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却下了一场雨

时节已进入冬季，在周星宇的记忆里，不要说他小的时候，就是十几年前的这个时候，三川市也已经下了几场雪。可是，这十多年已经很少下雪了，今年更是干燥，不仅没有雪，雨也很少。周星宇很希望能看到一场雪。周星宇之所以喜欢雪，其中一个理由，是因为雪后的世界看上去是那么的洁净。

全市官场大地震，社会各界议论纷纷的，博物馆却显得非常平静。虽然暴风雨来得猛烈，身处暴风眼中的博物馆人却拥有奇迹般的蓝天和宁静。

不久，有消息传来：新的市委书记和市长到任。书记叫熊明断，市长叫赵志辉。熊明断来三川市之前是邻县的县委书记，尽管学历不高，但善于平衡关系，深受上级领导的喜爱，仕途一路畅通。赵志辉比较儒雅，对中外历史很有研究，对文化建设非常重视。

得知这些信息，周星宇又恢复了亢奋的状态：有了市委、市政府领导的支持，博物馆必将迎来发展机遇。他要抓住机会，再搞些“大动作”，周星宇在心里已经做好了规划：把博物馆周边的环境治理好，把多年没有打通的消防通道打通；把该修缮的几座殿宇重新修缮，力争把博物馆打造成 AAAA或者AAAAA景区；将文物展和民俗展进一步完善补充，还可以结合当前道德沦丧、礼仪滑坡的现状，再搞一个中华道德礼仪展，通过有形的文字和图片，起到潜移默化的教育引导作用。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夏春秋，夏春秋劝他说：“一届领导一个思路。领导们到了一个新地方，需要对这个地方进行一段时间的了解，等掌握了情况，确定了施政理念和方针，才会有所动作。博物馆虽然很重要，但毕竟只是一个文化单位，领导应该没那么快注意到博物馆。你还是等一等，看看风向再使舵，这样才能事半功倍，否则……”

周星宇不认同她的看法，说：“你说的不无道理，但是，你不要忘了，三川市官场大洗牌是因为什么。三川市是文化大市，新领导不会不把文物事业当作大事来抓的。”

夏春秋笑笑说：“博物馆很重要，我知道，但是你也不能把它看得太重了。领导有很多事要考虑，要做，不会一来就先关注博物馆的。”

周星宇严肃地说：“历任市委书记、副书记，市长、副市长，都经常带客人参观博物馆，这说明领导关注博物馆，认同文化的地位和重要性。”

夏春秋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人啊，心只有一颗，不要装得太多；生命只有一次，不要追逐得太累。趁这个机会休息几天吧。”

周星宇不高兴道：“你怎么也变得消沉起来？怎么在我充满希望的时候给我泼冷水？不要忘了，努力是唯一能让人站稳脚跟的依靠。”

夏春秋取笑他：“你想一直把这个馆长当下去呀？有官瘾了？”

周星宇急了：“我是因为喜欢当官才在乎这个馆长吗？我要的是一个干事的平台，不是一个官职。你真的不理解我？”

夏春秋看到他那较真的样子，忙说：“我跟你开玩笑呢。”

周星宇没有笑，说：“人生苦短，我们时刻要铭记：现在过的每一天，都是余生中最年轻的一天。这样，我们工作才有动力，才能有所作为。”

夏春秋不再和他争论，哄他说：“就是一头牛也有休息的时候，何况人呢。今天是星期天，你就不要去博物馆了，陪我出去转转，我想买件衣服，你给我参谋参谋。”

近来事多，周星宇的生活早已被搅成一团乱麻，别说陪夏春秋逛街，连陪她散个步都没有时间，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歉意，口气软了下来：“好吧，我豁出去了，今天陪你一天。”

两人走出家门，并肩而行，一路有说有笑，向一家大型商场而去。他们刚到商场的服装专柜，周星宇的手机忽然响了。周星宇一看号码是市政府办公室的，就意识到一定是有接待任务了。他故意按下免提键，让夏春秋也听一听：“周馆长，我是市政府办公室，你在博物馆吗？”

周星宇说：“我这会儿不在，请问领导有什么指示？”

对方说：“赵市长要到博物馆作调研，特别安排让你陪同，你抓紧时间回博物馆。”

周星宇听了，心里不由一阵激动，市长刚到三川市没几天就要到博物馆作调研，这还是第一次。

周星宇看看夏春秋，说：“你没说对吧？博物馆确实是一个小单位，但是，含金量很高，领导、专家说到就到。怎么办？我是陪你，还是去陪领导？”

夏春秋推了他一下说：“别耍嘴皮子了，快去吧。”

周星宇急急忙忙赶回博物馆。不一会儿，赵市长也到了。周星宇迎上前去，伸手握住赵市长的手说：“赵市长好，我叫周星宇……”

没等他说完，赵市长就笑道：“脸黑眼小鼻子大，男女见了都害怕。”

周星宇、刘秘书，还有门口的检票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周星宇意识到：赵市长对博物馆对他都很了解，今天能来，说明赵市长对自己的工作是肯定的。领导的认同让他心中的希望之火熊熊燃烧起来。

一进门，赵市长的目光就集中在博物馆的建筑上。周星宇立即及时地讲解起来。赵市长边听边不停地点头，眼神中透露出几分赞许。

赵市长参观了博物馆的古建筑后，又到了文物展室和民俗展室。参观结束走出展室，赵市长感叹说：“没想到一个县级市居然有这么丰富的文物藏量。我家离三川市也不过百余里，过去虽然知道三川市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看了这里的文物展览，我才体会到什么叫孤陋寡闻。长知识了。今天不枉此行啊。”

赵市长参观完毕没有离开博物馆，而是去了周星宇的办公室。赵市长一坐下就说：“过去的情况就不要介绍了，我基本都了解。今天是想问你，博物馆对市政府有什么意见和要求。我喜欢直言不讳，一针见血，不喜欢阿谀逢迎。”

周星宇谈了博物馆周边的环境问题、消防通道问题和安防资金问题，最后讲了他的工作计划和设想。赵市长听完，立即表态说：“环境问题和消防通道问题，将会纳入下一年的工作计划。安防资金问题近日就解决。你的下一步计划和设想，我完全赞同，市政府会支持你。博物馆这个窗口我们一定要擦亮。”

周星宇忙说：“谢谢赵市长。”

赵市长摆摆手，正色说：“你错了，该我谢谢你，谢谢每一个脚踏实地干工作的三川市人。是你们基层干部职工的真诚奉献，才有三川市的今天，没有大家的努力，我什么都不是。市长是干什么的？就是为这个地方服务的，这个必须搞明白，不能把事情搞颠倒了。过去搞颠倒的事情以后必须颠倒过来。”

周星宇听到这里，眼睛有些潮潮的：这才是真正的市长，真正务实的市长。市长尚且如此，我们做下属的还有什么理由挑三拣四，不脚踏实地地干？

赵市长又说：“博物馆给三川市争得了荣誉和知名度，国家领导都给予了表扬，博物馆完全有分量成为三川市的一张名片。我想，等时机成熟，可以考虑由副科级单位升为正科级单位。一是要真正做到看政绩用干部，二是可根据岗位的重要程度决定干部的级别。”

周星宇笑笑说：“赵市长想得太全面了。”

赵市长没有回应他的话，说：“有什么困难及时逐级汇报，特殊情况下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送走赵市长，周星宇久久不能平静。博物馆在三川市文化建设中将起到更加重要的作用，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晚上回到家，周星宇忍不住把赵市长调研的情况和准备把博物馆升格为正科级的话一一告诉了夏春秋。夏春秋听了，心里很是高兴，嘴上却故意说反话：“赵市长那是宽慰你的，什么时候能升格还不一定呢，别高兴得太早了。”

周星宇说：“升不升无所谓，博物馆将焕发生机已成定局。”

夏春秋这次笑了：“这个我相信。今天，我多做几道菜，再给你买瓶好酒，咱们庆贺一下！”

这天，周星宇的脸上出现了很久以来没有过的灿烂。

由于赵市长的支持，文物展室安防资金很快到位，筹集的资金也都及时归还给了大家。博物馆西侧的违章建筑因为赔偿到位，安置妥当，得以顺利拆迁。仅几个月时间，博物馆内外环境大大改观，游客猛增，每天可谓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全省的兄弟单位、文物景区、文化产业园区和旅游景区，都组织考察团来三川市博物馆考察，学习借鉴他们的经验。周星宇不仅在三川市更红，很快成了中州市的名人。

这天，周星宇正和杨艳红、王蓝蓝讨论如何给博物馆增添一些富有时代气息的展览的时候，忽然接到市委办公室的电话通知，说大市的市委常委、纪检书记杨运超在三川市检查工作，趁这个机会要到博物馆参观，陪同的有贾伟光副书记，让他在大门外等候。

杨运超是全省纪委书记的典范，老百姓送给他的绰号是“杨青天”。周星宇、杨艳红、王蓝蓝听说他要来，都十分激动，一块儿出门迎接。

周星宇带领杨艳红、王蓝蓝到门口不一会儿，杨书记的车到了。贾伟光副书记先下了车，接着杨书记也下了车。二人到了门口，周星宇还没来得及开口，杨运超书记已经伸出手来：“你就是周馆长？”

周星宇跟杨书记握了握手：“杨书记好。我是周星宇。”

杨运超中等个儿，四方脸，精气神十足，温和的笑容背后透出一种冷峻。他边往里走边跟周星宇开玩笑说：“我们还要不要买门票？”

周星宇笑道：“我先记着账，到时候一块儿结。”

杨书记笑笑，不再说什么，认真地听周星宇讲解。

参观完毕，杨运超忽然问周星宇说：“博物馆还有空闲展室吗？”

周星宇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忙如实回答说：“有的。”

杨书记说：“我听说三川市历史上有很多廉吏，你掌握的有这方面的资料吗？”

贾副书记笑笑说：“周星宇是三川市的活字典，肯定会有。”

周星宇也不谦虚，说：“有，很多。”

杨书记停下脚步说：“看到你们的展览，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结合现在的反腐倡廉工作，搜集一下古往今来正面、反面的资料，搞个展览，有困难吗？”

周星宇忙说：“没什么困难。”

杨书记扬起右手，做了个往下一按的动作说：“就这么定了，在这里办个廉政方面的展览，越快越好。”

周星宇立即说：“没问题。历史上的廉吏很多，我抓紧整理。”

杨书记说：“你能举几个例子我听听吗？”

周星宇随口说：“譬如我们的邻县淮阳县，西汉时期的淮阳郡守汲黯虽然出身仕宦，列于九卿，但不畏权贵，为民请愿，武帝称他为‘直谏之臣’。后来，因为犯小罪被免官，居田园数年。不久，国家改铸五铢钱，很多百姓私铸钱币，楚地尤其严重。皇上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道，召他为淮阳郡太守。汲黯多次伏地称病，辞谢圣旨。皇上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太守这个职位吗？淮阳地方官民关系紧张，我只好借助你的威望，你就躺在床上治理吧。汲黯到了淮阳，一身正气，这里很快政治清明起来。七年后汲黯逝世，他的卧治阁被后人誉为‘卧阁清风’，是淮阳七台八景之一，当地百姓为他建祠堂祭祀。再如晏殊，北宋词坛著名词人、诗人、散文家，婉约派代表人物。他三知陈州，刚正不阿，奉养清简，深受陈州百姓爱戴。民感其德，生前即在城中鼓楼西侧建了晏公祠，对其敬奉。”

周星宇说着停了下来，没想到，杨书记听得津津有味，催道：“继续说。”

周星宇又滔滔不绝地说：“汲黯、晏殊都是名人，还有很多不怎么知名，但在为官清廉上值得我们推崇的人。比如明朝的杨堪，在陈州任职时，勤政爱民，果于任事。他离开陈州时，州民拦路焚香泣送，致使道路不能通行。之后，又在陈州城为他建生祠祀之。我们三川市原来叫三川县，清官廉吏也很多。明代的康应乾，万历三十三年任三川县知县。在三川县期间，深入民间，体察民情，洞悉利弊，不徇私情，判案公平，一切都为老百姓着想。任期届满，升任南刑部。离开三川时，行李仅有他喜欢的图书数卷。吏民见之，无不感慨万分。州民在城北为他建立生祠，以示对他的怀念之情，并同时立‘去思碑’一通。”

杨书记立即表态说：“好，你把这些历史上廉政官员的事迹整理一下，我再把全国清正廉洁好干部的事迹给你们，把那些反面典型也提供给你们，搞一个廉政方面的展览。等布好展，我带领全市干部来参观。”

不到一个月时间，中州市古今廉吏展就在三川市博物馆布展完毕。

这天，市委书记熊明断陪着客人来到了博物馆。让周星宇感到意外的是，他居然没有让办公室提前通知他。周星宇走出办公室去迎接，熊书记一行已经到了文物展室。周星宇跟熊书记还没有正面接触过，只是在前不久全市的一个各单位一把手干部会议上见过面。周星宇进了展室，熊书记和客人正在听讲解员讲解。他忙走到熊书记面前，说：“熊书记来了？”

熊书记扭头看看他，点点头。周星宇对熊书记没有很深的了解，他不太关注领导，只埋头干自己的事。对于熊书记的个性，也是在那次会议上才有了一些认识。那次会议上，他记不清熊书记因为什么事忽然说：“今天参加会议的都是各单位的一把手，我是管一把手，但是，汇报工作要先给分管领导汇报，再由分管领导汇报给我，不要越级直接找我。有人说上任书记太软了，我熊明断又太硬了，意思是软了不好，硬了也不好，那不软不硬的，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去哪里找？”当时下面哄堂大笑，周星宇没有笑，从那时起他就知道熊书记是个硬手腕的人。熊书记到了古今廉吏展展室门口，转身看了一眼周星宇说：“你是馆长？”

周星宇立即意识到熊书记不认识自己，他连忙回答说：“是的，我叫周星宇。”

熊书记面无表情地问：“这个展览是你们新搞的？你的创意？”

周星宇感到有点尴尬，不能确定说出实情会不会不妥，就笑笑说：“是的，已经基本布置好了。”

“过去怎么没有听你汇报过？”

周星宇不由脸红起来，心里说：你不是在会议上说过要逐级汇报吗？何况这是杨书记安排的，贾副书记在现场，要汇报也该贾副书记给你汇报。但是，他怎么可以跟书记辩论？熊书记的客人看周星宇有些不自然，忙说：“看看，我们先看看可以吗？”

周星宇趁机说：“可以。也请熊书记指导工作。”

熊书记和客人走了进去。讲解员讲完了汲黯、晏殊后，周星宇亲自讲解起来：“清朝廉吏林贻熊，雍正时任三川县知县。他到任时，遇上大灾，粮食歉收，他一边上书请求缓征税赋，一边开仓将所存粮食平价出售，以缓解百姓困苦。林贻熊在三川居官，清正仁厚，简事宁人，民服其德。由于没有按规定收税，三川县上缴税额不足。总督知道后，改为按田亩加增税赋。林贻熊抵制说：‘吾宁去官，决不为三川百姓贻害。’由于他的坚持，百姓税赋没有增加。后来因此被解职。百姓得知，如失慈母，纷纷上书。林贻熊罢官后在三川县停留三年，百姓竞相奉薪米，对待他如同对待父母。林贻熊回归故里时，百姓攀辕卧辙，车马为之不行。另一廉吏吴承芳，道光二十三年任三川县知县。他儒术精深，吏治仁明，从不妄动土木，大肆修建，浪费钱财。他爱民如保赤，就像保护幼儿一样，民亦依为召杜，就像对待父母一样。他任三川县知县八载，仁风翔洽，社会安定。后来，竟因为民请命而罢官。百姓感其功德，千人哭送百里之外，并立‘去思碑’，永久纪念他的功德……”

熊书记打断他说：“等以后正式开展后，我们再来听你讲解吧。”说着便走出展室。

周星宇听熊书记这么一说，意识到他有些不高兴，很是不解：廉吏展的解说词文言文是多了一点，但熊书记应该能听懂啊。我过去只想着怎么能让这个展览显得厚重一些，书香气浓一些，怎么没有考虑到会有领导看不懂呢？怪不得有人说细节决定成败，这次说不定将失败于细节上。

熊书记走后，周星宇立即把杨艳红、王蓝蓝叫到了办公室。听完情况，王蓝蓝说：“好在现在还没有正式对外开放，杨书记也没有给具体的时间要求，重新整理布展还来得及。那就重新组织解说词，重新制作版面。”

周星宇斟酌再三，采纳了王蓝蓝的建议，重新整理布展。