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手
序一
一个人有辆自备车就是好,方便自不必说的,上班方便,下班方便,买菜方便,接小孩方便;晚上在家吃了饭,想出去逛个商店、看个电影、走个朋友,或者都没有事情想兜个风,也方便。不仅是明的事情方便,暗的事情也方便,比如你有个女朋友,她来电话了,说你这会儿有空吗,我想去一下哪里,你送我一下吧。你有车你不送吗?你肯定送,而且还特别积极。比如,女朋友又来电话说,我现在要陪母亲去看个病,我先去,等会儿看完病你过来接一下,你知道医院门口叫车很麻烦的。你肯定说,没问题,我知道,你尽管放心陪你母亲好了,差不多的时候你来个电话,我到了咱们就走。你还会特地抱歉为什么不提前等在那里的理由,你知道的,医院门口根本就不能停车,咱们只能是随到随走。再比如,有一天,女朋友跟你说,我们明天去东港吃海鲜吧,听说那边的海鲜特别好,有许多东西你见都没见过,你见过活的带鱼吗?你见过活的海参吗?你见过活的乌贼吗?你肯定没见过,你知道它们怎么游的吗?不等她说完,你会非常爽快地回答,那咱们去呗,为什么不去?咱们有自备车啊。东港是个好地方,这个靠海的小镇有许多僻静的酒肆,有上好的农家烧,有非常生猛的海鲜,那里的人和去那里的人都知道,来的都是一对对情人。情人扎堆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暧昧的感觉,心照不宣的感觉,相互理解的感觉,为了这感觉,你也一定会去一趟。
但有一辆自备车往往也是最不自由的,我们过去说有了BP机不自由,别看它挂在腰间挺时髦的,其实就是个跟屁虫,像铐上了一根铁链,那么,有了自备车就等于戴上了一副枷锁。表面上开来开去挺风光的,实际上完全束缚了自己。上述那些所谓的好事,虽然刺激,其实都是地下工作性质的,都在铤而走险。更多的时候,都是被老婆钳制着,这个时候的自备车,还不如单位的公车,这样的时候,你就成了单位的司机,老婆则成了单位的领导,一切都得听领导的。无论是接还是送,无论是候还是走,无论远还是近,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你愿意不愿意,你都得绷紧了神经候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来个电话,派你个差使。所以,这个时候,你如果还想着前面那些好事,无异于玩火。
要想自备车真正的安全,真正的自由,让它物有所值,使自己舒心,为自己服务,就要把老婆也叫来学车,继而再买辆车给老婆,而且还要买辆好的车给老婆,千万不能因为老婆的车技不好而买辆“碰碰车”给她。老婆的车一定要比你的车好,比如,你是普桑,那老婆就得是宝来;你是广本,老婆就应该是奥迪,不然,你等于还是没车,你顶多是个后备车队,老婆要出去喝酒,出去洽谈,出去同学会,她要调你的车给自己长长脸,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你都得愉快地配合,拱手相让。
直到有一天,你看到报上的一则新闻,说某天晚上,一对情人开了车去山上幽会,正坐在车里谈心,碰上了一伙小青年骚扰,两边的车窗被砸,男的被殴,女的被猥亵,好在两人都坚守在车里抵挡,没有下来,瞅准了一个空隙,男的发动车逃离现场,但在下山途中,由于慌乱,由于环境不熟,车子偏出山路,摔成了重伤……新闻就写到这,实际上后面的内容是很多很多的,比如两人的关系,两人家属的反应,说不定还会揪出个陈年老账来。如果他们都有单位,在单位还有一官半职,那组织部就会考虑挂号,是不是弄个反面教材?要是警方也介入了,一切都走案件程序了,那就想保也保不住了。反正是一团糟。这则新闻就像鞭一样抽了一下你,你这时候会想,是不是自己应该收敛一点了,别好高骛远地弄出个事情来。
序二
崔子节开车的时间比较早,大概是2000年。那时候,机关里的公车不多,如果有,也都是拉达之类,好一点儿的才是皇冠,样子都比较笨,不像现在的车那么靓。私家车就更少了。因为少,车管所在验车的时候就会在车身上喷上“自备”,以区分它和公车的关系,可见自备车在当时是多么的荣耀。尤其是上路的额度,一个月才发放三百,这多难受啊,所以,要使自己的车尽快上路,就要去投标车牌,他的00174就投了八万,还不算下狠注的。他虽然开的是东风富康,原价也就是十一二万,但一看牌照的先后,会换算的人就知道,这辆车少说也要值二十多万,相当于鼎盛时期的别克和广本。
所以,那个时候,崔子节一般都很谦虚谨慎,一是从不说自己有车,二是不把车开到单位里来,三是有时候有些方面还得伪装一下,比如吃穿简单一点儿。因为有了车,人家就会猜揣他的收入,他的人情来往,他小孩读书,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还要养车,如果说有的开支他可以打打混仗的话,那么养车的费用他是逃不掉的,别人会给他算着,省都省不了。因此,有了车,他就相当于一个贼,他得藏着掖着,尤其是在机关,他根本就不能“出头露面”。有很长一段时间,崔子节都把车停在外面,再在外面寄放辆自行车,上班的时候,他都是吱呀吱呀地骑车过来,看上去又寒酸又辛苦。
但单位总会有用车的时候,总会需要摆摆体面的时候,这样的时候,总会有人感慨和呼吁,谁有车啊?借单位用一用啊。哪怕是私家车公用,单位给补贴啊。这样的时候,崔子节就木木地假装懵懂,连一声也不敢吭。他知道,这个声他要是吭了,以后的事就会非常麻烦,要解释很多话,私家车就会变成公车,而且谁都可以差他。他还是一开始就自私一点儿好,无情一点儿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样说,好像在表明车是多么的了不起,也像在解释车停在外面的原因。事实也确实如此,毕竟车不是一件小东西,不是他想藏就能藏得住的。有了车,就是与众不同,有了车,他的思想就会发生变化,虚荣心会膨胀,一些情感也会流露出来,就会觉得自己优越,就会生出许多豪爽,就会发发善心,就会愿意扶贫。一句话,是自备车要出问题,要出事情,他是控制不了的。尽管现在有钱的人多了,买车也不稀奇了,有关车的故事也没人津津乐道了,原先好的故事也渐渐成笑话了,但车的故事还是会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
第一
崔子节的车停在离单位不远的一个车库里,这是个新车库,停的车不多,暂时也没有人去经营。崔子节以前都把车停在路边,随意而方便。那时候车不多,停路边也不影响市容。主要还是为了省钱,有句话叫“什么东西都怕乘”,看车费也怕乘,一次五块一个月就是上百,乘起来就比较可观,如果再算上别的地方停车,那就是相当可观了。上百可以洗车十次,买油可以开两百公里,开车的人都会这么算。但停在路边也有不好,怕被其他车刮了,怕车窗被人砸了,怕后备箱被人撬了,到时候找保险都没用。最怕的是那些心理失衡的主儿,暗地里拿利器往车身上一划,那个心疼啊,骂都无力。所以,有了这个车库后,崔子节就把车停里面去了。
看车的是个秦县女人,三十来岁光景,样子还算顺眼,突出的地方是身体敦实,眼睛扑闪扑闪的。身体敦实缘于她原先务农,务农就有些野味,有野味就显得蓬勃,蓬勃了就和城里的女人不一样,崔子节就会在心里紧抓一下。眼睛扑闪说明她并不木讷,说明她想交流,说明她心里有向往,否则,她眼睛扑闪干什么?她完全可以封闭和拒绝。后来,崔子节知道,女人名叫李美凤,是拿工资看车的,也就是说,车库还不热,她是属于“看地”的,车多车少和她没有关系。
秦县的女人都是风流的种,她们都有这方面的潜质,只不过有些开发了,有些还没被挖掘出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李美凤也不会错。秦县的女人勤劳勇敢,她们特别喜欢做一件事——在全国各地开洗脚屋。开洗脚屋尤其讲究身体条件,要有顺眼的相貌,要有好的手段,试想,她和你站得贴身,她在你身上摸来摸去,她没有这两手过硬的,寸步难行。李美凤为什么不开洗脚屋呢?崔子节相信,她是还未被开发的,或者说,她没有帮手,她没有本钱,她被家庭牵累,她没有条件走出去。那么,她会不会在暗地里做这种事呢?车库是个好地方,看车只是一个掩护,在地下,在黑暗里,她要顺带做点儿什么事,也太容易了。他这样想是基于她是秦县女人,基于她身体好,基于她在看车,也基于自己有辆车。人一旦有了地位,看人的眼光也是不平等的,是居高临下的;人要是有了辆车,而且是雇人看守的,是不是也可以在心里“欺负”一下看车的人?
有了这些想法之后,崔子节停车的心情就不一样了。
现在,崔子节在这里停车也有个把星期了,他对李美凤也大致有了一点点了解,他开始注意她的细节了,比如她的吃、她的穿、她的住,总之一句话,她是简单的,落后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儿工作了,而她又有他喜欢的潜质,只要他稍稍地用功一点儿,是可以把她发展成某种角色的,或者说,他对她的工作是能够打动她的,从而使她自觉地成为他的“对象”。尤其是她的性格,最符合他的“审美”标准,这样的女人,即便是出点儿什么事情,她也会自觉地息事宁人,以大局为重的。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碰上她的情形和自己的心路历程。
那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亮得发腻,亮得让人觉得奢侈。崔子节开着车慢慢地拐进车库,车库的坡道上也被太阳渲染着,一半亮一半暗,这使得他的眼睛有点儿花,看不清车库的面目。直到他的车滑行到下面,他的眼睛聚了聚焦,才看清她站在边上。她大概也是个新手,不知道怎么接洽,也不知道怎么服务。崔子节以前去过很多车库,他知道那些看车人,要么老练得爱理不理,等你出来交钱;要么像交警一样乐于指挥,过一把教练的瘾。李美凤不是这样,她就是站着,怯生生地看着他进来,然后目送他的车,看着他在位置上停好。她没有主动向他要钱,好像生怕他说她粗俗;她也不敢在他面前说话,好像很明白自己身份的卑微。在她眼里,有车人就是人物,就是大款,是车库的主宰,他把车停在这里,他给她钱,他就是她的衣食父母。
她就一直站在黑暗里。其实,车库里到处都是黑暗,有些地方微暗,有些地方漆黑,她为什么站在黑暗里?是不敢和他走得太近?还是她本来就是这样含蓄?黑暗的感觉如此美妙,崔子节的想象翩翩起舞,他走近她,他看见她眼睛扑闪扑闪的,他甚至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他把钱递给她,她的手半伸着,手心做成了碗状,不是接钱的样子,而是由他把钱放在她手心里。
她也没有说话,她本来是应该有话的,比如问问他停车的情况,停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开走?是长期的还是暂时的?是论天的还是包月的?这样的情境也给了崔子节一种错觉,以为她需要什么,或者她正想兼做什么。她不是秦县女人吗?秦县的女人意味深长。而黑暗,也是最容易让人心生暗疾的,最适合偷袭一样的奇迹发生的。
崔子节喜欢这样的女人,羞涩,安静。喜欢很多时候是没有道理的,比如家里人苗条,他也许就喜欢丰满;家里人长发,他就觉得短发好看;甚至家里人漂亮,他见了平平的也会怦然心动。所以,喜欢无所不在。但这里的喜欢有个前提,是他本来就向往前面那些“车的故事”,那些故事有趣,能激励人,虽然那些故事有点惊险,但稳当一点儿的故事,没有麻烦的故事,他还是愿意尝试的。
这之后,崔子节下班去车库开车,就很想看到李美凤。上午来时,他看到的都是黑暗里的李美凤,下午她不用置身在车库,他想看到光亮下的她,是不是和他感觉的一样?但李美凤经常不在,她不在,崔子节就像踏空了一只脚,有点儿失重。李美凤会去哪里呢?她不是生活在车库吗?她是出去买菜了?还是去散步透气了?还是寂寞了找人聊天去了?崔子节体会不出看车人的生活,但能想象出那种难受,在黑暗里,在地底下,久而久之,手指头都会发霉的。
有时候,他也会在坡道下碰见一个男人。男人看上去有点儿猥琐,缩着肩,头发蓬乱,身上透着一股被窝的气息。男人还藐视着他,有看车人的心态,你开车我看车,心理不平衡,好像想咬他的肉。贫富差距永远是一个不等式,崔子节也不和他计较,他只是想,这人是李美凤的老公吗?若是,别的不说,光凭这股子被窝气,李美凤就是不幸的,生活也肯定是一团糟的。想到这,崔子节心里就酸了一下,就愈加有了工作的愿望,当然,这种工作方式主要体现在扶贫上,扶她的贫,不管怎么扶,都是帮助,都是温暖。她不是生活在黑暗里吗?先把她带到地面来再说。
第二
停车的事就是这样有趣,不是一锤子买卖,只要他和这个车库发生了关系,它就有理由延续下去,这对崔子节很有好处。
崔子节这天心情好,他早早地去了车库,在经过车库坡道时,他看见了两件女人的衣服。坡道是个好地方,对车库来说,它在上面,能见着日光;对地面来说,它属于地下,有自留地的感觉。晾在坡道上的衣服,应该是李美凤的吧?
李美凤在坡道下迎候着他,她看着他的车下来。和平时一样,她跟着他的车走一点点,然后就站在了黑暗里。崔子节停好车,从里面走出来,把钱放到她手上。黑暗使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他感觉到她莞尔一笑,这给了崔子节一个信息:这个女人是可以接触的。
在这个简单的交错中,崔子节没有说话,他觉得现在还缺少说话的契机,说什么呢?往什么方向说?说到什么份儿上?他心里都没数。一切才刚刚开始,一切都还茫然,话说多了,她会不会以为他居心不良,自己也容易陷入尴尬,还是不说的好。他还是遵循着正常的程序,停车,交钱,走人。但李美凤的笑让他看到了前景,他想,只要他的车还停在这里,他们说话的机会总会有的。
在经过坡道的时候,他又看了看那两件衣服,车库阴湿,坡道是晾衣的好地方,这应该是李美凤的衣服吧。最近的几次,他都是在黑暗里看见她,他对她的衣服没什么印象,如果是她的衣服,那衣服也太陈旧了,早过时了,按照城里人的标准,那都是两年以前的样式。
下午市里开会,崔子节要提前到车库开车。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照顾,意味着恩赐。此话怎讲?一般人停车都是从早停到晚的,五块钱,包干到底,试想,看车人要多少精力对付啊,当营养费都不够。同样是五块,像他这样停停就走的,等于白送了五块钱。当然,他是很乐意这样做的,这不就是扶贫吗?这就是最最切实的扶贫。在平时,他这种情况也是很多的,他是一个单位的小头目,头目是什么?头目就是忙,头目就是跑来跑去。他们这个单位不是很起眼儿,人员也不多,但五脏俱全,对内的部门暂且不说,对外的就有艺研所、出版处、直管处、社会处、缉查处,管的是图书馆、书店、剧团、影院等。要是放在市里,他们的工作就是配合中心宣传,建设文化大市。这样的单位,让崔子节也显得人模狗样了,经常地被唤来唤去开会,所以,崔子节停在车库的车,说不定什么时候要开出去,说走就走。
崔子节在车库的外面碰到了李美凤,这次不是在黑暗里,是在往坡道转弯的通道上,崔子节看清楚了,她穿的衣服是有点老。她领了一个小孩。车库外面有风也有太阳,她们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她们的眼睛被太阳晒眯了起来,她们毫无内容地站着,看上去有点傻。崔子节问她,你们站在这里干吗?李美凤说,我们在这里听歌。崔子节说,这里哪有歌啊?李美凤说,隔壁商店里有歌。崔子节这才意识到旁边有个小超市,有音乐像烟一样弥漫出来。他说,这是你小孩吗?李美凤点点头。他又说,怎么不去幼儿园啊?李美凤说,我们没钱去幼儿园。崔子节说,民办的幼儿园不会太贵。李美凤说,民办的也要四五百,我看车一个月才七百呢。崔子节说,想想办法嘛,小孩待在家里总是不好的。李美凤不响,闷着嘴没有和他接话。
没有话,崔子节就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他就吧嗒吧嗒地走下坡道,把车开上来。他原本想出来之后再和她打个招呼的,他事先摇下了车窗,但他发现她已经不在外面了,他感觉她有点小情绪,她是不是嫌他“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不是嫌他说了句没有水平的废话?抑或,她不想看到他貌似关心而实际是一副虚伪的嘴脸?
第三
崔子节可以做的事其实是很多的,对于一个生活在车库的人来说,无论做什么都有扶贫的意义。经过这些天的摸底,他目前有两件事可以先动起来,一是给李美凤买几件衣服,二是给她小孩买些吃的。他如果要做就做得得体一点儿,不要做得太猛,他暂时选择后一项水平低的,买些糕点。她不是收入低吗?她小孩不是上不起幼儿园吗?那么买些吃的,多少也能减轻点儿生活负担。这样,崔子节在开车的时候就特别注意路上的糕饼店。
从家里到单位,崔子节一般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临江路,沿江一路地拉过来,比较好走,但要远一点儿;另一条是高教路,相对距离要近一些,但要穿过市区,而且还要经过一个医院。医院门口的情况是可想而知的,人影幢幢,车水马龙,有时候一堵就堵得石头一样。在崔子节的印象里,高教路上有一家糕饼店,叫什么稻村香的,是台湾人开的,糕饼的样式很多,大家都比较青睐。崔子节想,要买就要买最好的,要拿得出手的,这也是他身份的体现。他也知道,李美凤并不懂得糕点的好坏,一些超市就有包装好看的自制糕点,是专门卖给外地人的,根本谈不上口味。但崔子节不想敷衍,至少说明他这会儿是上心的。
他一边开车一边留意着路旁,他印象中稻村香应该在一座桥的附近。这是一座环形高架,功能是为了快速疏通。这样的桥,交警就多。这样的重地,交警一般也都森严壁垒,火眼金睛。轻者,快速赶你走;重者,拍照抄牌;再重点,你和他争辩几句,拖车扣点。其实,开车也是挺孙子的。开车只是在某些场合,某些情况下才光鲜神气,其中包括在车库。所以,崔子节在车库有扶贫的举动,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崔子节在接近高架的时候就非常小心翼翼,差不多像匍匐。他轻轻地靠近糕饼店,快速地下车,像打劫一样窜进糕饼店,拿了包十元的糕点,丢下钱就走。还好,今天的交警善解人意,今天的交警睁只眼闭只眼。
现在,崔子节要考虑怎样把糕点给李美凤了。不能直截了当地给,给了说什么呢?是看她可怜?还是说她缺少吃的?都不行,扶贫也要考虑人的尊严。他如果把糕点给了她,她没有什么反应,两只手像铁棒一样戮着不接,他的脸就丢大了,就没有可能再走下去。所以,关键是先看她的态度,她是不是愿意接受他的扶贫。还要看什么时机,最好有她的小孩在,有小孩就比较好表达,他顺手一递,小孩嘴馋,拼命一接,这个过程就完成了。许多电影里都有这样的设计和安排,大人的情感都是借了小孩这个道具作掩护,才慢慢含蓄地发展起来的。
崔子节想着这些步骤,车子也开得很顺,车库一下子就到了。他慢慢地拐进坡道,他没有看见李美凤在那里迎候,也没有看见她的小孩,他开始以为是光线的原因,他从明亮的地方进来,和车库的反差太大,眼睛不适应,看不清眼前的东西,而李美凤,本来就含蓄,又正好站在背光处。他慢慢调整了眼睛,把焦距对准了,也适应光线了,还是没发现车库里有人。他只得乖乖地停好车,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
后来想想,虽然没交接糕点,但还是留下了机会,他不是还没交钱吗?对于心里有企图的人来说,任何机会都是发生故事的基础,一般的交钱当然是个简单的过程,但承载了想法的第二次补交,那就不一样了,就可以好好策划一下了。
中午,崔子节在单位吃饭。他有午休的习惯,这都是坐机关落下的毛病,没办法。前面说过,他在单位是小头目,他的办公室里就安了一张大沙发。他努力地躺一会儿,也强制自己闭了一下眼睛,奇怪,呼吸一点儿也不平稳,脑子也一点儿不犯困,这样躺着一下子就腰痛了,只会越躺越清醒。他索性起身,摸了一把脸,若有所思地想做点儿什么。他想起李美凤,想起她挂在坡道上的衣服,他想做的就是这件事——给她买件衣服,让她的面貌稍稍地焕然一下,让她不至于和这个城市有太大的距离。这也是他的计划里的。
单位附近有一条小柴巷,巷不长,也就两百来米,巷也不宽,仅供两辆车交错,但巷的两边都是店,专营打着外国旗号的冒牌服装。这是个淘衣的好地方。经常有附近单位的公务员趁暇过来,有工商局的,也有税务部门的,他们的制服很起作用,往往能淘到又好又便宜的衣服。崔子节单位的同事也经常结伴来淘,但讨价还价的力度要大一些。崔子节也想学学同事的样子,来捡些漏货,但来了之后发现,自己其实是挺茫然的。他从来也没有自己买过衣服,更不用说替别人买衣服,衣服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盲区,而对女人的衣服,则盲点更多了。李美凤穿多大的衣服?具体应该叫什么号?他听说国外的衣号还分A型B型,好像有表示乳房的意思,但具体是A挺还是B宽,他一无所知。事实上,他其实什么也买不了。他只是一个意愿而已,他是被一种意愿催促着,推动着,才来到小柴巷的。他装作煞有介事地逛店铺,这个店里进,那个铺里出,看见自以为好看的衣服,也停下来摸一摸,翻一翻,问问价钱,但没敢讲价,他知道,这里的店主都是很会做生意的,一讲价就会上套,就像臭屎沾在手上,甩也甩不掉。
有一下,崔子节的心里也犯了嘀咕,觉得自己的做法有点儿不妥。他和李美凤什么关系?停车和看车的关系。有多少钱的深浅?也就五块钱的来往。现在,几件衣服要建筑在五块钱的基础之上,肯定已超出范围了。任何事情,要做起来,都应该在一个相衡的基点之上,超越了基点承受的行为,就叫人猜疑了,就会往居心叵测那边想。这样一想,崔子节就觉得自己的动机有点儿荒唐,就算李美凤能听他解释,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就作罢吧。
下午单位里没事,市里也没有开会,系统里也没有什么活动,崔子节就待着没有出去。他一贯很反感开会,同时也反感活动,觉得务虚的东西太多,有什么意思呢?大段的时间就这样被撕得七零八落。他喜欢有实质内容的工作,换句话说,他不喜欢清淡平庸的生活,这和他目前的状态相当对味,繁忙的工作之余,有一份闲情逸致去稀释,去调节,这样才是对的。也就是说,他对车库的念头是不奇怪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他在单位是抓业务的,这段时间,要考虑的事情很多。越剧团的工资还缺口百分之三十,还得争取财政的支持;新华书店能不能走走第二渠道,把库存盘活起来;电影院线有没有办法另辟蹊径,不受全国的支配和限制;影像和音像市场,怎样维护繁荣又怎样打击盗版;图书馆的购书经费是越来越少的啰,再这样下去,新书增不起来,和外地的差距也越拉越大。怎么办?这些都是他要考虑的问题,要拿出思路,要运作起来。但他想不下去,脑子里混沌一片,每一个问题,想着想着就会支离开来,想着想着,就会拐到岔路上去,都会出现车库的情形,都会被李美凤的样子重叠和覆盖。他知道,他还是想出去,去车库看看,通过开车这形式,把上午未竟的事情完成掉。
第四
接下来的这个机会就比较好了,崔子节想要的条件都具备了,李美凤在,她小孩也在。他可以把两件事情都完成掉,先付掉上次欠下的车费,再把糕点给她小孩,不光是单纯地给,关键是要给出他预想的气氛。
李美凤和她小孩在做游戏,就在坡道进车库的口子上,这是一幅很好的画面,李美凤坐在椅子上,她小孩坐在她大腿上,她们的身体在有节奏地仰合,摇晃,她们在做一种拍手练声的游戏,有朗朗的民谣从她们之间蹦跳出来:
天上云黄,地下冰糖,
哥哥担水,妹妹烧汤,
猴子担去卖茶叶,
卖到明天下半夜……
其实,游戏是无聊的,但小孩却做得津津有味,崔子节觉得,这都是小孩没有上幼儿园的缘故。要是在幼儿园,老师教她唱歌跳舞,有空和小朋友玩耍嬉戏,她就不会稀罕这种游戏了。
李美凤也看见了坡道上下来的崔子节,她说,今天又去开会啊?他说,噢不,今天要早点儿回家。李美凤说,你每天都早点儿走,我应该少收你的钱才是。崔子节说,这你就客气了,五块钱已经很少了。李美凤说,那多不好意思啊。崔子节说,你要是少收,我就更不好意思了。说着就掏出钱,正好是一张五块。李美凤双手还抱在小孩腰上,她没有接钱的意思,倒是小孩伸手把钱接了,崔子节笑一笑,李美凤也笑一笑,对小孩说,那就谢谢叔叔啦。小孩也小心翼翼地学了一句,谢谢叔叔。这是一个非常宜人的气氛,似乎把下面崔子节要做的事也铺垫好了。
接着,他下到车库里开车。一般情况下,回家的车都开得比较起劲的,像小孩放学时的心情,还没到坡道就早早地冲起来,靠近坡道时就一跃而上。但这会儿没有,崔子节心里还有事情,临近坡道时他反而慢了,他还故意打了一下强光灯。在车库打强光灯是很刺眼的,一下子就把她们给抓住了,她们的眼睛一齐看了过来。崔子节把车停在她们边上,他摇下车窗,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举起手里的糕点,他还把糕点在小孩眼前晃了晃。一切都还在前面的气氛里,表情和语言似乎都还氤氲着,他对小孩说,再谢一下叔叔。他这话一下子活跃了现场,同时也示意了李美凤,告诉她,糕点是给小孩的,你就听之任之吧。李美凤笑笑。小孩是简单的,纯真的,农村的小孩更是这样,她立刻被糕点吸引了。她迅速从母亲的大腿上爬下来,她跑到他车窗前,她快速地接走了他的糕点。这个动作使得现场又愉快了一下,崔子节和李美凤都笑了,他们没觉得这和小孩的教养有关,他们都觉得那是一种童趣,李美凤说,小孩嘴馋,让你笑话了。崔子节说,小孩都这样,率真,不隐藏。李美凤说,那叫你用大了。崔子节说,用什么大呀,又不是什么金银财宝。李美凤说,下次别买给她了,吃惯了不好。崔子节说,没事的,让小孩高兴嘛。真的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借着小孩的作用,推波助澜,虽说还差那么一点点距离,但总的来说是在一个美妙的范围里,一说一答,有顾盼,也有微笑。说得差不多了,崔子节就适可而止地打住,自自然然地把车开了上来。
回家的路上,崔子节想,这件事看似平常,没什么大的动静,其实还是在进步的,是在往好的方向走的。第一,她看他停车时间短,要给他优惠,要少收他的钱;第二,她让小孩接受了他的糕点,她没有阻止,她顺其自然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李美凤对他也是有好感,噢不,现在说好感还为时过早,但至少是不反感吧。这就是基础,有了这个基础,往后的发展就顺风顺水了。
第五
单位今天去扶贫,几个人坐了小车去,由崔子节带队。单位现在也有一辆新车了,是桑两千,平时都是一把手坐,今天一把手公休,就跟着他跑乡下了。他们去的是熹县岩镇下田村,是市里定下的帮扶对象,扶贫的内容原先要落实到集体经济,单位怕麻烦,就简化为送钱了,每年给一万。至于这个钱怎么用,他们也不去管,反正是财政的钱,他们没出血割肉的疼痛,算了。崔子节心想,这和他近来在车库所做的高度的一致啊。
扶贫还有个内容就是去看望一下村里的老革命,大概有十来位,每人送现金两百,再给些香皂牙刷什么的。再就是在村委会边上的小酒店里撮一顿,这倒是村里接待的。其实,扶贫只讲究个意义,不一定对方都穷得叮当响。这顿饭每年都搞得很像样子,以前来过的人都印象深刻,上的都是精心挑选的土货,还有山羊和家猪,平时一般吃不到,所以,再远的路,大家也乐意去。
崔子节还在这村里包了一个学生,市里规定,市管干部,一人至少一个,崔子节也就意思意思地认了一个四年级的小男生,学习一般,崔子节给他的承诺是,无论他读到什么程度,全包。其实,也是不怎么穷的,崔子节还有印象,小男生和他接洽的那一天,是坐了家人的摩托车来的,拿了他一年的学费,又轰隆隆车屁股冒烟地走了。崔子节心里怪怪的,他自嘲地说,前世欠别人的债,还愿吧。
他为什么要提这件事呢?他是想告诉别人,或者给自己一个支持,扶贫,不一定是件很突兀的事,不一定是件需要多少理由的事,其实是一件很随意的事情,只要他愿意做,有心情去做。比如在车库看车的李美凤,他也不知道她的生活到底怎样,内容好不好?质量高不高?他只是感觉她生活一般,简单,落后,而他,又喜欢又愿意,就可以扶贫了嘛。就算不是扶贫,一个愿送,一个愿受,有什么不可以的。
扶贫的结果不仅仅是吃了一顿美味的农家菜,还带回了很多柿子,去的人人手两盒。柿子是熹县的名优特产。是礼品没有人嫌多,给的都收下了,连半句推辞的话都没有。实际上,崔子节是不大爱吃柿子的,平时到季节时偶尔吃一个,说不上好吃不好吃,冬天吃柿饼也一样,也是勉勉强强的。据说,吃柿子容易结石,他怕结石,结了石化不掉怎么办?所以,两盒柿子,对他来说是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他决定把柿子送一盒给李美凤,他跟她说,是专门从乡下捎给她的,他说乡下人在城里本来陌生,情绪上有时会很压抑,多接触些土货,会感到亲切,也是排解的一种方法,能给心理上带来安慰。再卑微的人,也是有虚荣心的。有人关心着她,她自然很高兴,尽管她含蓄着没有表露,但动作里还是看出了她的欢喜,说你这么客气啊,并且当场把盒子打了开来。一盒的柿子,整整齐齐地码了两层,颜色和个头都十分诱人。李美凤说,还有点儿生的呢。崔子节说,放一放,很快就会熟的。李美凤说,我们老家也有柿子,但品种不好,多籽,涩口,不好吃。崔子节说,这可是名牌,都是出口的。李美凤说,我喜欢吃的,我等不及了。又说,你知道柿子要多久才会熟呢?崔子节说,这个,我也不清楚,你经常看看,红了,就熟了。李美凤说,你知道有快熟的办法吗?崔子节摇摇头,说,以前知道有几个办法,一是把柿子的蒂部用棒针刺一下,据说很快就会熟的,不知有没有道理;还有就是把它放在米缸里,用米捂一下,大概是给它一个合适的温度吧。李美凤笑笑,说,这些我都知道,但红得还是慢,有一个办法红得很快。崔子节说,有多快呢?她说,很快,一边做一边就红了起来。这个崔子节不知道了,他有点儿好奇,关键是他这时候想说话,渴望说话,觉得说话里契机多多,会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就继续诱导李美凤,说你说来听听,我也回家试试。李美凤说,把柿子和苹果放在一起,马上就会红起来,一下子就熟了。崔子节还想说下去,有这样的事?什么道理呢?她说,我也是凑巧发现的,也没有总结道理,后来有人说,苹果有一种气味,这气味对柿子快熟起作用,柿子就有反应了。
崔子节这天很舒服,在车库,本来就是进进出出的事情,却让他说了这么多话;本来还是在探索的过程,却一下子看到了美好的前景。话说多了,话也说好了,光凭这内容,他就觉得很进步,不光是就车论车,不光是停车付钱,他们有了更深层次的交流,已经开始向广泛拓展了。关于柿子,他仅有的知识也就是前面那些催熟的办法,再就是柿子和螃蟹不能同吃,吃了会结石,这是柿子里的糅酸在起反应,使蛋白迅速凝固,且向钙的方向发展。而她也有一手,能说出苹果的快熟气,这已经有化学的倾向了,只不过她不擅总结,说得通俗了一点儿,但仍旧是知识啊。这充分表明这个人是有情趣的,不是木瓜一个;还充分表明他们有交流的基础,在某一个平台上,差异不是很大,是可以说说话的。
第六
仔细想想,停车“交钱”这个环节,是大有文章可做的。经过前面两次的“扶贫”之后,他们的关系已经不那么“公事”和“铜臭”了,已开始往“人情”的方向发展。有一次,崔子节身边没带零钱,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李美凤就说下次吧下次吧,再说吧再说吧;还有一次,他给她钱,她坚决不收,手忸怩地藏在身后,她先是说不用哪不用哪,后来又说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停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说,那不行的,你是靠这个吃饭的,这个便宜我是不能占的。她说,那我都拿了你的柿子了,我小孩也吃了你的糕点了。这些话,崔子节听了很舒服,也非常受用,说明她记着他的好处,说明他们已经从单纯的停车中跨越出来,奔其他内容去了。最后还是他把她身后的手捉了出来,他捏着她的手,把钱硬塞给她,他占了停车以外的另一个便宜。
交钱的事的确可以好好地谋划一下,因为他想延续,因为这里面有契机。他可以故意拿张大钱给她找,她肯定找不开,找不开就有机会了,要么先把钱存在她那里,要么是他暂欠着她的钱,只要他有心,一来一往,插科打诨,他会让机会应运而生的。
如果从喜欢出发,以扶贫的角度,崔子节应该给她包月才是。像他这个位置,跑上开会的时候比较频繁,跑下联系工作也比较多,也就是说,真正把车停着完全不动的情况比较少,一个月二十二天上班,他顶多待单位十四五天,余下的七八天车费,他等于就是贡献了,给李美凤扶贫了。但包月缺的就是情调,没有另外的枝杈和意外,月初把车费一缴,一个月的“手续”就完成了,相安无事,甚至互不相关。崔子节肯定不想这样做,他还是每天付钱麻烦的好。他现在喜欢这个人,他也喜欢这样的事,地面上的事,他觉得有点儿风险,且心有余悸;地下的事,他觉得别有情致,忍不住就想尝试一下。谁叫他有辆自备车呢,谁叫她在车库看车呢,谁叫他们有缘结识在这么一个平台上,这不是一般人都有的机会,所以,他得珍惜,还要充分利用。
扶贫不能光送吃的,崔子节想,送吃的显得太平民了,甚至有点儿通俗,这与他的身份不符。扶贫要有崇高的心态,是一个舒畅和愉悦的过程,他想,他应该做点儿大的才对。以他的想法,要扶就要扶要紧的贫。对李美凤来说,什么是她最需要的“贫”呢?就是给她的小孩找个幼儿园。不瞒你说,这件事他还是上过心的,还真的花工夫打听过。五幼六幼当然是不现实的,但那些私人幼儿园,还是可以试一试的,他办公室对面的那幢楼里就有一个。每天上午十点,一拨小孩在裙楼的过道上做哑铃操,“哑铃”是自制的,五双筷子用橡皮一扎,敲起来也是噼里啪啦的,很有节奏感。他想,李美凤小孩上这样的幼儿园差不多吧。
有一天,崔子节还真的去问过。他记得那个小老师还挺会做生意的,开口就和他套近乎,这位先生在哪里见过?崔子节说,不会吧,我和幼儿园没打过交道啊。小老师说,反正面熟,你肯定是附近什么单位的。崔子节也不隐瞒,就说了是对面某某局的。猜中之后的小老师一脸的坏笑。崔子节说,你笑什么?小老师边笑边说,我在猜你的身份呢。崔子节说,此话怎讲?小老师说,像你这个年龄吧,为儿子来吧,似乎不像;做爷爷了吧,好像也不大可能。崔子节忙补充说,噢,我来替我的一个亲戚问问。他这样说了,小老师也切入了正题,说,我们这儿不贵,还算比较实惠的,一般生人一月四百五,像你算邻居了,四百,如果是两个月一起交,再优惠点儿,算七百六。
三百八,对崔子节来说,这数目也太小了,就像洗澡时褪掉的一根汗毛。而对于李美凤,那也许就是恩赐了,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把她从雪地里救了起来。但这个想法最后还是被崔子节自己否定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和前面“买衣”的性质有点儿类似,“女儿不能大过娘啊”,大了,就不自然了。那怎么办呢?他现在已经被这种心思怂恿着,扶贫的心是铁定了,他自己也在不停地告诉自己,扶贫,不能光停留在口头上,要落实在行动中。思忖再三,他给了自己一个折中的方案,去买些小人书给她小孩,让小孩在车库里自学吧,这也是行之有效的一个举措,比空口讲白话要好。
主意已定,他就屁颠屁颠地往新华书店去了。
崔子节好久没有去书店了,以前去时他都是看看美术书装帧书,他是学舞美设计的,现在走上了领导岗位,书店就去得少了。现在的书店像个大商场,尤其是少儿区,摆上了玩具,隔出了游乐场,还有妈咪休息的地方,这都是因为少儿图书价格昂贵,也因为现在买书已成了一种奢侈的时尚。不过,崔子节的运气比较好,他偶尔来一趟,却正好碰上了读书日打折,少儿图书尤其打得厉害,底线到二折,这很对他的胃口,他不是给自己买书,他是买书送人,而且是送给李美凤,这样,他就可以用最小的付出做最大的人情。他稍稍迟疑片刻,想了想李美凤小孩的大小,想了想她小孩的样子,样子决定了心智,有了这个判断,书就好买了,他零零星星地挑了几本,基本是飞禽走兽之类的,大概也就二三十块钱吧。
送书是可以好好设计一下的,这可能会引发激动,有很大的发挥余地,发挥好了,就可能有很大的收获。比如,李美凤有意请教,这就正中他下怀了。他可以讲讲意义,也可以讲讲形式,故事深浅可以讲,画得好坏也可以讲,可以从介绍的角度,也可以从帮教的角度,最好能在一个特定的环境里多停留一会儿,不要匆匆忙忙,更不要被什么干扰,这样想着,崔子节预期的效果是非常美妙的。
现在,崔子节拎着小人书走下车库的坡道。经过一段时间的过往,他对车库已经很熟悉了。坡道的下端是一个小房间,好像是配电间或者水泵房,现在成了李美凤的卧室,他不知道里面什么样的,每天从坡道上下来,里面都是黑洞洞的。这样的地方,显然不合适做赠予仪式,也不适合说话,万一有人从上面下来,看见里面有两个人,他们会怎么想?倒是车库进口的拐弯处,一个凹角还比较好,李美凤平时在这里烧菜烧饭,这个地方背光,又背视线,就算人人都是火眼金睛,也看不到那里面去。就看李美凤在不在他设定的位置上了,她要是正好在,那就是天赐良机了。他把书送进去,用书堵住她,一切随风遂愿。
但是很不巧,他没有看见李美凤。像他前面猜想的那样,她是去外面买菜了?还是去散步透气了?还是郁闷了找人说话去了?他也没看见她小孩,如果她小孩在,这样的时候,他也会降低仪式的条件,把书给她小孩,反正等会儿她就知道了,只要她是个明白人,她就知道书是他给的。在这个黑暗的车库里,还有谁会这样关心她呢?只有他。
没有人,崔子节只好往里面走。他不能喊人,也不能刻意地寻觅,他只是一个车主,是来车库开车的,他只需把车开走就是,无需什么手续。
失落,扫兴,崔子节坐进自己的车,门也关得特别的响,他无奈地把车往外面开,回家吧,撂心吧,未竟的事情明天吧。但他不甘心,他还想有事情发生,他把车开得很慢,连沙沙的声音都没有,他把车窗摇下,大睁着眼睛,洞察着黑暗里的一切。突然,他听见了咣当的一声,他警觉起来,马上就发现那个凹角里有灯光,声音是从那里面发出来的,李美凤在里面!这样最好了!
他把车开到凹角边,轻轻地停下,连关门都很轻,他怕关重了会把李美凤惊出来,出来就没有意境了。他拿上小人书,悄没声息地靠近,她确实在,背着身在案板上切着什么,他马上意识到是在切土豆,因为他闻到了古怪的气味和沙啦沙啦很有质感的声音。他的接近也惊到了她,她半侧着身转过来,她说,是你啊?他说是我,我是不是吓着你啦?她说没有啊,有什么好吓的。又说,你找我有事吗?他说,我给你小孩买了些书。她开始有点儿不解,说,买书干吗?他说,买书给小孩看啊,学习啊。她噢了一声,马上高兴地接了过去,我看看什么书。他趁她翻书的时候有意去靠近她,他差不多挨着她身体了,他说,小孩不上幼儿园不好。她说,我知道不好,但我没办法。他说,所以要买书让小孩看,比不上去幼儿园,但总是好一点儿的。他的话嗡嗡的,像梦里传出来一样,有力地撞击着她。她顿在那里,没有说话。他觉得此刻的她有哭的倾向,她不说话只是想控制不哭,但她还是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说,你为什么对我好啊……他也顿了好久,他在找一句话,这句话要有分量,要有力量,要像催化剂,要么把她的委屈催起来,要么把她的身休摧垮,他说,我愿意,我喜欢,我看见你高兴……他想,她的心一定会酸得一塌糊涂,她会扑向他,然后伏在他身上呜啊呜啊的……但他们的氛围被一声喇叭无情地打断了,接着坡道上又响起车轮下来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有车进车库了,李美凤马上要去接洽了,她急忙振作了一下,快速地跑出来。也许,这声喇叭是叫给崔子节的,示意他的车停的不是地方,是他的车影响了别人的进入,他也急忙跑出来,钻进了自己的车,迅速地把车移开。他在心里咬牙切齿,他在诅咒这辆下来的车,该死的车,“棒打鸳鸯散”,该死的车库,不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第七
这一天,崔子节休息。崔子节平时休息都很舒心,觉得有很多事情要做,去看一部好的电影,去超市买点儿东西,把书房整理一下,顺便把下周的工作想一想,但这个双休日他有点儿空落落的,不知做什么好。上述的这些事情,好像都不值得让他马上紧张起来,倒是车库的李美凤,却结结实实地袭击了他。其实也不是袭击,说袭击有点儿重,说惦记和侵扰一点儿也不假。
怎样去解释崔子节的思想和行为呢?崔子节自己就曾经试想过无数次。这么说吧,第一,他向往前面那些自备车的故事,他觉得好,觉得有意思,希望自己也有染;第二,他也有车,有条件制造故事,不过,他不想冒险,不想出事,他追求廉价和安全;第三,他的生活太安逸了,太平淡了,每天昏昏欲睡,他想要一份紧张的生活,同时又是有承受感的生活,忙碌而且付出。
他觉得自己现在才稍稍地有了一点儿承受感,他在为一个人操心。操心也得有它的可能性,有些事,他是操心不着的;有些事,他操心了也没用,所以,操心既是一次实践,也是一次完成。李美凤的事,他正好可以操心,也有能力来完成,所以,意义就显现出来了。
在家里,崔子节突然想起了一本书,他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万涓泉水,终究汇流成河,他在为自己的思想行为而寻求一种理论基础。他待在自己的书房里,他在翻书橱里的藏书。书橱有点儿乱,有些书搁得不是地方,很无序。这是个有趣的现象,每一次整理藏书,他都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正规而整齐,但之后再置身书房时,又会发现许多摆法一点儿也没有道理。比如,一本《欧洲美术史》居然和《红楼梦》放在一起。《欧洲美术史》是他的钟爱,里面介绍的意大利美术,在他的意料之中,但对法国美术的描述,却有着别样的拓荒意义;《红楼梦》是线装本,陶令纸印刷,木版刻效果,他把它当作装饰品买的,而不是为了阅读。他至今也想不明白,这两本书怎么就摆在一起了呢?就在这时,崔子节发现,他今天要找的《郭沫若文集》,也摆在这里。那还是他在美院学习时读过的,他记得有《女神》和《孔雀胆》等篇什。诗歌和戏剧,他没有特别的兴趣,倒是小说里的一篇,他记忆非常深刻,叫《叶罗提之墓》,他还记得当年读它时的那份心境,读一段,屏住呼吸回味一下,再读,再闭上眼睛体会,文中的奇丽和迥异,让他生出了怅然和感叹。
叶罗提七岁的时候还在家塾里读书。
有一天他往后园里去,看见他一位新婚的堂嫂,背着手立在竹林底下。
嫂嫂的手就像象牙的雕刻,嫂嫂的手掌就像粉红的玫瑰,嫂嫂的无名指上带着一个金色的顶针。
……
他起了一个奇怪的欲望:他很想去扪触他嫂嫂的手,但又不敢去扪它。
他的心机就好像被风吹着的竹尾一样,不断地在乳色的空中摇荡。
……
他为要亲近她的手,遇着上坡下坡,过溪过洞,便挨次地去牵引她们。
牵到她的手上的时候,他要加紧地握着她,加紧地。他小小的拇指埋在她右手的柔软的掌中……
这样的幸福在叶罗提十三岁以后便消失了,他在十三岁的时候便进了省城的中学。
……
年暑假回家从嫂嫂手中接抱她的儿子,他的手背总爱擦着她的手心。
那一种刹那的如像电气一样的温柔的感触!
……
“我远远地听着你的脚步声音便晓得你来了,我的心子便要跳跃得不能忍耐。”
“你的声音怎那么中听呢?我再也形容不出呀!甜得就和甘蔗一样的。”
“从前我在人面前嘴是很硬的,现在渐渐软起来了,我听见人家在说不贞的女子的话,我的耳朵便要发烧了。”
“我怕睡了谈梦话唤出了你的名字来。”
叶罗提从他嫂嫂的口中,渐渐地渐渐地听出了这些话来了。
十年后的春天,同是在后园里的竹林下面。
嫂嫂怀着第三次的孕身,叶罗提也从中学毕了业了。
十五夜的满月高朗地照着他们。
——“你想什么呢?”
——“我想把你的右手给我……”
——“给你做什么?”
——“给我……亲吻。”
——“啊,那是使不得的!使不得的!”
——“你不肯吗?连这一点也不肯吗?……”
——“唉……我……我……我肯呢。”嫂嫂说了,脸色在月光之下晕红起来,红到了耳畔了。
她徐徐地把右手伸给叶罗提。
叶罗提跪在地下捧着嫂嫂的右手深深地深深地吻吸起来。嫂嫂立着把左手紧掴着他的右肩,把头垂着半面。她的眼睛是紧闭着的,他也是紧闭着的。他们都在战栗,在感着热的交流,在暖蒸蒸地发些微汗,在发出无可奈何的喘息的声音。……
如此十五分钟过后,嫂嫂扶着叶罗提起来,紧紧拥抱着他的颈子,颤声地说道:
——“啊啊,我比从前更爱你了。”
……
他在那天晚上接着他堂兄从家里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他的嫂嫂就在那年的夏天在产褥中死了!死前还在思念着他,谵语中竟说他回到了家里。
他读完了信,索性买了一瓶白兰地回来,一面喝,一面泪涔涔地把嫂嫂的顶针在灯下玩弄。他时而把眼睛闭着,眼泪便一点一滴地排落进酒杯里。
他把一瓶酒喝得快要完的时候,索性把顶针丢在口中,倒在床上去睡了。……
……
医生的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肺炎”,但没有进行尸体解剖,谁也不曾知道他的真正的死因。
崔子节拿起书就想躺下来。他的书房里有一张贵妃椅,他喜欢躺在贵妃椅上看书,喜欢看着书自然地睡去。但这一天,崔子节在看《叶罗提之墓》时没有睡去,他唏嘘不已。
每个时段的阅读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年轻时看《叶罗提之墓》,他更多的是惊叹,惊叹郭沫若的想象,也惊叹故事的凄美,甚至希望自己也能经历这个过程。现在再看,便看出了许多平和,看出了许多理解,这和他的年岁有关,也和他的阅历有关。
世间万物,随遇而安,都在遵循着和谐的规律。什么是和谐?自然的,舒服的,就是和谐。看看叶罗提和他的嫂嫂吧,在月光下,在竹林里,风是有情的,清香的,交流如诉如织,如歌如泣,他们是优雅的,美丽的,幸福的。
崔子节还有个不可告人的心理,他在拿这篇小说作参照物,用这篇小说来阐释自己的行为,他前面说过,喜欢是没有理由的,叶罗提不用理由,他也不用理由,叶罗提发生了惊世骇俗的爱情,他发生点儿平庸的故事难道不可以吗?
这天上午,崔子节内心是释然的。但下午,他稍稍地有点儿不是味道。他突然想起要去车里拿点儿东西,车的后备箱,是他的另一个仓库,一个人总有许多自己的秘密,总有一个自己的空间,有些东西,他是不会放在办公室的,也不能如数地带回家,就放在车的后备箱里。比如有一次参加一个企业的群文活动,企业送了他一套精美的指甲油,一个小包装,外盒上印的是企业广告,里面却装着各种各样的指甲油彩。这样的东西,他能带回家吗?不能。送给老婆,她也看不上,她一般都用兰蔻和CD的,她不用杂牌。其他人,他一时也没对象好送。而李美凤,她的当务之急是温饱问题,而不是指甲的好看问题,先放着,以后再说吧。
他今天不是去拿指甲油,他把一个文件落车里了,最近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有点儿丢三落四的。就在他打开车门的一刹那,在阳光的映衬下,他发现自己的车门上有些奇怪的痕迹,不是被撞的痕迹,也不是被踹的痕迹,而是用脚在上面蹩过后的痕迹。这一脚有点儿“恶毒”。他的车上的是“珠光漆”,是新款,颜色特别亮,光洁度非常好,但这一脚明显是从上而下用力的,且鞋底好像还故意沾了些沙子,蹩在他车门上就像砂纸磨过一样。这是谁干的?
他的车平时都在两点一线上,要么停在车库,要么就停在家门口,家门口不会碍事,是没有人拿车出气的,那么就是从车库带来的。这样一想,他的猜测就走上了路径,这一脚是李美凤老公蹩的。她老公是不是知道他的事啦?或者说,她老公不喜欢他对李美凤扶贫,不喜欢就明明白白地说嘛,干吗拿他的车出气。他相信是她老公干的,看他那样子,你叫他真刀真枪地打一架他敢吗,他也就会冷不丁撂一下别人的阴囊。
当然,他也不会太在意,车嘛,就算是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很快他就无所谓了。
第八
上午市里开报告会,是机关工委组织的“学习论坛”,说起来也是挺花心思的,每一次都请了中央党校和社科院的专家,讲过去,也讲当下,要求签到,不去还不行。论坛的会标上有这样一句话:“终生学习终生受益”。说得很对,太对了,学习肯定是无止境的,就是今天的课讲得不好,“基层的民主与法制”,说的是乡镇选举的一些杂事。乡镇不是崔子节关心的内容,和他所从事的工作也不大挨边,坐着自然就困顿丛生,加上主讲人口齿混乱,一口的北方腔,听得累,于是,借了小解的机会,崔子节义无反顾地溜了回来。
开车去车库,他相信这时候是最容易碰上李美凤的,车库最闲的时候就是十点来钟,这个时候,该进的车都进了,该走的车也走得差不多了,她正好没事。
崔子节想对李美凤说说话,他今天的话题很多,隔了个双休日,话题已经积累,他可以说说小人书,说说车库的生意,说说车门上的脚印,说说《叶罗提之墓》,反正都可以发挥。他的车就这样从坡道上下来。种种迹象表明他和李美凤是存有感应的,不是有去无回的单频道,而是可以交叉的复合频道,他发出了信号,她不仅能接收,并有微弱的呼应。不过,今天的李美凤“天线”断了,频道串位了,接收不灵了。她看见了他的车,本来她都会刷的一下站起,但今天她却头也没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在洗脚,一双脚泡在塑料桶里,很专心致志的样子。
崔子节想,白天怎么会洗脚呢?车库也不是洗脚的地方,况且,洗脚也没有什么好专心的,又不是绣花。心里有事,想象力就特别丰富,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信号,就像那些老电影里演的地下党,开会也好,碰头也好,执行任务也好,总会有一些反常的举动做出来,那么,李美凤的洗脚是在给他发什么暗号?她要提示的是什么意思呢?说她老公在凹角里?说她这会儿不方便?说小人书她老公知道了?说她老公不喜欢?
他的车就只好径直地朝里面开。平时,他看见她都会示意一下,或摁一下喇叭,或打一下强光灯,有时候她不在眼前,他这样表示一下,她就会受喇叭和灯光的牵引,从暗处走向明处,从远处跑到跟前,和他点个头,露出一种只有他们才会意的表情。可今天,他被她的提示制约了,他觉得车库里危机四伏,他不能无事生非,他就装作很本分的样子,木然地往外走。
但他马上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必要躲躲闪闪,躲闪是心虚的表现,是懦弱,人家一怀疑,他就收敛了,好像真有什么事似的。他要用逆向思维,要反其道而行之。他曾经用这样的办法对付过交警,有一天他忘带驾驶证了,正好碰上路上交警设岗,他没有躲避,他灵机一动,直接把车开到交警面前,他问交警什么路怎么走,交警就告诉他怎么走怎么走,他非常诚恳地谢完走了,巧妙地躲过一次处罚。这叫什么,这就叫插科打诨,交警完全没有察觉出他这是手段,他那天要是心虚,要是躲闪,肯定被交警瞄住了。所以,越是不利,他越要迎难而上,以证明自己的坦荡,有什么呀,不就是和李美凤说几句话吗?不就是送点儿小恩小惠吗?他就用这样的办法来克服眼前的境况。他大模大样地走向李美凤,一边走一边拼命想着话题。李美凤还在那里无聊地洗脚。他就问她,你的车库有下水道吗?李美凤说,下水道有的。他又问,有水龙头吗?她说,你问水龙头干吗?他们的说话惊动了她老公,他从凹角里踢踢踏踏地出来。崔子节想,出来得正好,他们好好地交锋一下,省得老在他车上做小动作。他就把话头朝向她老公,说,你们这里要是有水,有下水道,就把我的车洗一洗。这是个赚钱的好机会,她老公立刻就堆下笑来,说好的好的。崔子节又说,洗车房洗车十块,我不少你,也十块。她老公说可以可以。他又豪爽地说,你把车里面再擦一擦,我再加你五块。她老公眼睛亮了一下,拼命地点头哈腰了。崔子节说得不动声色,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心里却在感叹,毕竟是乡下人啊,毕竟是车库看车的啊,怎么和他打心理战啊,使点儿小手段,马上就把他打败了,把他俘虏了,危机立刻就平息了过去。
第九
其实崔子节知道,在车库洗车是没有一点儿好处的。他们没有高压枪,轮胎就没法洗,泥板就冲不掉;没有高压枪,车身的灰尘就会粘着,布一擦,就会把车漆擦出许多丝路来,光洁度就会大打折扣。这些他当时没有考虑,现在当然也不会多想,他当时只想稳住她老公,不让她老公生出事端,现在达到目的了,也挺好的一箭双雕,看来扶贫的形式是多种多样的。
李美凤真的把他的车洗了,看得出她洗得很用心,一般刚洗的车都会残留水痕,她却把车擦得油光锃亮。他给她钱,她坚决不要,身体连连后退,头摇得像拨浪鼓,她说反正我也没事,洗一洗很方便的。他说那不行,叫你麻烦了就得给钱。他还说,你不收钱,我以后就不叫你洗了。她说,你停在我车库,我就是要洗,看你怎么样?他见她说得有趣,就故意逗她,说,那我不停在这里了,看你拿什么洗。她说,你不停在这里,你有地方停吗?他说,到处都是停车的地方,随便停哪里都可以。她说,我知道你会停这里的。顿了顿,她又说,你其实尽管停这里的,你不用付钱,反正我是拿工资的,多一辆少一辆老板不知道。崔子节笑了,他很高兴听到这样的话,这可是一个飞跃啊。如果说,李美凤前面对他仅仅是接受,那么现在,她已在“吃里爬外”了。这说明他前面的努力很有效,故事总有主角配角,她如愿配合,这个戏演起来才不会夹生,才会比较和谐。
对于李美凤,崔子节心里是有数的。在李美凤看来,他是潇洒的,开着车走来走去,就是大款。他的生活是非常奢侈的,有稳定的收入可以挥霍,还有足够的精力来布置情调,与这样的人交往,不会错的。谁叫她是秦县女人啊,秦县女人,风生水起,她们就是靠依附生存的。
有一阵子,他甚至还有过龌龊的想法,他在心里和那些老板做了比较,很多老板为什么喜欢对用人动手动脚呢?第一,精神上一个优越一个低贱,他可以欺负她;第二,他有恩于她,她靠他养着,他支撑着她的生活;第三,他付出了,她也接受了,他们等于有了一个默契;他不索取是他的事,他要是想索取,她就得顺从。事实证明,他的整个过程之所以顺利也有点儿这个意思。
现在,崔子节的车又拐进了坡道,开下了车库。他起先没看见她,后来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她的剪影。她是从那个凹角里走出来的,好像在特意候着他,他的车一出现,她就尾随了过来。
他下了车,她已经在车旁站着了。他觉得她一定有事情,有点儿紧张兮兮的样子。他例行公事地给她钱,她说,我说过不要。他说你不要我就不停这里了。她说,不要就是不要。她的口气有点儿硬,他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啦,他想缓和一下气氛。他看见她手里端着饭碗,她刚才正在吃饭,是吃着饭跑出来的,可见她等他心切。她的碗里是那种清水泡饭,还有一股焦味,这说明她没有用电饭煲,而是用柴火烧的。这使他联想到其他,这个城市好像已经看不到柴火了,她哪来的柴火呢?一定是附近工地捡的。他还看见她碗里没有菜,连咸菜酱瓜都没有,这更加证实了她生活的简单,落后。他说,你平时就吃这个?她说,我就吃这个,我每天都吃这个。他说,你生活有困难吗?她说,有,有很多困难。他又说,你老公不做点儿什么吗?他应该帮帮你。她说,他能做什么?他也没什么好做。他又说,他对你好不好?她说不好不好不好,怎么会好?因为她情绪里有内容,他们的对话就像QQ一样简短,话刚一开始,马上就结束了。他觉得很尴尬,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都不能延续。他看着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最后问,你到底怎么啦?他的话点着了她心中的火药,她立刻就燃烧了。她一只手擎开饭碗,一只手抓住他,身体迅速贴了上来,说,你带我走吧!她的声音颤得厉害,他没有听清,他说,你说什么?这会儿她说得慢了,说得很坚决,咬字清晰有力,你带我走吧!他狐疑,带你走?你要去哪儿?她说,随便,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反正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一句废话,你不看车啦?再说了,我也有事,我能带你去哪里呢?
崔子节想起自己对秦县女人的印象,心想,李美凤是不是在提要求?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他知道她们有这个潜质,她们要运行起来是得心应手的,但这件事他确实还没想过。他原来只想娱乐,只想花点儿小钱,弄点小情调,改善一下自己的环境,真要是占有她,要带她走,这就上纲上线了,他不会找这样的人,也不会这么傻。正这样想着,他的手机响了,车库里信号不好,他一边往外走一边故意高声,什么?到部里开会?我在去单位的路上,那我单位就不去了,部里我去一趟。
这个电话解救了崔子节,至少没让他停留在刚才的窘迫里,他装作很无奈地对她说,我现在要出去一下,有个要紧的事要处理。他又告诉她,你不要想得太多,有些事得慢慢来,慢慢会好起来的。
崔子节重新钻回车里,发动,神情像紧迫得不得了,迅速地离开。他从车内的后视镜里看李美凤,从左边的倒车镜里看她,他有意识在注意她的反应,她站在原地,似乎还在刚才的情境中,似乎愤懑不平。他想起自己最后那句话,这句话说得不好,含含糊糊的,一点儿也没有说死,还留有许多尾巴,容易再引起她的误解和想入非非。
第十
再一次开车去单位,崔子节就在思忖,还要不要把车停到李美凤那里去?按照他心里的想法,去还是要去的,一是离单位近,二是看车人还可以,三是关系基础还是有的,不至于那么紧张吧。当然,事情发展得这么快,甚至偏离了方向,他是没有料到的。如果还把车停在那里,那他要把话说清楚,但怎么说他得动动脑筋,不能让她觉得他不严肃,更不能让她往玩弄上面想。
他这样想着,车还是往那个方向走。他开过高教路,开上高架桥,现在正开在医院的路口上,再右转一下,就开到那条往车库的路上了。在医院前面,他不得不慢了下来。这个医院分左右两个院区,一边是门诊,一边是住院部,中间的斑马线画得也比一般的宽,但还是被匆匆而过的医生、病人、家属和担架不断地阻隔,遇上急救车在这里转弯,那就耐心地熄了火等吧。
就在崔子节将车放慢速度的同时,他发现了路边的李美凤,他吃了一惊。她拎了个有颜色的背心袋,里面不知是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她肯定不是偶尔在这里出现的,偶尔出现的神态是木然的,而她的神态里有焦灼的成分。他觉得她在寻找,从车库顺着这条路找过来,并且等在这里,正在这时候,她看见了他的车,她毫无顾忌地朝他走来。她要上他的车,动作指向还比较坚决。在这个纷闹的路口,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拒绝总是不明智的,何况一个秦县女人,他很难预料她会弄出点儿什么举动来,他只得乖乖地打开门,装作欢迎她上来的样子。
他的脑子里在拼命地活动,快速地搜索相关的信息,“怎么回事?”“她要干吗?”“她不看车啦?”她还沉浸在昨天“带我走吧”的情绪里?抑或是,他昨天最后的话对她有误导?那么,她等在这里就是要堵截他?如果是这样,那她要做什么?
事实上,当李美凤上了他的车,他已经被她“劫持”了,他的尊严马上就受到了挑战,他们的位置调了个个儿,他没有了身份的优越,他成了听她指挥的车夫了。而她,她只是木讷地坐着,却完全控制了他。他问她怎么啦。她不响。他问她要去哪里。她也不说。这样一种局面,崔子节越发不能轻举妄动。他的车就这样机械地向前滑行,他走的是和单位相反的方向,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开着再说吧。
李美凤肯定是怨恨很多的,崔子节想,她怨恨他介入了她的精神,怨恨他扰乱了她的生活,他的行为给了她信号,让她知道了自己的分量,因此她完全有理由劫持他。这个优越的城里人啊,他是多么的忙啊,生活是多么好啊,工作是多么重要啊,他还有精力腾出时间,把心思花在她身上,那他一定是认真的,深思过的。现在她要认真了,他却要逃避了,这是不能容忍的。在她看来他就是这样。这话怎么说呢?怎么说她才会接受呢?根本就说不清楚,只会越说越糟。现在他知道了,他们根本就不是一个波段的,他们的频道也根本不对,没办法,现在他只能察言观色,想办法把她稳住。以自己的诚恳,来化解李美凤的情绪,最好能重新回到对话的平台上来。
这样的时候,崔子节想得最多的还是单位,倒还不是身份,身份一时还没有问题。他在想这天单位的公务,突然的失踪,有人问起,总得有个说法吧。开会好像没有,要有应该早通知了;也没有什么下访和检查,要不电话早打爆了。几个已经启动的旧事都在紧锣密鼓之中:图书馆有一场“学人讲座”,还有几天;博物馆有一个“新貌”图片展,刚刚开幕;新农村送书下乡,也已经下去了;就是艺研所的戏曲进校园还在接洽,还没有得到校方的许可。其他都稳当着呢,都不会有什么突如其来的岔事。那就当自己调休一天吧,反正每年的公休也都用不完,浪费也是浪费了。
崔子节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带李美凤去看看新城,换一个思路,也许能放松一下她的精神,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试试看吧。
新城还是值得一看的。这个城市的特点在老城,青砖黑瓦,花墙石路,但新城也比较有创意,那是一个完全没有负担的规划,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尤其是时代广场,二十年内的标志性建筑都在这里,报业大厦、歌剧院、国际饭店和进城口艺术群雕,这些景致,崔子节以前也没有认真看过,今天权当被乡下的亲戚抓差,新城一日游吧。当然,没那么轻松罢了。
李美凤倚靠在他身边的副驾驶座上,毫无表情地看着窗外。这时候,上班的高峰已经过去,宽阔的新城大道慢慢呈现出秩序和清爽来。这里没有老城的喧闹,也没有老城的杂乱,这使得李美凤的情绪稍稍安宁一点儿,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她说,你能送我去一趟老家吗?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要求,抛开前面的“关系”不说,就算是一个路人,这样的要求也不算太过分,崔子节很高兴听到她理智的想法,他问,你家里有事吗?她说,我想我妈妈了,我想去看看她。他马上说,好啊,这一点儿也不难,你早说嘛。
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吗?他不是很相信,先假蒙着吧,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怎么说,崔子节的内心还是明显有些松弛下来。而李美凤,也许是说了一个比较一般的要求,她自己也不沉重了,她坐车的姿势也稍稍地自然了。他们调转车头,“兴致勃勃”地往城外开去。
他们上了平川路,这是一条通往机场的路,开阔,通畅,路的两边是一片片高新产业区,都是些与化工有关的企业,有做药的,做皮革的,做塑料粒子的,也有卖汽车的,厂房都很漂亮。李美凤看得目不暇接。有一会儿,崔子节失口问起她小孩。她说,在车库嘛。他说好像都没有看到。她说,有时候她爸领出去玩儿了。这不是一个好话题,料不到接下会说出什么,他又赶紧把话头掐了,不再说下去。后来,他们就上了高速,这段高速有两百公里,高速的另一头就是秦县。
上了高速的李美凤话就多了,问到哪里啦,问还有多远啊。高速的下面是斑驳的老路,地界都是以古塔为标志,远远地看见一座塔,就知道,又一个县城到了。高速都在僻静处走,看不到塔影,因此,对于李美凤来说,高速带给她的,只是茫然和紧张。崔子节耐心地讲解着这些知识,但也没说得太多,毕竟在高速,他不敢掉以轻心啊。他想起前面的那个故事,那对开车在山上摔伤的情人,他可不想在高速上出任何差错。出事就糟糕了,不仅自己糟糕,单位和家庭都会连累着糟糕,关键是不值得。如果他死了,也许还好一点儿,反正什么也听不到,也就没事了。如果他撞了个半死,那么,他就会听到很多他和这个看车女人的话题,这样的话题,任何时候都会成为经典,会有很多人参与传诵,而且会有很多版本。
第十一
秦县这条路,崔子节以前曾经跑过,那是有一次去搞非物质遗产调研。秦县有著名的布袋戏,一个非常古老的戏种,真正的独角戏,一人唱戏里所有的人物,一人奏所有配戏的乐曲。他记得下了高速就是云水关,是分界的意思,往南是邻省,往北就是秦县,一派崇山峻岭。平时要去,也都是在崎岖和云雾中穿行,一句话,颠簸得人仰马翻。听说最近修了条新路,从云水关一步跨到秦县,差不多“天堑变通途”了,只是还没有验收,还不能正常地放行。这倒没什么,崔子节就动用了秦县的关系,冠冕堂皇地说自己陪省厅的领导下来走走。这个借口好,关系就疏通到修路指挥部,于是,在各个卡口,绿灯为他而亮,他的车号在电话中被一级级传递,他的车像箭一样一路疾驶。
这个过程,崔子节并没有多少自豪,总感觉是在讨好李美凤,心里很别扭。这种感觉,在余下的时间里仍在延续。比如,在李美凤家的村口,她就不让他的车进去,她叫他停在外面等,她说她不想让人看见是谁送她来的,她说她讨厌有人问七问八的。崔子节心想,把他当什么人了,他觉得自己很塌神气,但现在只能隐忍。他提醒自己,危机还没有过去,还没有彻底安全,还不是计较名誉计较得失的时候。
这天中午,崔子节过得也极其简单,他一直待在车里,他没有心思对这个村庄做任何意义的造访,他的中饭也是在车上解决的,他平时在车里有储存食物的习惯,八宝粥、火腿肠、矿泉水,都有,但他吃得并无滋味。他想得最多的是李美凤能够早点儿出来,尽快地结束这次莫名其妙的远行,结束他们的“恩怨”。当然,有那么一会儿,他也曾想象过李美凤回村时的情形,她走得很挺拔,脚下橐橐的,丝毫看不出她在城里的艰苦和遭受的委屈。大家都以为她是开洗脚屋的,都以为她赚了钱凯旋了。她尽情地笑着,一路和村人打着招呼。村人也与她开着玩笑,李美凤,回家休整来啦?李美凤,带钱回来造房子啊?她只管笑,笑而不答。这越发体现出李美凤的档次。村人想,李美凤毕竟是在城里待过的,李美凤越来越像个城里人了。村里的喧闹也惊动了她的家人,她母亲抢先跑了出来,远远地望着她,驻足门口,掩面而泣……
这期间,崔子节还接了一个电话,是单位办公室打来的,说下午有个会,问他什么时候来。崔子节心头一紧,觉得自己出来前已经想得很仔细了,怎么还有事疏忽了?忙问,是什么会?办公室说,不是你自己召集的?下属单位的正副头头会议,要推选一名政协常委。崔子节啊了一声,嘴巴一下子就僵住了。想想也真有这么回事,也确实是他布置的,他们系统要产生一名政协常委,他觉得还是民主一点儿好,叫大家过来议一议。
政协常委不是什么实职,也不和工资挂钩,但有时候也是挺有用的,惦记的人挺多。在崔子节的考虑里,人选应该有这么三个,一个是图书馆的馆长,这人渊源挺深,学识也不错,有一定的人气;另一个是越剧团的当家小生,在地方家喻户晓,也有号召力;再就是他自己。崔子节对常委也是想的,如果他不想,他就直接指名和提议了,正因为想,他才叫下属来,走个过场,那两个毕竟是孤军奋战,票数肯定不会太多,而他,怎么说也是单位的头目,这个面子大家还是会给的。但现在,鞭长莫及啊,他在李美凤老家啊,他被琐事缠身啊,关键是心里混浊啊,政协常委也只好“拜拜”先了。他只得告诉办公室,他正在县里搞一个活动,刚开始呢。办公室说,你能赶回来吗?他说,恐怕是来不及了。办公室说,那会还开不开呢?他说,会议就只管开吧,这个会,有没有主持人无所谓,集思广益嘛。放下电话,崔子节有点儿懊恼和自责,真是该死,怎么会忘了这件事呢?看来,一个人的精力确实是有限的,他最近心事太多,心思也乱,事情还干得好,那真是奇怪了。
李美凤是下午一点才回到他的车上的。她在家里吃了饭,和妈妈也说了一会儿话,哭也哭了,笑也笑过,现在是稳稳当当地回来了。而他,有了刚才的这个电话,回来的车,就开得恍恍惚惚了。
三个小时后,他们进入市区。崔子节又不知接下来的方向了,他在车里沉默,无所适从。
李美凤不想回车库去,她说她与老公吵架了,她想在外面躲一躲,她要他找个地方住一住。崔子节看看她,屏着心呼出一口气,还好,她不是活不下去,也不是真的在要挟他,她只是和老公吵架了,这也许才是她今天真实的原因,和他没什么直接关系。他愿意往好的方面想。当然,他现在吸取教训了,他不去问她吵架的原因,一问,也许又要牵涉出他,牵涉出他前面的动机,牵涉出“你带我走吧”这句话。现在想想,这句话看似平常,其实是非常可怕的,也是非常麻烦的。他能带她到哪里呢?带回家?带回家干吗?不带回家又带到哪儿?带几天?问题最终还是悬在那里。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崔子节在调情,在玩弄,或者说得难听一点儿,在猥亵,他根本就没有往下走的意思。
对于李美凤的要求,崔子节心里是不舒服的,一个看车的,居然和他提这个要求,这分明是在“讹诈”嘛,看他怎样?但他现在已心平气和了,事情已接近尾声,他愿意再付出一点儿,把这件事情圆起来。实际上,自从她上了他的车,他已经做好了“逆来顺受”的准备,只要她的要求不太过分,他都决心“奉陪到底”,让她满意。
其实,不就是在哪里住几天吗?这根本不是问题,他是单位的小头目,这点能耐还是有的。他想起“市府招待所”,现在叫本级饭店,离他们单位较近,他们有时候来客人了,也都往那里带,好说话。这里的环境比较安全,因为都知道是机关直辖的,一般盘查之类的情况不多,也就是说,不会有人突然地闯进来,抄一下李美凤,继而问出点儿与他有关的“小道消息”来。
计划好了,崔子节就把李美凤拉到饭店。他在总台为她办理入住手续,他把她当作自己单位的客人,他还特地交代费用和单位结算,为了打消总台的疑虑,他还主动留了手机号码,预交了一些押金。一切做得又自然又公事公办,总台就问他要二号楼还是贵宾楼。他知道二号楼是新楼,要好一点儿贵一点儿,而贵宾楼是原来的老楼,简陋又便宜,是搞噱头才叫得好听的。他想都没想就高声说,要贵宾楼。
现在,他们就站在二号楼的大厅里,贵宾楼在二号楼的后面。为了不让李美凤看出两个楼的区别,他故意把她请进了电梯,他们嗡嗡地上了四楼,四楼有一座天桥,天桥做得像隧道一样,布满了塑料紫藤,掩饰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没有比较,一点儿也看不出两个楼的面貌,直接就下到贵宾楼去了。他心里想,李美凤住贵宾楼,已经太可以太可以了。
他们找到房间,他安顿好李美凤,以他城里人的优越,介绍一些注意事项,卫生间的非赠品是不能用的,电视空调弄坏了是要赔的,当然,他也会适当地慷慨一下,说,吧台上的饼干和话梅,你尽管吃。他想,这些东西,就是吃撑了,也用不了几个钱。
都差不多的时候,他开始计划着和她告别。他不想让她觉得有撇下她的意思,他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他说,我们今天都走了一天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她说,那你呢?你现在去哪儿?他说我得回单位一趟,今天都还没去呢,要不单位会说话的。她噢了一下,又说,你单位离这里近吗?他说,很远,要过去还有一段路。其实他单位就在附近,不然,他对这里会这么熟吗?
在走出饭店的一刹那,崔子节就像是“胜利大逃亡”,他下意识地回了回头,看李美凤有没有跟出来,没有。他想,按理,如果气氛好,如果还像在车库里,他就是陪她吃顿饭,也不是不可以,虽然情调会差一些,味道会差一些,但现在,算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也该走了。
第十二
命运就是这样残酷,换句话说,事情就是这么凑巧。
崔子节一大早去单位,一眼就看见过道里贴了一张“公示”,就是有关政协常委推选的:经系统全体中层以上干部会议协商,推选尹小飞同志为市九届政协文化新闻体育界常委候选人,特此公示。崔子节怎么看都觉得不真实,主要是事情的过程太简单了,没有什么反复,如果这件事上上下下弄了好多次,最后不是他,他心里也许会好受一点儿。尹小飞就是那个当家小生,人当然也不错,但和他怎么好比呢?无论名气、成绩、参政议政的能力,都和他不能相提并论。如果他在场,哪怕他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他客气地提提别人,这个名额还会殊途同归地落到他的名下。这事想起来都很窝囊,委屈,如果他真有要事脱不开身,手头的事比这事更重,他也认了。可他是为了车库看车的李美凤,并且一点儿事也没有,就那么被她一“劫持”,就那么去了一趟秦县,他的政治生命就给断送了。崔子节站在那里,很不情愿地摸了摸公示上的名字,名字当然是真的,是激光打印机打出来的,不是虚的。他又看了看举报期限,这也是下意识的,其实他非常清楚,这都是“官样文章”,难道还会把尹小飞举报下来?再补上他?不可能的。
崔子节仔细想想,还是自己不好,是自己的灵魂深处发生了一点儿问题。他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对现实的迷惘,是对是非的混淆,所以才会有心灵无聊地游走,才会在游走中不慎滑落,才会在滑落中不断沉沦。一辆车怎么啦?一辆车就了不起了?一辆车就可以欺负人?调戏人了?
这一天,崔子节基本上都在单位度过,他甚至很少下楼,连厕所也懒得去,同事们都在议论,说他是因为“常委”的旁落,而郁闷而失神的。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还在担心李美凤,李美凤的事完了吗?显然没有。她现在怎么样了?有什么新的动向?她最后是什么反应什么态度?他心里一点儿没数。以他的经验,断头的事最悬,现在这件事就是断头的状态。所以,他决定挨到下午试试,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挨过下午再问,应该有结果了。
下午,崔子节把电话打到饭店总机,要总机转一转李美凤的房间。他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问问她住得习惯否?晚上睡得安稳否?吃的东西对胃口否?他想,还得以关心的基调为主,关心是合乎人情的,不关心就容易再起波澜。电话响了很长时间,一直没人接。他想她肯定出去走走了。这里是老城的闹市,门口有很多特色街,有卖挂件的,卖化妆品的,就是不买,看看也是很享受的。他又把电话打到总台,说自己是什么单位的,间某某房间的客人怎样。总台说,你来得正好,我们也正想找你呢。崔子节说,怎么啦?没出什么事吧?总台说,会出什么事呢?我们是觉得奇怪。崔子节说,喏,还是出事了,你们没把她当暗娼抓吧?总台哈哈大笑,说,我们哪逮得着她啊?我们一大早进房打扫,她就已经走了。崔子节说,走了?去哪里了?总台说,你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人是你带来的,我们只能通知你,就是要报失踪也是你自己去报,要结账你也早点儿过来。
放下电话,崔子节心里一阵轻松,真的是轻松。现在,李美凤怎样来评价他概括他,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他将不再被缠绕,彻底地没事了。李美凤的自动离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放弃了,放弃了对这段关系的保留,同时也放弃了追究。崔子节很难想象李美凤在这个晚上做出的思想斗争,一个睡在阴暗潮湿车库里的人,突然睡在饭店柔软的席梦思上,她会怎么样?她在车库里吃的是什么,面对饭店免费的早餐,几十种东西奢侈地摆在那里,她什么感受?她在饭店的空调间里,拿着遥控器看背投电视,她是躺着还是坐着?她肯定翻来覆去,她肯定无所适从,她肯定会想得很多。想出入于饭店的人,想这些人的生活,想这些人的情感。当然,她也会想自己的现状,想老公怎么找她,想跑来跑去的孩子,想那些非常实在的生活,想车库进进出出的车,想自己的职责,如果没有她,那些车会怎样,会不会停得乱七八糟?她也会想到自己的收入,每月七百块,少是少了点儿,用起来非常拮据,但比起老家秦县,已经很好了。她这样想着,很快就想通了。自己想要的,自己的出走,自己的逃避,是非常不现实的,她最终是要回去的。
现在,崔子节的车已经不停在李美凤的车库了。他怕碰见她,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就避开来。就像他前面说的,到处都是停车的地方。他现在停在另一个车库,也在他单位附近,不过是两个方向,甚至不用经过李美凤那边的那条路。李美凤那条路是捷径,途中有学校、高架、医院。他现在从家里出来可以一直走,走得稍远一点儿再折回来,就是现在的车库。这条路以前也知道,只是没想去这么走。
车停得挺好,停得也很方便。现在的车库是房开公司的,经营有段时间了,管理得很有秩序。车位有些卖给了业主,有些是附近商店的老板临时停的,很宽敞,也很充裕,开了日光灯,光线没问题。看车的是三个女人,一个是物业公司经理的妹妹,五十来岁;一个是房开公司老总的岳母,六十出头;一个年纪稍轻的,大概也有四十好儿了,是街道的困难户,手有残疾,据说是抽签抽到的一份工作。她们对崔子节很礼貌,热情地欢迎他来停车,而崔子节却像例行公事一样没有感觉。有一句话怎么说的,一些细菌的滋生,都是有合适它的环境的。现在这个车库,没有繁衍他毛病的土壤。他缴的是月费,中间没有枝杈,省了许多不必要的环节,车刷地进去,回家时刷地出来。
崔子节再也没有碰到过李美凤,他想她吗?有时候想。既然是故事,总会有些回味的地方。她想他吗?不知道。开始的时候,他以为李美凤会在路上拦他,就像那天拦他去秦县,不过他变更了行进的路线,他不怕。后来,他以为会接到她的电话,也没有。他想,事情虽然过去,她要是找他的麻烦,也是很容易的。现在看来,崔子节很庆幸,幸亏她是从秦县出来的,她不知道找他(车)的相关知识,如果她是城里人,她肯定知道怎么找他,她只用把电话打到交警那里,说有辆车堵住她家门了,车牌是多少多少,她要叫这辆车快快滚蛋,交警就会马上重视起来,在档案里找出他的信息,把他的电话给她,她就轻而易举地把他找到了。他至今没接到她的半个电话,可见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原载《收获》2009年第2期
点评
《自备车之歌》写了城市有钱中年男人崔子节的精神和情感状态。拥有私家车的小官员崔子节看上了车库里看车的秦县女人李美凤,打着“扶贫”的道德旗号,给孩子送糕点送书,讨好这个在他眼里很卑微的女人,希望女人对其感恩戴德,发生点桃色故事。李美凤将崔子节的示好当成困顿生活里的救命稻草,终于有了“带我走吧”那声呐喊。崔子节听来无异于晴天霹雳,顿时心生退意,唯恐自此难以摆脱。“他原来只想娱乐,只想花点儿小钱,弄点小情调,改善一下自己的环境,真要是占有她,要带她走,这就上纲上线了,他不会找这样的人,也不会这么傻”。及至被李美凤“劫持”出城,误了选举,断送了政治生命,崔子节后悔莫及,全身而退。此后二人终成陌路。
小说细腻,舒缓,对人物心理把握尤其精微。王手以简洁有力的文字和缜密真切的细节有效地描摹了崔子节幽微动荡的内心——崔子节挖空心思的试探,臆想,欲求,困惑,恐惧,忧虑,庆幸,细细的回味和淡淡的失落都写得张弛有致,娓娓道来,编织得精密而流畅。把崔子节作为一个无聊而卑劣的小官员刻画得生动而形象。
《自备车之歌》的叙事视角无疑是男性的,李美凤始终是崔子节眼中的李美凤,甚至地下车库、机关单位以及日常生活,都是以崔子节的目光过滤和扫描下的倒影。这一视角的选取,有利于展示男主人公隐秘复杂的内心动荡,却无形中限制了他人的完整性。渴望改变现状而又有自尊的李美凤,李美凤卑微甚至同样猥琐的丈夫,这些人的复杂性消失了,都演变成了崔子节的人生道具。崔子节在那个暗无天日的车库和看车人面前优越感相当强烈,男性的话语强权和内在虚弱,构成了这个世界的真相。而隐埋在黑暗里的虚无的生存呈现出粗粝的质地,和阳光下的男性的优越,物质的优越,形成尖锐对立。
(张元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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