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中的葡萄干

SI MIAN BAO ZHONG DE PU TAO GAN

小蚁在小学五年级时，第一次登台演出。其实，小蚁的那个节目很一般，所有的学生都不记得那个节目了。她在台上讲了一个故事。故事也不长，有三分半钟。当时，她站在台上一动不动，嘴也张合得不大，坐在后面的学生像是在听小蚁的录音。小蚁的节目是替补。因为班主任看重的一个节目无法演出，那是一个演唱节目，节目的女主角嗓子突然哑了，发不出一点儿声音。吃药，吃梨和冰糖都救不了她的嗓子。最后，小蚁才登了台。小蚁记得，那个自己讲述的三分半钟的故事，感动得自己流了眼泪，故事讲得很流畅，没有中断过，一气呵成。小蚁觉得讲完时，台下响起了轰鸣的掌声。过了一些日子，她才觉得自己听到的不是掌声，是自己脑子里紧张的轰鸣声，让她产生了错觉，判断有误。班主任在讲评演出的节目时，只提了一句小蚁：“我们班的小蚁也登台表演节目了。”

小蚁的脸很红，渴望老师再多说两句自己的登台表演，但是，班主任不说了，而是说到了上台表演的别的同学。

小蚁永远不会忘记自己在五年级那个元旦的演出。窗外还在飘雪，她的内衣，都让紧张和兴奋的汗浸透了。这让她的细若游丝的记忆变得像棒棒糖一样甜，就是放在最温暖的地方，也不会融化。

小蚁在十岁那年的一天，突然问爸爸和妈妈：“我为什么叫小蚁？”

这问题被提出来，有点突然。因为，在爸爸和妈妈看来，这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被认真提出来。

爸爸和妈妈相互看了一眼，妈妈的头朝小蚁的方向轻轻摆了一下，让爸爸回答小蚁的问题。爸爸像个不听话的孩子，在回答问题之前，先顽劣地笑了一通，然后才回答小蚁的问题：“你是问为什么叫小蚁不叫大象吧？”

小蚁等不及了：“爸爸快点儿说。”

爸爸说：“小蚁吃东西时，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我和你妈妈买回什么吃的零食，你都不让零食过夜，总是无声无息地吃光。你妈妈有一次说，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吃光了零食的？怎么像个蚂蚁？”

“真的像蚂蚁呀！”妈妈也感叹着。妈妈对小蚁的这个小名无怨无悔。

小蚁问：“你们不能再给我起个小名？”

爸爸说：“难。小蚁这个名字已经叫出去了，收不回来了。”

妈妈说：“难。我们叫了这么多年，改不了口了。”

那天，小蚁还在卫生间洗脸，突然听见爸爸声音不大不小地叫一个人的名字：“倩倩！倩倩！”

小蚁匆忙擦了一把脸，探出头来：“家里来客人了？”

她看见爸爸和妈妈脸上出现了一种坏坏的笑意，她问：“谁是倩倩？”

爸爸说：“经过我和你妈的慎重考虑，今后，你的小名叫倩倩了。”

“倩倩？！”小蚁突然觉得“小蚁”是一个跟随自己这么久的一个朋友，它要告别自己，不再回来，心里不舍，嘴上却排斥“倩倩”了：“倩倩是多俗气的名字？你也连这种名字都能想出来？”

爸爸就笑起来，妈妈也用手捂着嘴笑起来，指着爸爸说：“是你爸爸故意逗你的，都是他的主意。”

小蚁一下子安静下来，继续在卫生间洗漱，觉得自己留住了一个叫“小蚁”的亲切朋友，并把它永远留在了自己的生活中。

小蚁是在六岁时开始离开妈妈单独睡觉的。第一个晚上，她跟妈妈腻了好久，不肯到自己的小屋里去。小蚁从来没见妈妈如此狠心地说：“今天，小蚁必须自己睡了，因为你已经六岁。你一定要经过这第一次。”

小蚁从爸爸和妈妈的眼里看出她躲不过这“第一次”了，就抱着自己的枕头很委屈地走进了那间小屋。小蚁的这间屋子只有七平方米，但是，小蚁就是觉得它太大了，大得让她不能放心，大得太不安全。小蚁站在门口不动，心里在拼命挣扎。妈妈盯着小蚁的背影，就知道小蚁的眼泪已经掉出来了，妈妈走进小屋，教给了小蚁一个办法，让她不关掉床头上的灯，说夜色最怕的是光线，有了光，夜色就躲开了。

尽管妈妈讲得有声有色，小蚁还是怕面对黑暗，她觉得黑暗就藏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一有机会就冒出来，湮没自己。

小蚁坚持到半夜也不睡觉，她觉得自己一闭上眼，黑夜就醒了，专跟她作对，爬到她床上……

小蚁在第二天早上醒过来，认真地对爸爸和妈妈说：“昨天夜里，我听见有人敲我的窗户。当当当，当当当……你们就没听见？”爸爸说：“自己吓唬自己。谁能爬上七楼窗户去吓唬你呢？他就不怕从七楼掉下去？”

小蚁故意找的理由被爸爸轻易就识破了。

但是，她很快找到了一个办法，以便度过提心吊胆的漫漫长夜。当然了，小蚁的这个办法在她上一年级后，就羞于启齿了。

她把自己那七平方米的小屋搞得很乱，乱得像是天天被小偷洗劫过。妈妈站在小蚁的门口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小蚁呀小蚁，你真的要变成一只蚂蚁吗？太乱了太乱了……”

妈妈问她，为什么把屋子搞成了这样？小蚁说：“弄成这样，我才不怕晚上的。”

“我不懂，你说清楚点儿。”妈妈确实不懂，一个女孩子把屋子搞成这种见不得人的样子，就不怕黑夜了？

小蚁说：“我可以躲到洞里的。”

“洞里？”妈妈一看，小蚁的被子和褥子让小蚁搞成了三个洞穴，枕头和床头也弄成一个可以藏住半个身体的小洞。妈妈又气又好笑地把头伸进一个“洞穴”里，看见洞的四壁都是小蚁吃水果时蹭在上面的各种颜色的果汁。“把被子染成这样，洗都洗不掉了……”妈妈的脸上没有笑，只剩下急了，她开始动手拆洗小蚁的被褥，把小蚁吓哭了。爸爸一直看着眼前发生的事，见小蚁妈妈生气了，就说了一句话：“你把小蚁的洞毁了，让小蚁在夜里睡哪里？”

小蚁本来是准备好好大哭一场，用眼泪和哭声声讨妈妈的暴行，因为爸爸的一句话，她不哭了，走上去拉住爸爸的手，哀求道：“爸，我的洞……”

那天晚上，在小蚁要睡觉之前，小蚁让爸爸帮助她在床上搭起了几个“洞穴”。小蚁在钻进洞里要睡觉时，她要求爸爸在洞口趴一会儿，看着她睡着之后，再离开。爸爸答应了，就趴在小蚁的洞口。

小蚁半闭着眼，看见爸爸趴在洞口守着她，小蚁感到很踏实很幸福。但是，她却睡不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小蚁看见爸爸趴在洞口不动，就伸手揪爸爸的耳朵，却发觉爸爸已经疲劳地睡着了。

这样，洞里的小蚁瞪着大大的眼睛，小心守护着洞外的爸爸。为了更安全，她把爸爸的一只手，轻轻拉进洞里，然后，她攥住爸爸的右手食指，睡着了。

小蚁一岁的时候，常被爸爸架起来骑马一样坐在爸爸的肩膀上，她的位置很高，就紧紧抓住爸爸的右手食指，就会让自己很安全了。

小蚁上幼儿园时，一个男孩子老是欺负她，把鼻涕偷偷抹在她身上，到最后，见小蚁不反抗，就公开把小蚁的衣服当手绢使用了。小蚁不想去幼儿园了，她说，除非带上爸爸的右手食指。在她说这句话时，她的手正紧抓住爸爸的右手食指不放。爸爸就认真地左顾右盼，在找什么东西。小蚁问：“爸，你找什么？”

爸爸说：“我要找一把锋利的刀，把我的右手食指切下来，让我的小蚁攥着。爸爸带着另外九根手指去工作，还要挣钱养活我的小蚁呢。”

听了爸爸的话，小蚁哭了：“我没有非要爸爸的手指，爸爸不要找刀了，小蚁去幼儿园，小蚁听话。”

“这么说，小蚁不要爸爸的右手食指了？”爸爸擦掉小蚁的眼泪。

小蚁说：“现在不要，晚上回家再要。”

爸爸笑了：“好好好，爸爸的右手食指给小蚁留着。”

小蚁也是一岁时第一次吃面包的。那是吃早餐。她嘴里有一粒东西软软的又实实的，她伸手把它拿出来看，不认识。小蚁很快又把它放进嘴里，她尝出了它的微微的甜味。因为她把它咬破了。她不想让它在自己嘴里消失，小蚁喜欢它丝丝缕缕的甜味，不像糖那样甜得夸张而且还会把嘴里搞酸，让人不想去回忆它。

小蚁就在嘴里含着它，怕尖尖的牙齿损坏它，就把它放在舌根下保管起来。一个上午，小蚁的嘴都在动，像是吃东西，其实，她在保护那粒东西。

一直都在密切关注小蚁牙齿健康的妈妈警觉起来：“小蚁呀，你一直在吃什么东西？小孩子每天只能吃两颗糖，可是，一个上午了，我都看见你在吃呀吃的。张开嘴让妈看看。”妈妈的牙齿从小就没保护好，结果很糟，早早就掉了三颗，修了三颗，到现在，又有三颗活动了，还要看牙科医生。

小蚁紧紧闭着嘴，不接受妈妈的检查。

妈妈对小蚁牙齿的管理很严格：“张开嘴！”

小蚁还是闭着嘴巴，抵抗妈妈的威胁。

妈妈张开自己的嘴，让自己那口沧桑的牙齿暴露在小蚁的眼前，给小蚁来一场活生生的现实教育：“看看妈妈的牙，不保护自己的牙，你的牙就像妈妈的牙一样，一天到晚什么都不用干了，天天看牙医，被牙钻钻，被扳子夹，被锤子砸……”

小蚁屈服地把嘴张开了，妈妈描绘的治牙场景，简直血淋淋地骇人听闻。妈妈把手掌摊开：“吐出来！”

掉在妈妈手掌上的东西已经面目皆非了，让妈妈根本判断不出那是什么。“这是什么？”妈妈认不出来，又怕吃坏了小蚁，妈妈就急了，她把手掌心凑近鼻子，想闻闻它的味道，能识别出它是什么食物。什么也闻不出来了。

小蚁已经把它的味道留给了自己的嗅觉记忆。

小蚁的初中同学娇娇坐在对面，把可乐里的冰块嚼得嘎巴嘎巴响：“你吃的是面包里的葡萄干吧？”

小蚁说：“现在想起来，应该是葡萄干吧。”

“肯定是葡萄干。”娇娇没有多想，再说，她也不愿意对小蚁一岁时的记忆抱有幻想，一岁时的嗅觉还能储藏在脑子里？她觉得小蚁在这种小事上费了太多的心思。

小蚁说：“可有一点我不明白，那么大一个面包，为什么只有一粒葡萄干呢？”

娇娇本来又倒进嘴里几块冰，听见小蚁的话，就把嘴里的冰吐进杯子里：“这更简单了，面包店里的面点师傅同时做了很多种面包，其中一种面包是夹有很多葡萄干的，还有一种就是你一岁时吃的普通面包，也许你是两岁时三岁时吃的也说不定。面包师傅做普通面包时，手上沾了一粒葡萄干，揉在了普通面包里，这个幸运的面包就被烤熟了，你这个叫小蚁的幸运的人的妈妈就买到了它，你们一家三口人吃那顿特别意义的早餐时，就被很幸运的你吃到了……”

现在，幸运的小蚁为自己一岁时的幸运举起了可乐杯子，跟娇娇撞了一下，说道：“为那粒葡萄干喝一口吧。”

娇娇把杯子里的冰再次倒进嘴里，制造噪音一样嘎巴嘎巴嚼起来：“你很怪的，不为自己的幸运碰杯，倒为那粒葡萄干碰杯。”

小蚁说：“我当然为那粒葡萄干碰杯了，到今天为止，我再也没有吃过那样味道的葡萄干了。”

娇娇瞪着漂亮的大眼睛问道：“真的假的？”她转身问一个服务生：“店里有葡萄干吗？”

服务生说：“有七八种葡萄干，都是从原产地直接进来的，有新疆南面的北面的，尤其是还有吐鲁番的葡萄干……”

娇娇让服务生把各种葡萄干拼成一小碟端上来。男服务生转身一走，小蚁问娇娇：“你让我过葡萄干的瘾来了？”

娇娇说：“我给你治病来了。”

“我有什么病？”

“童年葡萄干妄想症。”

“我今天吃了七八种葡萄干，病就好了？”

“你小蚁起码不提那粒葡萄干了。”

小蚁不吭声，觉得娇娇是个没感觉的人，对什么该记得什么不该记得都搞不懂，也太粗心了太马大哈了。小蚁想，生活就这么不公平，越是一天到晚张着嘴傻乐的人，就越是一天到晚觉得很幸福。我怎么会忘掉那粒葡萄干呢？

除了娇娇，小蚁结识了霏霏。霏霏是别的班的，娇娇认识她，就把霏霏领来跟小蚁认识了。

过去，小蚁经常在初中班教室的走廊里见到霏霏。霏霏留着短短直立的头发，跟男生说话时，常用拳头捶打男生，用脚去踢男生。开始，小蚁从霏霏的背影上，还判断不出霏霏的性别。小蚁从心里不大喜欢她。能跟霏霏在一起吃东西看电影，都是因为娇娇。

有霏霏在场，娇娇有些抢不上话，小蚁又是一个比较少话的人，就只听霏霏一个人说书了。在霏霏哇啦哇啦不停地说话时，小蚁才意识到，霏霏要经常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她有点儿不知所措了。

霏霏终于说累了，她看着小蚁：“小蚁，你说点儿什么让我听听。”霏霏明明知道娇娇也在场，可她就偏偏说“让我听听”，就这么霸道。

有一次，娇娇和小蚁两个人在一起时，小蚁问娇娇：“你怎么跟霏霏认识的？”

娇娇不知道小蚁对霏霏是有看法的，就不在意地说起霏霏：“我忘了什么时候在一起聊天的，那天有男生有女生，都挤在走廊里。我跟霏霏就挤到了一起。反正，我跟霏霏很谈得来，有共同语言。”

“什么共同语言？”小蚁想知道娇娇对霏霏的心理感受和她对一个人的判断。

娇娇想了想说道：“比方说，我烦我爸。霏霏烦她爸，还烦她妈。”

“就这个理由？”小蚁问。

“就这个理由！”娇娇说。

这是什么理由？小蚁在心里问道。

娇娇的表情告诉小蚁：我的理由充足吧？

没多久，小蚁从霏霏的嘴里，就知道了很多霏霏家里的事。霏霏的妈妈是个有自己生活空间的人。霏霏妈妈不仅抽时间练瑜伽，还学跳肚皮舞，把身材修炼得像个小姑娘。霏霏经常责问自己的妈妈：“你整日迷恋小姑娘才玩的肚皮舞，为什么呀？你想干什么呀？”

霏霏妈妈的回答一点儿都不含糊：“我喜欢哪！”

霏霏跟娇娇和小蚁说起妈妈练肚皮舞这件事，像是说一个几千年前臭名昭著的老妖婆复活来到人世兴风作浪：“也太不正经了。”

受了三个人当时说话时的气氛影响，小蚁也觉得霏霏妈妈玩得太过了。回到家里，正赶上妈妈催促她认真刷牙，要上下刷左右刷，不要对付，那是自己的牙齿，将来牙齿遭不遭罪，只有自己知道。这种督促已经有十几年了，妈妈不断地重复，小蚁突然火了：“妈，你能不能不管我的闲事呀？我都初中了，你还管我怎么刷牙，我是弱智儿童吗？你天天盯着我刷牙，小考中考大考等着看我的成绩表，还天天为我将来上什么大学提前操心，你累不累呀？你也像人家那样练练瑜伽，跳跳肚皮舞，除了热爱厨房事业，当我的专职警察，还把自己吃得胖胖的，不思进取。听人家说你长相富态，就真的觉得自己一生满足，世界上就你最幸福了！你朝左边看见我天天长个，朝右边看见我爸爸事业还顺利，你就有了一种成就感！妈，你自己有时间把自己的肚囊练下去，为自己的健康多想想吧！”

妈妈猛然听见小蚁一下子说出这么多的话来，身上一向安逸的肉突然间出现了局部痉挛和反叛，变得极不舒服了。小蚁看见妈妈撩起自己的衣襟，把小蚁说的肚囊露出来，看了一会儿，对小蚁说道：“我为什么有肚囊？我想有肚囊吗？我哪里有时间盯着它呀？你让我练瑜伽？还玩什么肚皮舞？那是我玩的吗？……”

两人正在半辩论半发泄，爸爸下班回来了，见小蚁和妈妈的情绪都很激动，有点儿吃惊：“你们两个吵架了？少见哪！”

小蚁不想再说什么，转身进了自己的屋子。妈妈大声跟爸爸学刚才发生的事，想让爸爸听得清，也想让屋子里的小蚁听见。

小蚁有点儿担心爸爸听到这些事会有何反应。没想到，爸爸听完了，对妈妈说：“我觉得小蚁是关心妈妈，她想让妈妈给自己留点儿空间，把自己的生活质量搞好一些。”爸爸大声对小蚁的屋门喊道：“是不是，小蚁？”

小蚁心里有点儿感动，就悄悄走出来，看了妈妈一眼：“我就是这个意思。”

“我说对了吧？”爸爸笑意满脸地看着小蚁。

那时，小蚁就走近了爸爸，用手攥住了爸爸右手的食指。妈妈的气没消，想起一件事来问小蚁：“小蚁，你说谁的妈妈在练瑜伽，玩肚皮舞？什么馆教这种东西？你给我打听打听。”

爸爸说：“小蚁上学那么忙，哪里有时间打听这种事？我明天给你问问。说到锻炼，我还要表扬小蚁两句，小蚁都发现我们的生活缺少质量了，我跟你生活了这么多年，都想不起来，是小蚁提醒这点的。好了，今天多做两个菜，答谢我们的小蚁。”

爸爸说这些话时，小蚁一直攥着爸爸的右手食指，一岁时吃到的那粒葡萄干的嗅觉记忆又爬了出来，让小蚁的心里又暖又甜。

娇娇对小蚁说：“能不能让霏霏在你家住两天？住一天也行！”小蚁一愣：“霏霏怎么了？她家的楼拆迁了？还是漏水不能住了？”

娇娇说：“霏霏已经在我家住了两天了。她是被她妈赶出来的。”

“霏霏惹她妈生气了？”

“霏霏骂她妈妈。”

“她凭什么骂自己的妈妈呀？”小蚁感到吃惊。尽管霏霏当着小蚁和娇娇的面，说她妈妈练瑜伽跳肚皮舞，那只是发发牢骚而已，张嘴骂自己的妈妈，还是令小蚁吃惊不小。

“我不想让霏霏到我家来住。”小蚁说出了自己的态度。

娇娇也没说小蚁不够朋友，而是说：“霏霏也是的，为什么骂妈妈呀？她在我们家住了两天，也不洗澡，也不洗脚，说话前不顾后不管的，只顾自己哇啦哇啦说痛快了，都过了夜里十二点了，还朝我要啤酒喝。我说，我们家没人喝酒，所以冰箱里从来就不准备啤酒。霏霏还大声问说，连你爸都不喝酒呀？一个男人这辈子不白混了吗？有什么意思……结果，霏霏的话让我爸听见了，我爸根本就没睡着觉，也许是不敢睡觉，把霏霏当成了定时炸弹。今天早上，我爸跟我说，必须让霏霏走，我不想看见这种女孩子！你说，我怎么跟霏霏说，我找你，也是没办法了。真的让霏霏上你们家住两天，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好了，我去劝霏霏回家跟她妈妈道歉，再野的鸟，也该回窝了，免得让大家都不安生。”

小蚁见到霏霏时，霏霏对她很冷淡。小蚁想，肯定是娇娇把她拒绝霏霏来家里投宿的话学给霏霏听了。霏霏在这件事上，根本就没认真想过她妈妈什么感受，只想到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太自我了，也太自私了。小蚁觉得自己失去霏霏这种朋友，谈不上友谊情感上的损失。

霏霏本来想对小蚁公开表现出一种冷淡态度，表明自己生气了，引出小蚁心里对霏霏的歉意来。但是，小蚁也同样表现出一种冷淡，对霏霏的行为并不在意，就像一个路人抽烟，把烟吹到了她的鼻子里，她只是挥一挥手，把飘在眼前的烟雾挥到一边去了。

霏霏这种女孩子很怪，她不在乎那些天天跟她泡在一起的男生女生，但她会在意跟她保持一定距离的人。小蚁就是跟她保持着一定距离的朋友。两人相互冷淡了几天，霏霏憋不住了，就跟娇娇说：“叫上小蚁，咱们去比乐街吃炸臭豆腐串！”

比乐街的油炸臭豆腐，香遍了一条街。娇娇知道霏霏主动拉近跟小蚁的距离，很积极地跑来跟小蚁说，霏霏约咱俩去比乐街吃炸臭豆腐！小蚁说：“我没兴趣。”娇娇觉得没帮助霏霏做好外交工作，就哀求小蚁：“去吧，小蚁，霏霏就是为了请你才让我叫你的。”小蚁不吭声了，保持沉默。娇娇缠着小蚁不罢休：“去吧小蚁，我们三个在一起多好哇！我不能看着好朋友突然就散了……”

小蚁突然说道：“你问问霏霏，她请我们吃东西的钱是捡来的，还是从她妈妈那里要来的？如果是从她妈妈那里要来的钱，她还敢张嘴骂她妈妈，她还是人吗？”

这几句话，把娇娇说得呆住了。

小蚁说完转身就走了。其实，她早想说出类似的话。娇娇把小蚁的话跟霏霏学了一遍之后，霏霏也闷闷地呆住了，变得无话可说。

小蚁爸爸乘坐单位的一辆小车去外地签一份很重要的合同，回来的路上，差一点儿翻车，被护栏卡住了，车上的几个人都受了点儿轻伤。小蚁听说后，吓坏了，非要去医院看爸爸。妈妈说，没什么事，只是爸爸的手不慎被车门夹伤了。

小蚁不放心，逼着妈妈带她去医院。在医院里，爸爸正躺在床上看书，他的右手被白纱布缠得厚厚的，像是戴着过冬的大棉手套。

爸爸看见了小蚁，就笑了一下：“我不想住在医院，一会儿就出院了。小蚁没放学就跑来做什么？担心爸爸呀？”

小蚁看着爸爸受伤的右手说：“爸爸没事就好。”

爸爸用左手抚摸了一下小蚁的脸，安慰她：“没事没事。”

那天晚上，妈妈一边做菜，一边叨叨咕咕：“万幸啊万幸，万一那车要是翻了呢……”小蚁不想让妈妈说下去了：“妈，行了，别说那些没发生的事好不好？”

“好，我不说了。小蚁呀，你爸真的是万幸啊……”

“你又说这件事！”

吃饭时，爸爸用左手使筷子，动作很笨，夹不起食物，老是掉在桌子上。小蚁就用那种少有的担忧眼神看着爸爸的左手。爸爸说：“别用那种眼神看爸爸，爸爸用右手拿筷子用了几十年了，改用左手，便于开发另一半大脑。这是好事。”

十几天后，小蚁才知道爸爸失去了一根手指。右手的食指。爸爸不让小蚁看，就背到身后去，小蚁的预感很不好，突然就喊起来：“你给不给我看？拿出来让我看！”

妈妈躲到厨房流眼泪，她怕看见这一幕。爸爸就把右手塞到小蚁的手里，小蚁没有摸到自己熟悉的那根食指。内心极度的悲伤让小蚁发呆。小蚁没哭。她流泪的通道被什么堵塞了。

小蚁一个人站在街上。北方城市的气候无常，一会儿是风，一会儿就是雨。街心花园有一座白色少女雕像，在她俊美的脸上，有灰尘和雨冲刷成的泪痕，永远挂在了她的脸上，雕像少女就有了摆脱不了的伤心事。

小蚁就觉得自己成了伤心的雕像。

爸爸坚持用左手吃饭，把右手放在餐桌底下。他不想让吃饭的小蚁看见自己没有食指的右手。小蚁也在有意躲避爸爸的右手，躲避爸爸的视线。爸爸面前的桌面上，老是掉食物，衣服上也滴上了油星子，像一个刚刚学拿筷子吃饭的幼儿园孩子。

有一次，小蚁终于跟爸爸说：“爸，你还是用右手拿筷子吧，别难为自己了。”

爸爸故作平静地说：“我想用左手，用左手可以开发大脑……”

“爸，你不用多说了，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是……怕我想起它……”

爸爸的眼睛湿了，很歉疚地说：“我没看好它，偏偏把它弄丢了。”

小蚁号啕大哭：“你非让我哭出来吗……”

一直到了落雪的冬天，霏霏和娇娇还有小蚁，三个人才重新坐在一起吃东西聊天了。时间，让她们淡忘了三人之间的隔阂。那时候，霏霏和娇娇都很安静，想听小蚁说些什么。小蚁就说了一岁时第一次吃面包，发现了那粒葡萄干的故事，也是她在五年级第一次上台给大家讲过的那个故事。娇娇听过了，这个故事没有波澜，不曲折，只是一个女孩子的心事而已。娇娇为了让霏霏能够感受到小蚁内心的故事，坐在一边，一点儿声息都没有，静得像一只不爱多事的小龟。

霏霏说：“你当时在台上讲的就是这个故事？当时，我还在台下跟别的同学说，台上的那个女生在讲什么？怎么把自己讲哭了？你该早点儿面对面跟我讲这个故事！你还有故事吧？再讲一个行吗？你肯定有很多的故事。”

于是，小蚁又讲了一个女孩子跟她的爸爸右手食指的故事，这个故事很长，很细，有些琐碎，最后，那个女孩子失去了爸爸的食指。讲这件事时，小蚁的表情很平淡，却把娇娇和霏霏讲得眼睛发红。娇娇和霏霏擦完眼泪之后，都问小蚁，这个故事在哪里读到的？拿来也让我们看看！

小蚁说，有些事，不是在书上读到的，这些事就藏在心里，忘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