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对疼痛很敏感的人。当我住进医院,不得不面对人生最悲痛的事情的时候,我的心情可想而知,每日以泪洗面,听不进任何一句话。世界在我的面前突然变得悲惨、苍白和一无所有。病痛倒还是其次,主要是我可怜即将失去的生活。一个展翅欲飞的人,一下子折断了羽翼,怎么能不悲痛呢。原谅我的软弱吧,每个人都不可能是保尔·柯察金和艾伦。
在我等待几乎是例行公事的手术的日子里,一位漂亮的白衣天使也住进来了。我扫了一眼她床头的卡片,一个化学字母,和我的一模一样,得的是同一种病。我倒要看看,那些天天乐哈哈,给病人以生的希望的白衣天使,在自己行将告别世界时的样子。自从得这种病之后,我变得自暴自弃,变得狠毒势利,人性的理智与和善被压在心底,平时抑制的沉渣咕咕泛涌。当病魔即将吞噬这一切的时候,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正像人们安慰那一类人一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白衣天使果然始终微笑着——至少我看到的是如此。她很年轻,光洁的脸上始终挂着醉人的酒窝和浅浅的微笑。她和我一样,朋友很少,也没见家人,漫长的时间在看书和沉默中度过。有时候我偷偷地观察平静中的她,有时候我在病痛难以忍受、辗转反侧时正碰上她投过来关切的目光。总之,她始终在微笑。可恶的天使,可恶的微笑。
“你哪里来那么多笑?”我实在忍不住了,鼓着腮帮子问,眼泪还挂在眼角。她那浅浅的笑分明是一种恶意的挑战与讥讽。
“对不起。”见我恶毒的表情和痛苦的样子,她稍微收敛了一点。不得了,这种似是而非的笑更让我心烦。
很快疼痛占据了我的思维与意识,世界末日伴随着冥冥之中的巨大黑暗朝我袭来。我仿佛是出膛的子弹朝着可怕的地狱飞去。我本能地挥舞着双臂,如同一个掉进洪水的人,拼命地搜寻,企图找到哪怕是一根小如稻草一样的希望。我竟然如愿以偿,抓住一撮漂在水面上的软缠缠的芦苇藤,终于平静下来。当我睁开潮湿的双眼时,看到邻床漂亮、挂着凝固一般微笑的脸庞,我的怀里紧抱着的是她那纤细光滑的胳膊,我突然恼怒地撇开。白细的胳膊上印下了我手指的凹痕。她扭过身,另一只手轻抚着。
“对不起。”我说,转过身去,慌忙地转移视线。巨大的玻璃窗外,是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与翠绿的树梢;遥远的天际,一只只鸟儿悠闲地飘浮在天空,睡着了一般。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健康的小鸟啊,自由自在地游弋。不奢求什么,也不与人争高论低。只要活着就好。可惜这些浅显的道理只有在这时才能悟出。想到自己曾经拥有的无拘无束的生活,悲痛铺天盖地,热泪又滚滚而来,以致抽噎得铁床都发抖。
“安静点。”她说,声音细若游丝,就像那浅浅的微笑一样。我不想听人安慰,特别是邻床。
“我比不上你,你总是能笑,可我笑不出来,别想让我笑!”我语无伦次地说。
“没人想让你笑。”天使说,“可我是护士,你们习惯称我们是天使,难道天使就不应该笑吗?”
“天使应该笑,那是因为天使没有痛苦,而你有,为什么要做作,强颜欢笑?”
“也许我是做作,”她说,轻轻叹了一口气,但那笑依然挂在脸上,“我是护士,我有责任让病人任何时候看到我的微笑,要是连我们都整天哭丧着脸,那么病人还有什么希望和信心呢。”
“可你现在也是病人。”我无力地诡辩,“坦率一点不好吗?”
“是的,我是病人,可我还是护士,只要我在,我就是护士,对吗?”
我没有回答,让她领进一个理智又纯洁的殿堂。天使有些绕口的坚持让我感动。我本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也曾经有美好的理想,也曾苦心经营事业和生活,执著地坚守。原来的生活天空又一下子展现在我的眼前。有那么一瞬,我对生活又有了信心,对战胜病魔增添了勇气。
“我是想坦率一些,”她继续说,“可是我从事的工作有时又不允许,就拿这卡片的字母来说吧,你我都懂,当然没有多大用处,对那些不懂的人呢,对意志脆弱的人呢,难道直言相告吗?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不多了,我们没有义务隐瞒病情,让他们安然地度过最后一段时光吗?我知道这是欺骗,但却是善意的,无怨的。”
我早已完全转过来了,甚至将身体侧向她。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游移,有时也扫向窗外,一轮赭红色的夕阳徐徐从楼房顶端与林梢间坠落。最后的晚霞在西边天际熊熊燃烧,映红了她那洁白、漂亮的脸庞,如同一只飞临火口的美丽凤凰,我真想她重新涅槃。人就这么怪,刚刚还恨得咬牙切齿,一忽儿又相见恨晚。我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了。我活了30多岁,还从未有过这种幸福的感觉。天使让我看到了人性最美的一面。可惜,我只有一点点不成希望的希望了,要不,我一定要好好报答这位微笑的天使。
病痛稍微轻些的时候,我们就都侧面而卧,隔床说话。她说她叫李玫,人们都亲昵地呼她玫。她从小失去母亲,和继母的关系一直不好,父亲也是爱莫能助。自从工作之后,便和家里很少来往,一个人闯荡世界。我和她如此相似,不仅患了同样的病,而且从小失去父母,独自一人在世界上踽踽而行。两个天涯沦落人,今日有幸同病房,真是上帝的精心安排啊。
2
我变得持重和老成了,像见到了巨人,发现自己渺小之后而缄默不语,甚至有些自卑。你是个男人啊,男人在女人面前就这样脆弱,不堪一击吗?玫是一个值得用生命去呵护的女人,而你根本就是一个懦弱卑微的男人。玫不可能永远无虑地微笑,毕竟得的是与自己一样的病啊,难道她就不留恋人生吗?玫能给我微笑,我为什么不能给她安慰呢。我的自尊与同情从钻心的疼痛中析出,凝结成一片晶亮的爱心。病痛常常让我的意识变得模糊和混沌,但只要稍一清醒,我就设法关注玫。天使也照样经受着可怕病魔的折磨,常常不停地翻身和轻轻叹息,严重时弄得铁床咯咯响动。可她的脑后仿佛还长着一双眼睛,只要我转过身,就马上平静下来,给我一个从痛苦中绽放的微笑。从她艰难的表情和勉强的微笑中,我看到了一枝渐渐枯萎的玫瑰。原本光洁娇媚的脸庞沉陷下去,骨骼逐渐凸出;平如白纸一样的明净额头,被病痛这个可憎的鬼怪翻来覆去折叠出不少皱纹;精神委顿多了,着装也没有先前整洁、悦人。现在她的笑容不再随便可以做出,而要拧紧眉额,咬牙坚持。我一下子忘记了自己的病痛,伸出手。
“不要这样,好吗?”我说,将手轻轻地放在洁白的床边。她的手紧紧地撑着铁床沿。“拉着我吧,我会给你力量的。”
“真的?”她疑惑地问,慢慢丢开铁床握紧我的手,我感觉有点疼。可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觉着。她的手掌被角铁摁出的深沟里渗出一股铁腥般的凉意。她已经握了很长时间了。病痛又一次袭来,我咬紧牙关,将疼痛狠狠地朝心底深处压去,尽量使手指在她手掌有限空间里挣扎、扩张,激起她条件反射般地收缩、阻止,将她的思想与意识转移到这种对抗对峙之中。许久,我们充血的手突然张开了,宛若两片对叠的深秋枫叶。我知道阵痛过去了。
“谢谢你。”她说,神情好了许多,展开了迷人的微笑,带着羞涩和满颊的绯红,双眼溢满了喜悦的热泪,被窗外透进的阳光照耀得熠熠泛光。夏风吹过来,拂干我们身上的汗水。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蒙娜丽莎般浅笑的脸庞,想配合她一个男人感觉到女人漂亮称赞时应有的笑容。但我突然浑身发热难受,一种原始本能的渴望从心灵深处喷薄而出。我羞愧地低下头。从余光中,我看到玫仍在微笑着,久久不褪的笑容如同一朵折下的深红色玫瑰,虽然已显憔悴,刚才的力量却像一泓清泉,一瞬间又恢复了水灵的青春。
“答应我,好好活着。”玫说,她已经舒展地躺下了,洁白的被单勾勒出苗条的曲线。红晕正从脸上褪去。被沿虚掩着她那时隐时现的红唇,叫人难以确定话到底是出自天使之口,还是上帝之口。
“我没什么可留恋的。”我又悲观起来,眼睛死盯着墙拐角处的一张难以觉察的蜘蛛网,网上扑着灰尘和小昆虫的干硬躯壳。当她也顺着我的目光看时,我赶紧转移视线,落在了窗外远处化验室房顶,一株纤弱开着黄花的蒲公英在风中摇着沉甸甸的花盘。
“为我,”她突然真切地说,“为玫,当一个人对生充满了希望,病魔就会失望。”
“好像是苏珊对琼说的话吧?”我想起了欧·亨利小说《最后一片叶子》里的主人公。
“可惜,我不是苏珊,而是琼,我们都是琼。”
玫也悲观起来,迅速地转过身,但她那憔悴的脸庞还是闪电般地被我捕捉到了。女人的笑是美丽的,但沮丧根本就不美丽;女人失望的时候,男人还会振作吗;让女人失望的男人一定不是个好男人。
“我们的确是琼,”我匆忙做出宽慰的表情,“我们都充满希望,那病魔就大大地失望了。琼不是痊愈了吗?”
“噢?”玫扭过头,微笑又一下子升起来了,像东方拂晓浅雾中的红日,一个蛙跳跃上宽阔的海面。
“真的,我们会好的。只要我们共同努力。”我肯定地说,伸出手去。
“拉钩?”
“对,拉钩。”
“瞧那一株蒲公英,怎么能从水泥板缝隙中长出来,而且还开着小花。”我拉起她的手指示她看。黄色的小花盖转碟一样在微风中摇曳。
“要是来一阵大风或暴雨,”玫担心地说,“我害怕。”
“害怕小花会折断?”我皱着眉问。
“花儿没有永远红,人也没有永远好。”玫喃喃地说,“我什么都怕,怕小花凋落,怕那该死的手术。”
“别怕,有我。”我坐起来,利索地下了床,拉着她的手,“我在前面走,遇到什么我会给你挡开,像哥哥带妹妹一样。”
“那你勇敢地去做手术,给我做个样子。”
玫略略地微笑说,不易觉察的笑波中隐藏着忧郁与胆怯。我看到一只洁白而幼嫩的兔子,在我的面前瑟瑟发抖。我不是猎人,猎人是肌体内作祟的病魔。我也忘掉了自己其实也是一只被准星瞄准的兔子,毅然坐在玫让出的床沿上,张开宽大的怀抱,将她揽进我心潮澎湃的胸膛,给她一个男人的坚定和信心。护士推开门,又轻轻合上门出去了。我毫无所动,一把拽回差一点挣脱的玫。我就要做手术去了,也许等下手术台的时候,我可能什么也不知道了,去到另一个冰冷但亦是洁白的地方。我不想让天使从我身上看到什么,她应该那么微笑着走上手术台,又微笑着走下来。
“我不会有事的,”我说,“相信我,等我们好了的时候,我要送你一枝玫瑰,鲜红的玫瑰——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当然不——”
“一切都会好的。”我肯定地说,回到我的床上。“相信我。”
“我信。”玫温柔地说。
一只燕子在夏风中衔着一只绿籽麻虫欢叫着飞到硕大的玻璃窗前,隐在窗顶伸出的水泥楼板檐里。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叫飘进病房。我顿时来了精神,拉起玫,两步跨到窗前,将她让在前面。我们依偎着将头伸出窗外,仰头看水泥墙交叉处挂着一个半圆形柴棒与干泥浆凝结的小窝。老燕子双腿立在凸出的窝沿上,将小虫子投进婴儿红一般雏燕的嘴里。老燕子飞走了,又一只老燕子飞回来了,刚才的一幕又重演了一次。几只雏燕时不时将粉红色小嘴伸出燕窝,给燕窝戴上了一个红顶,就像歌里唱的红顶屋。我们不时地对视,眼里流露出羡慕的神色,燕嘴红同时漫上我们的脸庞。燕子的呢喃一下子唤醒了最普通生活的温情。我轻轻地揽着玫,感觉到身体像两组钢轨对接一样渐渐靠近,就要咔嚓合龙的时候,一滴雏燕屎飘下来。我们欢笑着结束了仰望。
“我会好的。”玫红着脸羞涩地笑着说。
“我也是。”我仍然望着匆匆远去的燕影,“多好的红顶屋啊。”
“红顶屋?”玫语塞地问,消瘦的双手撑着脸陷入了沉思,羞赧与幸福的表情一点一点地漫上脸庞……
3
在几乎是倾倒药物的情况下,病魔的进攻暂时得到遏制。我仿佛能感到落潮时海水迅速后退抚摸赤脚的快感。这种兴奋是短暂的,稍事休息的魔鬼很快又会如蚁迁徙般聚集在生命堤上,发起另一轮更加可怕的进攻。而现代科技与那位戴着金边眼镜的医生就等这一对峙的瞬间。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签字吧。”医生指着手术单上家属签字栏。
我迟迟不肯落笔,自己给自己负责,有一点阿Q画押的幽默。在此之前,医院领导郑重地找我谈话,坦率地告诉我,医院自开展这种手术以来,还没有一例成功,并希望我全力配合,共同创造奇迹。我不敢奢望奇迹会在我身上出现,我亦不想这么孤独的离去,毕竟活了30多岁,渴望有人在最后的时刻关注自己。
“能叫人替签吗?”我胆怯地问。
“必须是家属——”
“可我没有家属。”我盯着医生说。我们都知道我说的意思。医生似乎并不在意谁签字,完全一副走形式的神态。
被我看透心思的医生神态慌乱甚至沮丧,一紧张,眼镜“哧”地滑下来,停在宽大的鼻头上。一双无神的眼睛暴露在我钉子般的眼前。
“你没有信心?”我直截了当地问。因为我后边还有人要做手术,以这种心态,奇迹是不会出现的。“你也三十多岁了吧?”
“我很失意。”医生很坦率。他说他完全有能力创造奇迹,但总是对本应创造的奇迹没有足够的把握与信心。这就像考试晕堂一样。当他送走四个人时,就给医院领导谈自己不再想开展下去。进步总是需要代价的。做手术不一定康复,而不做手术,根本就是死亡。医院没有同意。他又站在了我和玫的面前。医生身材魁伟高大,一堵墙似的,完全是一个力挽狂澜的角色。
“你应该成功。”我说,努力想挤出一个信任的微笑,没有成功。但医生从我的话中还是领略到了什么,等待我继续说下去,“你会跨过这个门槛的。我希望你大胆地做,再把我当一个试验,不要怕失败,但要尽全力,在下一个人身上成功。噢,就是玫。你一定会成功的,我有预感。”
“是吗?”医生眼神亮起来,颤抖着握紧我的双手。
“我希望玫给我签字。”说完这些话,我仿佛用尽了自己的力量,一种末日来临的悲壮感油然而生。
“我会尽心的,相信我。”医生热泪盈眶,取下眼镜不停地擦拭着,“至于找人签字,当然可以,只要她肯签。”
回到病房,医生护士跟着进来。玫谨慎地微笑着欠起身,眼神流露出询问的目光。我默默将手术单放在共用的床头柜上。
“能帮我签字吗?”我说,“求你了。”
“不!”她朝相反的方向扭去,一定是从我的表情上读到了什么。
“我没有亲人,只有你对我最好。”
泪水又无声无息地流下来,一股咸咸的液体从喉部的某一处分泌,直刺得我想放声大哭。我强忍着,努力放得轻松一些。“是的,只有你签字,我就相信会好,两个人的希望,总比一个人大。”
“我们也希望你们好。”医生与护士异口同声地说。年轻护士们的微笑被滢滢的泪水浸润的艳丽无比。
“真是这样吗?”玫将信将疑。
“是的,”我说,“而且,等我回来,我还要给你签字呢。”
“真的!?”
“当然,还有玫瑰和红顶屋。”
玫刷刷地在手术单上签了字。不久,一架白色的手术车推进来。我将自己的被褥叠好,拿出一沓杂志放在玫的床头,然后将自己的碗筷收拾起来,与一叠衣服放在一起包好,也放到玫的床头,最后将一些营养品,放在玫的抽屉里……玫一直看着我做这些,不时扭过头,扯起被角擦拭双眼。有几个护士出去了,病房里好像一块干瘪的海绵,正被泪水一点一点地浸胀。我拭去泪水,转过身面对着玫。她刚转过身,泪眼涟涟,红得发亮,消瘦的面颊带着一丝苦苦的微笑,仿佛向日葵花盘一样朝着我傻傻地开放。
“你撒谎!”她突然扯开嗓门,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温柔美丽的天使如此歇斯底里。“我不要你这些东西,我要你回来,就回到这里来!”
她将我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扔出去,打在墙上,掉在地上,也落在我的心里。我仿佛听到像桶一样碰到井壁时发出刺耳的响声。
“你骗我,你骗了我!”
我想安慰她,想对她说我会回来,就回到这个床上。可我说不出来,强烈的哽噎堵在喉咙,只要我一张嘴,绝望与颓唐会像喷嚏一样飞出。
“你要回来,”她喃喃地说,大概是困乏了,暂时平静下来。“我们一起看日出日落,一起看窗下绿绿的碧草,看头顶上呢喃的燕子……”
我狠命地点了点头,几乎是逃跑一样溜过邻床。玫呼地伸出手拉住我,死命地喊,“混账!你答应我!”
我哇地哭出声,含混地答应着,悲哀地重复她刚才的每一句话。玫闪电般地迎上来,紧紧地将我搂住,我们共同跌倒在床上,铁床发出可怕的嘎嘎声。她在我的怀里抽泣、颤抖、沸腾,我像一个巨大的苍穹徐徐降落,完完全全包裹着她。病房的人都走了,只有我们俩紧紧地搂着,凝固成一尊湿漉漉的雕塑。我感觉到玫孱弱多了,生命仿佛一块正在消融的冰块,如果我不勇敢地走向手术台,给她带来希望,她一定会完全消融的。我们平静下来,我拉着她久久不放的手上了手术车,护士围在我的周围低着头徐徐地推着车走出病房。我们的手终于散了,她“唔”的一声钻进了被子,无所顾忌的哭泣声立刻充满了空间。在长长的楼道里,我将仅剩的钱留给了护士,让她在玫病好的时候一天送一枝红玫瑰,还要帮我撒谎,就说我的病好了,为了便于休养,住在另一间病房。然后,我又在医生将于两天后给玫做手术的单上签了名。做完了这一切,我凄惨地一笑,从手术室通道的玻璃门上我看到自己好不容易的一笑,那根本就不是笑。我进了手术室。
4
等我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了,病床周围站满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那位医生突然蹦起来,喊一声:“呜拉,成功了!”便跑出去。大家都微笑着,长长出了一口气。每一个人都捏了捏我的手,陆续出去了。我是第一个,是等待了很久的开始。有了开始会一发不可收拾,玫一定会没事的。我仍然沉浸在钻心的疼痛中,但大脑轻松了许多。到病房只剩一个护士时,我才发现自己单独住着一间病房。在大玻璃窗台上,一个用过的盐水瓶里,插着一枝鲜艳的玫瑰,旁边已经有两枝枯萎的玫瑰。说明从我回来的那一天起,每天都有一枝玫瑰陪伴我。
护士微笑着给我测体温,询问疼痛和感觉,轻轻记录着。有几次我习惯地扭头看邻床。护士似乎理解了,主动地说,“玫说让你好了再看她。”
“她也好了?”我兴奋得差一点跳起来。
“嗯,瞧,她送的玫瑰。”
“替我将玫瑰送去了吗?”
“当然,每天一枝。”
“别扔凋零的玫瑰。”我叮咛护士。
护士出去之后,那位医生满面春风地进来,朋友般地坐在我床头,将冰冷的听诊器送进我的胸腔。
“一切正常。”许久医生说,“真的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的心里始终惦记着玫,“要谢,谢玫吧,是她让我对生充满了希望,对人充满了爱心,我才会鼓励你大胆、充满信心去面对。”
“她可真是一个好女孩啊。”医生说,“院里公认的,世事就这么怪,这么好的人会得这种病。”
“好在,她也好了。”我长舒了一口气,“真是善有善报。”
医生还在做着检查,停止了说笑。我静静地感受着从灾难逃离后的幸福。我想亲口告诉她,我没有骗她,我守住了自己。
“医生,可以帮一个忙吗?”
医生还在搬弄着我的身体,仿佛我不是爹娘的产物,而是他的产物一样;他的双眼里,流露着母爱一样的慈祥与得意。
“什么忙?”
“看一眼玫。”
“不行。”医生严厉地回绝,“你刚做过手术,身体很虚弱,况且手术是否彻底排除了病魔,还有待观察。要不然,病魔会变本加厉,如同你堵漏不成反而捅了更大的窟窿。这一阵是最关键的时期,必须静心休养,不要有非分之想,我是对你好。”
“那你也把这些话对她讲一下吧。”我恳求地说。
“这不用你操心,我说你完全好了后就能看她。好啦,你现在需要睡一觉。”
医生说得没错,我还没有脱离危险。由于身体过于虚弱,加之整天沉浸在沉思苦想之中,伤口竟然化脓,有些生理指标也出现了紊乱。我陷入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之中;疼痛不时袭来,我强忍着靠紧床头的铁架子,头顶着冰冷的墙壁,咬牙忍受。好在,无论是清醒,还是昏迷,我总看到那一张微笑的美丽脸庞,心里想着与她共有红顶屋的诺言。那张淡淡微笑着的脸,移到每一位护士的脸上,即使洁白的墙壁和深红色玫瑰,也仿佛映着玫的笑靥。在医生、护士指导下,我逐渐好转,可以倚着窗台做恢复锻炼。每天都能看到那开着黄色小花的蒲公英在风中欢快地摇动,头顶上大小六只燕子团聚时发出诱人的呢喃,楼下绿茵茵的草坪上,穿着蓝条康复服的病人在晨光与夕阳中慢镜头似的举手投足。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走出去,赶上生活的快节奏。我对玫的思念越来越深了。
“你梦里老叫玫、玫的。”护士笑着说。
“是吗?”我故作不知,又马上坦白道,“真的,能让我看一眼她吗?”
“不行。”护士同样拒绝,“医生一再告诫我们,不能迁就病人。再说——”
“再说什么?”
“再说,她也需要休养啊,你不希望因为你探望而搅得她心神不宁,影响治疗吗?她让我给你捎话,让你安心养病。”
“当然。”我灰心丧气地说,“可我就是想她。”
护士出去了,看来是不想和我这个顽固的病人费口舌了吧。我扭头望窗外的蓝天、白云和随风抖动的杨柳,要不了几日,我们就要出院了,这一切多好啊。我计划将来租一间房子,一定装成卡通或童话里的红顶屋,我们在里边演绎王子与公主的童话。
“给,你看吧。”护士在我的身后递过来一张照片。“这是她让我给你的,说你看到她就会记住她的话的。”
玫站在楼下绿草坪的龙槐树下,长发迎风飘舞,年轻得碧翠欲滴,那熟悉的微笑始终挂着。我似乎都能听到她那银铃般的咯咯笑声。我如获至宝,捏在手心,偷偷一吻再吻。不论是打点滴还是化疗,每当疼痛难忍时,我就展开看她那清丽的微笑,回忆她嗔怒的质问。心里便充满了希望。玫瑰花一天天换着,在窗台摞起了一堆。时光迅速流逝,我终于躲过了灾难,可以到楼下的草坪上活动。只是玫还需要一段时间,我没有去打扰。我拼命地锻炼和休养,希望有一天康健地矗立在她的面前。
“现在,能不能让我看看她啊?”我不住地问医生和护士。因为我已经初步康复了,出院只是时间问题。
“她走了。”医生终于说出了不同往日的话。
“回去了吗?”
“不是,是永远地走了?”
“你说什么?”我跃起来,一把抓住医生的领带,“你失败了是不是?”
“不是,”医生表情沉重地坐下,“她根本就没去做手术。”
“为什么?”
“不知道,”医生悲哀地说,“我想是害怕吧……”
我突然躺下,木乃伊一般。
“她吃了安眠药,”医生继续说,“临去之前,她求我无论如何救救你,还叮咛捎话鼓励你,她把她的东西都留给了你……”
这时,护士欢笑着进来,手里拿着一个药笺和商标编成的精巧的红顶屋……看到病房里的情景,护士骤然收敛了笑容,红顶屋叭地掉在地上。我没有声嘶力竭,这洁白的病房,那些正在与疾病作斗争的患者以及到处充满玫的美丽微笑都拒绝任何过激行为。我走下床,庄重地来到窗前,将那一堆玫瑰拿起来,在红顶屋的上空扯碎花瓣抛撒,我手中一直捧着的照片在发疯的撕扯中掉在红顶屋和玫瑰花瓣中,玫在红顶屋与玫瑰花堆里微笑着看我所做这一切,喷涌而出的滚滚热泪洒向玫瑰花,也洒向玫……
“对了,再告诉你一声,她就是这样笑着去的……”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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