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坚从西沟房子被烧，被逼进了柳树村围子里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从十一岁流落到此，三十多年，没离开西沟一步。他惦念着沟里头他亲自开垦出来的那几亩薄地，他也惦念着后山坡上他亲手接的那几棵二杏子，他更惦念着活动在这一带的九连二排战士。凭经验，他认为，二排长张胡光绝不会丢开他们不管。他老是想着活动在深山野外中的战士会不会挨冷受冻，会不会缺粮少吃。他是那么渴望着，能够和战士们见上一面！他焦急地盼望进山里送信的于有德快些回来。
这天，王志坚挖围子回到家，刚刚撂下饭碗，一个庄稼人走进了他们家的院子。王志坚见那人，身穿一套破布衫，腰扎着一条麻绳，头上戴的帽子低低地压在了眼眉上。因为心里焦急上火，眼睛上长满了眵目糊的王志坚，一时竟没有认出来的人是谁，他惊异地问：
“你找谁啊？”
来人有意不答话，却用眼神告诉他，到屋里再说。那人走进里屋，四下瞅了瞅，一摘帽子，笑呵呵地说：
“王大伯，这回认得了吧？”
“哎呀，是你呀！”原来进屋的正是他盼望着早日归来的于有德。王志坚连忙把过道门关上，问道：
“找着没？”
于有德点了点头。
王志坚一见点头，就忙三迭四地打听：
“你看见他们啦？他们在哪呢？兄弟们可都太平吗？”
“看把你老急的。我这不是正要说嘛！”于有德叹了一口气，说了起来：
“今儿个清早，我在小龙冈那坡，碰见了九连侦察员。他见我打听队伍这个，打听队伍那个，就对我说：‘二排就在沟里，要想知道详细情况，我领你去。’我跟着他，一口气跑到那里，胡排长一见是我，笑呵呵地和我唠了起来。唔，他还打听你老是不是健康呢！不大工夫，他们开饭了。哎呀，说是开饭，实际上，就是嚼着山菜。我一看哪，心里头热呲乎拉的难受，暗暗责备自个儿，虽说做地方工作，可是咱们没尽到职责。我当时实在忍不住了，就对胡排长说：‘我马上回村想办法，不能叫同志们再遭这个罪。’他笑了笑说：‘这不挺好吗？你看，干焯杨铁叶、干焯水蓬稞、干焯婆婆丁、干焯老牛筋，四样菜呢！’我心里话，没有油盐可不是干焯怎么的。他接着说：‘打仗，就免不了遭罪。红军是铁打的身子，烈火炼的心，别说是山菜，就是硬石头，他拍了拍肚子说，‘到这热炉子里，也不怕它不化。’后来，他见我非要回村子弄粮不可，才说：‘这么的吧，要是有办法，就少弄来一点儿，给伤员们改善改善。唉！伤员吃山菜，吃得跑肚拉稀。弄好了就送到小龙冈根底下那垛柴禾后面。’他最后再三嘱咐我：千万要小心仔细，办不到，就丝毫不要勉强。我离开他们，就往回走，不大工夫就走到了。白天我没敢进村，一直待到日头落，趁着你们挖围子收工，才混了进来。”王志坚听到目下战士们生活的困难情况，早已经凄惨得落下了痛苦的眼泪，咬得牙根发酸。他越发地憎恨起饿狼般的鬼子和警察。
窗外的风停了。屋子里漆黑，整个村子鸦雀无声。于有德和王志坚两个人这时候正在合计着，怎样把粮食归拢到一起，又怎样把粮食运送出村。送粮出村的办法，很快就定了下来。这是王志坚提出的：就是把粮食装在粪车里，由他亲自赶出去。现在，这一老一少，正在苦苦地思索着，怎样把粮食集中在这里，王志坚心里想，假如他的粮食不被烧光，何必费劲巴拉地想法子向别人筹粮呢？固然，他也知道，善良的乡亲们，谁家也不会袖手旁观，到时候都会拔刀相助。可是，鬼子、警察整天在村子里转悠，钻天觅缝地巡查，把粮食往一块归拢确实不容易。
“呱——呱——”这时候突然从西屋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声。于有德好奇地问：
“这是谁家的小孩叫唤？”
王志坚漫不经心地回答说：
“是前儿个拣的二孙子。唉，遭罪的命！”
于有德满有兴趣地问道：
“这么说，我大嫂趴下啦？”
王志坚这会儿，哪有心思和他扯这些闲话呢！老人家只轻轻地“嗯”了一声。谁知，于有德一把拽住他膀子，兴奋地说：
“大伯，办法有了！”
王志坚连忙追问：
“快说、快说！”
于有德往王志坚身旁凑了凑、贴着耳根子小声说道：
“我嫂子这咱不是正在坐月子吗？我想，要是说给小孩下奶，一家往这送一点儿，这粮食……”
王志坚万万没有料到于有德这个年轻小伙子竟想出了这么奇妙的办法，赞同地说：
“好计谋！好计谋！”
“要是行的话，亮天我就出去串拢去。”
王志坚摇了摇脑袋：
“先别忙，着急吃不着热豆腐。如今家家吃糠咽菜，拿点儿粮食下奶，倒也像真事。可我想，左溜也费一遍事，能叫伤员吃上高粱、包米，咱们就不好想法掐点面子、炒点炒面送去吗？下奶送炒面，不是更像真事吗？”
于有德听了，高兴地扑棱一下子站起来。
“我这就去串拢去！”抬腿就要走。王志坚连忙把他拽住：
“你咋的啦？这深更半夜的要是叫孙金富和厌忤那帮狗日的碰见，你说个什么？今晚上你别回家了。”
于有德刚躺在王志坚的身旁，突然又坐起来，伏在王志坚的脸上说：“你认得刘忠的儿子刘英武不？”
“怎么不认得！不就是年前叫朱海堂气跑了的那个吗？”
“他当了红军了！”
“是吗？那明儿个你可快告诉他老爹老妈吧！”
还没等他们俩睡熟，窗户纸就呈现出灰白的颜色，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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