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顽敌，抗救会长死如归

秋风猛烈地刮了起来，摇曳着群众没有来得及收割的庄稼，扫掉了树梢上残留着的黄叶，一块一块的浓云，压在低空。群众听说邵本良要来，心像上满了的钟表弦，绷的紧邦邦的。

软禁在县日本讨伐队部的孙金富，带着戴罪立功的任务，跟在皮球队长的后头，又回到了柳树村。停业一年多的柳树村警察署，这回又挂起了牌子，开始了营业，反满抗日救国会长王志坚和教育委员李福贵立刻被抓去，关进了警察署。

抗救会长王志坚，因为忙于组织和照料群众逃避鬼子和伪军的烧杀抢掠，加上他脾气倔强，认为自己单人出走不符合一个坚决抗日干部应有的气魄，况且自己已经是六十来岁的人了，还能为群众工作几天?同时也错误地认为敌人不会来的这么快，因此没有离开村子。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行动正在被厌忤暗中监视着。厌忤春天被红军缴械释放后，装得老老实实，整天不哼不哈，低着个脑袋下地干活。狗改不了吃屎，这些日子，他一见局势有变，便又精神起来。他想，如果孙金富回来，没有什么晋见之礼，是很难得到他们高看的。只要仍旧成为孙金富的红人，就不愁今后的吃吃喝喝。他于是便在暗地里注视着王志坚的行踪，在孙金富回来的当天晚上，厌忤这个狗杂种就向他告了密，王志坚便遭到了逮捕。

但是，李福贵这次被捕，却是完全可以避免的。王志坚从日常工作中，发现李福贵多是口头上唱高调，行动上常常表现出动摇、不坚决。他担心这样人一上真章，经不起残酷斗争的考验。所以，在敌人到来之前，他特地指示李福贵，立即转移。但是李福贵没有执行，他另有着自己的算盘。这些天，他天天翻着“奉天”出版的“盛京时报”，他发觉，这次皇军的大讨伐，规模空前，气势汹汹，节节胜利，不比往常。他想，这要是跟着抗日联军撤退，走到哪天是个头呢?唉，圣人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国民党不出兵，就凭你几个抗日联军，就能驱逐日寇、推翻满洲、扭转乾坤?我不能一条道跑到黑，不能等撞了南墙再回头，他决定“见机行事”。因此在接到王志坚令他转移某地的指示后，嘴上说马上出去，实际是暗中隐藏起来。王志坚直到被警察署抓去进了拘留室，这才发觉被李福贵蒙骗了，他心里头挺生气，但他觉得，事已至此，生气也于事无补，只好鼓励李福贵，希望他要经得起即将到来的大风暴的考验，不要丧失中国人的气节。孙金福抓到抗日干部王志坚和李福贵，像得了宝贝那样高兴，他乐颠颠地跑到他洋爸爸那里，向皮球队长禀报：

“队长!卑职抓到两个匪军地方干部，特向队长报喜。”

皮球闻听，高兴得竖起大拇指。

“摇拉西!你的好好的干活，你的错误，我的去掉的给。”

孙金富连忙使礼哈腰。

“感谢队长!感谢太君!”

皮球问道：

“孙署长，什么时候杀死的给?”

孙金富知道自己在老百姓跟前，是夏天的苍蝇，走到哪里，哪里讨厌，是臭肉一块，顶风臭四十里。他估计，要想以后还能抓到抗日分子，弄到真赃实犯，得不到抗日内部工作人员的帮忙，是没法办到的。要想在日本人面前干的出色，干出成绩，不想办法拉拢过来一个给自己服务，那是不堪设想的。再说，虽然这次大讨伐，可以说是势如破竹，但抗日联军并没有被彻底消灭，时局不能说已经稳定，因此，自己做事不能不留点儿后步。孙金富听皮球队长一问，竖起右手二拇指头试探地提议道：

“队长，卑职的意思，先杀一个。”

皮球队长有点不解。

“什么?”

孙金富回答道：

“队长!卑职认为，要想把匪徒一网打尽，不设法搞过来一个，那恐怕是太困难了。先杀一个，是为了吓唬那一个，要是那一个吓破了胆，归顺了咱们，能给咱们干事，不是只有利而无害吗?要是他不归降，再杀也不晚。”他把拳头握紧：“反正刀把在咱们手里攥着，愿意何时杀他，就何时杀他。”

皮球听过，暗暗钦佩自己没长错眼珠，没白白培养和管教他一回，孙金富今天果然进了步，本领提高不少，皮球点头说：

“摇拉西!马上一个杀的。”

王志坚和李福贵两个人，被警察从拘留室中提了出来，皮球队长叉着腿歪坐在椅子上，他手里握着战刀，龇着牙，眼睛像毒蛇一样骨碌骨碌乱转，盯着被提上前来的王志坚和李福贵。

孙金富看李福贵脸色煞白，显得害怕，而王志坚却虎虎实实地立在那里，脸不变色，他估计，这个头上留着发辫、颏下蓄着胡须的老头子，准是一条硬汉子，不能轻易屈服，准备拿他开刀，便首先审问了王志坚。

问了十多遍，王志坚挺着胸脯站在那里，瞪起他那双眼睛，像两道剑锋逼射着孙金富，一句不答，一声不吭。王志坚认为，反正落到你们手里也好不了，早晚免不了一死，跟你们这群不通事理的畜生犯不上多费口舌。但是，孙金富仍在那里不着急不上火地左说右劝，并且低三下四地不断转过身给讨伐队长倒茶、点烟，老汉一见孙金富如此，不由得又忆起了自己的往事：

三十年前，当时他们家住在大连，他爹在码头上当苦力。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不久，有一天，两个日本鬼子兵闯进了他们家，张牙舞爪地要祸害他的妈妈，他爹从外边下工回来，见两个鬼子正在和他妈撕撕掳掳，他妈拼命地挣扎喊叫，他爹岂能容忍?上前就拽鬼子。哪里想到，万恶的鬼子，飞起一条腿，就把他爹踢倒在地下，顺手拔出刺刀，就从他爹的肚囊子那块捅了进去，他的爹就这样死在鬼子的手中!他妈一个妇道人家，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当时就被吓昏了过去。醒过来时，鬼子兵早跑了。他妈在好心邻居的帮助下，找到一块破席头，把他爹的尸首卷了出去。他爹死了，没人挣钱，在城里无法生活，又怕不死心的鬼子再来，他妈不得不拉着他离开了他们那间破房子。母子二人无目的地走了，每天靠乞讨度命。走啊，走啊，也不知走了多少天、多少月，他们走到了西沟这个偏僻的山沟。这时候，被惊吓的他妈，加上长途奔波，连饿带累，终于身染重病，寸步难行。当他进村要到了两块包米干粮，跑回村外边他妈躺着的那坐破庙，想给妈妈充填充填饥饿的肚子时，他的妈妈已经停止了呼吸，与世长辞，永远离开了他。当时他仅仅十一岁啊!从此，他开始了举目无亲孤苦伶仃的生活。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那么清楚地记着这件往事，还是那么清楚地记着这笔血海深仇大恨!九一八事变后，有些人曾经好意地劝他，还是把辫子剪掉吧。但是遭到了他的拒绝，他倔强地说：“留着辫子，可以证明自己是一个纯洁的中国人，一点儿也不沾外国人的味道!”刚才他一见孙金富认贼作父，卑躬屈膝，甘心充当亡国奴的样子，不由得万丈火起。为了表白自己的坚定立场，他故意用手拍了拍自己头上的发辫，声音颤抖而激昂地怒吼道：

“告诉你们：我王志坚千秋万代也不会忘掉我是一个中国人!实话对你们说，我就是柳树村反满抗日救国会会长。不过，哼哼!要是叫我出卖组织，出卖同志，那除非是日头从西边出来!”

皮球队长开头见王志坚头上蓄着长辫子，就觉得不顺眼，认为不是一个“良民”。刚才他见王志坚拍着脑袋，愤怒地喊叫“反满”“抗日”，虽然不清楚其余那些说的是些什么，但也猜到一定不是好话。他“呼啦”一声，站起来叫道：

“头发的通通拿掉!”

孙金富连忙跟着立起来，低声下气地跟着说：

“把辫子割掉!”

皮球把手一摆，连忙纠正说：

“不，汽油的倒上，火的给!”

王志坚的头发里被浇上了汽油，洋火刚一接触，“唿”的一声，射出冲天火光，他立刻昏了过去!

他苏醒过来后，孙金富和皮球继续审问，王志坚横眉冷目，咬着牙怒视着他们。皮球队长见他一点儿也没有屈服的样子，低下头看了看蹲在脚跟底下吐着红舌头的洋狗，指着王志坚的大腿一哇啦，那条洋狗立刻窜了上去，一口就连肉带裤子，血淋淋地撕下一大块，王志坚挣扎着，凄惨地叫了一声，疼得他汗珠子直往下滚，他狠狠地注视着鬼子队长皮球，他觉得，死，没有什么可怕的，从打参加抗日工作那天，就作了这个打算，他觉得，能够死在敌人的手里头，是光荣的，虽然自个儿不能看着鬼子被赶出中国了，但是他确信：有杨司令，有胡连长，有金忠根，有于有德他们，是不愁赶不走鬼子的。当他想到于有德、李大林等参军的那三十多个年轻小伙子的时候，他心中充满了喜悦和骄傲，他觉得自己没有白活在世，在抗日救国斗争中，渗透着自己的心血，当他想到这里，更加觉得死的值得，死的光荣，对得起党，对得起祖国，对得起人民，他禁不住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孙金富被王志坚这突然大笑，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皮球也觉得，这太有损于自己这个皇军讨伐队长的面子，他气得往前一窜，举起洋刀，照着王志坚的头部就劈了下去。

王志坚一栽歪，长眠地下。

残酷的斗争，恶劣的环境，能够使一个革命者受到更大的锻炼，立场、意志更加坚定；也可能吓倒那些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和抱着升官发财、追求享受，钻入革命队伍的投机者之流。基于一时爱国热情参加抗日救国活动的小学教员李福贵，站在旁边，目睹此状，早吓得哆嗦乱颤，浑身筛起糠来。孙金富转向李福贵，他一面威逼恐吓，一面软化利诱，不上几句话，李福贵就低了头，悔了过。孙金富见他屈膝自首，进而逼迫他从今往后要给警察署干事，李福贵怕脑袋搬家，跟王志坚一路去，不敢不点头应允，孙金富见他上了钩，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

“李先生，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们的人了，为了便于你进行活动，我可以替你保密，不向老百姓公开你新的身份，今天你就去找个‘保人’放你回家。表面上，你还当你的老师，但是暗中可不要忘掉了应该干些什么。”孙金富一拉驴脸，厉声厉色地说：“李先生!咱们不能不先讲个明白，如果你要真想活下去，那就不要忘了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确实悔过，给我们查出真玩意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