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修人又做了一夜的梦,梦的碎片拼接,又碎裂。他在梦中努力地回忆,可是,梦却在和他捉着迷藏。就像在黑暗的隧道里滑行,四周有光明一闪而过,却无法挽留。而他的生命似乎就退缩在心脏的周围,心中凝集着某种温柔而珍贵的东西,可一旦想去捕捉,它们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外面下着大雨,天还没亮,他们仍然在熟睡。突然,尖厉的声音划破了沉闷的早晨,奎科被惊醒。
“这声音真可怕!”奎科推醒身边的修人,那声音又尖厉地响了两下,消失了。
奎科披上衣服,推门走了出去。
樱在床榻那边轻轻叫了声:“修人!”
修人已经披衣坐了起来,他和樱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时,奎科已经从外面跑回来,他的头发全湿了,根根直竖,像个刺猬。他面色煞白,眼睛里满是惊恐。
“有个小女孩,在血泊里……”奎科断断续续地说。说完,他又返身跑了出去。其他人也都跳下了床。
雨幕中,掩映的恶之花丛里,停着一辆白色的汽车,车窗无声地滑下,露出一张苍白瘦削的男人的脸。他朝血泊里的小女孩冷冷地看了一眼,一挥手,车又迅速地启动了。
恶之花的花瓣撒了一地,和女孩的血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花瓣,哪是血。
那车开得飞快,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它想在片刻间逃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仿佛这一逃,所有的一切都将和它无关。
然而,白色汽车往前行驶了不到五百米,却怎么也无法向前开动了。它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在原地蹦跶了几下,痉挛似的停了下来。紧接着,它遭遇了一股强大的吸力,那力量仿佛来自旋风的中心。它被那股力量紧拽着往后撕扯,一直拖回到了刚才逃离的地方。
那个男子恼怒地跳下车来,见地上围着一圈人。他站在那里,僵住了。
奎科怀里的小女孩已经没有了气息。她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柔软的刘海儿盖着前额,眼睛紧闭着,软软的身体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儿。不远的地方,滚落着一只小篮子,一些暗红的瘪瘪的小浆果和泥水混合在一起。这恐怕是这片干枯的灌木林里残存的最后一点果实了,它们已经快风干了。那女孩一定是来采浆果的,刚走出林子,就被车撞了。
“可怜的孩子!”奎科哭了起来。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男爵!”那个男子很愚蠢地说。他转过身,又固执地爬上车,命令司机把车开走。
倒霉的是,司机开足马力,都无法将车挪动一步。男爵更加愤怒,他跳下车,声嘶力竭地命令司机把车修好。
“车子一点问题都没有。”身后一个细小的声音说。
男爵紧张地回头,视线接触到樱的眼睛。
“车子没有毛病,可是小女孩死了。”樱的眼睛红了,她定定地看着男爵。
雨声如鼓点。
所有的人都淋湿了。雨水湿透了樱的粉色衣衫,薄薄的衣服贴紧她的身体,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看上去,她还是一个那么娇嫩的少女,可是,为什么她的眼神却具有不可思议的穿透力呢?男爵想。
他这么想着,觉得自己在樱的注视中,身体慢慢热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却纠结着难受,好像有一只小手在用力牵动它。然后,心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复苏了,有一点点毛茸茸的感情悄悄地滋长出来。
他俯下身子,双膝一软,跪在了奎科的身边。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个女孩还温热的身体,一滴眼泪混合着雨水掉在了地上。
“是我们的错!”男爵痛心地说,“她突然从林子里跑出来,来不及刹车了……反正没人看见,我想没有人会知道……”他絮絮地说着,定定地看着樱,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雨渐渐停了,空气中飘着泥土湿润而森然的芳香,苍老的呼唤声由远及近,那个声音在叫“花儿——花儿——”
正前方有一个老奶奶打着油布伞朝这里跌跌撞撞走过来,她个子矮矮的,皮肤黑黑的,人很瘦。她背着一个很大的箩筐,里面装满了破布、塑料瓶和破瓷碗。原来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奶奶。她的白发被风吹起,看上去像云一样的白。
“你们看见我家的花儿吗?”老奶奶远远地问他们。
他们正踌躇着,老奶奶一眼瞥见了被奎科抱着的小女孩。
“她是我的花儿啊!”老奶奶从奎科手上夺过花儿,神色悲伤,散着一头乱发。
男爵垂着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海豚指着男爵对老奶奶说:“是他,是他的车轧了花儿!”
老奶奶好像没有听见似的,继续闷头撕心裂肺地哭。哭了很久,老奶奶才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她久久地一动不动地愣在那里,但已经不再流泪。
“花儿是我捡来的,”老奶奶有气无力地说,“那时候,她躺在路边的藤篮里,肚子上的脐带还没有长好,只有那么一点儿大……”老奶奶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夸张地比画,好像那时的花儿是个拇指姑娘。她抬眼看了一眼男爵,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用手轻轻摩挲花儿没有血色的脸颊,一遍又一遍。
“这世道早已经变了,可是我还有花儿,她总是跟前跟后,‘奶奶、奶奶’叫得好甜。”老奶奶沉入了回忆里面,“她是我的小太阳,天气再冷,也能让我的心暖洋洋的。”
“她那么讨人喜欢,三岁就跟着我到东到西捡破烂了。”老奶奶说,“我不想让别人觉得花儿是捡破烂家的孩子,总是把她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邻居们也喜欢她,尤其是西木,把她当自己的孩子看待,给她买糖果,送几件小孩的旧衣服……”
“她今天一早是来采浆果的,所有的浆果树都枯萎了,可是,花儿那么喜欢浆果酸酸甜甜的味道,她说浆果树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树……”老奶奶的神情逐渐恍惚起来,仿佛真的回到了从前。
男爵无声地掉下了眼泪。
后来,老奶奶只是沉默地做着该做的一切,她同奎科、修人、海豚、樱,还有那个男爵一起,埋葬了花儿。灌木林的深处从此多了一个小小的坟茔。
修人经历着这一切,如果不是看到眼前的一幕,他几乎要对这个世界完全绝望了——谁能够和混乱扭斗?影子们是那么骄傲,难以寻迹,日渐增长的混乱和大人们的麻木不仁,如同冷风在四周蔓延。他无法想象,一杯水何以灌溉广阔的沙漠,希望是多么渺茫!
可是,他亲眼看见了男爵前后的微妙变化,老奶奶在死亡面前的悲痛,那些温暖的东西是如此熟悉,又是那么让人战栗。是樱的眼睛吗?从在荒漠上第一次见到樱开始,他已经数次领教了樱的神奇。她的眼睛里难道有旁人无法参透的密码?还是她的身体本身就充满了某种神秘的能量?
哦,就让时间静静地向前流动吧,总有一天,所有的答案会悄然浮出水面。可是,修人无法想象,通往答案的路会有多漫长?
23
在老奶奶简陋的家里,男爵取出了厚厚一沓钱,递到泪迹未干的老奶奶面前。
“这是我的心意。”男爵愧疚地说。
老奶奶把钱推开,抹着眼泪不说话。她弯腰从床底下取出一只小藤箱,慢慢地打开,里面放着一堆五颜六色的玻璃球,几个自己缝制的旧布娃娃,还有一些旧照片。照片上的花儿围着围兜,举着奶瓶,天真无邪地笑着。那是老奶奶的回忆呀,因为有这些留下来的破旧的东西,老奶奶和其他人才可以通过它们来辨识流淌过去的时间。
樱的眼睛仍注视着男爵,男爵这时又流泪了。他跪下来,伸手抚摩花儿的一张张旧照片,四面透风的屋子里似乎有暖流在涌动了。
可是不久,一阵冷风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屋子里的人谁都没有注意到窗外掠过灰色的影子,像扬起来的尘土,那灰影足有半人高,波浪般地起伏着,夹杂着嗡嗡的人声,搅得人心烦意乱。门被风撞得咚咚地响,最后,门被撞开了。
可是,除了樱,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个变化。
老奶奶不再哭泣,表情突然变得很镇定,她抹干了眼泪,对男爵说:“你给我钱没有用的,我只想要我的花儿!我一生孤苦伶仃,花儿是我唯一的指望啊。没有了花儿,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哟!”
男爵以为老奶奶嫌钱少,又吩咐他的仆人取出一沓钱。
老奶奶奋力把钱推开:“我不要钱,我要花儿!”她俯下身子,伤心欲绝。
男爵忽然收起了他温和的笑容,表情变得很严肃,他的侧影看上去有点可怕。他不耐烦地把钱扔在桌上,说:“我能给的就这么一点,再多是不可能的!而且,我改主意了,这笔钱只能给花儿的亲生父母!”
男爵话音未落,隐约中,樱听到了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她不知道这声音来自哪里,想仔细辨别,又听不见了。
屋子里的温度骤然下降了,每个人都感到有点冷,他们抱紧胳膊,哆嗦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奶奶听了男爵的话,哭得更加伤心。她的哭声引来了看热闹的人,敞开的大门口挤了好些人。
海豚问男爵:“你明明知道花儿是老奶奶捡来的,为什么要把钱给花儿的亲生父母呢?”
男爵把脸一扬,说:“对,我就这么想了!”
“你说得没有道理啊?”奎科忍不住了。
男爵轻蔑地一笑:“道理?什么叫道理?我不懂!”
围观的人群骚动起来,那里面有一双眼睛显得非同寻常。他的目光时而愁云惨雾,时而又迸射出灼人的光彩,嘴角时而神经质地抽动,时而又得意地微笑。
“孩子的亲生父母凭它到我这里来拿钱,别的人分文不给!”男爵把刚才掏出来的钱收了回去,扔下一张字据。
老奶奶瘫软在地,绝望地看着飘落下来的字条。
这时有一个人从人群里费力地挤了出来。
这个人,长脸、长脖子,短眉毛小眼睛,嘴角那里的皱纹刀刻一般清晰,下巴上胡子拉碴,好像好些天没有清理自己的脸了。他的腰间围一条油布围裙,看不出它的颜色,上面的划痕纵横交错,是竹篾之类的东西留下的痕迹。他努力使自己的表情严肃,但仍旧掩饰不住从内心洋溢出来的欢愉,因此他的表情就显得很奇怪,似笑非笑,脸部的肌肉神经质地颤抖。最终,他放弃了对自己表情的控制,整张脸的神经好像瘫痪了一样,于是,这张脸就变得丑陋不堪。
“我、我是花儿的亲生父亲……“他张口结舌地说。
又是一阵骚动。
老奶奶猛地抬起头,像看怪物一样盯着这个人:“西木……你……”
24
雨后的灌木林比想象的还要凄败,枯死的灌木大片大片地腐烂了,空气里飘浮着植物酸腐的味道。
爬上斜坡,就可以见到花儿的坟茔了。新垒的坟茔是所有的里面最小的一座,四个人呆呆地看着它——经过一夜的雨,坟上竟开出了一朵淡蓝色的花儿!它的娇小、淡雅,和张扬肥厚的恶之花是如此的不同,就那么几片薄薄的绢纸一样的花瓣,皱皱的,好像随时会被风刮走。
谁都无法知道,它怎么能够突破恶之花邪恶的力量,悄然钻出泥土,成为这个世界上一朵崭新的却那么孤独的小花。
他们小心地看着它,生怕看得久了,它都有可能突然消失。
“它那么小,它的茎好像很容易断呢!”樱上前扶住小花柔嫩的茎。
“我想,它是花儿的灵魂。”修人看着它怜爱地说,这两天,他的心一直柔软着,也许是这个小孩的死唤醒了修人心中柔软的部分?也许是因为心里有了某种期待?修人不知道。
“你们看!”海豚轻轻叫了一声。只听见一棵粗大灌木的树根处传来咻的一声,接着闪出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来。这是一只出生不久的小兔,身上的绒毛都很细小,耳朵软软地耷拉着。她侧着头,用她玛瑙一样的红眼睛看着他们四个人。
樱的心里涌出一股不可思议的亲近,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兔。那小兔也看着她。
“花儿。”樱蹲下身子,俯在小兔耳边唤她,用的是对幼儿说话的语调。
其他人吃惊地屏息倾听她们的交谈。但是,他们无法听懂这种奇怪语言,那些字符音节短促圆润,像溪水轻击岸堤。但从表情可以看出,她们交流得很顺畅,很默契。
“你好啊!”樱对花儿变成的小兔说。
“我很想老奶奶,很想念我的装玩具的小藤箱。”小兔子有些哀怨地说。
“哦,我看见过那只藤箱呢,里面装了玻璃球、布娃娃,还有……”
“是啊,是啊,”小兔子急切地打断她说,“玻璃球是老奶奶捡来的,布娃娃是老奶奶亲手缝的!”
“老奶奶的手好巧哦!”樱赞叹道。
“她对我真好,可是,”小兔子忧伤地低下脑袋,“我以后不能和老奶奶生活在一起了。”
“你恨那个男爵吗?”樱问她。
“恨是什么?”小兔子天真地问,“我太高兴了,终于捡到了浆果,林子里只剩这么一点了。所以我嘻嘻笑着跑出了林子,没有看到男爵的车,后来就嘭的一下,我被弹出去了……”小兔子做出受惊吓的样子。
“可是,你知道老奶奶有多难受吗?”
“我知道,可是……我永远都回不到老奶奶身边了吗?”
“…………”
“你告诉我啊!”小兔子的眼睛里汪着泪。
“花儿,”樱的心一酸,“你认识西木吗?”
“认识啊,是编藤篮的西木叔叔吗?我的小藤箱就是他送给我的!”
“他经常来看你?”
“他有时候来,有一次,趁老奶奶不在的时候,他还偷偷让我叫他‘爸爸’。”
“你叫了吗?”
“他给我带来了糖果,所以我叫了。他好高兴,还用胡子拉碴的腮帮子亲我呢,好疼!”
这时候,月亮升起来了,给枯败的灌木林投下银白的光。月光照在那株小花上,小花渐渐地萎谢了。小兔子朝四周张望了一下,没有打一声招呼,就咻的一下,钻进林子里不见了。
“她怎么了?”修人纳闷地望着一动不动的灌木林。
“一定是月光,夜晚的降临让小花枯萎了,小兔跑掉一定也是同样的原因。明天黄昏我们再来,说不定还能见到她呢。”樱沉吟着说。
“可是,见到她又怎样呢?老奶奶还是拿不到男爵的钱。”修人说。
“真不明白,男爵的脑袋一定是给枪打了!”海豚踢着石子,愤愤道。
“男爵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对,他愿意把钱给花儿的父母也是合理的。”奎科很慎重地说。
“可花儿是老奶奶养大的啊!”修人不满地朝奎科吼了一声。
“可人家男爵不愿意把钱给她,你说怎么办?”奎科回道。
“还有,西木到底是不是花儿的父亲,这也要打个问号啊!”修人考虑了半天说。
樱一直沉默不语,她若有所思地停下脚步,从腰间取出卷轴地图,就着月光展开。月光在锦缎上投下黑黝黝的枯枝的影子,艾玛镇的指示小灯仍旧沉寂地暗着。
樱喃喃自语:“方向在哪里,在哪里呢?你什么时候才能亮?”
卷轴地图似乎是听懂了她的话,上面慢慢显出一行绿色的墨水字:“找寻依据,两难的问题充满诱惑。”
“可是,我们无法判断西木究竟是不是花儿的父亲;即便他是,我不知道是否有理由把男爵的钱给西木,难道男爵的话是对的?这件事情上有没有对错呢?”樱说。
羊皮纸上显出一行新的墨水字:“当然有对错,难道你忘了你的宝贝?”
“宝贝?”樱似有所悟。
“但是找不到现成答案,你们必须经过讨论。”又是一行新的墨水字。
看着樱的人纸对话,其他三个人一派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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