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一群人正气急败坏。眼看着樱他们节节胜利,影子们酝酿着另一场恶毒的阴谋。那些人激烈地争论,他们的语言化作世界上空黑色的碎片,鸦羽般地纷纷抖落,空中有黑云聚集,天空几度被堆积起来的云片埋葬。光线长时间地昏暗,好像有人在天空涂了一层墨汁,不仅是一层,是层层叠叠的墨色。也许是太闷太热,似乎马上有一滴一滴水要从天幕上落下来一样。
港口城镇板泉的老街上熙熙攘攘,华灯初上时分,就已经挤满了摆摊的人。卖什么的都有:古董、玉器、玩具、食物。象牙似的麦糖,有方条的,有圆块的,上面撒了层糖霜,成堆地摊着;卖炒田螺和拌凉粉的摊子,一家挨着一家,空气中飘着茴香和八角的香气。那些刚打捞上来的海鲜躺在冰块上。摊主对着顾客吆喝:“这是野生的牡蛎呀!新鲜着呢!”
不过,总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很多人只是经过,大概只是想感受一下这种热闹的气氛。平常,大家都太寂寞了,很少体会到这种摩肩接踵的感觉,人与人之间警觉地保持着距离。只有在这种地方,人的距离才会被自然地打破,听到衣服与衣服之间发出的轻微的摩擦声,就好像听到久违的植物拔节的声响。
在老街背面,就是港口。那里停着好些帆船,装运当地出产的海鲜和食盐。从老街望出去,高悬的舷灯有如星斗,灯火低照,给这看不见星月的板泉,带来一点儿希望的光亮。
樱和伙伴们到了这里,住进了港口附近的一家小旅店。房间的窗正对喧闹的老街。樱凭窗眺望了一会儿,按捺不住好奇地想往外走。
“要下雨了!”奎科在后面说。
“我陪你一起去吧。”修人说。
但她还是像没听见一样,背着自己的鹿皮包径自走了出去。
她自然而然地朝着老街的方向走去。低垂的云似乎就要将这个小小的港口城镇整个儿地罩住了。它们在半空翻滚着,如咆哮的黑色海洋。有人看了看天,显出惊慌的神色,步履匆匆地往家赶。但是老街那里依然热闹得很,喧闹的声浪掩盖了人们对天气的恐慌。
樱像是受了诱引般,挤进了熙攘的人群。
她一个一个小摊地看过去,觉得很有趣。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热闹的集市,那么多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儿。樱走过卖膏药的摊子,卖小百货和海鲜的摊子,还有那些卖小吃的架子车,硕大的铜壶和车帮上的铜钉在灯下闪闪发光;而那些打了补丁的布篷下,人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小桌子边上吃东西。
越往里走,越是冷清,她不由自主地接近了一栋庙宇形状的建筑,在斗拱的阴影下,她看见了一串新的地摊,这里出售各种古玩瓷器和字画墨砚。
樱蹲了下来,仔细地欣赏摊子上的各种稀奇东西,小巧的鼻烟壶、胭脂盒、玉钗,画着美人图案的瓷瓶,袖珍的象牙屏风,还有那些看上去年代久远的碗盏……一个面色灰白的老人坐在摊子后面,沉默地看着她。
樱俯下身子,从那堆小玩意儿里拿起一枚戒指。这戒指是两只交叉的手的形状,非常古怪,但樱的心里对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欢。它的制作工艺看上去很古老,两手之间镶有一颗莲花形状的绿色宝石。而在戒指的背面,刻着一个树杈形状的图案。
樱爱不释手地把玩它。这绿色的宝石多像盛开后的古莲花,在她的想象中,古莲花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喜欢吗?”樱听见老人苍老的声音,他戴着宽檐帽,看不清他的眉眼。
樱点点头,没有抬头看他。她迫不及待地把戒指戴到自己的手指上,在灯光下欣赏它。
“卖给你吧!”老人说了一个便宜得让樱吃惊的价格。
樱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她戴着戒指往回走,穿过渐渐稀少的人流,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同伴中间去,让他们看看自己的意外收获。
一场暴雨就要下来了。
“好漂亮的戒指!”修人转过身说,他刚刚把古莲花放到窗台上去淋雨。
樱把戒指取下来,用食指和中指拈了,放在灯光下细看。那戒指上的绿色宝石,闪出透明的光泽,隐约可见一粒小小的黑点。她皱了皱眉,并未在意,又重新把戒指戴回手上,想伸手去抚弄鲜嫩欲滴的古莲花。那些脆嫩的叶片,经过雨水的滋润,更加姣美可人了。
正在窗台上闭目养神的安吉拉突然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聒噪声,它拍打着翅膀,显得很烦躁。修人伸手去捋它的羽毛,安吉拉却反感地晃了晃脑袋,拍打得更加厉害。
樱停住悬在半空的手,走到安吉拉跟前,问:“怎么了?安吉拉。”
安吉拉干脆跳到了她的肩上,继续拍打翅膀,羽毛纷纷抖落,小小的屋子里像是下了一场斑斓的雨。但是,没有人能领会它的意思,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它。
“它是不是病了?”海豚说。
“不知道,”樱茫然道,“它从来不这样。”
安吉拉开始在屋子里低低地飞,从这头飞到那头,数次飞到樱的手边,去啄她手上的戒指。
樱有些生气了,她挥了挥手,冲安吉拉说:“你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安吉拉浑身颤抖着,羽毛蓬乱地飞落在窗台上,委屈地望着她。
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它又直冲着樱飞过来,再次试图去啄她手上的戒指。
樱真的生气了,不再理会它,转身将鹿皮包搁在了床上,又将古莲花捧到手上,轻轻拨弄被雨淋湿的泥土。
安吉拉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疯了一样朝樱猛扑过来。与此同时,他们听到“咝”的一声,古莲花冒出一股白烟,脆嫩的叶片在瞬间变成了焦黑。
所有人都惊呆了。
樱如梦方醒,马上打开鹿皮包,取出里面的卷轴地图。打开一看,地图上的线条不再跳跃闪动,看上去,它和平常的地图没啥两样。
安吉拉发出“咕咕”的类似哭泣的声音,颓丧地缩在屋子的一角,它浑身不停地抖动,空气里飘着它的白色的绒毛。
樱举起那只戴了戒指的手,那枚戒指上的宝石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只骷髅。她像躲避瘟疫一样摘下戒指,朝窗外扔了出去,那戒指还未着地,就化成了一缕白烟。
樱的眼泪夺眶而出,拉开门,飞一般地朝夜色里跑去。
“等等我!”其余的三个人紧跟而上。
老街上摆摊的人渐渐散了,只剩下一些喝酒的人还在摊子上说话。樱朝着庙宇的阴影奔去,急促的奔跑声回荡在空旷的老街上空。后面紧跟着修人、奎科和海豚。
天色更暗,庙宇的阴影看起来像一张巨大的血盆大口。四个人的影子在狭窄的街上时隐时现,衬着灰白斑驳的墙,像四个黑色的清瘦的剪影。
终于跑到了大殿的斗拱下面。那里还剩下三两个练摊的人,正准备收拾了东西回去。
“看到刚才在这里摆摊的大爷吗?”樱气喘吁吁地问其中一个扎头巾的奶奶。
“什么大爷?没见过有什么大爷啊。”奶奶埋头理着东西,不耐烦地说。
樱呆呆地立在原地,在刚才见过那个神秘大爷的地方,分明有一圈焦黑的痕迹。看上去,像一个无底的黑洞。
“是影子。”樱垂下头,自语道。
31
修人从来没有见樱这样过,在她第二次使用大地回春术浑身虚脱的时候,也没有这样颓丧过。她整夜地不说话,也不哭泣。如果她哭泣的话,可能会好一些。她只是反复地把卷轴地图和大书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沉寂的空气里,只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现在,地图和书对樱已经没有了特殊的意义,丢失了指引,他们该往哪里去?其他人都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他们头一回体会到,什么才是真正的困窘。
这一夜过得格外艰难。
一直到凌晨时分,他们才相继迷迷糊糊地睡去。
修人又一次在梦里沉浮。这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凶猛可怕。在过去的日子里,它曾经温和与消退过,就好像落潮的海水,呢喃着在他的意识深处退却。而这一晚,它卷土重来,仿佛蓄积了长久的力量。
漫天弥散的火光。
空洞绝望的目光。
水。
岸上的笑声风一样温柔地拂过。
红色。
从天而降的红色的披风。
漫卷而来的血的河流。
…………
他跌进了浩渺的宇宙,他寻找着标记,他要靠岸,他不要沉睡不醒……
“不要!”修人从睡梦中惊醒,衣服已经湿透,他一伸手,发现旁边的床空了。奎科已经不在屋子里了。
吃早饭的时候,奎科神思恍惚地回来。四个人闷头吃饭,谁也不说话。修人想安慰樱,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回去。
樱终日捧着焦枯的古莲花发呆、掉泪。给它浇水,擦拭叶片上的尘土。但是,一天一天过去,古莲花依然如故。蜷曲的叶片一点都没有回春的意思。
看着樱绝望的样子,修人的心在隐隐地痛。
“樱,我们不要继续走了吧。”终于有一日,趁奎科和海豚不在的时候,修人忍不住对她说。说这话时,他们正面对港口里密集的船只。这一天的海浪很平静,但水光还是凌乱地照在他们脸上,如同他们凌乱的心思。
樱低着头,不说话,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觉得很为难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修人说。
“不是,”樱摇头,“也是为了我自己。”
“你自己?”
“是的,”樱说,“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只是,我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该往哪里去了……”
“可是,这一路如此扑朔迷离、遥远漫长,当你走出第一步的时候,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遇到什么。而且影子永远紧随身后,我担心你……”
“修人,”樱抬头凝视他,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就像穿上了红舞鞋,也许我们不得不往前走下去,因为,我们根本没有回头的路。”
“为什么?”
“不往前走,我无法回到我的家……而你,也找不回你的名字。”
“你的家在哪儿?”修人追问。
樱却选择了沉默。有一些船帆已经张挂起来,犹如白色的巨大的翅翼,映衬着碧海蓝天。她望着天的极远处,眼睛里浮起向往的神色,但那一抹亮色很快就暗淡下去。
有一瞬间,修人觉得周围的空气很恍惚,连同樱的面容。他右手的月形疤痕又隐痛起来,那痛牵扯着他的心,他无法再说什么,蹲下来抱住自己,樱的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背上。
日子在焦灼中一天一天过去,四个人似乎被困在了板泉。他们到处寻找影子,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安吉拉整日缩在角落里,羽毛蓬乱,半睁半闭着眼睛,它似乎再也没有力气尽它信使的责任了。如风也仿佛和安吉拉有了感应,整日没精打采的。曾经有不少人听说镇上来了个不平凡的女孩,慕名而来要求樱用神力帮他们解决种种问题和纷争,但总是失望而归。没有了识别大书的神力,樱便成了一只折翅的小鸟,看起来,她和别的娇俏可人的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
四个伙伴在“走与不走”的问题上有了前所未有的争执。
海豚和奎科主张在板泉留下来。
“这里的空气很好,而且有海,我从小就向往海洋,板泉的港口是我见过的最大最美的港口,”奎科眯着眼睛说,“我想在这里完成我的航海梦。”
“我喜欢这里的海鲜,比目鱼和牡蛎的味道真好。”海豚说。
“我们只有继续往前走,才会有新的希望。停在这里,我们的今天就是明天。”樱说。
“可是,你们知道该往哪里去吗?我们继续走的意义是什么?”海豚反问。
“为了我们最初的诺言,我们相约要一直走下去的,直到终点。”修人说。
“太难了,樱一天没有恢复她的神力,我们就一天没有希望。”奎科说,“你们这些孩子好天真!”以前,每每遇到分歧,奎科总是一个坚定的支持者,总是乐呵呵地给他们打气。像这样打退堂鼓,还是第一次。
“可是,樱的神力不是一切,我们看到过自己的力量!”修人说。
“别说了,”樱站起来,打断了他们的话,“都怪我,一切都是因为我……”
谁都不说话了。
争论平息下去,但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一天一天,修人总是趴在窗口看下面涌动的人流。从前些天开始,他不再拥有一个完整的睡眠。他很清楚这一路自己曾经遭遇过什么,又得到过什么。当那些碎梦和缓的时候,他的身心会前所未有的轻松和舒畅;当碎梦凝重和疯狂的时候,他的灵魂也在遭受重击。曾经有一些日子,他的确清楚地回忆起了什么,那是童年时的片段,它们在光影里晃动,那么明媚与温情。比如,是在一片明丽的草坡,母亲抱着幼年的他,父亲从远处走过来,手里拿着刚刚调好的奶瓶,嘴里叫着他的名字……他几乎要想起那是怎样的两个字了,但是,记忆还是挣脱了他悄然远去。这一切,往往发生在梦中。他在梦中吃力地思考和回忆,一切都来得那么艰难。
他知道,这趟行程的起因是因为自己。奎科、海豚,甚至樱都有权利选择他们的去留。
这天半夜,修人从梦中醒来,他是被吵醒的。手一摸身边,奎科的被子是空的。屋顶响过一串杂音,类似于脚步声,也像鼓点。但是巨大的睡意很快袭来,“他也许去解手了。”修人带着这个念头,再次沉入睡眠。
修人此刻没有想到,奎科已经从他们身边神秘地消失了。他醒来时,在奎科的床上只发现了他遗留的一只白猫音乐盒,那是秀秀送给他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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