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小镇也流行聘请外国专家。罗伯特秋末来的碌碌镇,他要在镇上一家电梯装饰公司担任半年的经济顾问。
罗伯特本来就是读金融出身,普通话讲得也好。欢迎酒会上,他说这不仅因为他是中国人的后代,碌碌还是他外婆的故乡,是的,除了老板大边,在座的人可能还不知道,他外婆出生在碌碌,五十几岁才去美国定居。那时罗伯特还没出生,相比哥哥姐姐,他是地地道道生在美国的美国人,不过,他肯定是家里最迷恋中国、迷恋碌碌的人。罗伯特说到这里朝着大家鞠了一躬。
这是罗伯特的上任演说,不算太成功。因为马上有人说老板大边花了请外国人的钱,只请来半个外国人。罗伯特姓劳,“劳先生”听上去像“老先生”,公司里恭敬点的喊他罗伯特先生,随意一些的就叫他“老罗”“萝卜头”。
罗伯特这年还只有四十一岁,一米八一的个子,柔和的长方脸,看着像三十左右的年轻人。鼻尖笔挺,眼窝微微凹陷,常被人误以为混血儿。
罗伯特在公司很热门,各色人等都要拖他去家里吃饭,侃侃美国人吃什么,穿什么,房价怎么样,养老保险怎么样,谈恋爱、结婚怎么样。
罗伯特很愿意把自己知道的都讲出来,换回一些碌碌的旧闻秘事。不过,出于习惯他每天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一个人翻翻书,在小阳台上坐一坐,喝杯水、看看外面,想点什么,骑上自行车去哪儿转一圈。碌碌的老房子十余年来拆了不少,连名人故居也没能幸存,仅剩的几条老巷,成了罗伯特常去的地方。
老巷深处藏着几所民国时期的房子,和后来各个时期建成的房子混杂一起,颓败得厉害。吸引罗伯特的正是这些房子。它们矗立在破砖烂瓦中,雕刻精致的窗栏处处可见,使他愿意把它们想象成外婆的旧居。虽然据当地人讲,外婆告诉他的那条街现在已经成了手机城,他还是愿意想象外婆在这里长大,爱美,爱读书写字,厨艺、手工样样精通。
他还有一个异想天开的心理——想在这些老房子上发现外婆留给他的记号。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外婆出生的大院子抗战前就被日本人烧掉了;她读过书的学校则在七十年代初改建成了信用社。罗伯特很小的时候,就听她讲以前住过的地方是怎么一个一个消失的。她讲着讲着总要流下眼泪,总要说:“罗伯特,一个人活着是很快的,再好的日子也留不下来。”她自己回来都找不到的地方,怎么可能留记号给他?那时她也不知道世界上会有他这么一个人呀!
这天,罗伯特骑进一条陌生的小巷,踮着脚尖,停在巷口望着十几米外的拱形门洞。这过道太黑了,乌迹叠乌迹,中间又似乎有个开着的小门,透露出一个更加黑暗的世界。罗伯特不免犹豫了一下。他当然不认为自己在害怕,骑过去的时候却连往两边多看一眼都没有敢。然而实在并没有什么,眼前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小天井,四壁挂着青苔霉花。窗台上,墙根下,摆着大大小小的盆栽。一盆朝天椒,一盆蟹爪兰,正开着花。
这两盆植物都是罗伯特熟悉的,在外婆居室里玩耍时看见过无数回的,母亲有时摘朝天椒炒芥蓝。他刚想到这里,只听见轻轻的“啪啦”一声,车轮不动了——他的思绪还没伸向过去,就被拉了回来。
链条又脱节了。有把扳手就搞得定。
眼前的三户人家却都门窗紧闭,一幅阒然无人的样子。最里面那家门前停着一辆自行车,车把的橡胶旧得裂开了,镀铬的地方依然很亮,轮胎也擦得很干干净净,找不到一点泥星。
罗伯特就像遇到知音,大声喊起来。喊了三四声,门开了,出来一个男孩。
是男孩吧,十来岁的男孩。
“我的自行车坏了,你有扳手吗?”罗伯特向男孩求助。
男孩的脸在他眼睛里聚焦似的清晰起来。罗伯特一时怀疑搞错了这男孩的岁数,他或许有二十岁,三十岁也有可能——这已经是一张成年人的脸,脸色奇黑,不是皮肤的缘故,而是因为汗毛。
汗毛浓密的男孩明白过来罗伯特此刻的窘境,叫他等一等,老成的脸一瞬间显出稚嫩。
就是十来岁的男孩嘛。
很快,他又出来了,手里并没有扳手,他带出来的是一个人,一个老头。
老头张嘴看着他。
罗伯特又说:“我的自行车坏了,你们有扳手借我用一下?”
这老头的个头和他不相上下,一头白发,脸色红润,罗伯特迅速概括了一下:身高一米七,年龄六十,热爱运动(骑自行车),身体健康。
老头蹲下去转了转车轮,叫男孩去拿扳手,又追着男孩的背叫他把起子也拿出来。
男孩在里面说:“知道了,爷爷。”
等待男孩出来的几分钟里,罗伯特和老头侃了几句,他问的是:“老先生在这儿住了多久了?”“这孩子是你的孙子?读几年级了?”
老头说他七八年前搬来此地,以前他们住在县里,当然,这镇是他出生的地方,在这儿养老,也算叶落归根。他喜欢天井,这房子好就好在有个天井,不过,他解释不是他们站的这个地方,这儿只是后院,前面朝南还有一个大天井(所以他敲门没人听见)。男孩是他孙子,十七岁,去年考进护士学校,再过一年半就上班了。他还有一个儿子在北京,也已经成家。
老头不说话了嘴依然张着,和他老学者似的白发构成奇妙的反差。如果这算微笑,只能在不懂事的孩子脸上才能看到。
男孩捧出一个墨绿的工具箱。
罗伯特惊奇这里藏着这么先进的工具,他在家用的也是德国沃施莱格牌的工具,马上从排列整齐的一溜溜板手、改锥中找到用得到的两把。
老头蹲下来帮他,男孩不出声地看着他们。
几分钟后,车轮能动了。
男孩带罗伯特去厨房洗手。连着厨房的是客厅,角落里摆着一个有很多小抽屉的木柜子,男孩说这是中药房淘汰的,他爷爷找来的。厨房和客厅相连的一块地方兼做着饭厅,贴墙摆了一张桌子,四边是四把折叠椅。罗伯特觉得有点奇怪,祖父母,孩子,孩子的父母,应该是五把椅子啊。
老头叫男孩给罗伯特倒茶,罗伯特谢过他们,说不用了,他出来溜达一会了,该回去上班了。要是不妨碍他们,他过几天再来。
二
这已经是罗伯特来碌碌镇的第三个月了。一个同事告诉罗伯特今天闰九月,天气冷得慢。即使这样,一个早晨,罗伯特还是从行李中翻出过冬的厚毛衣,厚夹绒长裤,开始穿得严严实实地去上班。
天经常显得灰蒙蒙的,阴天不像阴天,雨天不像雨天,让午休醒来的罗伯特陷入沉郁的情绪中。
一个周六,他凝视着窗外连成片的棕红色屋顶,屋顶间棋盘一样的绿化带(谁能想到这是一个小镇?它更像一个城市),喝完一杯咖啡,眼前浮现出男孩毛茸茸的脸,脸上带着也许纯粹是他想象出来的期待,到楼下打开车锁,朝漆黑的拱形门洞骑去。
这次他给男孩带去了两块巧克力,老板大边美国带回来的,说他在碌碌吃不到好巧克力,一定很寂寞。
他还给老头带去一个玳瑁烟嘴,一人爱抽烟的同事送的,说玳瑁是一种大海龟,是唯一能消化玻璃的海龟。又有同事说现在哪有真玳瑁,市场上的玳瑁都是塑料的。上一次来,他看见过餐桌上的烟灰缸,里面插了许多个烟头。
他的到来,引来一老一小的惊喜。他们也是被湿冷的天气困在家里无处可去。客厅的电视机开着,在播Discovery。
“你喜欢Discovery?我在美国经常看。”
他上一次来,因为时间太短,交谈太少,他们甚至都没有发觉他是美国人。这一事实让他们的惊喜又加大了,老头说,这意味着他们的交谈可以更加“海阔天空”,更加“国际化”,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是流行国际化吗?你看碌碌的厂家,挂的牌不是国家的就是国际的。”他真是个爱抽烟爱聊天的开心老头,谈起那些盆栽,谈起蟹爪兰爱喝水、朝天椒爱晒太阳,真是津津有味。竭力劝罗伯特去几条他经常骑车的线路,叫男孩拿来纸笔,把线路一条一条认真画下来,尤其推荐一条沿河的小路,说初冬时分这条路上能看到成片的香樟林和银杏林,那些金黄的银杏林美极了,可惜没有多少人感兴趣。
罗伯特把烟嘴递给老头,说送给他,老头大吃一惊,连连说着“谢谢谢谢,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马上拿了一支烟,装上烟嘴,点着了,美美吸了两口。
屋里没有风,烟特别眷恋他似的,直在他头上打着转儿,他时常仰头去吹那些烟,把烟吹得腾到半空,再一条一条飞出去。
男孩若无其事,攥着巧克力,笑嘻嘻地看看他爷爷,看看罗伯特。
罗伯特称赞爷爷像个教授,大学教授,尤其像他的哲学老师雷本教授,他也酷爱骑车和种花。
“像吗?”老头的语调低沉下来。抽到那烟离烟嘴还有一厘米,笑着掐了,光把烟嘴翻来覆去拿在手上玩着。
男孩好久没说话了,忽然说,“我爷爷做过镇长。”
“啊,是吗?”罗伯特颇感奇异,头一转,见老头脸色微变,像有心脏病的人忽然供血不足。老头看看男孩,并没有流露出特别的意思,男孩还是把伸向罗伯特的脖颈缩了回去。
“那是过去了,现在我是平民,老百姓,老百姓。”
老头放下烟嘴,摇摇晃晃拉开厕所的格子门,走了进去。
男孩看了罗伯特一眼。
罗伯特问他:“你爷爷去的那些地方,你去过吗?”
男孩摇摇头说:“他从来不带我去,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去,奶奶也没去过。”
罗伯特又问:“你奶奶呢?她今天不在?”
“她礼拜六礼拜天要去镇那边帮忙卖农药。”
“卖农药,一个月多少钱?”
“五百。”
“五百?”
“挺多了,一个月只去八到十天。你不是礼拜六礼拜天来能看见她。”
“那就看不见你了,你要上学,是不是?”罗伯特说,看看手表,他想走了,老头还没出来,也没有声音。
“你爷爷不要紧吧?”
男孩沉默了一下,走过去贴着门喊了两声,回来说,“不要紧,他老是进去很久。”
柜子上有几桢照片,一张是一个扎马尾辫笑得很开心的女人,搂着明显还是小孩的男孩,笑着说,“这个人是你妈妈吧?”
男孩探头跟他一起看着照片。
“我六岁拍的。我妈妈跟我不太像。”
“那你像你爸爸喽。”
“我也不像爸爸。”男孩指着一张照片说。
照片上一个男人站在树下,个子挺高,浓眉,四方脸。是个挺英俊的男人。男孩是不太像他。罗伯特没有说,这男孩显然取的是父母的缺点。
“你爸爸妈妈,他们今天都不在?”
“我妈妈不住这里。”男孩说。
厕所门拉开了,老头走出来,嘴里说着:“年纪大了,就是麻烦事多。”
罗伯特忙说:“没关系,你没事吧?”
老头说:“没事没事。”一边把烟嘴拿到手上。
屋里忽然多出一股冰凉的东西,仿佛是老头从厕所里带出来的,又像是从罗伯特坐着的椅子里窜上来的,很快包围住他的两条腿,他的屁股和肚子,他像坐在一盆凉水里。为了驱赶这莫名其妙的凉意,罗伯特大口喝完杯里的茶,又看看手表,说他得走了。老头说“吃了饭走”,马上要拿篮子去买菜。急得罗伯特又是拉他,又去拽那篮子,老头才说,“那就下个礼拜六晚上来吃饭。”
罗伯特客气说他不一定能来,要看公司那天是不是没事。
老头不容分辩地说:“中午饭不算,咱们的习惯晚饭才是正餐,下个礼拜六晚上来吃饭,说定了。”
这天,罗伯特缓缓骑出老街区,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老头,真的当过镇长?
三
市领导来公司调研,罗伯特也忙了几天,以“外国专家”的身份参与了几场会议。这天下午,总工程师过来请他明天去杭州,说之前那两次太匆忙,这次就是玩,坐船看风景,吃农家菜,泡西班牙酒吧,好好过个周六。
“明天礼拜六了吗?”罗伯特恍然想到吃晚饭的约定。他有些为难。同事们猜罗伯特一定约了美女,不然哪会连杭州都不去。罗伯特只是笑,他离婚后虽然有过几个女朋友,到了中国还没有发生同事们说的那种“绯闻”。
第二天下午,罗伯特带了一盒饼干当礼物,又去了北关巷3号的姚家。
他现在不怕那漆黑的过道了,不过经过那间总是开着门的黑暗的屋子,哧溜一下就滑过去了。
厨房门虚掩着,桌上铺了一块一次性的桌布,上面有几碗凉菜,荠菜拌香干?拌萝卜丝,氽得焦香扑鼻的花生米,是碌碌镇餐桌上常见的,装在白瓷碗里,另有一种家常的风味。
屋子另一头传来说笑声。罗伯特把饼干往桌上一放,走到客厅门口准备跟里面的人打个招呼。
男孩先看见他,迎了上来。一个剪短发脸型有点像马来人的老妇人笑着说他们都在等他呢,菜也洗好切好了,只等他来下锅。鼎鼎早上就不停地问他爷爷,担心罗伯特不来。他爷爷一直在安慰他,说罗伯特肯定会来的,美国人都讲信用。
罗伯特有点不好意思。他的确差点不想来了。不过幸好还是来了。
老妇人便是男孩的奶奶,他现在也知道了男孩的名字,问男孩是不是甲乙丙丁的丁。
鼎鼎说青铜鼎的鼎。
奶奶笑着说:“你干脆说鼎鼎大名的鼎不就行了。”
鼎鼎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
“你们都在看什么呢?”罗伯特也弯下腰。
“你今天来得巧,我们的昙花要开了。”
“这是昙花?”罗伯特很好奇。这昙花现在还只是一个花苞,弯着长长的花颈,让他想起湖面翘首的天鹅。
“本来有11朵,现在只剩3朵了。”鼎鼎小心翼翼拨开一片叶子。
罗伯特蹲下,叶子背后果然躲着两个稍小的花苞,像交颈的天鹅。
“为什么今天总是想起天鹅?”他说着笑了,“我的词语太贫乏了。”
大家都跟着他笑。
罗伯特问男孩,“鼎鼎,等会你用什么词形容昙花?”
男孩摇头,边摇头边笑,“我说beautiful!beautiful!Veryvery⁃beautiful!”
罗伯特也边摇头边笑,“我只会说beautiful!”
“上次吉吉来,说来说去就是好到爆美到飘。”男孩说。吉吉是他表妹。
“这算是流行语言,我对面办公室的几个小姑娘也是动不动累到爆。”
奶奶说,“美丽的东西都是让人无语的。等它开了,你更找不出赞美的话。”
罗伯特听了这句话,不免仔细看了这满头银丝短发的老太太一眼,脸不是那么黧黑,像生过一场病,或受过什么刺激,会很优雅,问奶奶,“确定今天晚上开么?”
“你只管吃饭,准保不让你错过。”奶奶拍打着手上的泥,去洗手做菜了。
留下他们三个人又在外面站了一会,爷爷很有经验地说:“到六点,花苞会涨大十公分呢。走吧走吧,还早着呢,我们进去先喝起来。”
罗伯特举起倒给他的酒,迎着灯光看了看,小心尝了一口。
“别怕,这酒跟饮料一样。你在美国不喝酒吗?”男孩笑他。
“美国人难道都是酒鬼?”罗伯特没说他许多年没有喝过酒了,九八年LTCM一家对冲基金倒下,才二十八岁的他也深受其害,接受不了投进股市的钱瞬间雪崩,得了幻听症。为了不刺激自己,他后来就滴酒不沾了。当下极慢地呷了口酒,把家里每个成员介绍了一遍。他外婆,他爸爸,他妈妈,他的哥哥姐姐,他们一个在西雅图,一个在休斯敦,他和爸爸妈妈住在旧金山对面的圣莱安德罗。他数年前离了婚,一个女儿归前妻。罗伯特谈起女儿,来了兴致,说以前并不怎么在乎女儿,因为一直是前妻带女儿,他要忙工作,女儿很小知道不可以随便打扰他,现在每天都要在手机上跟女儿聊天,问他们这是否说明他老了。
奶奶说这不是老,是成熟。
罗伯特刚想说成熟的另一个意义就是老啊,门“哗啦”一响,进来一个人。很魁梧的个子,脸色悻悻的,一幅赌输了钱的样子。听说今天有客人,而且是美国人,先诧异了一下,好像在说“这明明是中国人嘛!”朝罗伯特勉强笑了笑。
“我爸爸。”男孩说,跑到里屋搬出一只凳子,仰头看着并没有马上坐下的父亲。罗伯特感觉到这个男人让屋内暖洋洋的空气遭遇到了寒流。
他自己显然也感觉到了,说店里走不开,倒了半杯酒,跟罗伯特碰了碰,一口喝下,匆匆吃了碗饭,低着头快步走了。
屋里仍荡漾着寒流。
静了约摸五分钟,奶奶说,“来,罗伯特,别放筷子哟,吃菜吃菜。”
爷爷就像扯着领带给脖子松绑,拖着椅子往后退开一步,说,“罗伯特,别管他。我们吃。”
罗伯特斟酌着问,“他是自己创业?”
爷爷说,“别提了,这孩子这几年实在不像样,不愿意去厂里做,自己开棋牌室,整天招一屋子的人打牌打麻将。”稍稍一顿,又说,“他跟你一样,也是几年前离的婚,那时鼎鼎只有十岁。”
罗伯特恍然明白了四把折叠椅的奥秘,“我和我前妻也是志趣不同,我做的任何事她都要反对。”
“他们是因为,因为我,”爷爷说。
奶奶看了眼鼎鼎,又看了眼爷爷,似乎想提醒他孙子在这儿呢,又有客人,别提这些了。爷爷说,“让我说,罗伯特是美国人,讲讲又没关系,他们离婚是因为那年我出了桩事情……”
奶奶立刻说,“今天昙花开,我们不说不好的事。鼎鼎,去看看昙花怎么样了。”招呼罗伯特,“来,吃虾仁。”
男孩不声不响跑去看了,不声不响回来坐下。
第三次跑回来,报告昙花开始“动”了。
这是罗伯特第一次看见会“动”的花,花苞明显长出来一截,看着沉甸甸的。大家围着花舍不得走开,目睹花苞顶端现出一个圆形的开裂。
裂口几乎不见变大,娇黄的花蕊却慢慢的明显起来。罗伯特表示太细微的变化人的肉眼捕捉不到,爷爷感叹说人的眼睛只能看见看得见的变化。
男孩不时用手量一下花的直径,估摸花开到一半了,拿出一段蜡烛,点上,关了灯,小声告诉罗伯特,每次昙花开他们都这样。
这算是姚家的特别节日。家常的,也是隆重的。
房间里有了香味,越来越香,又仿佛始终离他们很远。就在这悠远的香味里花一点点开足了,开圆满了。
罗伯特惘然若失地说,“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真令人难忘。”
老头说,“我们来说说刚才都在想什么?”
男孩刷地把目光投向罗伯特。
老头说,“哎——鼎鼎最关心罗伯特说什么。罗伯特是客人,我这个老头先来说吧。我想的是娶你们奶奶的时候,你们不相信吧,我们可是西式结婚,你奶奶穿白婚纱,就像这昙花。”
奶奶说,“可不是,然后生下你大儿子,再生下你二儿子,我可不就像昙花,一眨眼焉掉了,灰掉了。”
老头说,“瞧你,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男孩说,“罗伯特说,罗伯特说。”
罗伯特说,“我什么也没想,要这么说好像也不对,我还是想了一些的,可是看着花,我就忘了,就觉得那些想的东西都没有眼前这朵花鲜明,这么真实。我什么也没想。”
大家互相看了看,想起奶奶关于“无语”的话,不约而同笑起来。
“我想的是我妈妈。”男孩说,“我妈妈结婚也穿白婚纱,我想的是我小时候她抱我玩,我一跑,她就在后面追着我说‘跑慢点跑慢点!’我就跑得更快了。”说着笑起来。
奶奶说,“我不说了,爷爷已经替我说了,我美丽了一下子,然后老到现在。”把碗筷收拾好搬到厨房,爷爷也跟过去帮忙,男孩凑近罗伯特,悄悄说道,“要是你真想赞美昙花又找不到词,可以问我妈妈。她开过书店,读过很多书。”
“你能告诉我到哪里找她?”
“下下个礼拜一我在医院实习,她也在那儿。是县里的医院。可是你有时间吗?”
“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忙,很多时候,我只是个样子,是个POST。”罗伯特说。
罗伯特没等昙花完全凋谢就告辞走了。他说看到昙花开就可以了,昙花谢总是令人伤感的。而且,对于这个老巷子来说,时间实在不早了。除了夜风,他的自行车发出的喀啦声,没有别的声音了。
四
外婆晚年总是跟罗伯特唠叨“我在这儿是没有根的”。同样的话,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从来没有说过。似乎他们是一群不需要根,有没有根都无所谓的人。罗伯特跟父母关系一般,他们住得相隔不远,不接到父母第三次四次打来的电话,他是不会去看他们的。有时父亲给他送来母亲做的炖菜,她一直喜欢“芋艿炖小排”“腌笃鲜”这些上海家常菜。母亲始终视自己是上海人,而不是她母亲出生的碌碌镇。她始终有点瞧不起这个镇,说这个镇的人很怪,穿的怪,吃的也怪。罗伯特在上海一家外贸公司呆过一年半,他倒是觉得上海人太多,太吵,到处都是不够厚实的西方建筑。是他奇怪吗?“需要根”并想“找到根”仅仅落在他心里。那真是一个奇怪的种子,它飘下来,飘下来,飘过爸爸妈妈,飘过哥哥姐姐,忽然长到他心里了。也不管他是不是想要。给他造成的后果就是心里始终有一个空洞,他几乎能看到它多边形的外壳,却无能为力,不知拿什么填进去。
他只能接受自己跟父母、跟哥哥姐姐不太一样的现实,除了拥有一套庭院足够大的平层住宅,能维持到过完老年的基金股票,他还有这一点私人追求。
既然鼎鼎的妈妈读过很多书,或许聊聊也可以,也或许未必比之前跟他谈过同样话题的人更理解他。
不过他还是记着“昙花之夜”的约定,去的那天已是鼎鼎那一周实习的最后一天。卫生学校安排的实习是每月一周,罗伯特再不去,得拖到下个月了。
吃了午饭,罗伯特稍稍休息一会,从公司直接去了县里。
去县里的便捷巴士车次很多,路程也不远,不到四十分钟,已经到了鼎鼎电话里跟他说好的车站。
这是县里的新区,四周新楼林立,简直不像一个县。县中心医院是一幢扇形的建筑,新建不久,屋顶竖着霓虹灯牌,罗伯特在上海、苏州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医院。
看病的人很多,把挂号厅挤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急急忙忙挂号、付款、领药,除了遇到熟人,互相之间一脸漠然。这团团转的场面,让罗伯特的脑子里响起一支华尔兹乐曲“雪绒花”,这不太应该对吧?他们终究是病人呀。问了身边的一个保安,也急急忙忙转着去输液厅了。
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县的输液厅有标准篮球场这么大。可能陪客太多,人声鼎沸。
要在这里一眼找到鼎鼎有些困难,向边上一个小护士打听,小护士笑着朝近处一指,“喏,这不是。”
原来就在五六步外,躬着背,在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输液。他似乎遇到了点问题,找不到那老太太的静脉血管。老太太嚷着要换一个护士,不要他这种实习护士。一个老护士敏捷地赶过来,一针解决问题,麻利地摘掉近处一个空置的输液袋,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
鼎鼎推着推车走了。他的背一直没有挺起来,罗伯特看着他把推车推到护士台前,边上有个开放式小屋,里面有几个穿白衣的护士在处理医用垃圾,他走过去加入了他们,埋头整理着空输液袋、废弃的一次性针头。
罗伯特等了一会,走过去,喊了他一声。
露在口罩外面的半个额头和两只眼睛瞬间流露出惊喜。
“你等我一下。”他跑到护士台前说了几句,一转身说,“我妈妈在等你,我们快去吧。”
在电梯里,罗伯特问他,“你妈妈一定不放心想来看看你怎么当护士?”
“不是,她在这儿住院。”
“她身体不好吗?”
“呃。”他说。
罗伯特跟着他走露天通道进了另一幢楼,乘电梯上了十一层,往左转了两次,一直走到尽头的落地窗前,对罗伯特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叫她。”
罗伯特看着他小跑着消失在一间病房门口,猜想一个满脸病容的女人走出来。之前他想当然地以为她是因为儿子实习才来这儿的。他站的位置望出去景色很好,可以俯瞰到连片的欧式洋房,远处像白宫一样伫立云间的建筑是这里的法院,来的车上,他打听过了。
他出着神,忽而觉得有人向他走近,一转头,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甚至带着点青春气息的女人,还在十几步外就微笑起来。她的眼睛是被人称作笑眼的那种,迎着这双笑眼,罗伯特不由得也微笑了起来。
又走近几步,她招呼他:“你是劳先生吧?”
她说的是方言,“劳”字听上去介于“劳”与“挠”之间,和外婆接近的柔和的嗓音让他觉得亲切。他略微诧异地含笑看着她。
病房不冷,她随意地披了件藕色的毛线开衫,浅米色的裤子长长的一直盖到脚面上。
她实在不像病人,一开口,更是笑容可掬,说鼎鼎小孩不懂事瞎说,“怎么说我读过很多书?我读的那几本书还放不满一个架子呢。”摆手示意跟在她身后的鼎鼎先回输液室,“等会我把你的罗伯特先生给你送过去。”
鼎鼎朝他招招手,小跑着走了。
目送他消失在电梯里,罗伯特笑着说,“鼎鼎说你开过书店。”
“哎呀,那书店还值得一提吗?十来个平方,几百本书。买书的人实在少,开了不到一年就关了。”
罗伯特表示理解,他看过一个官方统计,美国人均购书量50本,平均一个月4本多点。中国还不到5本,以色列最多,达到64本。
“所以根本开不下去,全靠教育书和外国童话撑着。”
罗伯特说他现在书也看得少了,不过每月都会买几本,算是在统计的平均值内。
两个人都笑了,认为这是互联网时代的特点。
“不过,”罗伯特说,“我还是喜欢看纸质的书,喜欢边看边在书上写写划划,手机就不行啦。”
“我也是。”她说,抱歉这里没有舒适的地方可坐,只好让他站着。
罗伯特说没关系,他经常站。
“鼎鼎说你在这儿工作。”
“是啊,在富力达,他们薪水不错,我想我还可以在这儿做几个月外国专家。”他调侃自己。
她也笑,“那么之后你就离开这里了?”
罗伯特耸耸肩,不是不好说,而是确实如此。
“鼎鼎说,你的外婆这儿出生的,你从小记着这里,很念旧。”
“不过现在我已经没有亲人在这儿啦。”罗伯特说到这里,陡然感觉已经说到他为什么“需要根”,又为什么想“找到根”的边缘,愈是因为接近,他也愈加觉得这不容易说清楚。
“鼎鼎说你要找好词,我想我可真提供不了几个好词,不过,开书店剩下的书还有很多在家里放着,要是有兴趣你去找几本。”
她继续微笑着,“我下周二出院,叫鼎鼎陪你来。在家里聊天比较轻松,你不知道——”她忽而扬起脸笑着说,“我是个爱瞎想的人,你来了可以听听我瞎想的有没有道理。”
这未尝不是一个深谈的机会,可以说说自己那个多边形的空洞。还因为她的笑让他没有办法拒绝,笑着说打扰她了,请她快回,他认识去输液室的路,不用麻烦送他。
五
下午,罗伯特从一个极其长的午觉中醒过来,天下雪了。
他的床头紧挨着窗户,头一抬,雪花扑落下来。
加州全年阳光明媚,降雪的机率绝无仅有。哥哥姐姐都没有花粉病,或者说都没有他严重,每年春天,父母(或父母中的一个)都会带他去阿拉斯加度假,避开开花的高峰时期。每次他都很兴奋可以坐狗拉雪橇,关在笼子里看北极熊,还没有这么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过雪。
他的第一感觉是惊喜。
“啊”了一声之后,长时间地注目着。
这样的角度,雪像灰尘,天爷爷倒的灰尘?
也像白糖?
一丝寂寞像窗缝渗进的凉意。德国进口的密封玻璃窗(一个小镇有这样的玻璃窗,美国人一定不相信。)性能很好,这凉意可算有可算无,这寂寞也可算有可算无。他不由想起住在红木城的桃丽丝,马上也想起住在千橡的蕊莉——他的两个女朋友。他一年多没跟她们联系了。他给桃丽丝的最后一个电话说他刚刚度假回来,挺累,患了感冒,要休息几天。给蕊莉的最后一个电话是问她复活节怎么过。他在手机上看到她们俩打来的电话,最初,他只是想过几天再回复,如果那时他能有点兴致,花时间和她们吃饭,把她们拧到身下——这种冲动他变得越来越少。几天变成了几周,几周又变成了几个月。他完全忘了怎么把她们从陌生人变成熟人的。
他还想起女儿。他拿出手机,翻到女儿的号码。他当然知道那边这会是午夜。看了号码一会,把手机放回床头柜上。
他索性把胳膊垫到头底下,更高地仰起了头。
有时他盯着一片雪,盯着它从极高的地方缓缓地降落着,像小步舞者走着斜步,有时它被风吹上去,重新进入上升阶段,然而不等稳住便又被一阵风吹下来,飘飘停停,停停飘飘,直到看不见它。
有时他毫无目的从一片雪跳到另一片雪。
他的脑子里又响起那支华尔兹舞曲“雪绒花”。其实他只有大学一二年级跳过几次舞,大三抽过大麻,只差没有群交、剃朋克头。旧金山这样的人很多。还是有人说他内向。就算是吧。可他心里很丰富呀。
他心里很丰富。
惬意渐渐代替了寂寞。
他重新感觉到充实,就像这么一会使他吸够了能量。他打算起来了,从床上一跃而下,脚拖进拖鞋,把午睡前脱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身上。
去阳台上喝杯热巧克力?
巧克力捧到手中,他又冒出新的念头。
去哪里走走呢?戴上围巾帽子。鞋也换了一双带翻毛的,去年感恩节大降价买的。
一年过去居然大了一点(当然是他瘦了,连脚也瘦了。)踢踢踏踏在新世纪影城那儿逛了逛。在美国,或者说在圣莱安德罗,这样的下午,他不是在常去的日本餐厅看报,就是去影城看一部电影。
反反复复看了四五遍海报,依然找不到一部吸引他走进去的电影。
雪不下了,树枝上略微能找到一点积雪,别处已看不见哪里还有雪的踪影。
有人在吃烘山芋,闻着香得不得了,刺激他回味起花生米的香。姚家的花生米。
这雪天,他们不知道在做什么,会不会又炒了花生米,又有昙花今晚要开?
他四处看了看,发现可以走另一条路去。哈哈。就这么定了。
这是他第一次步行去姚家。风不大,尽管下了雪,却不是那么冷。他的眼睛一直望着新楼林立之间那一抹矮的微小的土黄色。
早有人呼吁要拆掉这片土黄色。干脆爆破掉。又有一群老头天天去市政府找市长要求保留。
公司里的人都倾向拆。有人问罗伯特,罗伯特说倾向局部保留,立刻招来反诘。你见过唐朝的建筑?明朝的呢?民国的?算了,你去看看,没卫生间,上厕所用马桶,一下雨就泛潮,怎么没人去查查那群老头有谁住在那里?
鼎鼎就不想住。他喜欢楼房,大阳台,抽水马桶。
可这个雪天,这片土黄色让罗伯特觉得温暖。
一个老太太也在看雪,坐在一只旧水泥洗衣台边上。斜后方有口井。
镇上的井,都是干掉的,没有水。
他继续看着她。扁扁的发髻,立领蓝布衫滚着暗红的边,她像坐在民国一样坐在自己家门口。
她在怀旧吗?想念民国时候年轻的自己?
年轻时绝不会有宽得堕下来的下巴。塌下来的眼皮,使她的眼睛看上去不那么友善。
她也在看罗伯特。
而且叫住了罗伯特。
“你去姚家?”
罗伯特点头,微笑。也可能先微笑,再点头。要不要跟她说外婆是这里出生的?没准她还有印象。直到外婆过世,母亲还爱带一点轻屑说外婆年轻时是镇上的美人,人人认识。他三十多岁才弄懂母亲的意思是外婆有点土气。
“你是他家亲戚?”
“不是,我是鼎鼎的朋友。也算老姚的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姚立民坐过牢你不知道吧?嘿,他们不会跟你说的,他贪污钱,养女人。城里住不下去才到这里来。当过镇长怎么啦?这种人能做朋友?”
她的眼皮塌得更厉害了。
罗伯特看着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没有病,也没有冤枉他。我劝你趁早别去这种人家里。”她说着,头忽而转开了。
罗伯特一回头,看见奶奶,手里拎着满满两个马甲袋。
“下雪了,我过来看看。”他说,想伸手接过那两个马甲袋,一阵突如其来的不自在没有让他伸出手。
“哎,我怕雪大,出去多买点菜,不知道这一会就不下了。”
“天气预报明天还要下。”
罗伯特从民国老太婆身边走过去,看到一个泥塑一样的侧影。
奶奶开了门,把菜放到水槽边。罗伯特朝客厅望了望,“鼎鼎呢?”
“去外婆家了。”
“老姚呢?出去了?”
“他说要去看雪,出去了。”她掸掸身上的水渍,很坦然地笑着说,“刚才汪老太跟你说老姚了?”
他微笑着点了下头,他想他是不会在意那些话的,还是笑得稍稍有些局促。
“要是说坐牢,那没有瞎说。贪污,养女人,也不算瞎说。拿了人家五万块钱——当时想别人五十万五百万都在拿这算什么——判了十年,实际呆了六年半,在里面做了六年半雨伞。开始手脚笨做不快,老完不成任务被人骂,后来好了。”
她说着,抬头朝四面看了看。
罗伯特看见客厅墙上的画。是一朵倒悬的水墨莲花,他去过的人家多数挂的都是油画,从前他来那两次,没觉得这莲花好,现在再看,有些说不清楚的味道。
外面传来扑沓扑沓的脚步声。是老头回来了,风把他的脸吹得通红。进门就嚷“饿了饿了。”问他们怎么不点灯。
灯一亮,三个人都没动。
奶奶说,“汪老太刚才跟罗伯特说你呢。刚刚我跟罗伯特说了。罗伯特是美国长大的,考虑问题跟我们不一样。我还说你现在精神不错,天天骑自行车,人也年轻了。”又说,“天不好,晚上路滑,罗伯特,你早点回去吧。”
爷爷说,“瞧你,总要吃了饭走的。对吧?罗伯特?吃了饭走吗?”
这情景让罗伯特尴尬。在美国他说“不”很容易,在这儿就很难。这天他还是走了饭走的。一盘新炒的花生米,他和爷爷分吃光了,却没吃出味道。
爷爷送他出巷口,跟他说,“我现在是知道了什么叫一身轻。人呀,活得最好的就是一身轻。”
六
罗伯特去欧阳家那天天很好,雾霾开始笼罩这个小镇以来,难得有这样蓝的天。
他心情很好地走着,经过水果店,进去买了一盒樱桃。给欧阳的礼物,他最先想到的是百合花。白百合花。上次那短暂的一面,欧阳给他的感觉就是一支白色的百合花。
这说明她留给他的印象很好。
不会再有别的了。
那么他在顾虑什么呢?水果拎在手里更自然?
他照着手机设定的线路快步走着。
欧阳现在的家在一条小街上。这街的名字有点奇怪,叫坛仙弄,街两边一溜矮小的店铺,卖的都是些扫帚畚箕水桶鱼网之类的杂物。欧阳住这样的街区,他有些意外,正这儿望望,那儿望望,忽而看见鼎鼎。
他在阳台上看见罗伯特,所以跑下来了,脸上带着笑意,当然这笑意更像是罗伯特感觉出来的,而不是看见的。他的眉毛仍然习惯性地蹙着,因为太阳照着把汗毛照出许多条影子,看上去更加浓密。
可他确确实实在高兴着,告诉罗伯特他妈妈昨天就开始准备了,她因为住院,好些天没打扫房间,虽然叔叔天天打扫,妈妈总说叔叔打扫得不干净,她是地上有一根头发也要拣起来的。
听他谈到“叔叔”,罗伯特问他,“今天你叔叔在吗?”
鼎鼎说他们都在,领他进了楼道。
欧阳在门口等他们,罗伯特一拐上去,看见她笑着的脸。她今天穿得很随意,白毛线衣,布裤子,头发用橡皮筋梳着简单的马尾,依然充满了青春气息。
看见她的笑眼,罗伯特不由自主也跟着微笑起来,不快从心里一扫而空,他也不知道之前有什么不快。
欧阳的丈夫小纪听到声音从厨房里钻出来,他已经尽职地做好两道菜:一道盐焗虾,一道鸡炖栗子还在煤气上,另有一锅松蘑汤。罗伯特没想到还要吃饭,“说好来借书的……”
小纪瘦瘦高高,很健谈,不过他今天还有别的事,只能陪罗伯特稍稍坐一会。谈了富力达这两年的发展,小纪说,“你可能还不知道这几年这里污染多严重,你们富力达也没少往河里排污,你去镇北那条河看看!你可能不相信,这里的地比水还要毒,镇长自己都说这地过一百年都干净不了。什么创全国田园小镇!为什么不说说这里大肠癌高发,田里毒到连蚊子苍蝇都没有了。”小纪说到这里跟罗伯特抱歉,说他是个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对事不对人,而后站起来告辞,说他要去看母亲,他母亲身体也不大好,平日都是哥哥妹妹在看护,欧阳住院,他实在照顾不过来,今天一定得去看看了。他请罗伯特随意,说他自己就是受不了拘束的人,也请他别拘束,尝尝他的厨艺。
小纪一走,鼎鼎马上带着告密似的语气说:“他当过炮兵。”
“他很英武,”罗伯特思索着说,“有一种常人没有的气质。”说完自问自答似的又说,这就是军人气质?这种气质是他最陌生的。
欧阳笑,“你不如说他说话像放炮,咱们别谈他啦,过来看看要哪几本书吧。”
欧阳的书一部分在客厅书柜里,一部分在阳台改造的书架上,说着,把罗伯特带去阳台。
欧阳说她最向往坐在阳台上看书,特意去杭州买了这只藤榻,结果很少有机会坐,以前是因为忙,现在是因为生病,人经常很累。
“可是你看上去真的不像病人。”
“谢谢你谢谢你,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赞美。这是美国式的赞美吧?你心里并不这么想?我不相信我真的看不出病容。”
“真的。”罗伯特说,“我是有什么说什么。”
欧阳笑着说,“我相信,你觉得我不像病人,是因为没看见过我以前,你要是看见过了自然不会这么说。”说着,看着罗伯特,摇头笑道“你看我,我们才认识,你当然不会看见我以前了。”
她说完这句话,眼睛往墙上看了一眼。罗伯特跟着她的视线一看,看见一张照片,尺寸颇大。
“这你以前的照片?”罗伯特说,他现在发现,在欧阳面前,他会不自禁地露出一些原本不太会流露的东西,但显然这时的他更接近他本质一点。
“别开玩笑了,这是我去年拍的,拍得太好了,是我最好一张照片了。女中学生时也没有这么好的照片,叫拍照的人帮我放大了。我想,我想,可以用作遗像。”
罗伯特想不到她会这么说。这好像有点过头了,他想,遗像?生了几天病就遗像,这也太远了。不过至少表明现在中国人不忌讳谈死了。
“你在美国长大的,美国人很多人信教,你信不信?”
“我?我们一家都信新教,你知道新教没那么多规矩,什么吃饭前祷告,这些都没有,我也很久不去教堂。”
“那,你相信死后有天堂吗?”
“天堂?”罗伯特耸耸肩,他不知道欧阳干嘛提这个,他虽然没有回答,但其实已经用他的表情和肢体动作表示他很难相信真的有没有那样一个地方。
发现欧阳有些失望,罗伯特问她,“你信吗?”
“我信。”
罗伯特颇感意外,又问,“那你觉得你有根吗?让我想想,怎么说呢?你认为你属于哪儿?你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如果找不到,你会不会一直失落,而且始终想着找到它?”
“以前我也这么想过,没你说的复杂,我就是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东西,我说不清它是不是根。但是牧师把我领到主面前,叫我跪下,我觉得我找到了。这就是我要找的,不需要别的了。”
“我说的不是信仰,比如我外婆,她出生在这儿,五几年先去香港再转美国定居,她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根,信教也没有用。”
“你外婆要的是乡土吧?你在找的也是乡土,那是因为你们在美国。但我信了上帝,我就觉得无论我在哪儿,上帝都在我心里。那我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眼前恍若有亮光在眼前闪过,罗伯特在那一霎那抓住欧阳话里的意思,诚服地对欧阳说,“难道是我只把上帝看成居住在旧金山或者圣莱安德罗教堂的一个神?你说的神意义要广大的多,看来是我想的不够广大,所以这儿才有一个空洞,多边形的。”
欧阳想不到引出这么一番话,“什么叫多边形的?”
“我也说不清——”连说带比划,“你见过树被连根拨起之后?地上留的就是一个多边形空洞。”
“好像是哎。”欧阳说。又说,“你还是需要有个神,神会照亮你的空洞。我这么说你不介意吧?我觉得你并不十分信神。”
“也许吧!”他只有摇头,一种像沮丧又不是沮丧可能还是沮丧的情绪让他谈不下去了,就像走得好好地闯进一条死路撞到一堵墙上,谈这种东西可能本身是愚蠢的,应该跟神去说而不是跟人。
“那——我们先来挑书吧。”她蹲下,拉开一只暗柜,说,“这里的都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你要的都拿走,看完了,谁要给谁。”
罗伯特浏览着书名,《西窗夜话》《老子的智慧》《沉思录》《菜根潭》《娜娜》《春潮》……
“《沉思录》我有。”他说,在这个小暗柜里看到自己喜欢的书,他很高兴。
翻了一个多小时,他挑了八本书,再三说够了,他看书慢,这几本够他看了。他半年的任期只剩一半了。说不定这几本只能打在行李里带回美国看去了。”
他说着笑。
欧阳说她吃的是病号饭,小纪的手艺只好让他和鼎鼎两个品尝了。罗伯特因为还没到吃饭的点,只浅尝了两口菜。欧阳微笑说她每天要午休,不留他了,叫鼎鼎送他下楼。他出了楼道,想起之前查地图这儿有座石桥是老古董桥,叫紫微桥,元代建的。来的时候也没看见。
“那不是!”鼎鼎指着一块青绿色的栏杆。
罗伯特笑自己眼拙,来的时候走过的,居然没看见。桥的一头位于七十年代建的两幢老公房之间,一头被买袜子内衣裤的摊子占得看不出来。只有桥栏上残留的四只小石狮还有点过去的味道。他摸着一只石狮子,望了一会河面,笑着说,“我刚想起来,你妈妈是不是胆子特别小?我看她很好嘛,怎么会说到遗像的。”
鼎鼎跟他一样望了一会河面,说,“她得的是癌症。医生说她还有两个月。”
七
碌碌镇的地形像一只鞋底,镇上的山集中在鞋头处,山前又有河,这是聚气的地方,山与水之间陆陆续续盖起不少厂房。罗伯特上班的富力达也在其间,白墙,蓝色大屋顶,很有些日本风。日本风也就是唐代遗风,大边因此总说自己爱国。厂房一侧的山湾有个很美的名字叫冷冰坞,山坡上下种了桃树桔树杨梅,罗伯特来的时候桔树刚结桔子,几个月了,桔子依然挂在树上,也没有人去采。这天早上罗伯特像往常一样出了宿舍,在路边的店里慢慢吃完一客小笼包子,喝完一碗豆浆,便起身去公司。
自他听说这镇的地和水污染严重,就觉得包子豆浆的味道没过去好了,多半是他心理作用——这点心店因为东西做得好吃,每天早上挤满了人。让他颇觉奇怪的是,走了一段路,身边仍有很多人。通公司的水泥路很宽,员工多是骑电瓶车自行车,步行的人很少,走在他身边的这些人也不像去上班,都在交头接耳说着什么。碌碌镇的方言,和上海口音接近,罗伯特本来能听懂一点,现在他们说得又低又快,他就完全不知道他们说什么了。不过从这些人又惊又喜的脸上,他还是看出出了事。
到了岔口,这拨人纷纷转往另一个方向。那边是一家能源公司,平日两家公司也有来往,老板大边和那边的老板关系不错。罗伯特仅知道这些。
在公司门口他遇到熟识的同事,都在说能源公司出事了,冷冰坞的居民上一个月里生肠癌死了五个人,加上之前死的二三十个,现在他们认为是能源公司的污水直接流进河道造成的,一早闹到那边去了。
听是这样,罗伯特和他的同事都有些心神不定,不时到窗口望望那边的动态。闹事的人越来越多,堵在公司门口,像两撇长长的七扭八咧的胡子,在这初冬的寒天里,既有几分诡异,也有几分好笑。
不久有人探来确凿的消息,说那些人把尸体抬进公司了,五个死人,连家属一块总有一百来个人,全都披麻带孝带着花圈,把一层楼的办公室也砸了,真是吓人。
很快又传来消息,省电视台的记者被保安扣下,摄像机也弄坏了。听得人瞠目结舌,说这镇上还从来没人敢砸省电视台的摄像机,这下碌碌镇想不出名都难了。
罗伯特看他们的脸都是笑嘻嘻的,并不十分惊恐。
中午吃过饭,公安局派来特种部队,十来个事主被抓进去了。还有压根儿跟事主没关系,不过是镇上的混混,趁乱闹事的,也抓进去不少。
罗伯特坐在办公室里也感觉到大兵压境的气氛,空气格外沉重,点支烟,都像能引爆似的。他去找老板大边,大边说那些人还不是为钱。罗伯特问他污染是不是真的,大边说是啊,真的。还说这是没办法的,排污费用那么高,谁花那个钱。叫他等着,这种闹法,晚上这群人该散了,最迟到不了明天中午。
大边的办公室是全楼最大采光最好的,他把房间收拾得像美国总统用的,说美国总统也没他讲究。他说这话脸上毫无炫耀,也没有讥笑的意思,就像他说自己是农民,小时候别人读书他割羊草一样漫不经心。仰面坐在老板椅里,时而拿起手机刷几下,太阳照在他大大的长方脸上,扫去了平日的青白,让他看上去气血很好,说“最迟到不了明天中午”也是一幅淡漠的事不关已的口气。
大边在这镇上算首富,他还拿着一袋黄豆去人民大会堂开过会,这事报纸登过,报上的大边在会议上把“没经过污染”的黄豆拿出来,表明他这些年在环保上下的功夫。
罗伯特早觉察大边说一套做一套,也知道这行径已经到了令人可恶的地步。他之前不说固然有他的道理,现在却忽然连隔夜饭也要呕出来似的,一刻也压不下去了。
大边倒不生气,玩着手机还笑了两下,说一个国家有一个国家的国情,可别把这儿当美国。
罗伯特心里那根很低很低的底线不知怎么就给碰到了,那根平时总是闲在那儿的东西一旦被撞击到,迸出自己也意想不到的火气,一下子火冒三丈地说他还没有无知到把这儿当美国,可这儿不是他大边的出生之地他大边的老家吗?他就不怕为了省这排污费把这里的地这里的水搞坏了,搞毒了。
大边瞥瞥他,叫他淡定点。
大边的女秘书从隔壁房间走进来,笑着问他俩争什么争得这么fun。
这女秘书爱戴黑框眼镜,披厚羊毛黑披肩,说一口网上流行的外企行话,大家背后常学她娇声训斥“George啊,你是个sales,有点sense好么,要更aggressive一点好么?多打点coldcall,hunting些客户回来好么?”此时和大边一道笑嘻嘻地看着他,像看不懂事的顽童。
秘书还带了个人进来,是卫生局的,落了座,劝罗伯特别这么激动,现在还不知道那五个人的死因,事情总会搞清楚的。是坏人,一个都不会冤枉。他说的是带碌碌口音的普通话,说到最后斜起嘴角一笑,使这句本来很公义的话变得戏谑起来。
罗伯特沉默了两分钟,冒出走的意念,他是可以走的——他平静了下来,礼貌地朝他们点点头,回办公室了。
下班经过岔口,看见持枪的特种部队依然严守在那儿。显然怕枪的人很多,只敢伸头看几眼,没人敢走近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兵们。
罗伯特第二天上班,这些人还在,到了下午,把守岔口的兵们已经不见了,通往能源公司的水泥路静悄悄的。
这事正适合拿来当会议的开场,大边说闹事的人笨,这么闹要有用,这个镇谁来纳税?尤其带着安抚的语气说罗伯特不理解很正常,拿看美国的眼光看这儿,还不到处都是问题。叫他过一两个礼拜再看。
罗伯特提起的气慢慢地沉了回去。
他能改变什么呢?
十来天后,罗伯特在本地日报上看到能源公司的名字已经挤进省年度创利税大户的光荣榜。富力达当然也在其中。
大边私下说别说五个死人,五百个死人也不抵用。
那天晚上他们在县里的歌舞厅唱歌,时间已是一点,大家灌了不少啤酒,大边请来的一个老头(听说从什么机构退下来的老大)往一个女同事的脖颈吐了口唾沫。那女同事一脸惊愕,她大概觉得不声张更好,悄悄抹了,还是摇着头和屁股唱着,不过坐到离那老头远一点的地方去了。那老头却又追过去,朝她竖起大拇指。
罗伯特什么话也没有说,大边给他的奖金还揣在口袋里。那钱其实是一张卡,罗伯特把卡和别的卡放在一起。大边很大方,没少给他,同去唱歌玩儿的同事也没少拿,钱,加上酒,大家都有点兴奋,语无伦次,发誓为大边效力。只有罗伯特说,“你们还有机会,可我没有了。”大家起哄叫大边再聘他半年,当然,钱可得多给点。大边果真说加他百分之五十,问他干不干。他第一次觉得那卡也很沉重,它一直拉着他的口袋,简直要把他的口袋拉出一个角来。
八
罗伯特答应女儿四月花粉期过后一准回美国,他的聘期实际上是在二月底结束,回国前他想去苏州的朋友那儿呆半个月到一个月。不知不觉,他也在为回去准备起来。他答应过女儿送件碌碌镇的小玩艺儿给她,每到礼拜天有集市,就在那儿逛着,想找件好玩的东西。
这天他在集市上,正反复拨弄着一个手掌大的藤编的小鸡,决定不下是不是买这个,忽然接到男孩的电话,又窘又急地问他能不能去一下坛仙弄,他母亲有几句话要问问他,想跟他说好一个时间。
他看看表,“下午好吧?下午两点?”男孩如释重负,说等会在桥上等他。他放下电话。摊主是个一头灰白头发的瘦老太太,拿两只有着深青色眼袋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企望他能买那小鸡。
他迟疑一下,付了钱,捧着小鸡往回走,心里交织着飘忽和沉重两种情绪,他挺想再见见她——在碌碌镇,能和他谈到信仰的只有她。可男孩关于她只有两个月的话不亚于一个惊雷。隐隐觉得欧阳这么急找他,必定是有什么事要关照他。临终遗言?他也不解她为什么非要跟他说?他只是个没什么用的人。他担不起人情上太重的东西。
他真的是没什么用的,他现在既不算碌碌人,也不算上海人,和他的哥哥姐姐比起来,他也不算加州人。他就是个迷失了的人。他一直是个只会东找西找却找不到什么的人。
去坛仙弄的路上,他依然这么想。路两边还是摆着扫帚畚箕水桶鱼网,它们都不如上次看见时那么家常,那么于家常中又带着欣欣的东西。在这里进行交易的物事实在旧,这马路也旧,还有走在这里的人,还有他刚发现的棕色的麻绳,黑色的遮阳网,都被陈旧不祥的气息笼罩着。
当然这只是因为他今天的心情。
还有十几步远,鼎鼎朝他举起了胳膊。
见男孩的脸并没有什么异样,罗伯特松了口气,问他,“你妈妈这两天情况好吗?”
男孩说,“还好吧。”
罗伯特发现他今天走路有点异样,每走一步,都格外用力地摆动着他的屁股。他答完这句看看罗伯特,又说,“我没见过她情况不好的时候,她会不让我看见,也不让外婆叔叔看见,她不好过的时候让我们走开。她说,‘你们都走开,让我一个人’,我们就知道她情况不太好。但是昨天她没有,她问我能不能找你来,我说不知道,我说你很忙,你有段时间没去那边了。你答应来她很高兴。”
罗伯特依然没有说话,又注视了几秒钟那男孩的走姿,他知道男孩是急切地希望马上把他带到家里,带到他妈妈面前。在他走进那个房间之前这男孩不能放心,比如他接个电话,比如他忽然想起什么事,必须马上去办,这男孩会比他妈妈遭受的失望还要大。
在这一刻,他心里对这男孩充满怜悯,如果医生说得没错,这男孩马上要失去母亲了。很多年内,都会在失母的痛苦里。
欧阳和上次一样,他们刚上楼,她就开了门,依着门迎接他们。除了瘦了点,和之前没有特别大的变化。看到他,她微笑起来,也依然像之前那两次,充满青春气息。
“哎呀,你看,都是因为我,又要浪费你一个宝贵的休息天。”她说着,拿起准备好的纸杯给他倒茶。
罗伯特叫她不用客气,解释自己的休息天并没有那么宝贵,不工作的时候一个人也挺无聊,他很高兴再来这里。
“啊!你这么说我真高兴。你知道为了叫你来,还是不叫你来,我犹豫了很久才下的决心。”她自嘲地摇摇头。
男孩看着他们,时而眨一眨眼。
罗伯特朝男孩笑笑,坐到铺着旧棉坐垫的单人沙发上。她这种神态,完全瓦解了他来之前的不安,以及莫名的沉重。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哭哭啼啼找一个陌生人交代后事的人,她实在挺强大的。罗伯特意识到这点,微笑着看着她,也是提醒她可以说了,为什么找他来。
“鼎鼎,你不是要上网做作业吗?你到里面去吧。妈妈和罗伯特叔叔说几句话。”
男孩进去了。
欧阳给自己添了茶,把男孩没拉紧的门推上,回到座位上。
“你一定挺诧异,这也是我之前为之矛盾的地方——你是个好人,刚听鼎鼎说起你,我就知道。”
罗伯特既不想承认这好人的称谓也不想否认,没去打断她。这房子的设计很不科学,客厅没有窗,卧室门关上,客厅只能借厨房的光。欧阳开了四角的顶灯,和沙发边的一只大落地灯,这些光源既不让他们完全处在私密中,也没有让他们硬生生地被隔开。他必须承认,欧阳很懂得利用光线,她此刻就坐在光的前面,光成了她的背景,勾勒出她柔弱的肩膀——他其实已经知道她并不像看上去这样,她挺强大。她真的挺强大的。
她低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开始她的叙述。
她这一次的语气跟刚才不太一样。
如果说刚才那是她混世多年的聪明,现在她更坦诚一点,因为她需要罗伯特的帮助,她需要他替她传一个话。
九
欧阳说她其实根本算不上有什么经历,在碌碌镇这个小地方,她有做会计师的父亲,两个在县里身居要位的表兄,她并不真的那么坎坷。二十二岁时,一个表兄介绍了朋友的儿子给她认识,那男人姓姚,比她大一岁,一表人才,有个令人羡慕的做镇长的父亲。他后来成了鼎鼎的父亲。他的诸多毛病或者说缺陷都是在婚后暴露的,尤其是懒,什么也不愿意干,也不能怪他,在一个小镇上,要什么有什么,他习惯了这种环境。
“我们不能什么都靠他父亲靠我父亲和表兄?是不是?每次我劝他做点什么,他就气急败坏,问我‘那你说我做什么?’我们结婚第二年,我工作的服装厂倒闭了,表兄刚解决了我妹妹的工作,我实在不好意思去找他。书店就是那会开的,不只卖书,还出租录像带,卖童装,一个人坐火车到广州进货。再后来,我开了化妆品代理店,店里生意很好,很多客户跟我成了朋友,这些客户又带来更多的客户。那是我过得最好的一段时间,晚上关了店就和那些既是客户又是朋友的人一块出去夜宵……我后来得病,也跟这段日子过得太没日没夜有关,现在想想,吃的都是垃圾食品,那时却不知道,乐在其中。然后他父亲出事了。有人举报他贪污,我们不敢相信,恨不得他出事的人太多了,他母亲到处找人为他求情,他父亲还是进去了。”
欧阳的手机响了一下,“是微信。”她说,拿起刷了刷,放回到茶几上,说,“不管它。你知道吗?我真感谢手机这东西,没有它,真不知道我怎么过下去。我微信圈朋友很多,可每次病加重了,我就觉得它毫无意义。”她笑了笑,垂着眼睛继续说,丈夫的父亲出这种事让她觉得特别丢脸,走哪儿都抬不起头,都有议论她的窃窃私语。
“连我妈到菜场买菜,也有人跟在她后面说她。她再也没脸说我们海波怎么怎么了。我从来没觉得这么丢脸过。每天去店里看看,就呆在家里。一天,我婆婆忽然来了,说要跟我商量个事,她想搬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她说过几次了,实在不愿意一个人住在县里。我知道她怕那些邻居,她平时没少给他们好处,丈夫一倒,说什么话的都有。我们那时的房子也不大……不过我当时确实不想让她住进来,不想见他们家的任何人……我知道这不对,可我没办法,劝她住到北京去。她还有个儿子在北京,已经结婚了,有房子,这些年他们没少给他钱,比给海波的多得多了。她没想到,她说北京太远了,我公公每个礼拜二监狱开放都等着她去,住到北京她就不能去了。她反反复复说着,我很烦,最后我叫她走,我真的没办法让她住进来。”
“说真的,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我当时也没办法。我不能让他们家的阴影再进入我的生活。再说我丈夫,他父亲一倒,更是什么都不想做,整天睡觉打牌,整晚不回来。我想这已经过不下去了,我跟他说我们离婚吧,也别拖到过年了,他说行,孩子和房子归他,存款归我。”
她换了个手捧着茶杯,几乎把脸贴到了茶杯上,像是在亲那个茶杯。
“我还有一个表兄是画家,在省里名气很大。海波父亲出事后,他看我情绪不好,带我去看了几次画展,他有几个朋友,我家的事大致都知道,对我特别好,我也很乐意跟着他们去画室,去太湖边写生。他的朋友还有人要给我介绍男朋友。”
说到这里,她终于抬起一直垂着的眼睛,看了一眼罗伯特,“这个人就是小纪,我真不知道他当时怎么想的,非要我去见他的一个朋友,说那个人去美国留过学,在凤凰城,很优秀。我去见了,见了两次,他是很优秀,长相,学识,可是我没感觉。”
“罗伯特?你能告诉我你相信感觉吗?”
她问得这么直白,罗伯特愣了一下,说,“相信。”为了表明他说这个并不是信马由缰,而是有出处的,他插了一段话,说起他在上海工作时去苏州度假,遇到过一个禅寺的住持,有过一次长谈,住持告诉他人有八识,前六识是“眼耳鼻舌身意”,意是意识,就是常说的“第六感”,第七识是末那识,第八识是阿赖耶识,阿赖耶识差不多等同于“灵魂”,人的感觉来自前五识,如果你认为一样东西跟你合拍,那是因为无论“眼耳鼻”还是“舌身”的触觉都能得到相应的缘故,所以有没有感觉是有着身体的内在基础的,并不是盲目的无缘无故的。
他这番话欧阳听得很认真,她先是有点瞠目结舌,再是恍然,最后脸上显露出遗憾,“我要是早点知道这个就好了。当时我对那个从凤凰城来的男人就是没感觉。反而是小纪让我来电,无论他在哪儿出现,都是在那个群体里最出挑的,最让我心动的。”
“可是,小纪是有家庭的,我们苦恼了很久,闹别扭,闹分手,最后他还是离了婚,他女儿很憎恨他,这都是事后他的朋友告诉我的,他们要我对小纪好点,因为小纪为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房子,钱,女儿。我父亲贴了一点钱,再加上我离婚拿到的存款,我们买了这里的房子。现在你知道我怎么会住到这儿来的。这儿房子便宜。我们当时急着安定下来,也没有多余的钱买家具,一切都是从简。”
欧阳说着,环视了房子一眼,每个角落都没有拉掉,她也没忘记看天花板,她的目光停在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上时,罗伯特觉得她的目光像穿越到了房子之外。其实她只是沉浸在那段回忆里罢了。
“他女儿找过我们一次。那天鼎鼎也在,他听到敲门声过去开的门,她走进来,小纪吓了一跳,抢上去,站到她面前。她很沉着,一点不像十二岁,说,‘爸爸,我来告诉你,这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我,你放心,我和妈妈会活得很好的,我们不会死的,我是说我们不会傻到自杀。我今天来,是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们了,我们不想见到你。你听明白了吗?也请你妻子帮忙作证。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的。我活多久多老,我都不会原谅你。’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下我们面面相觑。我想我们同样永远不可能忘了那天,忘了那些话的。”
她放下了茶杯,把那个造型优美的粉色茶杯孤零零地竖在茶几角上。她的手捂住了脸,罗伯特看见亮晶晶的东西从那淌出来,她的声音变得颤抖,而且哽咽了起来。之后的话,她说得很快,她说,她应该说实话,尽管一直以来,连她身边最亲的人,也只知道她是和鼎鼎的爸爸离婚的第二年才认识小纪的,其实她是先认识小纪,下决心要和小纪一起生活,才离婚的。上帝会埋怨她吗?她那时一心开始新的生活,她就是那么想的,一切都重新开始。她要扩大她的化妆品店,她要多挣一点钱,她盘下隔壁的店面,使自己的店面大了一倍,她又招了两个女孩,就是那时,她觉得累,觉得乏力,她开始大便出血,再然后她被确诊得了癌症……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医生很明白地告诉她最多还能活半年,她并不怕死,人终要死的,尽管她也舍不得离开儿子,离开丈夫。她已经多活五年了,她应该知足,是不是?这一次她是真的要走了。她挺对不起婆婆,挺对不起小纪的女儿,不过,因为她的死,小纪的女儿终究会原谅他,他们将来总会有和解的一天。她最对不起的还是鼎鼎的奶奶,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她没有帮助她。她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罗伯特听懂了欧阳叫他来的来意,他还是有点疑惑,她可以自己去找鼎鼎的奶奶说的,如果她心里真的因此歉疚的话,她也可以叫鼎鼎转告,这是现成的最好的媒介。
但是她说她没有脸面去,没有脸面让鼎鼎知道她以前是这样的。他没有坚持,他最后也没有很确凿地答应一定去传这个话。当然,他会尽量。他是这么说的。
她一直在哭,哭得像个小孩。罗伯特说要走了,她也没抬头。他让鼎鼎陪着她,自己下了楼。
走到桥头卖袜子的地方,他和上次一样站了一会,看了一会河水。暮色已经吞没了大半河水。
他站了不到一分钟就走了。
回到家,保姆已经在给他准备晚饭。他叫保姆把菜端到桌上可以走了,不用等他吃完,他今天也许要晚一点吃。
保姆走后,他放了一浴缸热水,脱掉衣服坐进去——那是他解压的习惯。很小的时候,母亲总是把他丢在热水里就去忙别的了,丢一只小黄鸭陪伴他。后来黄鸭变成浴球;再变成烟,雪茄,啤酒,红酒;再变成杜松子酒伏特加威士忌;变成大麻;直到变成现在的茶,清淡的琥珀颜色的茶。
他的头上冒出了汗。他把后脑靠到浴缸边沿,让自己躺得更舒适点。他还开了手机音乐,选了一支霍夫斯泰特的F大调弦乐四重奏,可是耳边依然响着欧阳的哭声,好像他的大脑从下午走进欧阳家开始成了一架录音机,而一个奇怪的按键不受他控制的不停地按着重播键,把她的哭声源源不断地复制出来。
十
老板大边的侄儿定在1月29号结婚,请风水先生挑的日子。新房买在杭州,酒还是要回祖屋摆,公司中层以上都要去。
罗伯特的请柬大边亲自送过来的,罗伯特知道那意思,就是让他一定要去。大边走后,罗伯特看着桌上的请柬,又拿到手上看了一看。其实刚才出于礼貌他已经看过一遍了。请柬做得很精致,尤其是封口处的玫瑰,他这时着注目的也是这朵玫瑰。有一刹那,他想起自己结婚时的请柬,想起他父母打电话通知所有通知得到的亲友时的忙乱,他还揣想欧阳两次结婚的请柬。至于新郎新娘的名字,邀请人大边弟弟夫妇俩的名字,以及酒店的名字,他也认真看了,却并没有留下鲜明的日后回到美国、回到他的阳光加州也不至于忘记的东西。
他见过一次大边的弟弟,看上去跟大边一样老实厚道,相比之下,大边的妹妹和这兄弟俩毫不相像,不仅因为她穿着时髦,脑子精明,在富力达占着一个副总的位置,公司在国外那一块业务都是她在做,培养了几个得力的手下,有一个做着设计部的主任。听说罗伯特单身,她立即热心地要把跟他一样离异单身的设计部主任介绍给他,为了他们能多一点了解,给他们制造了两次出游的机会。罗伯特只能承认那是个挺聪明挺有主见长相也挺美的女人,走路沉着屁股,让人想起沉甸甸的熟透的热带水果,他谈不上欣赏,也有好几次不由自主看着那儿移不开眼睛,可还是来不了电,就像欧阳对小纪介绍的那个凤凰城回来的海归?
他合上请柬,把请柬放到抽屉里的一叠文件底下。他现在不能想起欧阳,一想起整个人会低落下去。
他实际上不愿意去任何人多的地方,在美国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他是个找不到根的人,他是个奇怪的不止朝前看同时还朝后看的人。他从小是个怪人,连爸爸妈妈都这么说,说他不像他们,也不像他的哥哥姐姐。
也许他像外婆?他为什么要像外婆呢?也许他是代外婆来这儿看一看,圆一圆她活着时的愿望。
找个什么借口不去呢?酒宴上势必要遇到大边的妹妹,还有那个设计部主任,她们好得形影不离,走起路来互相伴着一路婀娜多姿。当然,去也没什么,他可以毫不在乎。
罗伯特想是这么想,转眼到了29号,应付着去终究占了上风。那天是礼拜六,按照前一天计划好的,去的人九点以前在公司门口集合,一辆大巴载上他们,把他们送到十几公里外大边家的祖屋。
大边提过好几次这祖屋了,对这祖屋颇感自得,说再干几年不干了,把公司留给儿子,儿子如果不愿意回国,还想呆在美国,就把公司转掉,把钱全转到儿子名下,他自己回祖屋养老,他可不想顿顿吃美国快餐,他吃不惯那玩意儿,还不如酱瓜过粥来得好吃。
车子停在一处庄园门口,从门口望进去,只能看见通道尽头的假山,屏风似的挡着后面的房子。
大家下了车,嘻嘻哈哈笑着往里面走。拐过假山,是一块并不太大的草坪,草坪尽头是一幢灰色的四层小楼,和附近的民居在外观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当然看上去豪华一些,但一路过来的房舍也都在豪华上做文章,区别只在于里面的设施,据说大多数居舍内都是空荡荡的,而大边家的这一幢不仅在客厅装了两根罗马柱还有全套欧式的家具。
他们这群人一进来,屋内冒出七八个男男女女,招呼他们坐,给他们泡茶,人多,茶一搁到几上,立刻认不出哪杯是谁的了,没人真心喝那茶,吃那瓜果,大家很清楚给大边捧场,好话说足就行了。
这些男男女女里,也有大边的父母叔伯和叔伯们的后代。罗伯特感到不能理解的是大边的父母并不住这里,他问边上的同事,同事像没听见,稍后才小声说大边的父母住在后面,那儿还有一个屋,至于这屋,乡下人眼里只不过是一个象征,不过有时间过来开开门窗、通通风,大边和大边的太太没空,他父母会天天替他们干这事。
罗伯特转到屋后,果然看见那儿还有一个矮矮的三开间的旧屋,堂屋的门开着,可以看见旧得快散架的几把藤椅,大号搪瓷茶缸,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口上一圈磕得只剩铁灰色的搪瓷芯子。
一根绳子上挂着两床旧棉被。
罗伯特扫了发黑的被口一眼,不忍心再看下去。他回到屋里,刚才他坐的地方有人坐了,看见他,站起来要让给他坐,他忙摇手说去前面院子看看,那儿种了不少树,他在加州的家里也种了不少树的。
他笑着,正准备走出去,手机在裤袋里响了——报丧的电话,他每天不安等待的时刻,是这么一个时间!
欧阳死了。前一天晚上死的。
打电话的是鼎鼎,他一直在犹豫,一直到刚才,殡仪馆通知火化十一点开始,他才觉得再不打来不及了,带着哭腔说他不用过来,就是告诉他一声,他妈妈再过一会马上要火化了。
罗伯特说他马上来。他没有安慰那带哭腔的声音把电话挂断了。他知道没法安慰他,他没办法让一个失去母亲不到48小时马上要目送母亲进入焚化炉的孩子不哭。
可他怎么去?在这样一个时刻,在到处贴着大红喜字的地方,怎么跟大边说?他们知道他要去哪儿,背后准骂他不可。
他悄悄跟一个同事说他心脏不大好,忽然想起忘了带药。这可不是玩的,同事马上打电话帮他叫了辆出租车。车来之前,他看似在草坪上若无其事踱着,心里却争分夺秒一般焦急。担心被大边看到,准会派司机送他,可他怎么能在今天让车开到殡仪馆?
一团淡绿色飞奔而来,在路边戛然而止。罗伯特三步两步跑出去,同事在后面追着他喊,拿到药赶快回来啊!
十一
小镇是没有殡仪馆的,镇上的人死后都是送县殡仪馆,那地方在县的最西边,花了五千多万新造的,跟大边家的祖屋两个方向,车得开回镇上,从另一个方向再往那地方去。司机拨浪着大头爽直地说,给美元也没用,现在的人拿冥币当欧元呢,还是给人民币的好。
从接到电话,盼到车来,直到现在坐在车上,罗伯特一直咚咚剧跳的心平静了一些。
欧阳死了。
现在,罗伯特的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急也没用,他挽不回什么,不过是跟她告个别,见最后一面。不会超过三十分钟。
司机答应等他三十分钟。
他跑到接待大厅,查到欧阳所在的告别大厅的位置,再跑过去,掠过十数个人,先看见欧阳的照片——正是上次在她家里见过的那幅,可是乍然之下面对照片上的欧阳,他还是说不出来的震惊。
围着她的是一个烫卷发微胖的女人——她母亲?一个瘦削的头发全白的男人——她父亲?欧阳的丈夫,那男孩,都在,还有一个梳日本娃娃头的女人,一个个子很高肩膀略往左边倒的男人。
他的出现让他们意外了一下,从定住他们的那个巨大的东西中迷茫地醒了一下。
小纪走过来,说替欧阳感谢他来。转头跟两个满脸诧然的老人说,“他是欧阳的朋友,从美国来的。”指着梳日本娃娃头的女人说是欧阳的妹妹,那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则是他的哥哥。
“噢。你刚从美国来?”老妇睁大哭红的眼睛看着他。
罗伯特知道这会解释不清,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男孩也黑着脸走过来,咬着嘴唇看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
他不知道说什么,在男孩肩上按了一按,只觉得那男孩在手底下毫无份量的摇晃了一下。
老妇向他哭诉着欧阳这几年的痛苦,他真的不知道她受了这么多痛苦,他没见过老妇说的满屋子的药瓶(难道因为他要来,她把那些药瓶都收了起来?)“她就是太要强。”老妇继续哭诉着。他真怕再站下去,她会一直说下去,那么多痛苦的事,临终前的每个喘息都带着活着的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可是她现在躺在棺木里却无知无觉。那根本也不是棺木,而是一具纸棺,暗红的底色上若隐若现闪着金色的如意云纹。透过上方开着的方形的孔,能看见欧阳的脸。
罗伯特没有很仔细地去看她,他只是隔着一米远看了一眼她合拢的眼皮——这已经不是她了,连同她独有的曾强烈地让他感受到过的青春气息,都已经被脱出躯壳的灵魂带走了。
他叫他们节制伤情,表示不目睹她最后的时刻了,这个时刻仅只有她的家人在场更好,她会因此而走得更加安心。这是他讲得最坏的一次普通话,嗑嗑绊绊,疙里疙瘩,不过他们都听懂了。
小纪送他到门口,欧阳的母亲也跟着走出来送他,告诉他,“小纪是真的对欧阳好。”
他说是的,虽然跟他们接触不多,还是能感觉出来。
“刚才个子很高那个你看到了?他是小纪的哥哥,他在县里的法院,是法院的副院长。他老婆也是法院的,做审判长。”
罗伯特应着,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见小纪的哥哥往小纪那边走过去,肩膀往左边倒得比刚才更厉害。
坐到出租车上,罗伯特抱歉地说,“不好意思,耽误了十分钟。”
司机说没事,问他到哪儿,倒把他问住了。是啊,到哪儿?他这会哪儿也不想去。叫司机先往镇上开,拿手机出来拨了大边的电话。他决定实话实话,那个婚宴,他是真不想去了。
大边听明白后,叫他别想那么多,马上过来。
他心里总觉得有物梗着,既然他说不出反驳的话,如果一定要他说,他现在能说的只是在这个世界上他谁也不爱。他谁也不爱。那么他也无所谓是一个人还是跟很多人在一起,是把自己藏到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还是站到人最多的地方。
大边的司机在祖屋前等他,说大边关照的,中午的酒席已经开了,先带他去吃饭。
酒席在村里新建的大礼堂里,望进去一桌一桌挨着,也不知道开了多少席。罗伯特在人堆里挤着的时候看见了大边的妹妹,设计部主任也在边上。跟他打过招呼,她们只管吃着,说笑着,罗伯特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她们,总像有愧似的。找到他那一桌,大家知道他不喝酒,给他倒了一杯椰汁。到了这里,他的脸上自然挂上了笑容,心里却一阵阵的恍惚,忽然耳朵边有人跟他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吓了一跳,一回头,看见大边妹妹的脸。
她猫着腰,嘴巴凑近他的耳朵,好像要跟他说一件极其要紧的事。同桌的同事们笑嘻嘻看着他们,他努力听着,也没听清大边的妹妹在说什么。
“我们在县里还有幢房子,二百多个平方……我们想把房子送给你……你住到那里去……送给你……要不要?要不要?”
罗伯特不敢相信她真要送房子给他,是他幻听吗?他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直起腰走了,把背板得直直的。
一次大边带他泡温泉,可能两个人都赤身裸体只裹了一条毛巾的缘故,他说过一次设计部主任的事,很抱歉这件事让大边的妹妹失望了。大边说她离过一次婚,神经有点问题。他当然也没认为她真的神经有点问题。
可是,她为什么要拿房子的话来戏弄他呢?
罗伯特追着她的后背又看了两眼,只见设计部主任站起来,跟她一块走了,两人都把背板得直直的,连看他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十二
梅花正开得好,忽然风夹着雨刮来,谢了一地。罗伯特在碌碌镇的聘期也到了。同事撺掇大边续聘他,想办法给他找个老婆。他笑,说他这半个外国人就算了。他也没有按原计划先去苏州小住再回美国,而是准备直接回去了。
他是订好机票,行李也差不多收拾好了(他准备把书和大部分东西用航空邮件寄回去),才去北关巷完成欧阳的愿望,同时跟那男孩一家告别。
这是男孩开学前的最后一个星期六,他事先跟男孩打了电话,他到的时候,男孩和奶奶都在家里。
他没看见老头,问,“爷爷呢?”
奶奶说他出去了,很快回来的,他知道他今天来。
他告诉他们他是走路来的,他的自行车卖掉了。他因为那辆二手车跟他们认识的。所以人跟人的认识挺有意思。
他不时看看鼎鼎,想着怎么开那个头,传那个话。奶奶说她要去隔壁裁缝店里借一把镊子,穿了一冬的棉袄也该拆了,上回他不是想去看看那房子的圈梁吗?是不是一块过去?吩咐男孩,“你在家等爷爷,告诉爷爷我们去看83号的老房子了。”
他跟着奶奶一块走了过去。
他们走的是一条夹弄,最窄处不到一米,从那儿望上面看,那天也是奇高奇窄。
裁缝四十来岁,穿一件月白色的棉袄,蹲在院子里给一只鸭子拨毛。刚杀的鸭还有一股温润的气息,血腥气也很浓,地上还有血迹。
奶奶说了来意,不急拿那镊子,先带他进了里屋。奶奶说这原来是客堂,半边已经倾塌了,不过还留着很好的木格子窗,又指着圈梁叫他看。
梁上半缕空地雕着复杂的图案,不是奶奶一一指着说这是仙鹤,这是背葫芦的仙翁,这是凤鸟、五针松,他也认不出来。
他们讲了几句诸如还是以前的房子好、以前的房子讲究、现在的房子用旧了是什么价值都没有的话,又从房子讲到人。
罗伯特先说起去殡仪馆送欧阳那天。
“那天我也去了。”奶奶说。又说,“我去送送她。我们总是做过婆媳,我其实是很舍不得她,她走得也太早了点。”奶奶说着抹起了眼睛。
罗伯特看着石灰墙上的字,他知道这是草书,怎么也辨不出这三个是什么字,问奶奶,“你不恨她吗?”
“恨她?为什么?”
他于是说起欧阳叫他去的那个下午,说起欧阳要他转告的话。
奶奶抬起手,却忘了去擦眼睛,眼泪从她衰老的深陷的眼窝里淌出来。“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欧阳也走了,这些事让它过去吧。”
罗伯特也附和说,“是的,让它过去吧。你们都健健康康的,这样最好。”只是,从裁缝店出来的路上,他还是说了心里的疑惑,他来碌碌镇,是想来找自己的根的,可是他没有找到,而且以他来看,就是他们这些生活在碌碌镇上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奶奶沉默了一会,说她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就去逝了,有一年,正好遇到母亲的忌日,她却在外省,不能给母亲上坟,一个人去了附近的一座道观。在道观里,她遇到一位老道士,老道士告诉她,人的根和草木的根是相反的,草木的根是在地下,拼命往土深处扎;人的根是在头上的,所以人总想着要往天上去。也不知这老道士是狂是狷,是神是人,是智是愚,这以后,她心里难受了,总是看看天,心就不飘浮了,就像有根了。
他们说着话,出了小巷,看见爷爷和鼎鼎,原来他们等不及,找过来了。爷爷送给罗伯特几朵宝石花,说这东西好长,一片叶子会长出一串来。鼎鼎送给他美术课上做的一本“绘本”,说里面画了他,让他回去了看。
奶奶说,“我就不送给你什么了。”
罗伯特笑着说,“你已经送给我过了。”
爷爷和鼎鼎纳闷着,也不知道奶奶送了什么给他。
罗伯特和这一家人告别后,往自己的住处走去。经过那间漆黑的开着门的屋子,他看了几眼。
生活中总是存在着这样黑暗到别具一格无法想象的空间——他可以躲过这个,也有的,是他躲不过的。他很想朝那黑暗走近一步,可同时心里仍对这黑暗心怀恐惧。
他还是选择了走开。
他也不急着马上回去,而是走了一条远路。
镇政府广场前,已经有性急的人在放风筝了。借着微寒的小风,一个个追前追后,乐呵呵看着天。
他也抬起头,看着天。他要很仔细地看,很仔细地感觉一下人的根是不是真的在头上,这个根是不是真要往天上去,目光跳跃着从云看到天,从天看到云。
天不太蓝,现在连江南小镇也有雾霾天了。太阳也没有填满他心里那块多边形的空洞,不过他还是觉得从那空洞里多出来一点什么。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那感觉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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