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韵
一、“活泼地”
西街是朗霞的家。她家住在西街一个叫“北砖道巷”的小巷子里。从那条小巷子里出来,一抬头,就看到了巍巍的鼓楼——那是这个小城里最醒目也是最壮阔的地标。
鼓楼建于何年何月,朗霞不知道,也从来没想过这一类的问题。在朗霞的眼里,它好像一个自然的、地老天荒永恒的存在,就像城外的田野、远山和那条叫作乌马河的河流。东、西、南、北四条街道,从它巍峨的身下,向四方伸展开来,组成了这小城毫不复杂的端正格局:就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也很少在这端正清白的小城中迷路。
西街是一条长街,石板路两旁,都是灰砖灰瓦高大的老建筑,长长的出檐,露明柱,坚固的石础。楼上的房屋缩身回去数尺,再宏大的楼宇,看上去也有了一种谨慎而谦恭的姿态,不炫耀,不声张。出檐下,家家挑着两只走马灯,夜晚,走马灯亮起来,无论寒暑冬夏,一团团昏黄的光晕,为夜行人照路。在没有路灯的年代,那是西街的仁慈,也是西街的一点奢侈。
自古以来,这小城,就是东街穷,西街富。
西街上,曾云集了各种商号——这个隆、那个昌,或是什么裕什么泰的。这些商号,都是大买卖,分号设在全省,甚至全国各地,而西街,则是它们的大本营。所以,西街上的商号,从不在这条街上设门面。迎来送往的,都是大客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平日里,这条街,比起店铺商铺鳞次栉比的南街来,反而要幽静,清冷,就像一条不动声色的幽深的大河。
当然,这是在有朗霞之前。从朗霞记事之后,那些个商号,这个隆那个昌的,就都慢慢消失了。有的公私合营,有的干脆没了下落。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所以,朗霞的西街,已是兴衰史落幕之后的那种家常和平淡。尽管如此,走在西街上,那深宅大院、那在一个孩子眼中分外宏大的楼宇,仍旧有一种掩盖不住的神秘,又神秘又衰败。
朗霞的家,北砖道巷,是西街中腰的一条小横巷,窄窄的、长长的,她家在巷底,独门独院,院门坐西朝东。小小一座四合院,进门就是照壁,拐进去,院子齐齐整整,青砖墁地,北屋前,一左一右,种了一棵石榴一棵丁香。春天,丁香开白花,夏天,石榴开红花,也许是因为这两棵树的缘故,通往后院的月洞门上,一里一外,各凿了两个字,一边是“如云”,一边是“似锦”。这树、这字,从朗霞家买下这宅子时,就穿壁引光在了那里。没人知道,它们已经存在了多少年,也没人知道,种这树凿这字的人,如今又在哪里。
拐进月洞门,就是后院。后院里,有一棵老榆树,有茅厕,还有一个地窖:那是为储存冬菜用的。这黄土地上的小城,几乎家家都有这样一个储存冬菜的地窖,平地里深深地挖下去,再将一侧朝里掏空,如同战时的防空洞。只不过,有的人家讲究一些,用砖将洞碹起来,就像碹窑洞,而大多人家,则是一孔裸窖。那地窖里,冬暖夏凉,盖子一盖,是天然的储藏室。
家家后院,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格局。
朗霞家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说来有趣,那就是,她家的茅厕上方,门楣的条石上,竟也凿了几个字,那几个字是“活泼地”。
幼小时,朗霞不知道那几个字是什么字。后来上了学,念了书,慢慢大起来,每次如厕,进门时一抬头,常常会心地一笑。朗霞想,从前,住在这院子里的人,盖这院子的人,一定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朗霞自己,则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这孩子,在西街的这个家里,一直住了十年。本来,她以为自己至少要到十八岁,也就是高中毕业才会离开西街,离开这个叫作“谷城”的小城,却不知道,自己竟会是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和它告别。
马兰花嫁给陈宝印那年,陈宝印还是国军的一个连长。用她娘的话说,人长得还算“排场”,只是,比马兰花大了整整十岁。马兰花刚满十八,而陈宝印则是二十八。马兰花的爹妈,在百里外的小镇,开着一爿小小的杂货铺,当年,陈宝印的部队,就在那里驻防,常常到马家那个杂货铺去买香烟。那个杂货铺,芜杂、阴暗,气味混浊,却有一朵鲜花又幽静又张扬地生长着。陈宝印托人去马家说媒,马家甚至没有问,陈宝印在自己的家乡有没有结发原配,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穷家小户的闺女,不在乎名分。
陈宝印在家乡,读过几年私塾,通文墨,虽是行伍之人,却也解几分风情。新婚第二天,清早,他学“张敞画眉”,给他的小新娘梳头,他笨手笨脚,捏着桃木梳,生怕扯疼了她。她仍旧有些羞涩,垂着眼皮,不好意思去看镜中的那个男人。他则是费了九牛二虎的气力,也挽不好那个发髻。终于,他放弃了,说,“这家伙,比打场仗还吃力!”
她笑了。
他看着镜中那张笑脸,觉得自己的心化成了一汪春水。许久,他对镜中那个甜美的女人说,“兰花,这一辈子,我要让你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不后悔嫁给了我……”
就是这句话,这一句新婚燕尔的诺言,让马兰花,心甘情愿为这个男人,去赴汤蹈火。
起初,他们小夫妻住在租来的房子里。他总是换防,他们的家,也就总是搬来搬去。他们俩,就像一对不断迁徙的鸟,东飞西飞。几年下来,她总是坐不住胎,最可惜的一次,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竟然流产。她非常伤心,他却沉得住气,说,“我们命里无儿,何必强求子?”
她生气了,问他说,“我们缺了什么德?会命里无儿?”
他长叹一声,说道,“兰花,这兵荒马乱的乱世,我一个扛枪打仗的,朝不保夕,你又何必要一个拖累?”
兰花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一边“呸呸呸”朝地上吐了几口:“陈宝印,你想得倒美!你要敢让枪子打死你,我追到阎王殿也要把你揪回来!哼,当我不知道?你是怕你地底下结发的黄脸婆一个人凄惶,想去和她做伴了,对吧?”
陈宝印笑了,一把把马兰花搂在怀里,说,“有你这不讲理的小妖精,我哪敢?”
当马兰花再一次有喜的时候,陈宝印终于为妻子买下了谷城的这一处宅院。那时,他晋升成了营长,恰逢房主急于将这宅子脱手,再加上一个得力的中人,陈宝印几乎就像白捡的似的拥有了这小院。正是初夏的季节,小院里,那棵石榴树满树的繁花,云蒸霞蔚,他们俩站在树下,陈宝印说:“要是生个女儿,就起名叫个‘霞’。”
“要是儿子呢?”马兰花问。
他抬头看了看月洞门,看见了那砖雕上的字,“要是儿子,就叫个‘云’。”他回答。
“怎么听上去也是女里女气的?”马兰花有些不解。
他没有回答。他心里想,“霞”和“云”,都是易逝和易散的东西啊,人的命,又何尝不是?
陈宝印没有来得及看见出生的小女儿,就随同部队匆匆开拔离开了谷城,开赴前线。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马兰花知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自己的男人战死在了枪林弹雨里,要么,就是随溃兵一起,去了远天远地的台湾。
不管哪一种,都是生死两隔。
朗霞没有见过父亲。但是她并不十分觉得,有个爸爸是件多要紧的事。
不懂事的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曾好奇地盘问过母亲,她说,“人家家里都有爸爸,我爸爸呢?”
母亲淡漠地回答,“死了。”
母亲又说,“有爸爸有什么好?你看引娣,她爸爸喝醉了酒,总是打她。”
“哦——”朗霞恍然大悟,点点头。
确实,朗霞没觉得自己的家有什么不好。这个家,除了她和母亲、奶奶之外,再没有别人。奶奶也并不是朗霞的亲奶奶,原是从前家里的老女佣,孔婶,多年来一直跟随着母亲,无儿无女,早已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归宿。母亲在百货公司的门市部站栏柜卖布,薪水不多,但在谷城这样的小城,养活一个三口之家若精打细算还算勉强。再加上,奶奶在家里,除了做饭理家,还会帮人缝缝补补做衣服之类,给家里赚一些零用,也给朗霞,赚来那些吃酸枣面、柿饼、黑枣,以及喝丸子汤的零嘴钱。
何况,她们到底还有一些家底。
奶奶和马兰花,都是那种心灵手巧的女人,也都爱干净。她们的家,永远窗明几净。炕上的油布,纤尘不染,灶台锅盖,让奶奶用一块猪皮,擦拭得如同镜面一样明光明亮。向阳的窗台上,常常有养在清水里静静开花的白菜心或是绿绿的蒜苗,使这捉襟见肘的日子有了一点从容而坦然的底色。院子里,奶奶种了十样锦、喇叭花、萱草和凤仙花。凤仙开花的时节,奶奶会让小小的朗霞坐在小板凳上,用石臼将明矾和凤仙花瓣捣碎,裹在朗霞的十个小手指上,给她染红指甲。
晚风吹过,一朵石榴花落下来,又一朵。青砖的地上,静静地,躺着花朵的尸骸。
起初,有人想来租住他们的东西厢房,说这样也能补贴一些家用,但是马兰花没有答应。马兰花说,再等等吧。
来人说,“兰花呀,你还等什么?莫非等你那死鬼男人还阳?”
马兰花回答,“哎,我实在是舍不得这院子。”
没人知道马兰花等什么。
夏去冬来,又是一年过去了。来年春天,丁香开花时,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半个院子、连同东西厢房一并捐给了公家。只是,她提了个要求,让公家紧沿月洞门边给她砌了一堵墙,又在旁边围墙上,开了一个小小的院门。这样,她们的院子,仍旧算是独门独院,却没有了规整的格局,自然也没有了照壁。狭长、局促的一条,离北房的出檐不足三米,一抬头,就是高墙,碰得眼睛生疼。最可惜的是那两棵树,石榴和丁香,也被阻隔在了高墙之外。奶奶说:“兰花呀,看看这碰头墙,咱这就像是坐监一样了。”
马兰花说,“横竖是个保不住,婶子,咱得知足。”
奶奶不再吭声。她知道马兰花是对的。
自然,说什么话的人都有。有人说她是假积极,也有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她这样壮士断腕般决绝,是为了堵众人的嘴。当然,更多的人说,她是识时务:一个死了的反动军官的房产,迟早免不了充公的命运,总比等着公家来没收强。
这样的变故,对于幼小的朗霞,几乎是没什么影响的:狭长的小院,也足够她一个人跑跑跳跳。长大的她,其实记不得旧宅院的面貌了。只不过,偶尔,她会做这样一个梦,梦中,她坐在屋檐下小板凳上,裹着十个小手指,看着石榴花,一朵一朵,静静地,慢慢地,灵魂一般无声飘落,如同命运的寓言。醒来,她会摸到自己脸颊上温暖的泪水。
新开的院门,仍旧朝东,小小的,只有一扇,漆成黑色,和西边的月洞门,打个对脸。
月洞门通往后院,平日,除了如厕,朗霞很少到后院去。
后院有一种荒凉的气息。
总是有杂草,拔也拔不净,年年拔,年年长。当奶奶发牢骚念叨的时候,朗霞就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嘛!”
奶奶笑了,说,“看这学问大的!”
马兰花说,“这妮子灵秀。”
榆树长在后院,取“有余”的吉意。可是朗霞觉得榆树长得很慢,似乎,它永远都是那样一个瘦硬的样子。只有当它结榆钱的时候,朗霞才对它有几分兴趣,奶奶会捋下榆钱给她们蒸“布烂子”吃。榆钱做的“布烂子”,是朗霞最爱吃的一种面食,比槐花的“布烂子”要好吃很多,槐花太香了,香得鲁莽,而榆钱,则有一种绵长的清香。
榆钱吃过,朗霞就不再理睬榆树了。
榆树下,是她们家的地窖。据说,这地窖挖得还算讲究,当初买这宅院时,就带了这样一个地窖。只不过,朗霞从来也没有下去过,奶奶、妈妈,谁也不准朗霞到地窖里去,奶奶说,那里阴气重,小女孩子进去,会坐病。
秋天,整个谷城都弥漫着大白菜和芥菜的气味。大白菜要下到窖里存储起来,准备一家人吃一个冬季;而芥菜,则是要切碎了浸到缸里腌制酸菜,那是谷城人一天三顿离不了的主菜。朗霞家也不例外,浸酸菜时,妈妈或许会让朗霞插手,帮忙刷刷芥菜头什么的,下窖存冬菜,则完全是奶奶妈妈两个人的事。两个人,妈妈在窖里,奶奶在地面,用一只绑了麻绳的箩筐,将那些白菜们,一棵棵地,输送下去。而朗霞,则远远站着,生怕那不见天日的阴气,或者,不干净的东西,扑着了她。
人人都说,朗霞养得很娇。
想来也是,寡母抚孤,而这“孤”,又是个小妮子,自然是要比别的孩子,娇惯一些。
后来,在朗霞的梦中,后院,那块“活泼地”,常常无声地浮现出来,就像一只阴冷而诡异的眼睛,永远不肯仁慈地闭上。
二、湖洼
朗霞的学校,叫“二完小”。就是“第二完全小学”的意思,也就是说,不仅有初小,还有高小。
“二完小”在小城的东街,是从前城隍庙的旧址。庙里的泥胎神像没有了,而墙壁上却还留有一些残缺不全的壁画。尽管年深日久,这些残画却依然有着鲜明而艳丽的颜色,画着一些仿若戏台上的人物。
每天清早,朗霞和她的同学引娣结伴去学校。引娣家也住在北砖道巷,和朗霞家打对门。引娣姓吴,他们家,大大小小,五个妮子,引娣是老四。不用说,是盼着这个妮子给引来个弟弟。可是,引娣引来的还是个妹妹。一口气五个女儿,让引娣的爸爸老吴,很是沮丧。
老吴从前在南街上开饭馆,临解放前,破产了。如今,他在一家公家单位的食堂里当厨师。他有一手好厨艺,却没有施展的地方:一个公家食堂,做来做去还不就是那几样大锅菜?老吴不顺心,常常借酒浇愁。喝醉了,抬眼一看,一地的丫头片子,更是堵心,觉得自己愧对祖宗,不仅败了家,还绝了后!连个继承香火的人也没了。于是,借酒撒疯,骂老婆,打孩子,砸锅摔碗,弄得女儿们,谁也不愿意在那个家里待着。
于是,水到渠成的,引娣把对门朗霞的家,当作了自己的家。
引娣比朗霞大一岁,却和朗霞同一年上学,两人做了同窗。上学之前,引娣从早到晚,总是腻在朗霞家里,就像一棵移栽过来的植物。常常,到吃饭时,引娣也不愿回家,马兰花就留她吃饭。奶奶虽说也心疼这孩子,可也心疼自家的粮食,有时,忍不住会对引娣半真半假地说:
“引娣,下个月我可要去你家要粮票了。”
听到这话,马兰花就对引娣说,“奶奶是说笑话呢。”背过身,对奶奶说道,“婶子,咱不缺孩子这一口吃的,怪可怜的。”
奶奶不知为何,叹口气,不再说话了。
有一天,引娣的大姐吴锦梅敲开了朗霞家的小门,她手里,托着一只粗碗,里面是堆尖的、鲜灵灵的一碗麦黄杏。她对马兰花说:“婶子,我们学校去农场劳动,这是从树上现摘下来的,给朗霞吃个鲜。”
马兰花忙接过来,一边道谢,只听吴锦梅又说:“我家引娣,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话刚一出口,她就红了脸。那难以言喻的少女的羞愧,让马兰花一阵心疼。她忙拉住了吴锦梅的手,说道:“快别这么说!我家朗霞,就缺个姊妹呢——她俩,就像一对姐妹,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那是黄昏时分,西天上,有淡淡的晚霞,巷子里很静,西街也很静。有种朦胧的光,笼罩着这个清丽的小少女,使她看上去又美又柔弱。马兰花愣了一下,不禁暗想,这样一朵脆弱的花,怎么禁得起吴家那种浑浊日子的揉搓?
就在朗霞和引娣上小学那年,吴锦梅也考取了谷城中学的高中。谷城中学是一所重点中学,不要说在谷城,就连在省城,也是有名的。这件事,在吴家,自然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老吴一高兴,吩咐引娣她妈,说,“去,割两斤肉,我今天给咱妮子露一手!”又说,“从前,谁不知道咱‘留芳斋’的酱梅肉,在谷城,那可是在论的:‘至诚号的饼,留芳斋的肉’,说的就是咱的酱梅肉——”可是那天,老吴没等他的酱梅肉蒸好就喝高了,开始激愤地卷人,结果那个庆贺的夜晚,又是以老吴的发疯和引娣们的哭叫而结束。
隔了一条窄巷,这山摇地动的响动,一巷的人,都听见了,更不用说,街门对街门的马家。
暑假将尽的一天,马兰花在巷子里拦住了吴锦梅,把她拉进了自家院门。
“婶儿给你个东西。”马兰花说。
是一件细洋布衬衫,天蓝的底色,上面撒满白色的小花,丁香一般,碎碎的,抖开来,仿佛,一地的清香,缠缠绵绵,丝丝缕缕,扑面而来。马兰花说:“这是用我的一件旧大褂改的。婶儿不拿你当外人,才敢改给你穿,算是婶儿的一份心……你要是嫌弃,多心,就算你没看见它!”
吴锦梅望着那衬衫,许久,不说话。终于,她无言地脱下了自己的衣裳,把那件天蓝色的新衣,穿上了身。真合身啊。已经发育了的少女的身子,迷人而清香的身子,和这件衣裳,是那么地合适,就像一对知己,惺惺相惜。马兰花点着头笑了:“我这双眼睛,就是尺子。”
吴锦梅眼睛一热,说,“婶儿,朗霞真有福气,能做你的女儿……”她说不下去了。
马兰花不知为何也有点鼻酸,她忙岔开了话头,对朗霞说道,“朗霞呀,你要跟姐姐学,将来,也考上谷城中学才好!”
谷城中学在小南街上。小南街,是切开南街的一条长横街。东边,有这城中最古老的寺庙无边寺;西边,从前的旧文庙,现在则做了谷城中学的校址。
谷城中学,是这城中的风水宝地。
谷城中学的对面,便是从前的旧城墙。城墙残破不全,到处是豁口。南城门也在那里,却早已名存实亡。城墙外,是一片深深的大洼地,谷城人把这里叫作“湖洼”。想来,它从前应该是有水的,或许是池塘,或许是护城河。但现在,这里荒草丛生,成了枪毙人的法场。
枪毙人的时候,谷城的大人小孩儿,熟门熟路地,早早来到湖洼边,抢占一个有利地形,居高临下地,等着看那些五花大绑身插亡命牌的死囚,怎样被子弹将脑壳掀掉。
但平日里,这一片湖洼,则是寂寞荒凉的,鲜有人迹。孩子们不来这里玩耍,羊不来这里吃草。于是,这人血滋养的湖洼,就成了野草的天堂。那些野艾蒿、白莲蒿、蒲公英之类,长疯了似的,在夕阳残照中,看上去又阴郁又欢畅。
这样的地方,总是生长秘密的。
周香涛是谷城中学的美术教师,他是一个外乡人,从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调到了这个小地方,或者,用另一种说法,是“发配”到了这里。这个尚还年轻的艺术家,他和这小城,在精神上,格格不入。这小小的中学,小小的城池,让他感到了人生的局促。他常常在清晨或黄昏,一个人,攀爬到残破的旧城墙上,眺望远方,让没有阻隔的自由的天空,抚慰他被小城的平庸生活所囚禁的眼睛。他喜欢在这无人的城墙之上,写生,画那些流云、飞鸟、田野、在四季中变幻的树木和庄稼,以及远处安静的、蜿蜒的北方河流。
他就这样看到了湖洼边总是穿天蓝色衣衫的那个姑娘。
在晴好的日子里,黄昏,他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湖洼边看书。两条长辫子,垂在她柔软的天蓝色的腰际。不知从哪一天起,他开始在速写簿上画她,一张又一张,画她的背影、侧影,画她脚下的野草,画她和湖洼中盛开的蒲公英,画晚霞中她那一份悠远的宁静……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心,也变得安静下来。
终于,有一天,他也去湖洼边写生了。
偌大的、寂寂无人的湖洼,起了一点微妙的、暧昧的颤动。起初,他们俩,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互不相扰。后来,有一天,她很自然地来到了他的身后,看到了画面上的那个姑娘,那个陌生的自己。她压抑着心跳,问:“这张画有名字吗?”
“有,”他回答,“刑场边的花朵。”
他回过头,望着面前这个眼睛漆黑的女孩儿,说,“吴锦梅,我想把它画成一幅油画。”
原来,他早已打听出了她的名字,那当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吴锦梅没有惊讶,也没有故作惊讶,她只是安静地笑了,“还从来没有人画过我呢。我也从来不认识画家。”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一个孤独失意的艺术家,一个“结着丁香般愁怨”的女孩儿,相遇了,注定是要发生点什么。
后来,周香涛问吴锦梅说,“吴锦梅,你为什么要到湖洼去?那里是刑场,你不害怕吗?”
吴锦梅回答道,“我不到湖洼,怎么会遇到你?我是为了诱惑你呀!”
那当然不是真话。
其实,她只是想找一个安静没人的地方,这个孩子,她是被无休无止的吵闹声欺凌怕了,伤害怕了,只要能让她躲开人声和吵闹,到地狱里她也不怕。
这一年,朗霞读二年级了。有一天,马兰花在单位突然肚子疼,同事们把她送进了县医院,诊断是急性阑尾炎,立刻开刀,动了手术。
县医院前身,是教会医院,给她开刀的大夫,姓赵,也是从前医院里的旧人,叫个赵彼得,是这小城的第一把刀。手术做得十分完美,刀口缝合得特别细致。马兰花自然十分感激,出院后,和同事们一商量,给医院送去了一面锦旗。
锦旗送出后,这一天,中午,她正在上班,只见赵大夫走进了门市部,逆着光,这个儒雅的男人身上有一种萧瑟的气息。她忙打招呼,说,“来扯布啊赵大夫?”赵大夫回答说,“啊不,我从这里路过,顺便进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
马兰花微微一怔,忙回答,“看让你惦记,好了好了!全好了!你看我这不都上班了?”
“那就好,不过还不能太大意。”赵大夫说。
从此,这个赵大夫,就总是从这门市部前面“路过”,路过了,自然要进来打声招呼,说句话。这个清秀内向的男人,话不多,看上去落落寡欢。那个门市部,上上下下,七八号人,谁也不是傻子,人人心里,明镜高悬。和她相好的姐妹私下就劝马兰花,说:“兰花呀,这么多年了,不容易,你就朝前走一步吧!赵大夫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啊!”
原来,人人也都知道,这儒雅的赵大夫,五年前死了老婆,一儿一女,儿子在谷城中学读初中,女儿在省城念高中,这些年,多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见,说是还忘不了旧人。
“兰花呀,你也三十大几了,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马兰花不吭声。
这天,马兰花下了班,一出门,就看见赵大夫站在街边,显然是在等她。果然,赵大夫看见她就迎了上来,手里攥着两张票。
“一个病人送了我两张电影票,是个新电影,星期六晚上的,不知道你有没有空?”赵大夫这样说。
马兰花想了想,“赵大夫,电影我就不看了,这样吧,礼拜天,你到我家来,我想请你吃个便饭。”
到了这一天,马兰花精心备下了一桌酒馔,她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把家里一个月的肉票、油票,都花光了,还到附近的村里,偷偷买了一只鸡和新鲜的鸡蛋。她包了韭菜猪肉鸡蛋的饺子,炖了鸡,烧了肉,炒了几个小炒,有冷有热,有荤有素,摆下了一桌。中午,赵大夫来了,手里拎了一匣点心,一看,就知道不是本地的点心,是省城老字号“老香村”的南点心。马兰花把赵大夫请上桌,解下围裙,打开了一瓶“竹叶青”,将两只酒盅,斟上,立时,“竹叶青”那股凛冽的清香,扑面而来,几乎熏出人的眼泪。
马兰花双手端起了酒盅,“赵大夫,我先敬你一盅——”她说,“自从我男人死后,这么些年,我还从来没有喝过一口酒。今天,我敬你!赵大夫,赵大哥,你对我的这份心,这份恩义,我马兰花心领了!我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女人,我也知道,今生,怕是再也不能够碰到这样的情分!可是,如今虽说是新社会,可我马兰花是个旧人,当年,我对我的死鬼男人发过誓,生同床,死同穴……虽说他死得不光彩,可谁叫我十八岁就碰上了他?谁叫我在旧社会碰上了他?我认命!”她一仰脖,饮干了杯中的酒,烈酒呛了她,她一阵咳嗽,咳出了眼泪:“这番话,不合时宜,是落后话,我知道,让人听见了不得了!这么些年我没有和人说过这些过心的话,今天,我和你说了,是因为,我得对得起你这份真心!大哥,莫怪我不识抬举……”她不说了,眼泪滚滚而出。
“当——”一声,条案上的老座钟,响了一声,长长的余音,在阳光照不进来的堂屋里,震颤着。正午的好阳光,被灰砖的高墙,挡住了。这屋里,一切都是旧的,又旧又暗淡。旧的八仙桌、旧的条案、旧的缺了口的粉彩胆瓶,还有,旧的人。赵大夫默默地站起来,端起酒盅,一饮而尽。他是没有酒量的,一杯竹叶青下去,眼睛变得潮湿。
“这杯酒,我喝了。以后,遇到难处、难事,尽管来找我!”说完,他起身而去。
走出她家院门,走进阳光明亮的巷子里,这个儒雅的男人心里慢慢浮起两个字:葬花。是,这是一朵被埋葬的花朵。
他一阵心痛。
朗霞三年级了。三年级的朗霞,蹿了个,细胳膊长腿,细细的小辫儿,正是一个女孩儿将要变成少女的微妙的年龄,也是一个找别扭的年龄。
因为,朗霞不快乐。她不快乐的原因是,她还没有加入少先队。
人家没让她入队的原因是因为她娇气。和同学们比起来,无论穿戴打扮,还是一日三餐,独生女的朗霞,自然显出了优越。何况,她又十分胆小,一只毛毛虫、一只“吊死鬼”就能吓得她尖声惊叫。她瘦弱,没有力气,班级里无论任何劳动她都是落后的。再加上,她的出身,于是,老师觉得她应该经受更多的考验。
最让她难过的是,引娣在她之前戴上了红领巾。两个小伙伴走在一起,引娣胸前那鲜艳的、飘扬的红色,让朗霞觉得无地自容。
她开始折磨自己,也折磨奶奶和妈妈。
奶奶做好了饭,白面和细玉米面二面擦尖,西红柿调和,爆炒土豆丝,可是朗霞,却偏要吃咬不动的红面钢丝面。奶奶蒸好了嵌着红枣的玉米面发糕,可是这个小祖宗,偏要吃掺着麸子和糠皮的窝窝头。奶奶气得骂她,说,“这世上,还有找罪受的人?你就作吧!”马兰花说,“婶子,你就给她蒸掺糠的窝窝,让她吃三天!”
她真吃了三天,糠皮划着她的喉咙,难以下咽。她一声不吭,到最后,一边咽,眼泪一边无声地流。
从前,天一擦黑,妈就不让她再到后院里去了,说小孩子眼睛干净,怕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解手,就解在尿盔里。谷城人家,家家都备着这样起夜用的尿盔。但是现在,朗霞临睡前,坚持要一个人去茅厕,奶奶要提着马灯陪伴她,她不让,说,“都是你们,扯我的后腿!”马兰花就说,“婶子,咱不扯她。”于是,她一个人提着马灯穿过月洞门走向黑黢黢的“活泼地”,把灯挂在门上。风吹来,灯一阵摇晃,厕所里,似乎鬼影憧憧。她头皮发奓,想尖叫。但她忍住了。她想,我要勇敢。
终于,她苍白着脸,从那个可疑的世界大汗淋漓走回家,骄傲地对她的亲人宣布,“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她没有看出她们眼中深藏着的忧虑。
这一年,谷城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年轻女人伙同她的情夫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案情并不复杂,杀人犯很快落网。判决下来了,两个人均被判处死刑。
枪毙他们那天,谷城很轰动。很多人早早地来到了湖洼旁,将那里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天是个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大人不上班,人流从北街、西街、东街,如同三条溪流,汩汩地,汇聚到鼓楼之下,再涌到长长的南街上,从那里涌出城。已是深秋的季节,野草衰黄了,远处的庄稼,那些玉米、高粱,那些棉花、甜菜,都已经收割一空。空旷下来的大地,有一种坦荡而辽阔的凄清,还有一种绝情,似乎,再也不想掩藏那些属于人的秘密。
清澈的秋阳下,乌马河明亮地无声流淌,流向汾河。
那是朗霞第一次看杀人,也是第一次来到这湖洼。从前,马兰花不让朗霞到这种凶险的地方,但这一次,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敢,朗霞坚决地和引娣,还有几个同学一起出了家门。她们选了一块干净向阳的地方,等啊等,站累了,就坐下来,几个人,嘻嘻哈哈地,在地上玩起了抓羊拐。那羊拐是引娣带来的,小巧、温润,有一面被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她们玩得很忘情,有一阵,几乎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她们背后,是残缺不全的老城墙,不知已是几百岁还是上千岁的年纪,头上,是北方最美好最清澈的秋天的晴空。几个小姑娘,她们玩啊玩,突然间,起了骚动,她们听到了人声,人们喊,来了来了!
刑车来了。
人们等着看的,其实,是那个女人。心狠手辣谋杀亲夫的女人,若是在古代,是要骑木驴的。大街小巷里的人们,几天来兴致勃勃地议论。但是,从刑车上推下来的这个五花大绑的女人,很瘦小,很柔弱,一点也不凶悍,远远地,也看不出她长什么样子。但是,她不害怕,她从囚车上下来,稳稳地,站在地上,甚至还扬起脸,望了一下天空,最后的天空。然后,她顺从地走到了行刑的地方,跪下来,转过脸,去看和她一起上路的情人。可是那个情人,早已瘫成了一团,是被人架着拖到那里去的。他最后的一段路,已经不会自己走。她好像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可谁也不知道那是一句什么话,就连行刑的人,似乎,也没有听清。然后,枪响了。
砰砰,两声。
接下来,是巨大的寂静。
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鲜血的气味,热的血,很腥。其实,她是不会闻到的,她们离那里那么远。但是,朗霞觉得自己闻到了。
她觉得想呕吐。
这天晚上,她发烧了。马兰花知道她是受了惊吓,她和奶奶商量着要去湖洼给她叫魂。她拿着朗霞的褂子下了炕,朗霞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妈,你别去,”朗霞望着她,眼里慢慢涌出泪水,“我求你了——”
她从没有对妈说过这个“求”字。
“同学会笑我……”
她的脸,烧得飞红,嘴唇也是鲜红的,这倒比她平时看上去要鲜艳许多,有种惊悚和让人心疼的艳丽。她眼睛里的神情,又忧伤又软弱,不再是一个孩子任性撒娇的眼睛。马兰花一阵心软,她撂下了那件衣衫,说,“宝,妈不去,妈听你的……”
那一夜,她盘腿坐在炕上,守着这受惊的孩子,给她刮痧,给她冷敷,给她喂水喂药。到后半夜,她的烧终于退了,她就在她身边躺下,像小时候一样,把这孩子紧紧搂在了怀里。黎明时分,她睁开了眼,突然看到,女儿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正安静地望着她,是那么黑暗幽深的眼睛。母女俩就那么静静地望着,女儿的鼻息,像小羽毛一样,也是静静的,抚着她的脸。许久,女儿小声地说道:“妈,你那会儿要是和赵大叔结婚,该多好啊,我就有个不是反动军官的爸爸了……”
“轰”一声,马兰花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崩溃。
三、惊天动地
这个冬天,似乎分外寒冷。雪一场接一场,谷城大街小巷的屋檐上,都挂上了长长的冰凌,在晴朗的日子里,阳光照射着那些冰凌柱,谷城竟然是璀璨的。璀璨而清冽,有一种迷人的气息。
严寒阻隔了一对秘密的情人,他们找不到可以遮蔽他们激情的地方,湖洼被白雪覆盖了,一览无余,广袤的青纱帐倒了,播种了冬小麦的田野,也是一览无余。那隐秘的激情,在空旷的冬天简直无处藏身。虽然,周香涛在学校里有自己的宿舍,那宿舍是温暖的,生着红红的炉火,可他们都知道那很危险。
于是,他们只能在梦中约会。
梦中,他们缠绕在一起,他说,“我的鲜花啊!”她回答,“是你的,就把她带回家——”可是在梦中,她总是听不到他的回答,她看到他的嘴在动,在说话,却永远听不见他说什么。然后,她就醒了。
总是这样的梦境,热烈,缠绵,无望,漆黑。
她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就给他写信,她写道,“想你,想你,想你……”无数个“想你”,然后,偷偷地,把它塞进他宿舍的门缝。但他不能冒这样的险,他只能用眼睛,告诉她他的想念。偶尔,会有那样一个机会,一个借口,她能到他的房间里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又珍惜又恐惧。他知道,这柔软而炽烈的、无限美好的身体,其实,是他的罪孽和深渊。
寒假到了,他回了南方。在那个美丽的城市,他的妻子,在等他回去过年。
她知道这一切。
正因为知道,所以,绝望。
她没有勇气一个人去挨过看不到他的那些漫长的黑夜,那个寒假,晚饭后,她变得很喜欢去朗霞家串门。她自己的家,这种时候,常常是孩子哭大人叫,使她忍不住也想发疯。她真想逃啊!可她又能逃到哪里?好在,还有个马兰花,她庆幸还有个马兰花,水一样温存的女人,心有灵犀,却从不多嘴多舌打听别人的闲事或是秘密。冬天的漫漫长夜,在这样的女人身边,盘腿坐在火炕上,让她觉得一直在咬紧牙关、和蚀骨的思念搏杀的自己,变得非常软弱。
昏黄的灯光,照着那些旧家具,幽幽的,有一种老时光的沉静。火炕烧得很旺,一壶水,坐在灶火上,等它慢慢烧开。炉膛里,常常,埋着红薯或是山药蛋,在她们的闲话中,渐渐地,冒出温暖的香气。奶奶用火钳,将吱吱叫着、淌着糖浆的红薯或是皮开肉绽又面又沙的山药蛋夹出来,分给朗霞和引娣,也分给大人们。马兰花盘腿坐在炕上,做针线,补衣服,或者,用劳保发的白线手套,给朗霞织线衣——这样的冬夜,寂寞的冬夜,她就这么安静地过了十几年!吴锦梅望着她,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
“婶儿,”她轻轻叫了一声,马兰花抬起眼睛,笑着看她,那一双美丽的清水眼,仔细看,眼角边,已经有了细细的鱼尾纹。“问你一句话,你别见怪。”吴锦梅说。
“你问。”马兰花说。
“你甘心吗?”吴锦梅脱口说。
马兰花细细地看看吴锦梅,笑了。那笑,云淡风轻,却又似乎有一些诡异。
“那是婶儿的命。”马兰花回答。
这天,吴锦梅和引娣一起,晚饭后又来到了朗霞家。吴锦梅手里托着一只碗,进门就说:“婶儿,亲戚从村里来,捎来点儿酒枣,是自己醉的,新鲜。我妈让给朗霞送来一碗。”
“哎呀,你家那么多妹妹,还想着她!”奶奶嘴里客气着。
马兰花则伸手从碗里拈起一颗枣来,丢进了嘴里,说,“嗯,真香,味道很正。”
酒枣摆到了炕桌上,那是一张红漆小炕桌,马兰花用一只平时舍不得用的白色的细瓷碗盛酒枣,顿时,黯然的屋子里亮堂了起来,有了一点鲜艳的生趣。吴锦梅不禁点点头,说:“要是能画下来,就是一张静物。”
话一出口,她觉得心一痛。
马兰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锦梅,婶儿是个过来人,就劝你一句话:多疼的刀口,结了疤,慢慢也就不疼了……”
吴锦梅险些掉泪。这个马兰花,她心如明镜啊,知道这个少女,这个小城姑娘,正在经受着最疼痛的煎熬。
但那是不能出口的秘密。马兰花知道,所以,她不问。
然后,她们几个人,就围着一张炕桌,吃酒枣。
这是无数个冬夜中最平常的一个夜晚,晴朗、寒冷,没有呼啸的大风,没有落雪。热炕烧得很温暖,灶台上,依旧有一壶咯嗒咯嗒滚着的开水,冒出一缕缕白汽,像从壶嘴里钻出的精灵。它原本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地方,没有值得记忆的征兆,但是,吴锦梅却永远、永远地,记住了它。
朗霞和引娣,吃完枣,就在热炕上抓羊拐,还是那副小巧温润的骨头,有一面,染了红颜色。两人玩着玩着,下了地,在堂屋里,叽叽咕咕说笑,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大人们都没有太留意,她们俩,提着马灯出了房门。听见门响,奶奶说,“这么冷,这么黑,就在家里解吧,看冻掉耳朵——”
朗霞在外面笑着回了一声,“就不!”
就要过年了,马兰花手里,是朗霞的一件新衣服。中式罩衫,罩棉袄的,蓝底、红色的小碎花。本来平淡无奇的样式,她却别出心裁,用布,压了一道红色的绦子,锁住了四边。顿时,烘云托月,这衣服,绽放了似的,变得新颖,细致。
“婶儿,你手真巧。”吴锦梅这几晚,亲眼看着一块普普通通的花布,一件普普通通的罩衫,突然之间,化腐朽为神奇,她觉得这女人就如同一个谜。
“一年到头,统共这点布票,扯了新布,不花点心思,对不住这布呀。”马兰花笑着回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忙乱的脚步,噔噔噔地,从后院,跑过来。门“砰”一声被撞开了,朗霞和引娣,两个人,惊恐地、连滚带爬似的闯进门,踉踉跄跄挤进东屋,脸色惨白,一进门,引娣就喊:
“鬼!鬼!有鬼——”
说完,“哇——”一声哭了:“白毛鬼,就在后院,我、我看见了!”她结结巴巴地、抽泣着说。
朗霞不说话。她在发抖,她的牙齿,嘚嘚嘚地敲出那种凛冽而寒冷的声音。她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妈妈,却又像是穿过了她望向一个不知道的地方。一种异样的沉寂,一种漫无边际的黑,一种大恐惧,在这屋子里,如同水一样,漫上来,漫上来,淹没了她们的脚、她们的腿、她们的身体。只有引娣的哭声,像没有沉没的桅杆一样,孤独地,露在水面上。
最先开口说话的,是马兰花。马兰花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虚弱的镇静。马兰花说:“朗霞,你不是总说,这世界上,没有鬼吗?一定是你们看错了。”
“没错!”说话的还是引娣,她抽泣着,平静了一些,“我看得真真的,就是个鬼,一身白,没有脸,不是,是脸上没有鼻子眼睛……”
“那也不能说明,那就是个鬼。”说话的,是吴锦梅。她沉稳地、安静地望着妹妹,“朗霞说得对,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马兰花看了她一眼,说,“我去看看!”
她穿鞋下炕,吴锦梅也下了炕,说,“我也去。”
“你?”马兰花迟疑一下,“你个姑娘家,不好,你还是在这儿跟引娣做伴儿吧。”
“婶儿,”吴锦梅安静地、意味深长地说,“我根本不信鬼神之说,我陪你去!”
她凛然像一个英雄。那是不能阻挡的。
“行,来吧。”马兰花深深地点点头。
她们去了。从月洞门,从“如云”“似锦”的砖雕下,进了后院,自然,后院里,空空荡荡,一无所有,空旷、干净。只有老榆树,光明磊落地站在那里,还有,被那两个孩子惊恐中扔掉的马灯,躺在厕所旁边的地上,一团心知肚明的光晕,在偶尔吹过的风中,晃动着。“喵——”一声,黑暗中,一只猫嗖地蹿上了墙头,她们看到了一团白影,从墙头上,跑了。
马兰花长舒一口气,说,“原来是只猫啊!”
吴锦梅沉思地望着一览无余的后院,回答说,“也许吧。”
后来,引娣在描述这件事时,信誓旦旦地说,那个鬼,只有一张白脸,却没有五官。
吴锦梅说道,“引娣,你给我说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是怎么看见的?”
引娣说,“就那么看见了,我们一进后院,他就在后院里站着呢!一身白,闪闪发光,头发那么长,乱飘——”
“没有看错?是不是幻觉?”吴锦梅说。
引娣不知道什么叫幻觉。她叫起来,“你才幻觉呢!我明明看得真真的,朗霞提着马灯,一下子就照见他了:他闪闪发光,想不看见都不行!一张大白脸,脸上没有鼻子眼睛!大姐,你说,那是个什么鬼?”
“引娣,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吴锦梅这样对她说。
“那、那他是个什么?”引娣不解地问。
“猫。”吴锦梅回答,“大白猫。”
“瞎说!”引娣叫起来,“哪有那么大的猫?除非它是猫变的鬼!”
“引娣,”吴锦梅脸色变得十分严肃,“那就是个猫!还有,这件事,你出去,千万不要跟人讲,听见没有?”
“为啥?”引娣问。她被姐姐的严肃震慑住了。
“你想啊,你是个少先队员,跟人家说这些见鬼见神的话,人家会说你没有觉悟。”吴锦梅这样回答。
引娣想想,然后,点点头。
这一晚,马兰花却什么也没有问朗霞,但注定,这不再会是一个宁静的平常的夜。朗霞沉默地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怔怔地,望着屋顶。这沉默让马兰花担忧,也让她害怕。不知过了多久,马兰花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宝——”
“嗯?”
“宝,那是猫。”
朗霞不回答。
“我看见了,锦梅也看见了,是只大白猫。”马兰花小心地重复着。
朗霞不说话。可是,她知道,不是猫。她在心里说了,不是猫。世界上,没有那样的猫。她的马灯,清晰地,照出了他雪白的身影,那么高大、真实、惊愕……对,他是那样真实而惊愕地望着突然出现的她们,那一刹那,她觉得全身的血,都从她的脚底流走了。可同时,又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不明白的东西,让她的心,狂跳不已……
不是猫,她想,不是。
突然袭来的恐惧让她全身冰冷。
“妈,”她轻轻说话了,“你,有没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呀?”
“你瞎想什么?我有什么事情,要瞒着你?”马兰花这样回答。
“真的?”
“假的!”马兰花笑了,紧紧搂住了她,“宝,别瞎想了,睡吧。平安无事……”
她终于在母亲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黑暗中,她没有看见,马兰花眼睛里的泪水。
立春不久,开学了。谷城中学校团总支书记在这个新学期伊始接到了一封来信。写信人没有署名,内容是揭发该校某个女学生的,说这个学生受资产阶级影响,思想道德败坏,生活作风下流,勾引有妇之夫,破坏别人家庭,等等。建议开除这个女学生的团籍。
信是从邮局寄来的,邮戳很模糊,仔细辨认,却怎么也辨认不出它来自什么地方。
可是,也不能放任不管啊!于是,团总支书记找来了这个女学生,对她说:“吴锦梅,你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对团组织讲清楚的?”
“是什么事情啊?”吴锦梅一脸清纯无辜地问。
其实,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信,是周香涛的老婆写的。此番他回家,不知怎么,让他老婆发现了他生活中这个秘密的女人。他老婆对他说,“我要摧毁她。”
他哀求,甚至下跪,向他老婆保证一定和她断绝关系……然而,她还是寄了一封匿名信来。他老婆说,我已经手下留情了,没有牵扯出你,而且,寄信的地址,也让我做了手脚。
团总支书记说,“吴锦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今天先回去,好好想想,写一份思想认识。明天,我们再继续谈。你是愿意和我一个人谈呢,还是想在团组织的生活会上,公开谈呢?”
那天晚上,晚自习过后,吴锦梅在破城门洞下,悄悄地,想等来那个闯祸的男人,但是,他没来。
她知道,这种时候,他来,是冒险,他来,真的有可能毁掉他们俩。可是,她还是傻气地,在这个尚还寒冷的初春,茫然无助地等着一个救赎。
她自然没有写那份思想认识。她想,怎么过这一关呢?这是她人生的第一个大难关啊!她苦苦地、苦苦地想了一夜,想,怎样可以让他们两人,从悬崖边脱身,从深渊边脱身?她想啊想,两只大眼睛,瞪着糊了粉莲纸的窗户,还没有发芽的枯树,剪影一般,把它瘦硬的枝条,映在了窗上,那黑黑的影子,慢慢地,变浅,变淡……天就要亮了。在微明的天光中,她一夜未合的眼睛,血红血红,就像,落在陷阱中兽的眼睛。
当书记再次和她谈话的时候,看见她那双眼睛,心里似乎有了一些底。书记说:“吴锦梅,你还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和组织讲清楚的吗?”
她低下了头,许久,眼泪一滴一滴地,滴下来,那是一些特别沉重的泪水。她慢慢抬起头,透过蒙眬的泪眼,望着书记,说道:“有事情……我隐瞒了一件事,我、我很痛苦……”
这件事,一出口,惊天动地。
人,是在半月后的一个深夜,落网的。公安人员包围了北砖道巷,冲进后院,在地窖里,抓获了那个鬼。无数只雪亮的手电筒,那种特制的聚光手电筒,像光的天罗地网,让那个鬼,无处遁形。
白发、白须,似乎,连浓浓的眉毛都是白的,身上,磷光闪闪,强光让他睁不开眼睛……
同时被捕的,还有他的妻子,马兰花。
小小的谷城,如同一只钟,“嗡——”的一声,震动了,震惊了。天哪,谁能想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隐藏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天大的罪行!镇反的时候,枪毙了那么多反革命、特务,抓了那么多反革命,居然,还是有漏网之鱼!
这个女人,这个马兰花,真厉害呀!平日里,出来进去,看上去那么绵善,那么清秀,弱不禁风,却谁知,心里藏了这么大的事,一藏,藏了这么些年!她竟然藏着这样的秘密,和整个时代,也和整个谷城,挑衅。
怪不得她不改嫁,怪不得她宁愿捐房也不让院子里住进来租户,真相大白之后,人人都成了事后诸葛亮。一点一滴地,想起她往日许多可疑之处。比如,从不爱串门,不爱和人闲话,不爱聊东家长西家短,还以为她真是谨守妇道呢,原来,是怕祸从口出。
据说,从那个他藏身的地窖里,没有搜出炸药或是电台之类,也没有密码本什么的。他不是个特务,他只是个军人。
没有什么能够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只有一张传单,黄色的纸张,很久远的纸张,又皱又破旧,上面有陈年的血迹,压在他的枕头下面,上面这样写着:“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还有一小瓶毒药。
四、守墓人
那天深夜,当陈宝印敲开谷城西街的家门时,马兰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男人,又黑又瘦,一身便装,背个褡裢,像个走街串巷的小生意人。“天爷呀!”她惊叫一声,他忙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她的惊叫。
那一夜,不满两岁的朗霞,熟睡着,孔婶把她抱到了自己的房里。这一对劫后余生的夫妻,在黑暗中,心惊肉跳地缠绵。马兰花一次又一次地问道:“是你吗?宝印?真是你?”
陈宝印回答说,“是我,兰花,是我。”
“不是你的魂?”
“不是,不是,有你,我不敢死。”
马兰花哭了,“我以为你让打死了,要不就是撤到台湾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眼泪,像滚烫的蜡油一样,滴在他的胸口。他们在自家的炕上,紧紧紧紧依偎在一起。他告诉她他的经历,城破时,他没有被俘,也没有像有些弟兄们那样,自尽,原本,上面是发给了他们这些守城的官兵毒药的,一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是剧毒,意思是,要让他们和那城共存亡。他原本也没想过要偷生,他毕竟是个军人,可是,在最后的时刻,鬼使神差,一份传单,被风吹到了他脚下。这样的传单,本来,在阵地上,有很多,是解放军的攻心战术。他捡了起来,上面,有新鲜的血迹,不知是哪个弟兄的血,只见那上面写着那句话:“国军的弟兄们:放下武器,回家团圆!”
刹那间,他崩溃了,想起了西街,想起了马兰花,和他还没有见过的小女儿,一阵心痛。他把那张纸,揣进了衣兜,把毒药瓶,也揣进了衣兜。他想,就是死,也得让我再看一眼她们,再死。
城破时,他躲进了城中一个相识的朋友家中,换了一身便装,几天后,趁乱,出了城。他不敢贸然回已经解放的谷城去,一路向南奔逃。乘车、乘船、徒步,惊险重重,总算,来到了一个可以让他远走高飞的地方。那时他身上还藏了几条“黄鱼”,他用“黄鱼”换来了一张去台湾的船票。当他把那张珍贵的船票拿在手中,他犹豫了。他想,就这样只身离开,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亲人呢?而他,留下这条命,原本,是为了再和她们相见啊。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让多少等船票的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让出了自己的船票,毅然北返。
多少人劝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活着,还怕没见面的那一天吗?”他想,是,不错,可是,那一天是哪一天呢?谁知道它有多遥远?
他一路向北,回谷城。他这样想,回去把妻子和女儿接出来,再想办法南逃,去台湾或者香港。他不知道自己这想法有多么天真!北归的路,一次次地,被阻隔,是那样艰辛和漫长,在已经解放的土地上,一个身份可疑的人,简直寸步难行。他乔装成跑单帮的,去北方,收购羊毛,旱路、水路,汽车、火车、牛车、毛驴,过长江、过淮河、过黄河,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路,有许多次,他都以为自己被识破了,却终于又化险为夷。等他在一个黄昏,终于远远地,看见了矗立在河谷平原上安静的鼓楼,魂牵梦绕的谷城的标志,他落泪了。他想,谷城啊,我回来了!这样想的时候,他满心的悲凉,此刻,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入了这城中,凶多吉少。
他在城外的青纱帐里,一直躲到了夜深人静,怕的是白天进城被人认出。谷城太小了,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那已经是秋天,高粱红了,玉茭子黄了,谷子也黄了。夜风吹来,拂面的都是庄稼的清香。他掰下一穗玉茭,扯去皮衣,一口咬下,那清甜的粮食、清甜的汁水,霎时,溢满口腔,也逼出了他的泪水……四周,一片虫鸣,他抬头看着天空,真干净,满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滴落一般,真美!他一个行伍之人,枪林弹雨中厮杀的人,从来,也不知道,头上的天空,原来,可以让人这样心软、心疼。他想,行,死在这样的天空下面,也不枉这一场跋涉。
马兰花哭了。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她说,“你呀,你呀,你可真傻!你为啥不走?你为啥要回来啊!”
他回答,“我放不下你。”
“可是,你这一回来,天罗地网的,就走不成了呀!”马兰花说。
“听天由命吧,”他回答,“本来,城破的时候,我就该死。现在,见着了你,死,我也能闭眼了——”
“不!”马兰花激烈地用巴掌捂住了他的嘴,“别说这样的话,别说死、死的!你本来能活,你本来都逃出去了呀,你要是这样丢了命,我可怎么活?你说你身上有毒药,在哪儿?你把它给我。”
马兰花从他贴身的衣服里,摸到了那只小瓶。她把那小瓶紧紧握在了手心,她的手,一直颤抖,她说:“这药,让我保管。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哥,咱们俩,一人一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只是更紧、更心疼地,搂住了他的女人。
天就要亮了,他们俩,茫然地望着渐渐发白的窗外,望着那个就要醒来的谷城,他们知道,此刻,他已是一只困兽。
起初,马兰花和孔婶,将他藏在了西厢房的一间小屋里,那房间,外面挂了铜锁,朗霞推不开。可终究是不安全的,院子里,总是会有人进来,有街坊,也有公家的人,来说一些公家的事。有一天,通知说要挨家挨户检查卫生,马兰花知道,那西厢房,是藏不住了。
这天,夜深人静,朗霞睡熟了,马兰花和他,提着马灯,静悄悄下了后院的地窖。他们真庆幸,从前的房主,将这地窖,挖得不仅宽敞,还碹了砖,看上去就像一间密室。白天,马兰花和孔婶,已经将它收拾整理了出来:她们卸下了一扇窄门板,放在地上,做了床铺。为防潮,给他在厚厚的棉褥子上,还铺了一块狗皮褥。搬来了一张小炕桌,支在床褥旁,上面放了吃饭的碗筷和一盏麻油灯。她心酸地打量着这不见天日的地方,说:“委屈你了。”
他笑了,说,“这比战壕里强一百倍呢。”
她知道他是在宽慰她,“就先这样,”她说,“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隐隐地,她确实觉得有个“办法”,不清晰,或者,她还下不了决心,那就是,劝他……自首。
这个解放了的社会,平心而论,马兰花觉得,还真不错。干净、温暖,没有人欺负人。
可是,很快地,镇反运动就来了。
谷城也开始枪毙人,南城外湖洼做了刑场。人们用军用卡车,把那些人,拉到了湖洼里。马兰花也去看过一回行刑,十几人,并排跪在雪地里,枪响的时候,她别过脸,闭上了眼睛。等她再睁眼,她看见了雪地上的血,那么猩红,刺目,疼。她从不知道,血,也能把人的眼睛刺伤……
她看了布告,看见死了的人,有国军的连长,比陈宝印的官职,还要小。她吓坏了。当晚,她发起了高烧。
孔婶守在她身边,守了一夜。给她刮痧、放血……清早,她的烧退了,她望着孔婶,说:“婶儿,我求你一件事。”
“孩子,你说。”孔婶回答。
她从被窝里,伸出了两只手,把孔婶的手,紧紧握住了,她原本鲜艳的嘴唇,被一夜的高烧,烧得爆出了白花花一层皮。她望着孔婶,说道:“婶儿,你要答应我,将来,不管啥时候,万一,万一出了事,你一定要一口咬定,你什么也不知道!”
孔婶愣了一下,然后,她慢慢地点头,“我懂。”她说。
“你答应我!”
“我应下了。”
“婶儿,真到那时候,你要替我,替我们养大朗霞,我无人可托,我父母都不在了,只能拜托你了!”
“孩子,闺女,咱不说丧气话。可真要有个啥,你放心,朗霞,她就是我的亲孙女!”孔婶安静地含着眼泪这样回答。
马兰花就这样开始,守住了那个黑暗的大秘密,被它折磨、伤害。也许,她曾经有机会救赎自己,也救赎丈夫,可她错过了,她没有登上救赎的那列车,看着它,风驰电掣驶过了自己的站台。那是时代的列车,而她,做了一个旧时代的守墓人。
引娣后来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吴锦梅,她说:“你告诉我,不让我和别人说白毛鬼的事,是不是你那时候就知道,那是朗霞的爸爸?”
吴锦梅回答,“不知道。”
“你不让我说,可你自己为什么要说?”引娣直直地望着姐姐的眼睛。
“你不懂。”吴锦梅回答。
“对,”引娣说道,“我就是不懂。”
“我是共青团员,我不能包庇反革命。我不让你对别人说,是我一时糊涂,丧失了觉悟,行了吧?”吴锦梅望着妹妹的脸,叹口气,“我知道,朗霞是你最好的朋友——”
“别跟我提朗霞!”引娣冲着吴锦梅大叫一声,打断了她的话,她愤愤地瞪了姐姐一眼,跑走了。
跑出了家门,引娣才知道,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是她可去的了。
这么多年,引娣习惯了,一出家门,就往朗霞家钻。算来,她长了十一岁,在朗霞家在马兰花婶婶家的时间,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要长,还要久。那简直就是她的另一个家……可是现在,那个家,她再也不能去了。
对面,黑色的街门,关闭着,里面无声无息,如同坟墓。好多天了,她没有看见过朗霞,朗霞不出门,也没有见她再去上学。她好像,从谷城消失了一样。她呆呆地望着那寂静无声的街门,突然一阵委屈和愤怒:原来,那个反革命,天天和她们在一起啊!可是自己一点都不知道,还当他是个鬼……
她冲过去,抬起脚,噔噔噔,踢那个街门,一边踢一边喊,“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反革命!”吴锦梅从她家院里跑出来,抱住了她,吴锦梅说:“引娣,你别发疯!”
引娣不踢了,她住了脚,抬起脸,吴锦梅惊愕地看见,她的妹妹,泪流满面。妹妹泪流满面地看着她,说道:“这下,你高兴了吧?”
五、小燕子,穿花衣
其实,那天,引娣和朗霞在后院撞上陈宝印之后,马兰花就知道,事情,就快走到头了。
第二天,半夜,她悄悄下到了地窖。看到他,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搂住了他。这些年,随着朗霞的长大,再加上时局和必需的警觉,他们俩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只是在每天的晚上,用一只拴了绳子的竹筐,把他的茶饭,送下地窖。再用一只水桶,将他的便盆,提上来,倒掉,刷洗干净,再放下去。他们在黑暗中,沉默无声地完成着一套生活的程序,无比默契。
他们依偎着坐在他的“床铺”上,一盏煤油灯,幽幽地,将他俩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变形和黑。身下,那床狗皮褥子,如今,早已磨掉了毛,磨薄了,有了破洞。马兰花用手轻轻地抚摸那褥子,说道:“宝印,八年了吧?”
陈宝印回答,“是,两千九百二十多天了。”
一句话,使马兰花几乎垂泪。她抬眼望着他,那个从前英气勃勃的男人,她含着眼泪对他笑笑,说:“我带了剪子来,我给你铰铰头发。”
他说,“好。”
她用手巾,围住了他的脖领,她开始给他剪头发。咔嚓、咔嚓,咔嚓,一缕一缕长长的白发,落下来,落在地上,渐渐地,地上,就积起了一层霜雪。那层霜雪,让马兰花心如刀割。她剪不下去了,从身后,抱住了他,把他白发苍苍的头,搂在了自己的胸前,像搂一个孩子。
“你真傻啊,你当初,为什么要回来呀!”她哭了。
陈宝印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团热烘烘馨香的血肉,亲人的血肉,这是那个世界的味道,那个有天空、有大地、有日月星辰、有白昼、有光明的世界。许久,他轻轻说道,“别这么说,兰花,能在你身边,多活这么多日子,值了!”
“这不见天日的日子,不值啊!”
陈宝印微笑了,“你没听人说过那句话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玩笑地,说出了那个“死”字。那个字,让马兰花心里一哆嗦。
“还有,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了……”他又笑笑,“昨天,我看见她了,那个个子高些、提灯的闺女,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她……她,吓坏了吧?”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从下到这地窖那一天,八年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朗霞。可是,她的声音,他是烂熟于心的。从奶声奶气的小闺女的牙牙学语,说,“榆钱儿,七(吃)榆钱儿——”到后来日益的流利、清脆,明亮,那声音,就像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就像鸟语花香,就像流云和溪水。那是命运对这个不见天日的男人最大的恩赐,那是——神光。
他记得,第一次,在窖里,突然听见了她的声音,她说的就是那句,“奶奶,榆钱儿,七(吃)榆钱儿——”他像被炸药炸中一样,有一种四散纷飞的感觉。他甚至感到了鼓膜的剧痛,他的耳朵,一下子,承受不了这样的幸福……等那声音终于、终于消失之后,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
从此,在那些个难挨的白昼,他等待着奇迹,等待着,偶尔的,那个声音的降临,等待着阳光照进没有光明的深深的地窖。显然,她是不常深入地走进这个后院的,所以,每一次,才都更像是一个节日。他记得,那差不多是一年多之前,他甚至听到了她唱歌,她一个人,不知因为什么,来到了后院,一遍一遍地,反反复复地,唱着这么几句: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这是一支他从没听过的歌,也是他这一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歌。她细细的清亮的童声,就像又清又温暖的溪水一样,没住了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子,小鱼在他的腿间,游来游去,身旁,是红花绿草的河岸……他想,天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其实,他知道,陈宝印知道,马兰花说的,是对的。当初,他要是不回古城,要是乘上了那只渡海的航船,他也就不会这样拖累他的亲人们。可是,晚了,回不去了,他永远登不上那条船了。
这一夜,马兰花为他剪了头发,剪了胡须,没有剃刀,所以,她尽量修剪出形状。他看上去,清爽了许多,精神了许多。马兰花盯着他看、看,看了许久,说道:“还是个好看的男人。”
泪水夺眶而出。
那一夜,她留下来了。他们挤在那张地铺上,紧紧相拥。她如同波涛一样吞噬着他,激荡着他……他热泪横流地说,“值了!”他又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他知道,他和她都知道,那是最后的、最后的生死缠绕。
天亮前,兰花走了,临走,留下了一样东西,她说:“哥,我完璧归赵。”
是那只小药瓶。里面,装的是——毒药。
她背对着他,说,“宝印,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补报吧!”
她走了。天要亮了。油灯的光焰,一闪一闪,在这个地心里,是永远没有白天的。他沉思地,久久地,望着那个小瓶,心里一片雪地般的宁静。解脱,现在,变得是这么容易的事,可是,后面的事,怎么办呢?马兰花一个女人,将如何隐藏他的尸首?家里藏着一具尸体,一旦败露,那会有怎样的后果?
陈宝印,你别无选择。他想。
当地窖门被公安人员打开的时候,那些手电筒雪亮的光柱,天罗地网一样罩住他的时候,陈宝印想,现在,我可以死在阳光下了。
六、赵彼得
枪毙陈宝印那天,谷城自然是倾城出动。那已经是夏天的时候,城外的田野,小麦已经开始秀穗。到处矗立起了那种炼铁炼钢的土高炉,冒着浓郁的黑烟。先是开了公审大会,然后,游街示众,最后,自然是拉到了城外湖洼。
而马兰花,则因为包庇、窝藏反革命,被判处五年徒刑。
那一天,西街北砖道巷,朗霞家的门,关得紧紧的,就像一座坟墓。
那天,破天荒地,最喜欢看各种热闹的引娣,没有跟她的同学们一起,去湖洼看行刑。她一个人,在自己家小院的石桌上,玩抓羊拐。一个人不停地抓,不停地抓。
吴锦梅也没有出门。她坐在炕上,透过玻璃窗,看着院子里那个沉默的妹妹。她想起了那个冬夜,酒枣的红、瓷盘的白,如同静物一般的画面,那么鲜明,没有丝毫污浊。还有那些朴素却悠长的食物香气,让人踏实和温暖。回不去了,她想。这样温暖而单纯的冬夜,永远回不去了。
炕上,一只箱子里,最底层,压着那件天蓝色开白丁香的衣衫。一切,都是从它开始的。一切。
不久,奶奶带着朗霞,回奶奶的老家去了。
奶奶的老家,在这个省份的北部,那里是山区,寒冷、干旱,出产莜麦和山药蛋。出门,一抬头,可以看见残破的烽火台,还有,古长城的残迹。
出事后,朗霞大病一场。病后,她对奶奶说,“奶奶,你带我走吧。”
奶奶说,“宝,咱走。”
奶奶又说,“城外,那条大河,朝北,走到头,就是奶奶的老家。”
朗霞说,“好。咱们走到头。”
奶奶用最快的时间,处理了善后的事宜。房子,已经是公家的了,家具,带不走,卖了。这一天,一大早,祖孙俩,奶奶挎着大包袱,朗霞挎着小包袱,出了家门,去长途汽车站。这是出事后,朗霞第一次走出那个院子。奶奶回身习惯地掩紧了院门,上了锁。听到“咔嗒”一声响,朗霞在心里淡漠地说了一声,永别了。
出了小巷,来到西街上,一别脸,就看见了鼓楼,那么巍峨、高大,那么冷漠、无情。朗霞不动声色看了它一眼,扭过了头——她庆幸离开的时候可以不必穿过它的身下。现在,鼓楼在她的身后了,一步比一步远了。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嗒嗒嗒地,从背后追上来,一只手,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回头,看见了引娣。
引娣望着她,眼睛红红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拉过她一只手,把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朗霞的手上。
是那几只羊拐。
洁白、温润如玉,有一面,涂染成了红色,血的颜色。那是引娣不离身的唯一的宝贝。
然后,就跑走了。
朗霞握着那几只羊拐,朝前走,一下也不回头。她不敢回头,她怕鼓楼看见她突然涌上来的满眼泪水,她怕西街看见她的泪水。
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长途汽车站,等着她们。
是赵大夫。
赵大夫说,“大婶儿,你给我留个地址,我也好和你们联系。”
奶奶说,“不必了,赵大夫,不给你添麻烦了。”
赵大夫说,“大婶儿,这都是为了孩子。”
他拿着笔和纸,固执地要求着。奶奶哭了。她抹了一把眼泪,说出了那地名、村名。奶奶说:“有你这句话,我代兰花谢谢你。”
朗霞默默地站在一边,就好像没看见发生的这一切。
赵大夫拿过了奶奶手里的大包袱,又去拿朗霞的小包袱,朗霞躲开了。奶奶对赵大夫轻轻摇摇头。出事以后,朗霞就是这样,对一切人,关上了她的心。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不哭,不闹。就连生病,也生得那么安静。她安静得让人害怕,仿佛,那安静,是另一个世界的安静,是极地的雪原,凛冽、寒冷、死寂。
这个萍水相逢的男人,把这一老一小,送上了北行的长途汽车。他给了奶奶一包吃的东西,他说:“大婶儿,保重——”
他向她们招手,车开了很远之后,他仍然那样站着。只是,朗霞根本就没有回头。
后来,车行到半路上,到打尖的时候,奶奶给朗霞找东西吃,打开了他送的那包吃食,“啊”地叫了一声,原来,里面还塞了五十元钱。对她们而言,那无疑是一笔雪中送炭的巨款。奶奶落泪了。
朗霞对奶奶说,“奶奶,别哭,不值得。”
她这么说着,一边打开车窗,把她一直握在手里的羊拐,温润如玉的、朋友的宝贝,从车窗里,一把扔了出去,扔在了身后。
“我恨谷城,”她说,“我恨——我妈!”
那时,她不知道,她的妈妈,马兰花,已经生病了。她没能熬过五年的刑期,在饥荒的六十年代初,病死在了狱中。
尾声 满树榆钱
新世纪,谷城外,开辟出了一片公墓。和所有新式的墓园一样,这依山坡而建叫作“永安”的墓园里,乍一看,就像是密密的一片碑林。这一天,墓园里来了两个外乡人,两个女人,母女俩,母亲六十开外,女儿,则看不出年龄,很时尚且貌美如花。
她们来祭奠一个亡者。
那亡者姓赵,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赵彼得。
她们带来了鲜花、水果、酒以及纸钱。母亲亲自奠酒,她将斟满的酒杯举起来,说道:“赵叔叔,给您敬酒了!”
然后,恭恭敬敬地,将那杯酒,洒在了墓碑前。
“赵叔叔,您不认识我了吧?我是——朗霞,您看,时间过得多快,一眨眼,我也是六十岁的人了!您活着的时候,我没有跟您说过一个‘谢’字,没有亲笔给您写过一封信——您寄来钱,回信,都是奶奶求人代写!……这世上,恐怕,再找不出比我更无情更绝情的人了吧?可是,我这么无情,您一点也不计较,还是照样年年寄钱来!叔叔,我嘴里不说,其实,我心里一直在问,这世上,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这个让我害怕、让我恨的人世,怎么还会有您这样的人?您和我们,非亲非故啊!叔叔,不瞒您说,要不是您,我不知道今天的朗霞会是什么样。每次,在我最痛苦在我熬不下去的时候,在我想做坏事想做恶事想做狠毒的事想堕落的时候,我就想,给我一个理由,让我不作恶!叔叔,您,就是那个理由,我总是不由自主想起您,我想,这个世界,不是还有一个赵叔叔吗?一个有赵叔叔的世界,就没有坏到底……”
她眼睛里,闪烁出了泪光,可是她的声音,仍旧安静、沉静,她沉静地说出了这一番话,显然,是她身边的亲人,她的女儿,从没有听到过的。女儿惊讶地望望她,又望望墓碑。只见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一个小小的、破旧的小本子,几十年前,孩子们常用的那种笔记本:“奶奶活着的时候,您寄来的每一笔钱,她都要清清楚楚记在这个小本子上,她老人家临终前,把它交到了我手里,对我说,‘孩子,这是一个账本,这账本上,记的不是钱,是咱娘儿俩,欠人家的恩义!将来,有一天,你要替奶奶,去当面谢谢人家的这份恩德!’……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有来,因为,当着您的面,我说不出那个‘谢’字,那个字,太轻,太轻,太轻了!……但现在,我的女儿,就要远嫁到法国去了,她临行前,我想,我得带她来,向您辞个行,把这个账本,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个账本的故事,告诉她,她的妈妈,这一生,欠您的恩义……”她说不下去了,慢慢地,跪下,抱住了墓碑。
铭恩,戴铭恩,她的女儿,在突然之间,明白了自己名字的来历。明白了自己的——前史。
太阳真好,是北方难得的晴朗的春日,风和日丽。墓园很宁静,四周一片鸟鸣。远远望去,这里那里,一树一树的桃花,一树一树的泡桐花,一树一树的丁香,还有,不知名字的那些山野的花朵,绽放着,北方春天的艳情,似乎,总是这样的嘹亮和直抒胸臆。也因此,它的秘密,才可能埋藏得更深、更隐秘。
比起相邻的那座举世闻名的古城,谷城显然要沉寂许多,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它才有可能,保留下来一些从前真实生活的痕迹。
比如,西街。比如,鼓楼。
西街上,旧式的楼檐下,没有像那些旅游景点一样,悬挂起一盏盏大红灯笼,弄成电视剧布景的模样。仔细看,楼檐下,这一家或是那一家,还有一两盏从前的走马灯,挂在那里,破得不像样,可是,有沧桑的好看。
还比如,旧宅。
朗霞惊讶地发现,尽管,那座小院,破旧得不成样子,简直如同废墟,尽管,它看上去变得十分狭小、拥挤,尽管,厕所的后墙早已坍塌了一堵,可是,可是,迎面那门框的条石上,那三个凿刻的字,那三个屡屡闯入她梦中的字,经过了五十年的风吹雨打,竟然还在,她一看到那三个字,眼睛就潮湿了。
“活泼地”啊。
“是朗霞吧?”突然,身后传来了这样一个声音。
她扭过头,看见了一个老女人,高高的,瘦瘦的,小脸盘,皱纹很深,烫着碎碎的一头小卷儿,正眯着眼打量她。
朗霞脱口叫出了那个名字,她说,“引娣。”
“啊呀!”引娣叫起来,“真是你呀,朗霞,我从鼓楼那里,就跟上你啦!我心想,会是朗霞吗?可别叫错人呀——”
她们俩,昔日的小伙伴,五十年前的小伙伴,站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笑着,时光的大河,在她们身边,汩汩地流,她们都听到了那惊心的声响。
“你过得好吗?朗霞,”引娣含着眼泪问。
“很好,”朗霞回答,“你呢?引娣,你过得好吗?”
引娣笑了,她没有回答朗霞的问话,却说:“朗霞,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就知道。”
“你怎么知道?”朗霞也笑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啊。”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引娣说,“前几天,我看见婶儿啦,婶儿回来了,就站在那儿,站在那棵榆树下,说,‘你看,结榆钱了,满树都是榆钱儿,朗霞最喜欢吃榆钱蒸的布烂子了!’我一看,真是!那棵树,死了好多年了,可今年,呀,又活了!你看,这满树的榆钱儿,结得多好!今晚上,我给你做榆钱儿布烂子吃。”
“你说谁?”朗霞问,“谁回来了?”
“婶儿啊,”引娣回答,“马兰花大婶儿啊!她有时候会回来看看。”
正午的大太阳,朗照着,刷的一下,朗霞感到全身如同有一股电流通过。那棵老榆树,她的故交,原来,是它在召唤着她,它用满树繁密的榆钱儿、用它死而复生的深情厚谊,召唤着她。也许,不是它,是——母亲。她看见树下的母亲了,站在那里,年轻,美丽,像榆钱儿般清香,望着她,忧伤地微笑。她拉过了身后的女儿,说道,“妈妈,这是您外孙女。”然后,她哭了。
原载《北京文学》2013年第8期
点评
在一条古老的街道上有一个神秘的小院,这个院子里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一个国民党军官战败之后并没有喝下上级“分发”的毒药,他被一张风中吹来的传单燃起了求生的欲望,他毅然丢掉了那张通往台湾的船票,穿越层层阻隔回到了他熟悉的小城和院落,而他也就此被围困在了小城之中。八年时光,他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与黑暗为伴,与妻子和孩子的“近”距离相处温暖支撑着他的生命。然而与女儿的唯一一次“相见”后厄运就来临了,他要为这次“相见”付出死亡的代价。“活泼地”的遇“鬼”事件让这个秘密不再是个秘密,围绕在这个小院上空的所有神秘都被邻家女孩吴锦梅打开。陈宝印和马兰花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以不同方式死去。朗霞的西街成为了记忆的西街,成为了一段历史烟云的注脚。蒋韵用温婉冷峻的笔调讲述了一个“遍地生长”的故事,在国民党军官飞蛾扑火般壮烈的行动背后,是马兰花这个看似柔弱却坚韧如铁的女人散发的美丽光芒,在硝烟弥漫的战争年代,是她散发出的巨大能量温暖了一个在死亡线游走的军人的心灵,也是她散发出的巨大魅力吸引着陈宝印毅然赴死,“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陈宝印在死亡来临之前玩笑般说出的这句话恰恰是他心底最严肃的声音。在许多艰难时刻,马兰花的镇定和从容诠释了女性特有的魅力。
(崔庆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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