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树村西头一间偏厦子里,破炕席子躺着一个胖得出奇的老太太。原来长得又瘦又小干干巴巴的老太太,因为吃灰菜,吃得浑身都膀了。老太太的眼睛,肿成一条线,两只枯瘦的手,如今竟变得像两张大面板。老头子刘忠,坐在炕沿边上,闷着个头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锅,一声不吭。老两口子今年都是五十出头的人了,本来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叫英武,阴历年前还没长到二十二岁便突然失踪了。那是这么回事:本来家境就贫困,去年又因一个子弹壳被厌忤熊去三十元钱,由于托人借地主朱海堂的,债务催得紧,刘英武被迫无奈到他那里当了长工,这样以工抵债。因为起早贪黑,活计太累,加上一天三顿稀米汤,身体支持不了,他歇了两天工。到年根底下一算账,不但一个大子儿没挣,还得返给东家七块钱,才允许他回家。他一气之下,连家也没回,搁岸上就偷着跑了,如今已经有两三个月,音信皆无,死活不晓。现在,老两口子只守着一个十七岁的丫头,名叫淑芳。
这时候,淑芳正在锅台旁边忙活焯灰菜。嘎吱,房门一响,她抬头一看,是自己的未婚夫、表哥李大林走了进来。
淑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
“来了,表哥,炕上坐。”
大林走到刘忠的跟前,打开腰上扎着的破围裙,露出兜着的高粱,说道:
“姑父,你老找个家什,这是二升高粱,留着你们轱辘几个菜团子吃。”
老头子抬头瞧了瞧,惊异地问:
“你这粮是搁哪整的?”
大林说:
“卖工挣的,一天半升。”
老头子不大相信。他想,这些日子出官工的出官工,给孙署长种地的种地,哪能有闲空出外做工呢?他睁大了眼睛问:
“做工挣的?你没去给孙署长种地吗?”
提起孙署长种地,是这么回事,从打集家并屯,山沟里的散户被逼进了大村子后,人又走死逃亡,少了不老少,离堡子远的沟沟岔岔的山地,全撂了。地主朱海堂一想,要是叫署长孙金富也种上点儿地,他就会加心加意保护地面、看护庄稼,避免红军过来给弄走。朱海堂背后鼓秋孙金富,说要是把撂的地种上,到秋是一笔不少的收入,说雇工种地也花不上几个工钱。孙金富也觉得,这样办比卡油来钱稳当。红军知道了,也不犯什么大罪,不会遭到为难。他更会调理,表面上说是“雇人”种地,秋后粮食下来照数开工钱,他是警察署长,“雇”到谁的头上,谁敢不去?别人看得清清亮亮,谁要不是听“雇”,他就会找个茬子熊谁一顿,“出探”、送信、跑道,这多种多样的“官工”,就会接连不断地降临到你的头上。出的工,比你去给他种地还不知道要多多少倍。正因为这样,多数人明睁眼露看出来孙金富说秋后给钱是骗人的鬼话,但也不敢拒绝。宁肯误了自个儿地里的活计,也不能不去给孙金富种地。
大林气呼呼地说道:
“给他种地?他妈的,连个工账都不记,到秋他凭啥给你钱?我才不上他那个当呢!”
刘忠吃惊地说:
“这么一说,他叫你去你没去?”
大林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
刘忠觉得,大林的炮筒子的直拔脾气,依然没改,不怪人家给他起外号叫“大愣”。大林他今年已经十九了,但是不论干啥事,他总是不愿耍心眼,什么事不管对错,他怎么想就怎么说,他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八条牛也拉不住。再加上他个头大,嗓门高,眼珠子圆,一举一动,越发显得愣头愣脑。而且和“大林”只差一个字,半拉音,“大愣”这个外号,也就很快得到推广而被普遍应用。
老头子语重心长地对大林说:
“你还年轻啊!干啥只看眼皮底下那一丁点儿不往长处看。大林,你要多留神啊,孙金富那小子绝不会给你拉倒。”
大林不服气地说:
“我才不怕他呢!犯法的我不干,叫他找不到茬口。姑父,你快找个家什把高粱倒下,我还得上工去呢。”
老头子摇了摇头说:
“眼前谁家不吃灰菜?哪家没有病人?你妈的身板也挺软糟,高粱我不能留,兜回去吧。”
大林有点急眼了。
“姑父,你这是说的啥!吃不着吗?要是英武哥在家,能用着我吗?”
躺在炕上的老太太,一听大林提起了自己的儿子,禁不住眼眶潮湿,滚出来两滴眼泪。当妈的怎么能不惦念儿子呢?老头子还是不肯收下。
“说啥也不能收。你拿回去,留着雨天上不了工接济接济。”
大林气的手一松,把高粱倒在了破炕席上。
“今儿个我去做工,晚上还能挣回半升粮,俺们家缺不着。”
这工夫,听到外头有个人怪声怪气地喊:
“各家百姓听着了,今年男女老少全部去挖围子。去晚的挨打,罚跪!”
大林一听,低声说:
“厌忤这狗日的,扬棒不了几天。”
淑芳打灶坑那边走过来,一边往当作饭桌子的盖帘上放焯好的灰菜,一边说:
“快吃吧,想去晚了。”她瞧着大林羞涩地说,“表哥你也在这吃点吧。碟子里还有点咸盐水,我给你拿去。”
大林也不客气,操起筷子,夹起一团子灰菜就往嘴里塞。他把淑芳拿来的碟子推到炕上,嘴里嚼着灰菜,嘟嘟囔囔地说:
“这点儿咸盐水,留给大姑蘸吧!”
刘忠看盆里的灰菜不多,唯恐女儿捞不着,只吃了几口,就撂下了筷子。
吃罢饭,刘忠和大林一块儿来到了堡子头。署长孙金富见人聚齐了,站在高台子上,向前来挖围子的群众发了话:
“百姓们,为了众位生命财产的安全,为了防备红胡子的扰乱,我们要在村子的周围,挖上一条护村壕。”站在人群中的于有德,听旁边一个人嘟嘟囔囔:“简直是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他觉得说这句话的人有点儿胆量,引起了他的注意,扭转头仔细一望,只见这人长得虎背熊腰,粗眉毛,大眼睛、黑黪黪的,二十来岁。他打听别人,得知他叫李大林。这时候他又听孙金富在台子上讲到了围壕的规格:“这围壕,一定要挖七尺深,一丈宽;用沟里返上来的土再叠成一条大坝;土坝上面和壕沟外边,埋上三寸粗,一丈高的桩子;桩子上下每间隔七寸,拉上一条刺线;在壕塄子上,埋上带杈的‘鹿角’桩子。红胡子要是来的话,别说进村,就踩到这壕塄子上,也叫他的脚扎得稀乱碎!听明白没有?”他一挥洋刀,“现在就开始挖,十天期限,必须完工。”
村民们有气无力、无精打采地挖了起来。几个打夯的小伙子,伴随着木夯的起落,在嗓子眼里哼着小调。年老气衰加上没有吃饱饭的刘忠,挖呀、挖呀,不大工夫,就觉得肚子叽里咕噜地响,好像肚皮贴了脊梁,眼珠子发蓝,大汗珠子顺脸往下淌,累得一口接一口地又呼哧又喘息,慢慢地,怎么用劲儿,腰也挺不起来了,土也扔不到壕塄子上面。大林走到刘忠身边,扶着他说:
“姑父,你老坐下歇会吧。”
“不行啊大林!你没看见署长和厌忤紧发疯呢吗?”
大林气愤地说:
“不行也得歇着,还能累死?”
说完,他就往下夺刘忠手里的铁锹,强逼老头子坐在了地上。
刘忠屁股刚刚沾地,厌忤就跑了过来。
“谁他妈的叫你歇着!”举起手指头粗的豆角条子,照着老头子的后脑勺就打了下去。
大林一个箭步跳上前,架住了厌忤的胳膊。厌忤一甩胳膊还想打,十九岁的大林,从小就下地干活,练得一身力气,一伸手,没费劲又把厌忤的胳膊架住。厌忤这回不打刘忠老汉了,他掉过脸,那两只耗子眼珠紧紧盯着大林,骂道:
“他妈的!管你哪条?嗯?”
大林强压住心中的怒火,勉强赔着笑脸低声说:
“朱警长,他早上没吃饭,累得不行了,刚坐下,喘口气就起来干。”
厌忤把嘴一撇,摇晃着架条子说:
“哼,不他妈的好好干活,就得挨揍。”厌忤那一对小眼珠子骨碌骨碌直转,从头到脚打量个够,终于认出了眼前这个小伙子,就是没去给署长种地的那个李大林。他想起署长的吩咐,找个茬子收拾他一顿。心里暗暗高兴,冤家路窄,没等找,送上门来了。厌忤把李大林拽到刘忠老汉的对面,朝着大林的鼻子怪声怪气地号叫道:
“你不是不叫我打吗?那好,这回你们自己打。先打嘴巴子,一替一下,动手吧……你他妈倒是打呀……打呀……”
大林气得满腔怒火,心里头,简直像装着一颗就要爆炸的炸弹。他怎么肯动手打连饿带累眼看要死的老人呢?更何况是叫他动手打自己的姑父。
厌忤明知道大林不能动手,他两眼紧逼大林:
“你打不打?嗯?”
大林也来了劲儿。
“不打。也不该打。”
厌忤一听,大怒。
“你说什么?好啊!你不打我打。”他举起架条子,照着大林的膀子,啪的就是一下子,大林的膀子上,立刻出现了一条肿起一指多高的紫色檩子。
刘忠扑通一声跪在厌忤的脚跟底下,颤声颤气地说:
“朱警长,你老发发慈悲吧!实在要打,你打我,这事一点儿也不怨他……”
厌忤抬起腿,一脚把刘忠踢了个仰八叉。老头子后脑勺正好碰在了一块尖石头上,立刻昏了过去。厌忤瞧也没瞧,甩开膀子,照着大林,没头没脑、噼里啪啦地抽打起来,打得坐坐实实。大林穿着的小布衫被打得稀零碎,大林的身上被打得像用血绳子横七竖八地紧紧地捆起来。厌忤直到把手里掐着的柞树条子打断了好几节,拿不上手了,这才住手。累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流着臭汗,张嘴喘息着,嘟囔着:
“我叫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大林一肚子怒火没地方发泄,晚上回到家,一头扎到炕上,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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