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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的来信

时间:2023-12-2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只是一直未见王铁弟弟的来信。五黑每送来一封那边的来信,总要给王铁通个气,以便他去了解情况,打问弟弟的下落。五黑把信静静地放在王铁那双浑浊、缺乏神采的眼前,等到王铁反应过来又突然收走。因为激动而爆发出的力量,使王铁几乎蹦起来,阔展干瘦的双臂下意识地把五黑和信一起揽在怀里。

王铁等了大半生的信终于来了。

邮政员五黑毕恭毕敬地捧着信,朝王铁家跑去。他在这片子送信有了年头,这种繁体字、旧格式信带给那些家庭的悲喜令他终生难忘。只是一直未见王铁弟弟的来信。很久以前,王铁弟弟搞“地下”,突然消失了。王铁后来因此屡被牵连,备受磨难,但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弟弟的希望。五黑每送来一封那边的来信,总要给王铁通个气,以便他去了解情况,打问弟弟的下落。王铁照例毫无把握地发几封信出去。因此,这封信无论带给王铁多么大的惊喜一点也不为过。

“铁!”五黑总是这样称呼王铁,“三年等上闰腊月,太阳家家门前过,瞧,你的信!”

王铁正坐在昏暗的屋里,机械地摇着蒲扇陷入了沉思,一点也没有在意五黑的大嗓门儿。这个送信佬不是稀客。当所有等信儿的人都有所获,只剩他一人时,王铁也渐渐有些泄气了。没有寄托,人就易老。他最近总喜欢回首往事,思绪像苍老的蜗牛一样蠕动得很慢,不如意的事儿则似一粒粒可恶的石子挡住去路,可这并不妨碍倔强的蜗牛迂回前进。王铁的一生并不惊人,却实实在在,每次回忆起来,宛若痛饮一杯杯陈年老窖,平淡的生活在不断的挫折和坎坷中过得依然有滋有味。儿女们都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和事业。王铁拒绝了他们的孝心,独自一人回到了送走老伴、放飞儿女们的那个旧屋。说不定哪一天弟弟会兴冲冲地踏上深深凹陷的石阶,满嗓门儿喊:“哥,我回来啦!”

五黑把信静静地放在王铁那双浑浊、缺乏神采的眼前,等到王铁反应过来又突然收走。因为激动而爆发出的力量,使王铁几乎蹦起来,阔展干瘦的双臂下意识地把五黑和信一起揽在怀里。“

“铁!”五黑被勒得出不来气,“拥抱可不是这样的。”

王铁从自己和五黑之间找到了那封期待已久的信,才松开双臂,小心翼翼地摊开每一个微小的皱褶,然后将信平放在桌面上,伸展手掌一遍遍地熨着信封,粗糙的手掌在信封上摩擦出响亮的声音。

“拆开。”五黑说,希望知道这封信会给王铁带来什么。他每送一次这样的信,总会得到一些令人兴奋或悲哀的秘密。五黑识字不多,可他还想,要是自己有一天跑不动了,再也送不成信的时候,就坐下来学些文化,写一本《那边的来信》,一定很轰动。

王铁深情地端详着信,仿佛那是刚刚降生的婴儿,只是这分娩的一刻来得太艰难了——是弟的信,没有谁比他更刻骨铭心地记着弟弟的笔迹了。热泪涌出眼眶,在王铁梯田似的皱纹间蹦跳着坠落在地上。泪水中摇曳的毛笔小楷,悄悄地启开了记忆的闸门:海滩、暗语、潜伏、地下工作部等等。那时,王铁和弟弟单线联系,约定在海滩石矶缝隙中取送纸条。连续几天,纸条最后总有弟弟心急火燎的请示:海鸟起飞,鱼作何?王铁的纸条带去组织的回答:鱼在。海鸟起飞,鱼作何?鱼在!海鸟起飞,鱼作何?终于有一天,王铁满心欢喜地放好纸条,却怎么也找不到弟弟的纸条。一连几天,他把同样的纸条放进去,还是没见人取。不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他呆呆地站在海边,遥望波涛汹涌的大海,暴风雨骤然而至,海浪冲刷石矶,王铁放的纸条被冲出来,几张纸条上面都只有两个字:鱼离。

追溯悲戚的往事,常常使人心痛过度。对王铁这类人来说,生理上的危险随时会降临。这样的情况,五黑不是第一次碰到。平息过十个人的激动,自然能平息第十一个。他从王铁手里夺过信,把王铁摁在凳子上。

“来,让咱们猜猜,”五黑挥了挥信说,“它会给你带来什么?”

五黑迅速回忆着自己送信的情景,然后,不假思索地说:“有一封信带来10万元,那一家一下子跨入了小康,修了楼房,全部电器化;有一封信带给女主人一条项链,一枚宝石戒指,一对耳环。珠宝商说值几万,可惜女主人已经入土了。还有一封古里古怪的信呢,你永远也猜不着带给那位银发婆婆的是什么……”

“一个白头翁丈夫。”王铁打断五黑的话。

“哦。”五黑很沮丧,这些不知对王铁说了多少次的老故事,王铁当然记得。

王铁理解五黑的用心,他笑着从五黑手里拿过信,目光落在那张黑红、微胖的脸上。五黑比王铁要小得多,但两鬓也有了些许花白,长期走街串巷,风吹日晒,面部凹陷的地方被城市无处不在的油腻尘灰氧化了,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岁月的老人像个顽皮的孩子叠纸似的把那原来光洁、宽阔的额头折出一道道深深的皱褶;粗硬的毛发像撂荒地的茅草一样,沿两腮向下蔓延,在下颌处发旺成一片浓密。但那绝对不是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表情特别丰富,随着收信人读信的情绪喜怒哀乐,叫人忍俊不禁。王铁知道五黑希望信给他带来什么,因为许多人都那样盼望,但是他从来不。生活绝对需要自己精心调理,依靠他人终究缺乏后劲。王铁环顾了一周旧屋,充满温情地问五黑:“你说,我还需要什么?”没等五黑回答,王铁继续说,“这张桌子足有三十多年了,就像你那辆破旧的邮车,那上面每一个疤痕都是一个惬意的回味。你试试,有一天你换了新邮车保准骑着不舒坦。凳子呢,别看旧了,你坐下去保证不吱声,房屋也老了,却顶得住八级大风,瓢泼大雨点滴不漏……住在老地方,用着旧东西,一切老胳膊旧腿,那才来劲儿,有理气长。我不希望弟弟给我带回来什么,只想活着见上一面,哥俩拉上家常,这一生就无憾了。”

五黑后悔自己错看了这一生经历复杂的老倔头儿。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仿佛不是风烛残年的老人,而是敢于面对任何打击的铮铮铁骨。他迅速把老花镜递给王铁,帮他拆开信。王铁捧着信纸,稍稍将信纸与眼睛拉开一些距离,弟弟的字除了有颤动的痕迹外,一如从前。

吾兄:

久别安好?

皓皓日月,朗照四十余载。眨眼间,两鬓斑白,土已齐颈。少小别家,独处异乡,若一叶孤舟,随风雨飘摇。虽可闻彼岸消息,若伸手即及,但回家无期。

吾之离乡,实属无奈。原以为短暂分手,却不知几成永别。然组织之托,百服从无疑,只可惜顿失音信,陷入混沌,徒有一腔热血。幸而吾察岛民本是同根,渴望中华强大,炎黄子孙有光。遂鼓吹回归,为统一效犬马之劳。吾因之蒙受灾祸,一度失去自由,终无怨无悔。好在,两岸一衣带水,亲情难断,交往日多,相系渐紧,统一终成大势,不为逆转。

吾何尝不念兄思乡?只因屡屡不准而难成行。后经衙人指点,方知盖因主张“统一”故。若能改弦更张,便可获准探视。吾大惑不解,皆为炎黄子孙,本是一家人,何来“改弦更张”?由是统一大业远非一蹴而就,不做点牺牲自不会轻易成功。惟两岸上下齐心协力,统一方可指日而待。

至爱吾兄,今生恐难相见,若有阴魂,自会拜会兄长,倾诉别离。呜呼,望统一之日速速来到。

最后,送上余光中的《乡愁》作别。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啊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弟草于高雄雨夜

甲戌年九月十五日

落款的日子是半年前,这封信在短短的海峡之间隔年才到,越发使王铁感到大陆和小岛之间不是大海,而是银河,相见的日子遥遥无期。他由兴奋的巅峰一下落到失望的谷底,整个身心疲惫得凝固了,宛若一尊苍老的雕塑,只是不断线的泪水表明他还活着。这封信与其说带给王铁的是喜悦,毋宁说是痛苦。找不到是一回事,找到了眼巴巴见不上又是一回事。五黑也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受信和王铁的感染也泪水涟涟。令人沮丧的还不只是兄弟暂时不能相见,捉摸不透的两岸关系让人实在不敢抱太大的奢望。多年来,王铁和五黑一直以不同的方式关注着统一进程。看新闻是王铁单调生活中的一件顶重要的事情,一有工夫就噼噼啪啪拧那台陈旧的黑白电视机频道,从原来仅有的几次新闻到现在的滚动播出,从不间断,直看得眼疾突发,不得不一副副地换眼镜。五黑则不同,每天在分送报刊的途中,把车子停在树荫下或楼的拐角处,小憩片刻,点燃一支廉价香烟,惬意地翻开报纸,浏览国内外大事。他们借助电视和报刊漫游了世界各个角落,浓荫遮蔽的小岛更不例外。阿里山、日月潭、台北、高雄——只要愿意,狭窄的海峡绝对不会成为障碍,因为人类建立了横越天堑的桥梁,海底隧道,并成功地登上了月球。夜空闪烁的繁星,不知有多少双人类窥探宇宙奥秘的眼睛。和平统一的步伐也正不可阻拦地前进着,柏林墙拆了,苏联分裂了,又成立了独联体,欧共体越来越走向一体。中国更不用说,香港、澳门回到祖国的怀抱,又以最诚挚和最坦荡的姿态向小岛敞开了胸怀。他们开始等待更令人激动的消息。甚至认为地球总有一天会变得美丽,辽阔而且没有阻隔。只是,小岛冷淡的反应令人失望,难挨的等待终于使他们明白统一的那一天虽然上路了,但走的是一条曲折而坎坷的道路。那一天的到来既取决于大陆,更取决于小岛。只有都敞开胸怀渴望对方,久违的拥抱才会到来。这不只是政府的事情,而是炎黄子孙的共同夙愿。悲痛并没有完全攫住他们的身心,信中的信息反而使他们油然而生献身的欲望。他们都老了,但仍然希望与热爱和平的人们一道,用生命的热血铸就一座跨越海峡的永恒桥梁,把一年365个日子都变成两岸儿女的喜庆聚会。

“我们做点什么,”五黑说,“让那一天走得快些。”

“做点什么呢?”王铁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不知道做什么,“那一天不是说快就能快的。”

“写封信。”五黑一想到信,思路马上清晰活跃了。

“信?!”王铁抬起头,显然不知道这个送信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信可不是鞭子能把那一天赶快点。”

五黑没有失望,突如其来的想法使他感到无比兴奋。

“大家都渴望那一天快点儿到来,对不对?”

“对。”王铁瞪大眼睛,仿佛那一天会从五黑神秘兮兮的表情里掉下来。

“要是大家都这样用劲儿,”五黑一边说,一边做着推什么的姿势。王铁马上想起五黑推沉重邮车的情景。

“推邮车。”

“邮车可用不着这么多人推,”五黑严肃地说,“推那一天,常言道‘人心齐,泰山移’嘛!”

“对!”王铁突然明白过来,也做着推的姿势,“我们这样推倒了三座大山,推动了反法西斯战争,迎来了和平。”

“鼓劲的方法不同,”五黑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前进,“比如写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引起共鸣……”

“得把‘愚公移山’的故事写进去,”王铁兴奋得手舞足蹈,“还有主席的话,‘团结就是力量’。”

“对,也得写上‘一双筷子容易断,十双筷子不易折’”五黑接着说,“众人划浆开大船。”

“我们同一个祖先,”王铁马上接住话茬,“都是炎黄子孙,在用一种语言文字,本来就是亲兄弟。”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五黑毫不费力地想起最早在报上看到,后来许多收信人感慨的诗句。

“可不?”王铁说,“一锅搅勺,哪有不碰不磕的。一家人还是一家人好,兄弟还是兄弟亲。”

王铁和五黑一头扎进书山文海,艰难地寻觅着能准确表达他们心情和思想的典故、语句。王铁看不清密密麻麻的铅字,只得借助放大镜。恰当的典故和好的语句又不那么容易得到,即使是找到了,往往晦涩难懂,还得借助工具书破译、注释,然后连贯起来,对照、挑选。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中,要提炼出一封情意绵绵而又论证严密的信,对他们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们都把这看成是一个神圣的使命,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热情。五黑送信的任务很重,等到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王铁昏暗的屋里,看到王铁依然伏在书堆里,找出许多文字、语句等待共同研究、确定,马上打消了休息的念头。信终于写好了,他们又分头抄写,宽大的桌面上堆满了信。抄完信,王铁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发黄的日记本,找出从五黑那里得来的上百个地址,照着弟弟信封的格式写好信皮。全部完工之后,王铁竟累得眩晕过去。

就在他们决定寄信的头一天,五黑拿回来王铁的包裹单——那边寄来的。写好信的喜悦远远超过了其他,王铁枕着厚厚的信和包裹单进入沉沉的梦乡。第二天早晨,他们早早来到邮局,王铁贴邮票,五黑则去领今天的发送任务。五黑回来时,把沉甸甸的包裹送给王铁,自己接着贴邮票。等贴完邮票时,他发现王铁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小匣子。

“弟弟回来了。”

王铁硕大的泪珠早已在地板上洒下一片湿痕。五黑勃然大怒,一甩胳膊把信纷纷扬扬地打落在地上,接着泪水就哗哗地淌下来。虽然五黑明知短期内重逢是不可能的,但连日来的忙碌,填满了他成人之美的愿望。突然而至的残酷现实又使他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王铁挂着泪珠趴在地上缓慢移动,拾起散乱的信。

“和弟弟团聚不了,”王铁说,“还有其他人的父母兄弟,还有下一代,他们会团聚的,对不?”

五黑愈发抑制不住自己,这可不是一般的老头儿呀,心想这一辈子和老头儿再也不会分开。他擦去泪,忸怩地挤出一丝鼓励王铁的笑容,却又引出滚滚热泪。五黑走过去,把信箱挪到王铁面前,看着他一封一封地把信装进去,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五黑扶王铁起来走的时候却怎么也扶不动。

“铁!”五黑大声喊,“你起来!起来!!”

五黑一次又一次地把王铁抱起来,想让他至少可以倚着他走回家,可王铁的腿一点劲儿也没有。

“我站不起来了,”王铁对剧烈抖动的五黑说,口齿也没有先前真切,“麻烦你把我弄回家,瞧,我以后只能用双手鼓劲了,王铁又做着使劲推的姿势,“记住,五黑,这封信可是带回了个骨灰盒,我们大家可得加紧努力,不然,更惨的事还在后头,对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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