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市博物馆的文物不再沉睡在库房里，成了“活”的文物，成为滋养三川市人心灵的鸡汤。因为国家领导的到来，博物馆一下子从养在深闺无人知，到车水马龙。周星宇被牢牢地拴在了文物上：因为没有安装安防设施，为了文物的安全，没有特殊情况，他一步也不敢离开博物馆。就像现在，他已经在回博物馆的路上了，还在用电话询问着方方面面的情况。
他已经几天没有跟母亲和夏春秋在一起吃饭了。想到母亲那么牵挂自己，为了给母亲以安慰，下午下班后，他准时回家，这是他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准时下班回家。
吃过晚饭，夏春秋征求他的意见说：“我们一起陪老母亲出去散散步吧？”
他满口答应了。但是，等到要下楼时，他又改变了主意，说：“明天吧，我忘记了今天晚上安排了事。”
夏春秋没有问他是什么事，她知道今天是散不成步了。周星宇安排的还有什么事？可以说没有，因为该安排的已经安排好几遍了，他就是对文物不放心。
周星宇回到博物馆，当晚没有再回家，而是和保卫人员一起，直接住在了一个文物展室。他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会首先做到。安保人员在展室值班，他不停地到各个展室巡视，一刻也不放松。直到天亮也没合眼。
由于上午有会议，为了能准时参加，周星宇没有回家吃早饭，八点钟博物馆开门后，到各个展室又查看一遍，这才离开博物馆，到街上吃了两根油条，喝了一碗胡辣汤，匆匆向市政府走去。
市政府会议室在市政府办公大楼的六楼，中间是一个很大的、长长的橄榄球形会议桌。桌上每隔一米多有一个麦克风。会议桌的南北两边是两排椅子，参加会议的人少的时候，大家就围着会议桌坐，人多的时候，两边的椅子上再坐人。会议室东侧墙上是一块白色的银幕，是专供投影用的，不用的时候则可以自动卷起来。周星宇来到会议室时，市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人员有的在调试投影仪、悬挂规划图，有的在往会议桌上摆放规划文本、笔记本、笔和茶杯。这些是给参加会议的四大班子领导准备的，其他参加会议的没有。
有几个单位的一把手已经到了会议室。周星宇是行政级别最低的，他能参加这样的会议，是因为他是文博研究员，在县市级的博物馆里，文博研究员极少，他是公认的专家。本地专家参与论证是规划设计项目论证的一项要求。周星宇很低调，每次开会都坐在后面，这次依然在后面那排椅子上坐了下来。
八点四十分，设计单位的几个人到了会议室。他们打开电脑，连接上投影仪，不一会儿，银幕上就显示出一行字：三川市工业集聚区控制性详细规划图。
八点五十分，杨书记、邱市长、贾伟光副书记、胡副市长、赵部长等人陆续到了会议室。让周星宇没有想到的是，邱市长看到他坐在后面，十分亲切地说：“周馆长，你是专家呢，怎么坐在后面？坐到会议桌前来，等会儿你还要发言呢。”
周星宇谦恭地笑笑说：“坐哪儿都一样。坐后面挺好的，我看得见，听得清。”
邱市长打个让他站起来的手势：“不行，坐到前面来。以后凡是论证会你都要坐到前面来。”
邱市长的态度让周星宇有点受宠若惊，在他犹豫的时候，杨书记、贾副书记、赵部长、胡副市长及不少局委的一把手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只得坐到前面去。他落座后，恰好九点整，邱市长看看表，轻轻地咳了一声，扫了一眼会场，说：“会议开始。今天会议的内容就是论证三川市工业集聚区控制性详细规划的可行性。根据全国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指导思想，我们经过近两年的运作，完成了选址、拆迁、设计，目前完成了控制性详细规划图，今天请大家在一起，畅所欲言，共同论证，就规划的可行性和如何实施我们的远景规划，发表自己的高见。下面先由设计单位介绍设计理念和设计依据。”
设计单位的一位负责人先介绍说：工业集聚区规划面积六平方公里，位于三川之东川的北岸，与清代东川古桥相邻，北部是战国古城墙遗址和前几年开发的生态园，园区周边风景秀丽，区内地势平坦，用地条件良好。交通、电力、通信、能源等基础设施配套完善，大广高速公路、京九光缆、西气东输两条管道均在此交会，区位优势明显。园区对外交通便利，人文环境优越，是理想的投资区域。接着，又详细分析了三川市的自然条件、社会经济条件、土地利用现状、基础设施建设情况、人口分布情况等。
因为三川市已经开过几次关于规划方面的会议，设计方都是先这样“分析”大家耳熟能详的内容，所以参会的人都没有认真去听，多数在下面玩手机，要么看微信，要么相互发一些荤段子。
设计方介绍完毕，接下来该各单位一把手发言，但是没有一个主动发言的，最后邱市长做了个规定：从左至右，一个个发言。大家的发言很简单，有的就两个字：很好。有的说：没有什么意见。不少人则说，如果按这个规划发展，不久的将来三川市将成为豫东一颗耀眼的明珠。最后，邱市长点名让周星宇发言。周星宇环顾四周，说：“我虽然是做文博工作的，但并非与世隔绝，就我近几年看到的关于开发区、集聚区现象和我们这次的规划，我想到了上世纪50年代的‘大跃进’，60、70年代的农业学大寨，80年代的经济开发区，我想先说几句题外话……”
大家听到这里，感到很吃惊，都瞪起了眼睛：这家伙，怎么说起过去的事来？
周星宇说：“博物馆在征集文物的时候，征集到一份‘大跃进’时期某公社向县里报产量的几次报告：第一次报亩产五千斤。到了市里，看到别的公社都报六千斤，他们回去重新修改文件，改为六千斤。他们第二次报到市里，发现别的公社已经改为九千斤。他们回去又改为一万斤。结果，他们在当时放了卫星，成为全市和全省的典型，被大加表彰。这个情况，凡是经过那个时期的人都知道，没经历过的可能也听说过。”
大家不知道周星宇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这些事，互相使了个眼色，都静静地等他继续说。周星宇看看左右，见没人提出什么异议，从一个文件袋里掏出了那个公社的三次文件，并展示给大家看。大家过去都只是听说有这种情况，见到实物还是第一次，都颇感新奇。
邱市长对他讲这些感到很突然，不知道他最后要说什么，但也意识到很可能与会议的主题不协调，阻止说：“你扯远了，今天是论证规划的事。”
周星宇好像没有听见，依然循着自己的话题说：“上世纪60年代，毛主席发出了农业学大寨的指示，是让学习大寨人吃苦耐劳的精神。大寨是山区，当然要搞梯田。我们这里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除了建筑物以外，最高的就是坟头。可是，我们这里在执行毛主席指示的时候却变了样。我们这一带，冬天男人都习惯戴帽子，没有围头巾的习俗。可是，公社领导要求村干部带头围头巾，于是，所有男人们也都学着大寨人的样子围头巾。同时，还把平坦的土地整成高高低低的梯田，做不成梯田一律不准播种。我们在征集文物的过程中，也征集到了当时大家围头巾、搞梯田的一些照片……”
说着，周星宇向大家展示了几张农民围头巾在修成的梯田上播种小麦的照片。大家看了，都忍不住笑起来。
杨书记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听着，沉思着。
贾副书记目光闪烁，等他下面的话。
赵部长在偷偷地发笑。
胡副市长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左右摇晃，可是，周星宇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含义。
陈局长及几个局委的一把手都对周星宇悄悄地竖起了大拇指。
邱市长虽然对他讲的这些不满意，怕影响今天的论证，由于会议开始要求的就是让大家畅所欲言，也不好意思阻止他。周星宇看到大家对他讲的这些都很感新鲜，又接着说：“上世纪80年代末，全国各地都一阵风地搞经济开发区，省、市、县、乡都搞，好像不搞出一块叫开发区的地方，就等于不搞经济。我们三川市也搞了经济开发区，占用了五六千亩良田，建了很多厂房。开发区的大门口建有两根巨大的大理石柱子，每根柱子的上方都有一个双手捧住一个巨大的圆球的造型，意思是要立足三川，放眼全球。开发区厂房建好后，没有几个工厂进入，只有一小部分被出租出去，大量的厂房都废弃了。因为‘三川市经济开发区’的名字太长，不好记，加上开发区没有给老百姓带来什么实惠，老百姓看到这个状况，根据大门口这两个球，就给这个开发区起名叫‘二球开发区’。市领导知道后，觉得影响政府形象，就把这两个球去掉了。老百姓看到后，说‘去球了’。结果，现在那里是一片废墟……”
周星宇还没说完，大家又都大笑起来。
邱市长终于忍不住了，说：“过去的事就不说了，主要说今天工业集聚区的事。”
周星宇说：“接下来我就是要说工业集聚区的事。发展工业，促进经济发展是好事，但是，我感到现在各地都在跟风，搞形式，各省、市、县都大片地圈占耕地，都搞工业集聚区，有的地方叫产业集聚区，都说是要筑巢引凤。很多地方的工业集聚区，区域很大，厂房很壮观，但是，没有几家工厂，大多数厂房闲置着，院内荒草萋萋，被称为鬼神集聚区。现在中央让发展经济，是要求各地因地制宜发展经济，并不是不论客观实际一律都搞工业集聚区的模式。我在想，难道不建集聚区就没有项目，就没有先进的技术？建了集聚区，各种项目和技术就会大批涌现吗？现在，各地都这样搞，占地一个比一个多。有很多地方的领导到处去开招商会，每次招商会结束，都在报纸上报道说：签订十亿甚至几十亿的合同，结果，全是虚假的，后来落实的项目几乎没有。更有甚者，有的市、县甚至不顾所选择的工业集聚区的位置有古墓葬、古文化遗址，硬性开发，致使很多文物古迹遭到破坏。我在想，我们怎么就没有一点独创性？怎么就不动动脑子，开创一个适合自己地域特色的经济发展模式？怎么不注重在发展经济的同时，也要重视文化，保护自己的文化呢？为什么一定要把保护文化和发展经济割裂开来？好像重视了文化就影响了经济的发展，这不让人感到痛心嘛……”
会场鸦雀无声，邱市长脸色铁青，说不出话来。周星宇已经进入了忘我的状态，继续道：“我认为，设计方案没什么问题，到哪里都可以用。抛开集聚区是否值得推广不说，就我们选择的集聚区的位置我认为值得推敲。大家都知道东川古桥是一座清代建筑，属于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是体现三川市历史文化的一个亮点，来三川市旅游，那里是必至景点之一。园区南部靠着东川古桥，有工厂在那里，不仅建设施工期机器的震动对古桥危害极大，以后工厂机器运转的震动也会对古桥造成危害，排放的废水也会对古桥造成破坏。北部靠近战国古城墙遗址更为不妥，战国古城墙遗址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那一带古墓葬也很多，如果在那里搞开发，势必对文物古迹造成极大的破坏。祖先给我们留下的、值得我们骄傲的文化遗产会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荡然无存，我们将成为千古罪人。为什么不拆掉已经废弃的开发区搞集聚区，把废弃的地方重新利用起来？由于这些年各地都搞恶性开发，单纯追求GDP（国内生产总值），致使我们的环境被严重污染，生态严重失衡。我们引以为傲的三川，过去是百舸争流，如今是河底荒草丛生。我看到我们引进的一些项目大多是些高污染的项目，譬如造纸厂、皮革制品厂。长此下去，我们的三川还有机会恢复百舸争流的壮观景象吗？还有蓝天美景吗？我们把值得骄傲的东西毁掉，留下的将是后代的悲伤。”
大家都被周星宇的话镇住了，尽管他的话和今天要讨论的内容几乎是南辕北辙，却没有一个人打断他，因为他说出了其他人不敢说的东西。大家都瞪着眼睛认真地听，会场异常安静。
周星宇不看任何人，就像作报告似的继续说：“我们常说我们的祖国历史悠久、文化灿烂。其实，多年以来，我们的国人并没有像日本、法国那样对自己的文化顶礼膜拜，而是在践踏和破坏。为什么要等破坏了才去保护？为什么不在开发和建设时就加以保护呢？我们一位中央领导曾经说过，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和血脉，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记忆和精神家园，体现了民族的认同感、归属感，反映了民族的生命力、凝聚力。一个人的素质在良好的文化氛围里会得到提升，对工作对人生的态度都同样有所帮助，如果人人都有好素质、好品德，何愁这个社会不和谐？如果没有民族的生命力、凝聚力，集聚区能集聚什么？我认为，一个没有文化的地方，所谓的经济繁荣背后一定是泡沫。”
邱市长终于忍不住了，打断他说：“周星宇，今天是论证会，不是你的学术报告会。你想作报告，哪天我给你组织人，到博物馆去听。”
周星宇听了邱市长的话，打住了话头，他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
邱市长接着又说：“之所以选择这个地方，是多家开发商来三川市考察后决定的。他们认为这个地方旅游环境好，区位优势明显。我们不能因为文物或者古遗址、古墓葬什么的影响经济的发展，不能让这些束缚住手脚。”
周星宇听到这里又忍不住了：“我们不能就文物说文物。文物反映的是一个国家和地方的历史和文化。古人说：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文物即是文化，文化是滋养我们心灵的。否定自己的文化，就是否定自己的祖先。传统文化是一个民族的根和精神支柱。失去了它，人们就会无所适从。传统文化被摧毁或消失，就意味着一个民族的消亡。”
邱市长刚要发怒，杨书记截住了他的话，问周星宇道：“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开发建设？”
周星宇看看邱市长，说：“我刚才说的只是我的个人见解。既然市委、市政府已经把集聚区的位置确定下来，我只有服从，只是有几点建议：一是在建设前对这个区域进行文物勘探，要把地下的文物发掘出来，交由博物馆收藏、研究。据我在文化局当文物考古队队长时的调查，这一带古墓葬很多。所以，恳请市政府高度重视此事，不要留下更多的遗憾。二是南部的建筑不要靠近古桥，要尽量远一些，要尽可能地保护我们的古迹。北部要距离战国古城墙遗址远一些，以防对古迹造成破坏。”
杨书记听了，对周星宇的发言很赞赏，说：“周星宇同志敢于发表自己的见解，而且直言不讳，虽然语言犀利，有感情色彩，但这种精神值得我们学习。他所讲的东西很有价值，不能不让我们深思。其中关于集聚区建设中应注意的问题，市委、市政府会认真考虑的。我们每个同志都要向周星宇学习，对市委、市政府的决策要敢于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不要都是好好好，行行行。”
邱市长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如果大家没有其他意见，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
参加会议的人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走在周星宇身边的人，有的对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有的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钦佩，有的则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给予鼓励。周星宇没有急着走。
邱市长等大家快走完的时候，也站起身往外走。
周星宇故意最后走，就是想趁机跟邱市长说一下博物馆展室安防资金的事。在邱市长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快步跟上去，叫了一声“邱市长”。邱市长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周星宇怔住了，脸忽然间变得煞白，大脑飞速地转了一个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可能不是邱市长想要听的。可是，已经晚了，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他哪里知道，集聚区的地址就是邱市长力排众议选定的，设计方是邱市长的朋友。周星宇否定选址，就等于否定了邱市长。
周星宇望着邱市长的背影，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悻悻地离开会场。
到了楼下，参加会议的人大多已驱车出了市政府的大门。周星宇没有车，一个人孤零零地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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