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吉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像他小学参加校运动会赤脚跑步的故事、他初中和兄弟打架的故事、他高中追女教师的故事,从小说到大,直至眼下我们认识前后的这些年。
这些故事中不乏索然无味的,但每当他唾沫横飞满脸兴奋毫无倦意地跟我讲故事的时候,我都会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在听,在字句的间隙我还会说“哦?”“是吗?”“这样啊!”“真的啊?”之类的语气词或疑问句,听上去我好像真的能从那些故事里得到启发似的。为了让他满意我一直在假装的还不止这些事,我想要是我和他再多谈几年恋爱我一定够格去参加那些表演基础班的。
我甚至觉得他愈发强大的自信心来源于我伪装的专注。
说真的,他说的故事因为太过平淡无奇,我能记住的还真不多。有时候我还蛮想知道关于他的故事,他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关于其他人的,比如他父母离婚后他是怎么度过的,比如他交往过的女孩,这些我特别想知道的故事他几乎都不讲,我当然也不想像个充满好奇的女孩要把他吃掉似的逼他讲出许多曾经。所以剩下的故事自然就勾不起我的兴趣,但依稀还能想起几个,比如那天我们吃完汉堡之后,去了剧院旁边那家酒吧时他给我讲的几个故事。
我记得那天我要了一杯玛格丽特,阿吉他要了杯什么我忘了,他面前放的不是高脚杯所以不是红酒也不是鸡尾酒,可能是威士忌,也可能是可口可乐。
那个夜晚,一对遛狗的老外从酒吧的落地玻璃窗外经过,那狗脖子上拴的铃铛叮咚作响,又击中了他的表达欲,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新的故事。他说,我也养过很多只狗。
我说,我知道啊,你家里不是有妞妞和宝宝了吗?
对,我是说在它们之前,其实我也养过很多只狗,我还养过一只藏獒,你知道吗?他边说边把我被风吹乱的几缕头发拨到了我的耳后。
我抿了一口玛格丽特,杯子边缘撒的盐让我嘴唇上被自己咬破的伤口隐隐作痛,我说,真哒?你还养过这种狗?不是说城市里不许养野兽的吗?
真的!它第一天来我家的时候,我还不住在公寓楼里,我家下面有个院子,我围了个小铁栏,让它待在里面。它来我家的头天晚上,我怕它饿,就从冰箱里找出一点猪肉来给它吃,我拿着肉走进铁栏的另一边,我想,给它吃的,不让它饿肚子,它就知道我是善意的。
它万一不喜欢猪肉呢?我问。
这个没关系,我先得到它的信任,然后就能控制它的饮食,它慢慢就能看出来我是主人,就得听我的了,我给它猪肉它就得吃猪肉。对付这种野兽,就得这么干。
阿吉还不知是威士忌来了,他把杯子往边上一放,继续说,但是我哪知道,它这么没有安全感。
它要什么安全感,跟它在一起,你才没有安全感好吗?我说。
不不不,他摆摆手对我说,我拿着肉下去,还没反应过来它就扑到我身上,咬住了我的手臂,你看看,这就是它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你的意思是,它是因为觉得你要进攻它,所以才来进攻你的咯?
对!不晓得它怎么想的,我爱它都来不及,怎么会伤害它呢?他拿起杯子刚准备喝一口,才送到嘴边,却又放了下来,继续说,后来啊,我每天都给它送肉吃,送了一个多月,它才对我温柔起来。有几次我叫朋友来家里玩,他们看到我的藏獒时那个眼神你是没看到,羡慕嫉妒恨啊!阿吉说着说着脸上露出笑容。
你确定他们没说“你疯掉啦,居然养藏獒”之类的?我问道。
没有啊,他们说我和藏獒越长越像了呢。他自己说着说着皱起眉头,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
额……你说说,再后来呢?我问。
他喝了一口不知道是威士忌还是可口可乐的东西,后来啊,唉,水土不服,我给送回高原了,其实它的血统也不怎么纯,还有些胖,这么胖的狗怎么能那么矫情?
是你把人家送回去的,就不要说人家的不是了,人家还憋着没咬你呢!
他没说话,侧过身去看吧台上电视里直播的体育新闻。哦!他忽然一拍大腿跟我说,我还养过一只京巴!
个子小小,面部扁平的那种?我问。
嗯,但它的毛很长,我最喜欢它的毛发还带点微卷。我带它出门遛弯儿,不知从哪里跑来一群小鸡。不对不对,是它发现了一群小鸡。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我说。
它就跑到小鸡群里,追着小鸡跑,一开始是它在追,后来变成了小鸡追它,那些小鸡好像一个个都变成了斗鸡种子选手,对着我的京巴一阵猛攻,它没办法啦,只好跑到我这边来。我一看,乖乖,它那个朝天鼻上被啄了好几个洞。
好可怜哦。我附和着他叹息道。
可怜什么,我跟你说,知狗知面不知心。他愤愤道。
怎么回事?
我把这只狗从鸡群中救出,我想那我索性好好地养它,我睡觉它睡觉,我吃饭它也吃饭,我洗澡上厕所它也在一旁安静地蹲着,就差手拉手和它一起睡觉了。
什么啊,你上厕所它也在旁边啊?
嗯,当然咯。阿吉说,我可是那个把它从鸡窝里救出来的人,刚开始它很崇拜我的,在它眼里我肯定就像个超人,肌肉发达的那种。养一只有个性的狗,还不如养一只崇拜你的。但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它怀孕了。
啊,怀孕?每天不是你遛的狗吗?
我工作蛮忙的,太晚了把它放到楼下,让它自己散步还有觅食,谁知道它会把自己搞怀孕了。
是不是想引起你的注意,你对它太不关心啦?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现在怀疑,它那些崇拜我的样子,是不是都是伪装的。
你不要想太多……我说。
阿吉叹了口气,我以为它很聪明的,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没想到最后它还是被别的狗给骗了。
但是,你有时间喂藏獒,怎么没时间喂京巴啊?
藏獒饿了会叫啊!而且叫起来的声音也蛮好听的,有共鸣,很磁性,带着节奏感。这只京巴不声不响,谁知道它脑子里在想什么。
阿吉停顿了一下说,哦!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因为它太崇拜我了。
是挺可怜的,听上去。即便嘴上这么讲,但我还是能联想到他的京巴和另一只狗在小区花丛里嬉戏追逐的场面。
唉,它的一生太凄惨,先是被小鸡啄鼻子,后来又来个未婚先孕,大概是因为它智商真的太低了,有天中午我从窗口看到一只狗独自走出小区大门,远远望去,这只狗和我的京巴特别像,我就在家里搜寻它的身影,找了半天没找到。我想,那么那只独自散步的狗一定就是我的京巴了。
它自己怎么坐的电梯啊?能坐电梯的狗智商不低的。我说。
不知道。
我本来想说,这可能是京巴预谋已久的一场离家出走,但看到阿吉眼中的失落,我把话就咽了回去。
我说,那你还真的养过蛮多狗的哦。
当然,各种各样的狗,不同性别,不同品种,而且它们都很有自己的个性。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映出一副“我的狗很爱我”的得意表情。然后他又讲了那只每天大清早都准时跑来叫他起床的金毛的故事,故事的结局是他不得不把它送走,因为他需要睡眠。他还说他养过现在特别流行的那种狗,比熊犬。他是为了让自己忘记京巴,才去养的比熊。
我说,这两只狗一大一小差得远了。
就是要差得远啊,转移注意力啊,过着过着就忘了。他喝完杯中最后一口,带着反问的语气说道。
那比熊呢?我问。
它不肯吃狗粮,一定要啃骨头,我没法天天给它准备骨头,但是没有骨头,它就不吃饭,要饿死的,我觉得它在我家是待不下去了,我就把它送给了我东北一朋友。
什么啊?东北?那么远。我说。
嗯,眼不见为净。
他用买和送作为他和他的狗之间的动词,我脑海里一下闪现出一幅画面:他在一家进口超市,把推车里那打啤酒放到柜台上,服务员说刷卡还是现金,他说你等等,然后弯腰抱起一只狗放到台面上来,服务员拿起扫条形码的机器对着狗屁股,哔一声。整个买单的过程他都是面无表情的,只有柜台上的狗在左右张望。
这几个关于狗的故事,并不是他讲得最好玩的,也不是最漫长的,它们是由零零碎碎的片段组织起来的一个罗曼史,至少我觉得是罗曼史,而且结局都是彼此散落在天涯。我也怀疑过这个“狗系列”到底是真是假,我曾见过一个狗主人因为狗死掉了,自己哭得死去活来,好像把狗当宠物来养的人,都会对它们产生依恋,不会像阿吉那样轻易送人。其实狗和主人的关系是很不平等的,但只要双方在共同生活之前认可了这种不平等,就像结婚前阅读了婚前协议,签上字,那就一切都好说,无论谁付出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要去计较了。
可阿吉不是这样的,他是先把狗弄到手,然后看看这狗讨不讨他的喜欢,不喜欢就扔掉,喜欢的话就继续养。当那些养狗人士带着自己养了很多年的老狗逛公园荡马路的时候,阿吉不得不去宠物商店寻觅新的狗来养。这样一来一去次数多了,他也许就再也感觉不到离别之苦了。
就像我们的那通电话,他轻松地说,那好,找到了男朋友别忘了请我吃饭。
听他这样的口吻,我也无心去哀叹爱情的消逝了。我大致也可以想象得到,也许场景是在公园的长凳,或者餐厅的靠窗座位,或者是度假游轮的甲板上,他给另一个女孩讲起狗系列的故事,他说,从前我养过一只萨摩耶,虽然它来我家的时候已经有些个子了,但也不是很大,随着时间流逝,它越长越大,也越来越聪明,知道怎么讨好我,每天让我生活得信心满满。
然后那个女孩会问,然后呢?
这时阿吉会笑容可掬地说,也许是它累了,没力气讨好我了,它发现我没它想得那么好,对我越来越没了热情。我就把它送人了,你想,谁喜欢一只垂头丧气的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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