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本来应该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市中心喝酒的,不过几天前我收到的一通电话打乱了我的行程。
是我过去的老同学打来的,他说不知谁在郊外租了栋别墅,让大家伙过去玩一个通宵。一开始我是非常兴奋的,但冷静下来转而又想起那些老同学中的几个人,他们称不上机智敏锐高智商,却喜欢在聊天时将粗暴的话题引向自己,但凡谁对其有利,哪怕一点点,他都能毫无遮掩地表达出兴奋之情。读书的那几年,大家穿着一样的衣服,读一样的教科书,除了身高和性别,很多性格都被隐藏起来,短短几年再遇见这些人,一些人一夜之间变成了某类特征明显的人,虽然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但我还是会惊讶一下,因为我见过这些人以前的样子,他们并没有因为我记忆的模糊而停止自己的生长。
接到这个聚会邀请之前,我本来应该按计划在市区一间酒吧见几个新朋友,那是个饮料和小吃都很便宜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吧台和一张台球桌,但里面总是挤满了人,我想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毗邻露台,从窗户的一边看出去就像身处一只鲨鱼张大的嘴,远处渺小的高楼像鲨鱼牙齿,大遮阳棚被固定住了,穿过去像是能通往遥远的星际。
夜幕降临后很多在周围大楼里上班的白领们会来这里,要一杯无酒精的鸡尾酒和大份薯条,浇满番茄酱,跟着音乐晃动晃动身子。就像几十年前,听人说那时候的年轻人下了班也喜欢到咖啡馆要一杯咖啡和一块小蛋糕,找一个照得到阳光的角落坐一坐。我想不管哪个年代,这个城市的年轻人大概都喜欢这个样子。
短暂的斟酌之后,我把市区那酒吧的约会搁置一边,毕竟以后去的机会还多。
我使劲回忆那些面孔,想起过去从某个学校毕业的情景,然后会去一个新学校,在新学校里碰到很多上一个学校的同学,或许这中间有些人还和我在毕业典礼上抱头痛哭过,但在新学校里,大家的关系也就是见面打个招呼,一个招呼,是给之后视而不见找的借口,我们很多人之间本来就没什么太多的话可以说。
原来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不是为了什么同窗间的友情和离别才哭的,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只要电量充足,使用这些通信工具可以二十四小时和朋友交流。只不过是想到又要去一个新学校,结识一群这样的人,然后和他们朝夕相处,这一套又得来一遍,循环往复。我是因为突然发现自己身处于时间的洪流,任其驾驭而且无力还手才哭的,我踏出了成为一个脆弱的普通人的第一步,我以为我很特别,至少有那么一小段时间父母总是给我灌输这种观念。忽然之间,我还没准备好做一个普通人,就被推着走上了一条普通的道路,怎么会这样?
我在路上花了整整一个半钟头才到郊区,又花了近半个小时才找到那栋聚会的别墅,在我推门进屋之前就听见里面几声似曾相识的叫唤,推开门,看到几个包叠压在一起,几双鞋子,和两箱饮用水。
“嗨!好久不见!”我对着那三个正围在门口那张桌子前打牌的男生们说,他们抬起头,又重新低下去看自己手中的牌,“嗨!”我重复了一遍。
“啊……”孙嘴里哼哼两声回应我,其余两个人依旧盯着手里的牌。
“你带面条来了吗?”丽娜坐在厅里的沙发上探出头问我。
“Oh,shit。”孙手里还捏着牌平静地站了起来,“shit”也是降了八度的低音,“我忘记告诉她了。”
“你怎么能忘记这个?祝你今晚输掉一万块!”丽娜看着孙说。
“你不要忘记杰上次打牌还欠我钱。”孙站在原地盯着手里的牌,杰是丽娜的男友,是坐在杰对面打牌的那个男生。
“跟我说干吗?”丽娜走到杰身边,“你的车借我开一下,我到旁边找家超市。”
“啊?”杰终于开口说话了。
“钥匙,钥匙!”
“哦,”杰说,“再帮我带包烟。”
“Oh,shit,我怎么出了这张!”孙说道,“shit”依然是降了八度的。
“啦啦啦活该!”丽娜接过钥匙并且得意扬扬地冲着孙说道。
我看到烟雾从烟头和他们每个人的口腔中飘散出来,这一区域的空气被燃得有些黏稠。
“嗨!”我站在那儿又打了一次招呼,“亲爱的朋友们?”
“你打招呼上瘾?”杰说。
“哦!也祝你下午好!”我回复杰。
“他们今晚又准备大干一场,”丽娜指着楼梯下面放着的酒瓶,“你跟我一起去超市吗?晚饭都被几只饿狼当下午茶吃光了,还得去买一点。”
“我先把包放一下,再……”
“等下再说。”丽娜拉着我出来,门口停着他们的车,有一辆的玻璃镜上还挂着一路平安铃铛,我想不出他们中间的谁会在车上挂这样的配饰。
“这是谁的车?”我问丽娜。
“今天新来的那个人的。”
“新来的?我们都不认识吗?”
“对啊,都没提前说,本来卧室都是安排好的。”丽娜看我扣上安全带,快速地倒车、前进,沿着小径驶离了那栋房子,顺手打开收音机。
“你知道奥今天也来吧?”
“哦?是吗?”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今天也会来。
“他把女朋友也带来了。”
“是吗?”
“你不知道?”
“这不是同学聚会吗?干吗带女朋友来?”
“谁知道,也许是这些女人自己要来的。”
“这些女人?来了几个?”
“嗯……我想想,”丽娜边说边把收音机的音乐调低,“孙的女朋友,奥的女朋友,大概陆的女朋友也会来。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奥有女朋友的哦……”
此刻收音机里放的是我们俩都已经不会唱的正流行着的音乐,但想到这些音乐过不多久也会被淘汰,就觉得也还好。
“你们都去结婚、怀孕、生孩子吧,”我说,“别忘了,十年后来拉斯维加斯找我。”
“话别说得太早,告诉你哦,奥的女朋友真的很瘦,而且我猜她有C。”丽娜笑着说。
“我讨厌这个世界!”
丽娜猛地踩了刹车,我的额头差点撞上车前的空调扇,她松开安全带抱了抱我,“想你!”
我回复她以拥抱,“好啦好啦,我也是啦。”
丽娜是我在学校里最好的闺蜜之一,自从离开学校,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都说自己太忙了,但说真的,也没人干出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来。然而每当我独自一人处理完一些事情,回到家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的时候,我会想想当时我和那些人,我们是一个团体、一个稳定的小圈子,身处于人群中间,却不为随波逐流而苦恼,我们一起做一些事情,哪怕只是放学一起回家,这是一种和孤独正好相反的感觉。
丽娜和我,沿着小路行驶,一路寻找有卖面条和香烟的便利店,最后在一家破旧的杂货店里买到了面条,在车的后座上发现了一包烟。回去的时候那桌打牌的人已经散了,又来了几张好久不见的面孔,这群人终于从混混沌沌的下午苏醒,开始互相打招呼,或者说终于发现这间屋子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天黑之前,该来的人都来了,在这栋房子里挤了差不多快二十人,毫无仪式感地吃了一顿晚餐,除了面条还有一些速冻食品,装面条的盘子和几大包膨化食品摊在同一张桌子上,我总是担心盘子会打碎,时不时把它们从桌子边缘挪进来一些,那些张着口的食品包装袋和一次性杯子也跃跃欲试要翻倒的样子,好像只有我一个人担心它们会不会掉在地上碎掉、撒一地、翻倒、弄湿地板。
我决定吃完面条坐回沙发那边,况且奥和他的新女友正和我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奥和他的女友坐在我的不远处吃着面条,和自己的同班同学谈恋爱的坏处就是,总会在那些同学聚会或者同学的婚礼上来一个该死的相遇,我一直觉得一旦这种尴尬时刻来临,上帝就躲在云层后面偷笑,这是他每天处理完世界大事之后的娱乐活动。
那个女生时不时地和奥耳语几句,她的领口很低,但下巴有些圆,我看到他们的手有时会握在一起,这个画面让我感到一种深深的魔幻感,好像宇宙正试图要告诉我些什么,但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答案。然后我做出了一件让我至今后悔得咬牙切齿的事情,我端起桌上的两个空盘子,起身走到他的旁边,对他说:“吃完请洗盘子。”
“啊?”奥说。奥对我说的第一个字是:“啊。”和刚才杰打牌的时候和我说的一样,“啊”,是最近男孩子中间的流行用语吗?
“我不洗碗啊。”奥说。
“不,”我说,“你要洗碗,每个人洗自己的碗。”
“我会把盘子洗碎的,我比较粗糙。”
“拜托,你是处女座的,会小心翼翼的。”
“我刚刚好像看到洗碗机了。”他用筷子朝厨房的方向指了指。
“你怎么知道他是处女座的?”V领女生问我。
我端着两个脏盘子看着她的领口,哑口无言。
“我是处女座的,我确实是啊。”奥插进来一句根本没用的话。
丽娜走过来,“谁都知道他是处女座的!我们几个好朋友以前一起给奥过过生日,不记得啦?”丽娜替我解围。
“啊!对!我们一起给奥庆祝过生日。”我说,以及被我活生生咽下肚子里的后半句,“那一天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包括那只蛋糕的面前,我们亲吻了彼此,就在说完生日快乐之后、吹蜡烛之前”。
我捧着碟子离开那张桌子,走进厨房,小心翼翼地把盘子放进水斗,虽然里面已经积攒了如山的脏盘子。
“你刚刚在干吗?”丽娜站在我身后问。
“我今天出门忘吃药了。”
“喏,给你,药。”她递给我一支烟,我使劲摁掉了中间的爆珠,这个动作和坐在马桶上对半撕日抛隐形眼镜一样很减压。
“羡慕嫉妒恨,哎。”
“我?”我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们也好不了多久的,”丽娜猛吸一口烟,又吐出长长的一口,“奥马上就出国了,澳洲,估计是不回来了。”
听丽娜这么说,我感到小腿肌肉有些颤抖,索性靠着桌子边上站着,心想:天哪,这大概是我和奥这辈子吃的最后一顿饭了。
“哦,好吧,”我说,“他赢了。”
厨房外面,孙站在那群唱KTV的同学中间,端着面条站着吃,孙的举动总是让我想到那些做事情勤勤恳恳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去年夏天我在路上碰到他,他推着自行车,车前篮筐里放着两本活页夹,他说正在给老板做一些市场调查,我问他什么调查,他说了半天我也没太听明白,最后他自己也被绕在里面。当时我们都还是去各处实习的年纪,他拿着老板给的钱,请我喝了一杯饮料,我们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他神神叨叨地问我:“杰那个事情,你知道不?”
“杰什么事情?丽娜没和我说啊。”丽娜很早就和杰在一起了。
“呦,这怎么能让丽娜知道!”杰把可乐往地上一放,“事情是这样的,你记得我们隔壁的那个班,冬天也总是穿裙子的那个女生吗?”
“记得啊,你不觉得那个女的有点神经吗?从来不穿裤子。”和孙认识很久了,我倒不避讳在他面前表现出这种面貌。
“哦……以前我们男生中间也差不多这么评价她……”杰压低声音,“她呢,怀了杰的孩子。”
“你在逗我玩吗?”我知道这事孙没开玩笑,“你真是个小记者啊!”
“千万别告诉丽娜哦!说真的,不然杰就完蛋了……”
“现在怎么办啊?”我捋了捋快被我咬烂的吸管。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你们男生就是这么看问题的啊!”
“哎哟你不要担心,已经那个什么了……用的是最好的药,杰说这个女人现在又开始穿露脐上衣了。”
我和孙并排坐在台阶上,盯着被阳光晒得发烫的马路,以及马路上那几个小孔成像的小圆圈。孙双手握着可乐瓶,低头用嘴衔那根吸管。
“所以那些医院……就是那些能把孩子……”我比画给他看,“里面都是谁在看病?”
“我不知道,和我们差不多大的人吧,那些年纪很大的女人没事情干吗要把小孩拿掉?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听说我姐姐一个朋友就这么干过。”
“她几岁?”
“二三十?”
“听上去好像有点复杂,这种事情麻烦死了,所以现在就要开始攒钱,说不准以后用得到……”他忽然又加了一句,“混乱是真实生活必经的一站啊。”孙摸着光滑的下巴好像很意味深长,但我保证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就像他现在莫名其妙站在一群唱歌的人中间吃面条,他可能自己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吃面条,也可能听歌听得入神了。
奥走到孙旁边,“吃完去洗碗!”
“你有病啊。”孙没睬他。
奥指着我说:“她说的。”
孙回头看看我,“你们两个都有病。”
“这是谁带来的花?”我越过奥,望向躺在沙发边上的一束花,显然是那种在花店精心包装过的一束花。
孙拿起那束花告诉我,这是奥准备送给我的。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头顶像罩着一个盖子,抑制住了空气的流通,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
我拿起那束花端详起来,放到鼻子边闻了闻,我从未研究过花,只知道在放花的瓶子里放一粒阿司匹林能让花多开一周而不凋谢。
孙忽然大笑起来,“骗你的啦!”
“我知道是骗人的,奥知道我不喜欢花的,每次收到根被剪掉,而且剪得很整齐的花的时候,就感觉像收到了一堆尸体,送花的人是给了收花的人一个家庭作业,就是尽可能延续这堆尸体的生命。”我说。
“谁给你送过花?”奥问我。
我摇摇头,“你不认识他们的。”
“放下那堆野草,过来过来!”我听见有人在喊我们,此刻大部分人都集中到了客厅的另一个角落。那些啤酒和威士忌已经放在了显眼的地方,他们确实要准备大干一场了,就像过去的每一次聚会那样。
我和奥,还有孙,一同走过去。
“你知道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
“什么?”奥说。
“就是他,”我指着孙,“还有他们几个,当时你不在,他们喝得酩酊大醉,我和丽娜扶着他们走在路上,记得有人几乎都要躺在地上了,那时候还是冬天。”
“幸好你们在。”
“那还能怎么办?忽然路边冒出一辆摩托车,改装过的那种,声音很响,但是一点都不好听。”
“然后我们和那个骑摩托车的打了一架。”孙回头对我们说。
奥茫然地看着我。
“他们互相都挑衅了几句,其实蛮奇怪的,他们根本都不认识对方,这些人大晚上的心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哦!我想起来了,听说你们在公安局待了一个晚上。”
“你答对了!”孙一边说一边拨开前面这几个人,坐在凳子上,“这局我来!”他随便拿起桌上一瓶倒了将近一半的酒,把杯子灌满。
孙一离开,我和奥就静静地站在那儿,然后奥的女朋友走了过来,我站到了桌子的另一边。我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幅很奇怪的画面,我知道不该这么想,就是奥的女朋友坐在那种都是年轻女孩的医院的长凳上,然后奥急匆匆地跑进来,女孩的妈妈坐在一边抹着眼泪。这幅我幻想的画面的视角很奇怪,是监控摄像头的角度。我应该狠狠地抹去它。
后来我也玩了几轮,等到奥加入的时候,我就退出了,不是为了躲避他,而是因为我忽然失去了对这种纯粹把酒精往下灌的游戏的热情,但出于伪装,我还是在那张桌子边上坐了一会儿,看着几个男生喝得都有点气喘吁吁,他们一点都没有结束的打算。
趁他们这一轮结束,我起身离开,晃晃悠悠地走到沙发那边,丽娜给我腾出一个位子,我一下倒在沙发上,头一歪,靠在她肩膀上,她翻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快速地一张张浏览,她说她现在做代购化妆品的生意,然后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一堆她的进货渠道和营销手段,还有一些定价方面的东西,我听得糊里糊涂,“那这些东西真的是你代购来的吗?”
“是啊!”她点点头,我的头靠在她肩膀上。
“那我以后就找你……买护肤品……”
“你困了吗?”
“没有啊,大概刚才喝的酒有点上头,过一会儿就好了。”我试图通过回答她的问题来告诉自己,我一定不能在大家都玩得高兴的时候呼呼大睡。
我坐正身体,掏出手机,借着房间微弱的灯光,手机屏幕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照出我的脸庞,我发现我的左脸有些发红,我把手机移得稍远一些,举高了一点,这样能看清我的整个面孔。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嗨,你在自拍吗?”
“啊?”我放下手机,那个不知道被谁带来的新人在对我说话,我告诉他,“我在找信号。”
“郊区信号是有些差。”
“真的!”我把手伸得更长一些,假装在搜索信号。
他没有回答我,我放下手机,然后看到他的目光正直愣愣地盯着我,“你的左半边脸是怎么回事?”他问。
“有点红,不用你告诉我!”
“你的脸红得真奇怪,你也很奇怪。”
“这位朋友,你真的是被邀请过来的吗?”
“是。”他直起了腰板。
“谁请你来的?”
“杰。”
“好的,我会告诉他明年你就不用来了。”
“不会的,你才不会呢。”他说的时候得意扬扬,还伸出右手,握拳,忽然伸直了食指,左右摇摆他的食指。
“为什么我不会?”
“我是学摄影的,是一个摄影师,女孩子不都希望有个会拍照的朋友嘛,我对人物观察都是很仔细的。”
“摄影师?摄影师每天都干些什么啊?”
“我现在到处漂着,过两天准备辞职,啊!太压抑了!”
“辞职去哪里啊?”
“以后我要去布鲁克林的一个工作室工作。”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好意思,你的问题是什么?”
等这个新人走开后我问丽娜,“这是你们家杰带来的人?这人真的会拍照片?”丽娜说不知道,还告诉我,她下午看到这人在楼上的衣橱里独自蹲了一会儿。
“布鲁克林,去起来那么容易哦?就他?”我说。
“乌鲁木齐还差不多。”
“哈哈哈,那他还说我奇怪,我看上去很奇怪吗?”
丽娜抬起头盯着我看了看,“你很正常。”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在她的手机上。
我去卫生间透气,那儿现在变成了这栋烟雾缭绕的别墅里空气最清新的地方,一楼的卫生间里有人,我扶着楼梯到二楼找卫生间。我盖上马桶盖子,坐在盖子上,手臂撑着膝盖,把头埋在手掌里。那些派对的喧闹声正从我的脑海中撤离,我们本应该有更多话可以说的,不知道是谁把节奏搞得如此之快,大家都在想着下一个该轮到谁喝酒。我坐在马桶上,揉了揉太阳穴,集中精神把自己从当下的环境里抽离,直到听不到一点声音,除了耳鸣。但还是听到了有人敲门的声音,我没有理睬。
“是我。”
是奥的声音,我给他开了门,他回头张望了一番,确认二楼没人看到他,才进来的。
“我刚刚把我的那个盘子洗了,”他靠着墙,我倚着水斗站在他对面,“你听我说,是这个女生,自己提出来要和我在一起的。”
“你上周和我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哦!我和你说之后,那个女的也是上周才和我……”
“那你现在想说什么?”
“我想告诉你,一切都还来得及,现在一切都听你的,如果你说……”
我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知道吗?刚刚有个人莫名其妙说我很奇怪。”
“谁啊?”
“谁你别管。但是,我现在发自内心地觉得,你才是这里最奇怪的人!”后半句算是我用嗓子吼出来的。
“嘘!这儿隔音不好!”
我开门要走,他又拉住我,我说松手,他立刻听话地松手了。
“你听我解释,我并不是像看上去那样的无所谓。”
我没听他说,开门走了出去,杰站在厕所门口,他软绵绵地跟我说了声嗨,急着冲进了厕所,我走到楼底的时候听到厕所里传来杰的一声吼叫,“你站在这儿干吗?滚!”
我扶着楼梯回头看了看厕所的门,依然关着,长长地舒了口气,抬起头忽然看到奥站在自己身后。
咔嚓,咔嚓,咔嚓。三个清脆而连续的快门声,那个自称摄影师的新人站在楼底下,举着相机对着我,我靠着扶梯,一手撑着腰说:“你想干吗?”
他没有回答,对着我此刻的姿势又是上下拍了两张,在我加重脚步往下走的时候,他检阅起了刚才拍的几张照片,“还可以哦,回去后我传给你。”
“删掉。”
“为什么?拍得还可以啊。”
“删掉,我不希望我的照片留在一个陌生人的照相机里。”
“可是你的照片已经留在了很多陌生人的相机里啦,比如说在你旅游的时候,其他游客拿出照相机给自己的朋友拍照,而照片背景里的你正眯着眼睛看远处的风景,你说我说得对吗?”
“删掉。”
“好吧,算了。”
我走向楼底,和他擦身而过,我用余光看到他抱着相机,这画面确实让人心生怜悯,仿佛是对他的理想的漠视,但我也没必要为他的摄影爱好出一份力,哪怕是微薄之力,他完全可以跟那些论坛里的摄影爱好者一样,召集几个志同道合之人,相约在某个山顶,早上三点就举着相机等待日出,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出现了期待已久的自然风光,用心爱的镜头和调试了很久的感光度,拍下那些自认为能感天动地的光和影。
楼底那张热闹的桌子旁边,地上的酒瓶已经堆成小山,一个男生正捧着黄酒瓶子往自己嘴里灌下去,速度很快,所有人都在为他摇旗呐喊,瓶里的液体一点点下降,最终消失在瓶口与嘴的交界处,还有一些液体顺着嘴角流出,滑过脖子,流进领口,那一瞬间,这群人都从座位上站起来,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丽娜打着哈欠上楼睡觉去了,我说我也上去吧。然后最后看了一眼那群已经东倒西歪却还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喝的人。我们找了间三楼的卧室,先是开着窗聊了会儿天,下面房间的吵闹声传了上来,我们索性把门和窗都关了,但依然能听见声响和震动,后来索性就伴着这些声响入睡了。
有人敲门,我们裹着睡衣去开了门,孙站在门口,“姐妹们。”
“想干吗?”
“你们今晚千万别下来了,好好睡觉。”
“本来就在好好睡觉。”
“好,别下来哦,乖,爱你们。”孙说完话就转身下楼了。
我们等了一会儿,就从楼梯口往下看去,楼下已经闹成一场战争了。
“我没兴趣,我要睡觉了。”丽娜说。
“我也是。”
我们锁上了房门。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就下楼了,没想到好几个男生都已经坐在下面了,甚至开车出去买好了早餐,我想这几个人昨晚应该一宿没睡。楼底望下去自然是一片狼藉,没有一张桌子能放东西了,每一张都堆满了昨夜的残余,地上不少玻璃碴子,连那一束花都四散在厅里的地面上。我小心地跨过它们。
孙告诉我,后半夜大家玩得正尽兴,那个新人忽然疯了。
“疯了?”
“哎,就是……”孙挠挠头,“先是说自己没房间睡觉。”
“怎么会没房间?上面好几间空房啊。”
“他一定要睡……你们睡的那间。”
“那你们叫醒我们啊,让给他好了。”
“我们也是这么说的呀!但他立刻说,算了,不要了。后来安静了一会儿,又说我们玩的规则不对,但没人听他的,他就开始打人了,嗯……总的来说,他有点暴躁。”
“难道昨天晚上楼下声音那么响……”
“现在谁没个烦恼,好像就他有似的。”
“有人受伤吗?”我问。
“受伤倒没有,就是摔坏一副眼镜。”
然后在这种安静的气氛中我吃了早餐,一边想象昨天晚上这间屋子里的场面。应该是,扭打的扭打、摔瓶子的摔瓶子、劝架的劝架,那束鲜花被人拿起,砸向不远处,四散飞舞;那个新人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背着相机,拿走了自己的车钥匙说:“我走了!”
有人问:“你去哪儿?”
他说:“我走了!”
然后有人拉住他,“你喝酒了,不能开车。”
他还是走了出去,住在不远处一间小旅馆的客房里,呼呼大睡。
后来又听别人讲了些昨晚故事的细节,和我想象的画面差不多。
中午,所有人都起床了,这一场派对也该散场了,奥和他的女朋友乘地铁回去,我和丽娜、杰、孙一辆车,其余的人也各自拼车回去了。
回去后,我和另一群新认识的朋友去了那家市中心的天台边上的酒吧,为了让新朋友觉得我是个经历丰富的人,在城市迷人的夜色下,我和他们说了一些奇特的事情,包括那一次的同学聚会。他们听完后纷纷表示,我们制止了他醉酒驾驶,是很善良的。
不知道是不是实话,但却是我希望听到的评价。
过了几个月,我在一个追悼会上还见过那个新人一次,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他,这一次他有了名字,不叫新人,他的名字被写在许多明显的地方,他躺在玻璃罩子里,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去看他,当时奥已经不在国内,那天派对上的许多人可能都还不知道这个消息,认识的人里也就来了我们几个人,包括那个眼镜被他打碎的人。
站在罩子前面,和他的距离不太远,他看上去不像睡着了,就是死了,很明显地死掉了。但是想到这个人的时候,我不会想到他的车在隧道里同另一辆车相撞,车翻了个跟头,又撞在墙上,给墙面上留下一个大坑,接着车子着起了火,警察甚至封锁了那个隧道。他躲过了那一晚的醉酒驾驶,在几个月之后却没躲过隧道里的横冲直撞。
想到他,我能想到的是在纽约的夏夜,布鲁克林,月光穿过叶子间的空隙,风里带着暖意,黄色出租车,快门声,空气在膨胀,带着一切尽失的恐惧和兴奋,认为一定会发生什么。我想我们都可能成为这样的人,或者已经是这样的人了,也可能努力让自己不变成这样的人。然而事实是,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这样的人会因为各种原因死掉。他说要去布鲁克林做个摄影师,最后连个乌鲁木齐都没去成。
现在,在大大小小的聚会上,再遇到这样的人,我总是不忘提醒他们注意交通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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