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珍这次苏醒过来时，已经半夜。狭小的拘留室，一片漆黑。每根骨头节，都像用锤子锤的那么疼，折磨得她不能够合眼。她意识到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意识到死亡已经离她不远。她多么愿意活着啊！儿子小柱今年才六岁，他奶奶，那么大岁数了，身板越来越软糟，还能活上几年呢！他爹离家在外边，怎么能够放掉打鬼子的大事回来照料他呢？他，六岁的孩子，多么需要有一个人去哺育和扶养呢？假若他失去了母亲，谁给他做衣裳？晚上蹬了被，又谁去给他盖上呢？万一闹病，又谁去给他煎汤熬药呢？……她想着，想着，眼泪便从眼窝里淌了出来，她多么想活着啊！怒吼的北风，从带有铁栏杆的北窗户吹了进来，一个寒噤，她从遐想中猛然醒悟过来。玉珍哪，你这是想哪去了呢！难道你怕死了吗？难道敌人允许你像李福贵那样活着，你也干吗？她一想起李福贵，就觉得恶心，她觉得，那样活着，简直不如死了痛快。这时候，她突然想到，李福贵投敌叛变，如今乡亲们还不知道，备不住还会有人上他的当。她认为，必须设法和乡亲们见上一面，揭露这群野兽和叛徒的罪行。
第二天，玉珍又被带进了那座阎罗殿。孙金富又开始了审问：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还是早早说出来吧，我再告诉你一遍，说出了别人，马上放了你。”
“玉珍缓声地说：
“如今我的脑袋，被你们打得糊里糊涂，都有谁，想不出叫啥名字了。不过，要是领着我去认，还是能够认出来的。”
孙金富高兴地说：
“这现成！这现成！”
全村的老百姓，不论是男的女的，还是老的少的，马上被逼进了警察署。围在四周的警察，个个手端枪、刀出鞘，如临大敌，充满杀气。
房门“嘎吱”一声，玉珍被人架着，从屋里走了出来，慢慢地走了过来。这时，人群中忽然“哎呀”一声惊叫，只见一个小伙子，张开双臂，拨开众人，发疯似地往前闯，刚刚闯到前头，立刻被警察的洋刀拦住，已经走到群众对面的玉珍，早望清了拼命往前闯的那个年轻的，并非别人，而是春生。玉珍生怕使他更伤心更难过，给他增加更大的痛苦，故意侧转身子把脸扭过。就在这个当儿，玉珍望见了夹在人群中的西院刘大叔，他那一双眼睛，满含着泪珠，正在心疼地瞧着她，老头子的孙子像个小羊羔，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里。“多好的一个孩子啊！他是老刘家的独根苗呀！他爹在归屯时已经死在鬼子的手里，我怎么能再叫他遭到祸害呢？我得保住他！一定保住他！……”周围一片沉默，好像连空气都凝结住了，玉珍正在这样默默思索时，孙金富嚎嘹一声，只见他一手架着拐，一手拎着洋刀，抻着脖子冲着群众们叫道：
“听着，百姓们！”他举起洋刀指着玉珍喊道：“因为她私通顽匪，犯了反满抗日的大罪，被本署长逮捕，可喜的是，现在，她已经表示悔过，要立功赎罪。”人群中突然叽叽喳喳纷乱起来。孙金富扭过驴脸，对着玉珍说道：
“开始认吧！”
玉珍把头一抬，胸脯一挺，站得稳稳当当。她那原来红得发光的脸蛋儿，如今变得又瘦又白，但是下陷的眼睛还在放着光芒，大概是消瘦的缘故，个头儿看来比原先更高了。她把额前一绺儿头发往后一撩，不慌不忙地正要对乡亲们说话，猛然发觉，几百双眼睛就像几百支利箭一齐射在她的身上，从人群中射来的目光，霎时之间竟变得如此愤怒。她知道，这一定是乡亲们刚才听了孙金富的鬼话，对她发生了误会。玉珍摇了摇脑袋，示意乡亲们请先别这样，然后，她慢声慢气地说了话：
“各位大爷大娘、叔叔婶子、兄弟姐妹们，我叫你们受惊了！头几天我给咱们抗联做了一身棉衣裳，警察署说我，这是犯了反满抗日的叛国大罪。昨天把我抓起来后，一回一回地毒打我，折磨得我昏过一次又一次，折腾得我死去活来。”玉珍突然抬高嗓门说：“叛国？难道‘满洲国’也是咱们的国？”
孙金富听他竟说起这些，疾步上前，抬手就扇了玉珍一个大嘴巴。
“你疯了？不许瞎胡嘞嘞！给我快认！”
玉珍睬也不睬地继续对乡亲们道：
“他们叫我认，都有谁给队伍上送过东西，都有谁和队伍上有过来往，哼！”玉珍激昂慷慨地吼道，“我有什么可认的呢？难道不兴中国人爱中国吗……”
孙金富气得瘸腿直跺，慌忙喝令刽子手们说：
“还不他妈赶快把这个疯子给我推回去！”
玉珍被推搡着眼看就要跨进了房门，这时候她才想起来，竟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她急忙掉回头，使足气力喊道：
“李福贵叛变了！小心……”
没等她说完，一只皮鞋脚飞来，把她踢了进去。
玉珍不但未给孙金富认出“通匪分子”，而且当众揭露了他苦心培植的密探，他怎么能不怒火万丈，又怎么能善甘罢休？玉珍被推回后院，立刻又遭到了酷刑。刽子手们剥光了她身上所有的衣裳，把她赤身露体地绑在了院中的拴马桩子上。北风呼啸着，发出呜呜的响声。玉珍冻得上牙打着下牙，得得地哆嗦起来。万恶滔天的孙金富，又叫刽子手们往玉珍身上泼凉水。凉水，从玉珍的头顶浇下，还没等流到脚底下，就冻结成冰。开头，玉珍还感觉到手脚麻木，四肢抽搐。一瞬间，她就完全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
孙金富见玉珍又昏了过去，余怒未息地对刽子手们说：
“给我解下来，锁在冷屋子里，看谁整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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