叹了口气,“当然舍不得,可惜他们都是虚幻的,真实的宝贝不知道上哪里去啰。我能再看他们一眼,真是觉得无上荣幸。”
“奎科,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不知道?你难道没看到活动地图?我们在达摩!这小子,你糊涂了吗?”奎科瞪大眼睛,不满地说,不过他的神色很快和缓下来,“我第一眼看到你和樱,就喜欢上你们了,从骨子里觉得和你们亲近。”
“所以你不由分说地决定帮助我们解救如风?”修人问。
“当然!”奎科骄傲地仰起头。
“那一定是因为樱,我总觉得她的眼神有股魔力,我会毫无疑问地信任她。”修人说。
“我也这么觉着,她不是一般的女孩,尤其是她的眼神。”
“可是,她从来不肯告诉我她的来历……”修人显得有些懊丧。
“好了,别琢磨了,”海豚跳起来和他们咬耳朵,“她来了。”
正说着,樱从门里走出来。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正一脸困惑地望着他们,像个无辜的孩子。
深夜,一屋子的人都进入了梦乡。
睡眠,对修人来说却是可怕的。尽管他万分疲惫,仍然瞪大眼睛醒着,观察天花板上的月光的影子。他害怕睡眠中出现的梦的碎片,它们如利刃穿心,将他的梦搅扰得鲜血淋漓。他逃避着睡眠的追逐,在梦与非梦之间挣扎。但是,未过多久,他还是潜入睡眠的谷底,又沉浮挣扎在梦的碎片的海洋里了。
漫天弥散的火光。空洞绝望的目光。水。
岸上的笑声风一样温柔地拂过。
红色。
从天而降的红色的披风。
漫卷而来的血的河流。
…………
…………
夜半时分,修人被噩梦惊醒,好像夜航的船猛然触礁,他坐了起来,出了一身冷汗。朦胧中,他发现樱也坐着,好像在凝神谛听着什么。
他干脆钻出睡袋,走到樱的身边,轻声问她:“你在听什么?”在他听来,除了呼呼的风声、奎科的鼾声,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
“嘘——”樱把食指撮在嘴唇中间,示意他不要说话,“我听到了哭声。”
修人惊讶地回头四望,他看见如风动了动身子,似乎要醒来的样子。
樱再次示意他不要作声。然后,她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门开出了一条缝,将耳朵凑在门边——
“那声音很细很细,像婴儿的哭声,他很焦急,很恐惧,很……”樱的眼神在月光下警觉地闪烁着,“修人,你听到吗?”
修人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果然听到了细微的声音,那声音拖得长长的,一阵一阵地飘过来。
再听,便听出了像是婴儿的哭声,它越飘越近,渐渐地飘到了他们头顶,在半空打着旋。
“呜……呜……呜……”毫无疑问,这声音确实充满了神秘和危险。
樱盯着半空看了一会儿。
修人疑惑地问:“樱,你看到什么了?”
樱不作声,思绪像是忽然游离到了太空之外,而她的眼神分明专注地盯着半空中的一个点。渐渐地,修人见到那个点慢慢漾出了一团雾气,就像冬天的时候谁在玻璃上呵了一口热气。在那雾气当中,修人隐隐约约看到了一只毛茸茸的球状物,它的确是个生命,因为它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更重要的是——它会说话,它在哭。
“呜……呜……呜……”它哭得很伤心。
樱凑在修人耳边小声说:“你别说话,它是古董精灵。”
于是,修人便屏息听着他们对话。
“为什么哭啊?”樱问道。
“因为今晚我们将面临灾难……”
“怎么了?”
“会有不祥的人闯进来……”
“你感觉到了什么?”
“当然,我的灵力四通八达,已经接收到了那条信息。是你让破败的博物馆恢复原样,你能否帮助我们免除灾难?”古董精灵几乎是在恳求。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古董精灵睁大惊恐的眼睛,惊呼道:“哦,来不及了,他已经来了!”
一转眼,它像水汽一样蒸发了。
这时,从长长的走廊尽头吹进一股冷风,带着冰雪的味道和潮湿的气息。那风像一只敏捷的野猫,刹那间就窜到他们面前,探出它冰寒刺骨的鼻子。
紧接着,他们就听到捆扎的东西凌乱四散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有点滑稽,好像舞台上的打击乐,但用来演奏的绝对是一堆废铜烂铁。
奎科和海豚被这声音吵醒了,他们披上衣服,走到樱和修人身边,在嘈杂的声音中,不敢轻举妄动。
奎科捏紧了手里的笤帚,他走到修人身前说:“你们退后,让我来!”
远远的,他们看见一只青铜的鼎正从大厅那头笨头笨脑地滚过来。四个人一齐追过去,突然,大厅那里传来了一记沉重的闷响。
这时,他们看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景象——
17
油画的框架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画布只剩下一个个黑黑的空洞,画中的人像全都飘到了穹顶上,脸上带着恐惧的表情,紧张地议论着,嗡嗡的嘈杂声就是他们发出来的。那些好看值钱的玩意儿也大多面目全非,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狂暴的旋风。最显眼的是大厅中央的一台古怪机器,它的“手臂”正朝着四周张牙舞爪,抓着一样东西就朝“肚子”里放,好像无论那东西有多大,它都能“吃”下去,而那些闪闪烁烁的液晶显示屏,就像怪兽饿红了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狼藉中,一个大汗淋漓的脑袋从一堆碎掉的瓷器后面冒出来。他正专注地用布擦着一只陶瓶,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他面前的四个人。他吓得一哆嗦,赶紧爬起来,躲到了机器后面,不肯出来。
“你们走开,如果不走的话,我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毁掉!”克拉拉在后面瓮声瓮气地说。
“你难道偷得还不够吗?还要把它们毁掉?”奎科气坏了,恨不得马上冲过去,“你知道吗?这些东西早就给毁了,若不是樱……”这时候,一只画框从屋顶掉下来,啪地碎掉了。
克拉拉又被这声音吓得一激灵。
海豚这时偷偷地离开了他的伙伴。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奎科愤怒地问他。
“我做什么?我在报复,我要让自己开心!”克拉拉理直气壮地回答。
忽然,他咯咯咯止不住地疯笑起来,直笑得透不过气,然后竟开始求饶。
原来是海豚趁他不备,溜到他身后挠了他的痒痒。克拉拉不得不从机器后面滚了出来。他一骨碌地爬起来,意想不到地灵敏。
他一眼看见的,竟是樱的眼神。
樱是一直沉默着的,直到现在,她才开口说话:“你为什么要报复?”脸上呈现出迷惑不解的表情。
“因为有人剥夺了我的快乐,他们把我心爱的东西偷走了,我要把别人的再偷回来!”克拉拉抓住那机器的“手臂”,一副随时要开溜的样子。
“你们是谁?为什么待在这儿?”克拉拉先发制人,他嘟哝着暗自盘算,“你们可别仗着人多……”
“可是你也剥夺了别人的快乐啊!”樱说。
“我不管!”克拉拉扭过头去。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两颗无法沟通的人的心灵。只要克拉拉转过脸,注视一下这个女孩的眼神,他就不会和她互相隔离了。
沉默许久,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发生微妙的变化。克拉拉又慢慢地转过脸,目光在对面的四个人脸上游移,最后在樱的脸上停住。
他看到了一双令他心惊的眼睛。这对眼睛非常明亮,非常深邃,里面含着热烈的光,不仅给她柔嫩的面庞添了光彩,而且让她的四周都似乎变得通透起来。她的瞳仁是黑的,似乎有层层叠叠的内容,她的眼神似乎又是有力量的,你会觉得,哪怕她的手脚不能动了,嗓子不再发出悦耳的声音,她的眼睛都能够代替一切——用她的眼睛来说话,来表达,来说服人,更神奇的是,你将从她的眼睛里读到自己,反观自己的心灵,曾经的过往……
这双眼睛就这样对盗贼克拉拉产生了某种作用。克拉拉似乎是被樱的目光袭击了,他愣怔在那里,呆立了几秒钟,然后,他的眼前开始缭乱起来。
他清晰地看到了温馨的画面——
画面里是他自己。那时的他有一张干净动人的脸庞,额头轩朗,眉眼和善。他坐拥那些迷人的宝贝,这些陶器、瓶罐、盆钵、雕刻……在他眼里都是有生命的,他能听见它们的低语和吟唱,诉说来自遥远年代的故事。每一件东西上都仿佛蕴含着一个喧嚣的生命、一个沉默的灵魂,于是,他的生命也变得绚烂多彩了。
这些东西有时还可以化作金钱,他把这些钱用来接济穷人,他可以从中得到另一种快乐。所以,这些宝贝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些“东西”,它们成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内心充满了憎恨和怨艾呢?这些讨厌的情绪让他变得易怒、邋遢、小气、丑陋,和那张滋润可爱的脸庞相比,如今的他又失去了什么呢?
在樱的注视里,克拉拉沉默了,脸上乖戾的表情和缓下来,于是,这张纹路纵横的脸变得好看柔和了。然后,他潸然泪下,孩子似的无助地哭泣起来:“他们为什么要夺走我心爱的宝贝,毁掉我的希望……”
“可是,报复是否让你得到快乐了呢?”樱不动声色地问。
“不,我的心里充满了仇恨,我一点都不快乐,而且变本加厉!”说到这里,这个小老头儿竟失态地号啕大哭起来。
“你要的公平可不是通过报复得到的。”樱说。
“哦,那些过去的好时光……那时我乐于助人,我沉浸于我的爱好,所以我快乐……”克拉拉抹着眼泪说。
他垂下头,好像在反省自己。过了良久,他默默地转身,摁了一下机器的开关,哗啦一下,机器里吞进的宝贝被吐了一地。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和那台怪物机器一起,向门外走去。
大门在他的身后无声地合上了。
修人他们惊讶地发现,刚才被机器吐出来的宝贝,在瞬间化作了一缕青烟,袅袅升空,盘旋在大厅的穹隆上。
“你真神奇,樱,告诉我们你究竟是谁?”海豚跳到樱的面前问她。
奎科拉了一下海豚,想阻止他。
樱垂下眼睛,笑而不答,笑容羞涩而甜美。
如风这时走上来,用身体讨好地去蹭樱的裙摆。安吉拉扑棱着翅膀飞过来,把卷轴地图轻轻扔在樱的桌前。
樱当着众人的面将地图展开。
此刻,标有达摩的地名上,小灯啪地亮了,在那里星星似的闪着愉悦的光。
樱抬起头,对修人说:“我明白了,等走完了全程,把所有的小灯都点亮了,我们就能找到你的名字了。相信到那时候,邪恶之源就可以浮出水面!”
他们被一种力量鼓舞着,谁都没有留意到,窗外有乌云层叠翻滚,灰扑扑的影子正在不远处紧张地晃动。
在修人、海豚和奎科看来,不管樱是谁,她来自哪里,他们都会与她一路同行。谁都无法说清樱的身上有什么魔力,但是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种魔力,与其说是魔力,不如说是一种无条件的信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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